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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第16章飾磨染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103 2018-03-16
當武藏與又八等人離開岡崎,在秋初到達京都時,伊織也隨著長岡佐渡搭船往豐前,而佐佐木小次郎也搭同一艘船正要回小倉的藩所。 阿杉婆去年與小次郎從江戶到小倉的途中,因為要回家處理家務以及寺裡即將舉行法會,曾經回美作的故鄉。 澤庵離開江戶之後,聽說最近回到但馬的故鄉。 今年的秋天,這些人的足跡大概都清楚了。現在音訊渺茫的便是奈良井的大藏,以及逃亡期間失去消息的城太郎。 朱實也下落不明。 她也是芳踪杳然。 另外,就是被抓到九度山的夢想權之助,令人擔心他有性命危險。伊織將此事告訴長岡佐渡,希望佐渡能幫忙拯救。 本來權之助被人疑為“關東的間諜”,才被抓到九度山。如果當時被滅口,可能連拯救和交涉的餘地都沒有。幸虧聰明的幸村父子立刻看清真相,嫌疑也一掃而光,現在權之助已經是自由之身,也正在尋找伊織。

暫且不提這些人。 在這裡必須一提的是,身體雖然安全,卻命運乖舛的人,那便是阿通。武藏是她的生命,她的希望,她默默地走著女人該走的路。離開柳生城之後,她的青春緩緩逝去,就像一隻獨行的鴛鴦,無視旅途上人們異樣的眼光,毅然四處漂泊尋找武藏。今年秋天,當武藏仰望明月的時候,她又是在何處呢? “阿通姑娘,你在嗎?” “在,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萬兵衛。” 萬兵衛隔著鑲有白貝殼的竹籬笆,探頭進來。 “哦,是麻屋的老闆。” “你可真勤勞。打擾你工作真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你說……” “請進,請進。請自己推開木門。” 阿通一雙被染成藍色的手,輕輕取下綁在發上的頭巾。 這裡是播州的飾磨海邊。志賀磨川的河水在這裡出海,是個三角洲的河口漁村。

阿通所在的地方並非打漁人家,她的屋外不管松枝上或欄杆上都掛滿了藍色的染布,這裡是個小小的染房,染出來的布聞名全國,稱做“飾磨染”。 海邊的村落裡,有好幾間類似的小染房。 染房採用搗染的方法,藍色的布不斷澆上染料,放在臼裡,用杵來搗。 因此,這裡染出來的布,即使穿破了也不褪色,所以會名聞退邇。 持杵在臼裡搗布是年輕姑娘的工作。當她們想念打漁的船郎時,總會邊搗邊唱著情歌,歌聲從染房的圍牆傳到海邊。 但是阿通不唱歌。 今年夏天她才來到此地,尚未習慣搗布的工作。回想起來——今年夏天暑氣逼人的時候,一名穿著旅裝的女子,走過泉州界小林太郎左衛門店前,目不斜視地走往港口方向——當時,伊織瞥見的女子背影——正是阿通。

在那之前,阿通本來從界港搭渡船要前往赤問關,當船抵達飾磨港的時候,她突然改變心意,在這裡下了船。 這是多麼令人遺感的事啊! 人們無法躲過命運的捉弄。 因為她所搭的船,便是經營船運行的太郎左衛門的船。 不同一天,從界港出發的太郎左衛門的船隻當中,也曾搭載細川家的家臣。 還有長岡佐渡和伊織,以及岩流佐佐木小次郎都曾經走過相同的水路。 即使岩流或佐渡碰到阿通也不認得她。然而,每一艘船隻都會在飾磨港靠岸,為何伊織未能與阿通相逢呢? 親姐姐! 到處尋找阿通的伊織在飾磨港岸邊,竟然失之交臂。 他無法與阿通相遇也是有原因的。因為船上有細川家的家臣,船頭和船中央的席位全都圍上布幕,一般的販夫走卒、僧人、藝人等老百姓全都被分配在像箱子般的船艙底,根本看不到外頭。

