逃走了?
一定是逃走了。
這事很有可能。
大家看不到武藏的踪影。在眾說紛紜中,十三日即將破曉。
長岡佐渡無法成眠。
難道?他左思右想,雖然不認為武藏是這種人,但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間改變心意。
“如何向主君交代?”
他準備切腹謝罪。
當初向主君推薦武藏的是自己,以藩之名舉行這次的比武。如今武藏卻行踪不明,自己只好自決來向主君交代。佐渡認真地考慮切腹之事,不知不覺間天已破曉。
“難道是我看錯人了?”
佐渡失望地嘆氣,幾乎要放棄尋找武藏。此時僕人來清掃房間。他便帶著伊織來到庭院。
“我回來了。”
昨晚出去尋找武藏的縫殿介,一臉倦容地出現在側門。
“如何?”
“找不到。我到城邊的旅館詢問,大家都說不知道。”
“到寺院去問了嗎?”
“安積和內海兩人說六人組已分別到府中的寺院、城裡的武館等武士們經常聚集的地方去找了。他們呢?”
“也還沒回來……”
佐渡愁容滿面。
透過庭園的樹梢可望見湛藍的海面。白色浪花陣陣衝擊著他的心。
“……”
佐渡在梅樹下徘徊踱步。
“不知道。”
“哪裡也找不到。”
“早知如此,前天晚上分手時,就應該問清楚他要去哪裡!”
井戶龜右衛門丞、安積八彌太、木南加賀四郎等人找了一個晚上,最後都帶著落寞的神情回來。
大家坐在屋簷下議論紛紛。比武的時刻漸漸逼近——今天早上,木南加賀四郎經過佐佐木小次郎門前,看到那裡聚集了兩三百名弟子,門扉大開,門口還懸掛龍紋布幕,正面擺著金色屏風,一大早就有弟子替他去參拜城邊的三所神社,祈禱旗開得勝。氣氛極為熱絡。
這邊卻晗好相反。
雖然大家都未說出口,然而個個垂頭喪氣,只能對望唏噓。前夜聚會的六名老武士因為和武藏同是作州出身,因此對藩裡、對世間都感到無顏以對。
“算了。現在找也來不及了。大家回去吧!急也無濟於事。”
佐渡要大家解散。然而木南加賀四郎和安積八彌太卻說:
“不,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即使過了今日,也要找出他來向大家謝罪。”
兩人情緒激動地走了。
佐渡回到清掃完畢的房間,上了一炷香。雖然是每天必行之事,然而縫殿介的內心卻受到無比的衝擊。
“……武藏該不會想不開吧!”
這時,站在庭園上望著大海的伊織,突然說:
“縫殿介先生,你有沒有到下關的船屋,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家去問過?”
大人的看法有個範圍,但少年的想像力卻是天馬行空。
聽伊織這麼一說,“對啊!我們怎麼沒想到。”
佐渡和縫殿介已經找到正確的目標。除此之外,想不出武藏還會到哪裡。
佐渡這才稍解愁容。
“阿縫,我們真是急昏了頭。我要大家別慌,卻自亂陣腳。你趕快去迎接他回來。”
“遵命。伊織,你真聰明。”
“我也要去。”
“主人,伊織也想一起去。”
“好,一起去吧。等一等,我寫封信給武藏。”
佐渡寫了一封信,口頭又再交代——
對手岩流已經在比武時刻,也就是辰時上刻之前,搭乘薄主的船隻到達船島。
現在時間還相當充裕,閣下請到我的宅第搭乘我的船隻前往目的地,不知意下如何?
這是佐渡要傳達給武藏的意旨。縫殿介和伊織奉家老之命,趕緊搭藩裡的快船前去。不久,便到達下關。
他們和下關的船屋小林太郎左衛門相當熟悉。店裡的人回答:
“我不知道是誰,但的確有一個年輕武士住在老闆家裡。”
“啊!武藏確實在這裡。”
縫殿介和伊織相視而笑。船屋老闆的住家就在店旁的倉庫隔壁。他們見到主人太郎左衛門。
“武藏先生是否住在府上?”
“是的,他在這裡。”
“這樣我們就放心了。家老擔心了一整夜。請你趕緊通知他。”
太郎左衛門進去屋內,又立刻出來。
“武藏還在房裡睡覺。”
“咦?”
兩人愣了一下。
“把他叫起來。現在哪是睡覺的時候?他是不是習慣晚起?”
“不。昨晚他和我聊得太起勁了,以至於聊到半夜。”
太郎左衛門命令僕人帶領縫殿介和伊織到客廳,自己則去叫武藏起床。
不久,武藏出現在客廳。他已經睡飽,目光猶如嬰兒般清澈明亮。
武藏微笑說道:
“各位早!找我有事嗎?”
說完便坐下來。
縫殿介瞧他如此輕鬆,有點生氣,但還是將長岡佐渡的書信交給他,口頭上又作了交代。
武藏打開信函。伊織則直盯著武藏看。
“承蒙佐渡大人如此厚愛,我很感激,可是……”
武藏收起信函,看了伊織一眼。伊織急忙低下頭來,因為眼中已充滿淚水。
武藏寫好回信。
“詳情我都寫在信上,請交給佐渡大人。”
並說自己會算好時間到達船島。
兩人不得已只好帶著武藏的回信告辭。直到回去之前伊織什麼話都沒說。武藏也沒對他說任何話。然而,師徒之情已盡在不言中。
一直在等候這兩人回來的長岡佐渡,拿到武藏的回信才放下心來。
信上寫著:
“……”
佐渡靜靜讀完最後一個字。
信中充滿謙虛的美德,洋溢體貼之意。武藏對事情考慮如此周詳,令佐渡非常感動。
相較之下,佐渡從昨夜卻如此焦慮。如今再看此信,感到非常愧疚。自己竟然懷疑如此謙遜為懷的武藏,佐渡非常自慚。
“縫殿介。”
“在。”
“趕緊拿武藏這封信給內海孫兵衛丞等人傳閱。”
“遵命。”
縫殿介退下之後,站在門邊的佣人說道:
“主人,您是今天的見證人,請趕緊準備。”
佐渡態度從容地回答:
“我知道,現在時間還早。”
“雖然還早,但是另外一位見證人岩間角兵衛已經乘船離開海岸了。”
“別人是別人。別著急。伊織,你過來一下。”
“是。”
“你是不是男子漢?”
“我當然是。”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有自信不哭嗎?”
“我絕不哭。”
“好,那你陪我到船島。可是,說不定得替武藏收屍……你要去嗎?你不會哭嗎?”
“我要去。我絕不哭。”
縫殿介聽到他們的對話,便趕緊跑出門外。這時有名旅行裝扮的女子,從圍牆的暗處叫住他。
“長岡大人的家臣,請等一下。”
那名女子背著小孩。
縫殿介急著趕路,看到旅行裝扮的女子,感到非常奇怪。
“有何貴幹?”
“非常抱歉,我這種身份的人,實在不配站在這個門口。”
“你一直在門外等嗎?”
“是的。聽說今天船島即將比武,武藏卻逃走了……此事當真?”
“簡直胡說八道!”
縫殿介將昨晚積了一夜的鬱憤,全數吐出。
“只要辰時一到就可知道武藏是不是這種人。剛才我才去見過武藏,並且帶回他的信。”
“咦?你見過他了?他在哪裡?”
“你是誰?”
“我……”
那名女子低下頭。
“我是武藏的朋友。”
“嗯……你也聽到那些毫無憑據的流言了。雖然我急於趕路,但可以讓你看一下武藏的回信,你也可以放心。”
縫殿介拿信給她看。這時又有名男子悄悄站到縫殿介背後,一起看著信,看得潸然淚下。
縫殿介這才注意到背後有人,他回頭看。那人趕緊行禮並拭去眼淚。
“你是誰?”
“我和她一起。”
“是她丈夫嗎?”
“是的。非常謝謝你。看到武藏令人懷念的字跡,好像看到他本人一般。對不對?朱實。”
“看到這封信我們就放心了。我們想從遠處觀看比武。即使隔著海,我們的心也跟隨著武藏。”
“喔!在海邊的山丘上可看到船島。而且今天天氣晴朗,也許可以看到船島的岸邊。”
“你有急事,我們卻如此耽誤你的時間,實在很抱歉。我們這就告辭。”
背著小孩的夫婦立刻往城邊的松山走去。
縫殿介正要趕路,卻又連忙叫住他們。
“餵!你們叫什麼名字?如果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夫婦倆回過頭來,客氣地從遠方行禮。
“我們與武藏同是作州人,我叫又八。”
“我叫朱實。”
縫殿介點頭示意,一下子就跑開了。
兩人目送縫殿介離去之後,互看一眼,默默趕往城外。兩人一路氣喘吁籲地爬上小倉和門司關之間的松山。
從這裡可以看到船島的正面,那裡有幾座小島,連海門以及長門的山峰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兩人在地上鋪了席子,面海並肩而坐。
嘩……嘩……崖下傳來潮水拍岸的聲音,親子三人的頭上,有鬆葉不斷飄落。
朱實給小孩餵奶,又八則抱膝一言不發,也不逗小孩,只是專心一意地望著湛藍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