當船隻靠近飾磨港時,阿通在天未亮便下船,因此伊織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飾磨是阿通奶娘的故鄉。 今年春天,阿通離開柳生城到江戶時,發現武藏和澤庵已不在江戶,於是到柳生家和北條家。得知武藏的消息後,又一心一意地尋找武藏下落。因此,她又踏上旅途,從春天走過夏天,最後來到此地。 這裡離姬路城邊很近,同時離她生長的故鄉——美作的吉野鄉也不遠。 在七寶寺養育她的奶娘,便是這飾磨屋的女主人。阿通想起此事,才會寄身於此,但是因為離故鄉很近,所以她從來不出門。奶娘已年近五十,卻膝下無子,生活困苦,阿通光是在此遊手好閒也說不過去,便幫忙染房的工作。離此不遠的中國街道,來往人潮洶湧,也許可以藉此探聽武藏的消息。

多年來阿通已不再唱歌,只有內心藏著:無法見面的戀情。在染房庭院的秋陽下,每天默默地持杵、搗布,獨自暗嘗相思之苦。 此時萬兵衛來訪,他是附近麻屋的主人。 不知他有何事? 阿通把手洗乾淨,並用毛巾拭去額頭上的汗珠。 “很不巧,奶娘出門了。要不要進來坐坐?” 阿通請萬兵衛到主屋的客廳,萬兵衛卻擺擺手。 “不,不。我不能久留,我也很忙啊!” 他站在原地跟阿通講話。 “阿通姑娘的故鄉是作州的吉野鄉吧!” “是的。” “多年來我經常從竹山城邊的官本村到下莊附近採購麻。最近我在那裡聽到一些傳聞。” “傳聞?” “是有關你的。” “哦!” “還有……” 萬兵衛笑著說:

“我還聽到官本村武藏的消息。” “咦?武藏的?” “瞧你臉色都變了。哈哈哈!” 秋陽照著萬兵衛的頭頂。萬兵衛熱不可當,將毛巾蓋在頭上。 “你認識阿吟姑娘吧?” 說著,蹲了下來。 阿通也蹲在藍色的染桶邊。 “阿吟姑娘……就是武藏的姐姐吧?” “沒錯。” 萬兵衛重重地點頭。 “我去三日月村碰到阿吟姑娘,跟她提起你的事,她嚇了一大跳。” “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住在這裡?” “告訴她了,但不會有什麼壞事的。以前這家染房的女主人也曾拜託我,如果到官本村附近聽到武藏的消息,回來一定要告訴她……所以我在路上碰到阿吟姑娘時,便主動跟她打了招呼。” “阿吟姑娘現在在何處?”

“在三日月村的鄉士家衛,叫做平田某某的,名字我忘了。” “是不是嫁到那兒了?” “可能吧!” “不管怎麼說,阿吟姑娘談了很多事,還說有秘密要告訴你,一聽到我提起你,無視於來往的路人,竟傷心地哭了起來。還說很想念你,希望能早日與你相見……” 阿通的眼眶也紅了,聽到心上人姐姐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思鄉愁,使她心中無限懷念。 “阿吟姑娘還說在路邊無法寫信,請你一定要到三日月村的平田家去找她。她因為諸多不便,無法前來。” “她找我嗎?” “詳細情形她並未明說,只說武藏經常有來信。” 阿通恨不得立刻就去找她,但是寄人籬下,凡事總得先與奶娘商量才行。 “我能不能去,今天晚上答复你。”

阿通回答萬兵衛。 萬兵衛希望阿通一定要去。還說明天剛好自己也要到三日月村去做生意,可以同行。 木牆外,油亮亮的大海在秋陽下不斷地傳來令人慵懶的波濤聲。 打從剛才便有一名年輕武士,背牆面海蹲在地上,獨自沉思著。 年輕武士大約十八九歲,看起來未滿二十歲。 他一身打扮威風十足。 他是姬路人,家鄉離此約一里半,是池田家某藩士的兒子。 他並非來釣魚。 因為沒帶魚簍子或釣竿,只一徑靠在染屋的木牆外,有時坐在沙地上玩弄著沙子。這一點倒是童心未泯。 “那麼,阿通姑娘。” 萬兵衛的聲音,從木牆內傳出來。 “請你在傍晚之前回复我。如果要去,我早上很早就出門,我們互相配合一下。” 空氣中除了浪花拍岸的聲音之外,靜悄悄的正午,使得萬兵衛的聲音聽起來更清晰。

“好,傍晚之前我一定答复你……謝謝你的一番好意。” 阿通低聲說著。 萬兵衛打開木門走出去。坐在牆邊的年輕武士,這才起身目送萬兵衛離去。 他的眼光銳利。 但是他戴了一頂銀杏形的斗笠,遮去了大半個臉,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令人不解的是萬兵衛離開之後,年輕武士不斷向木牆內窺視。 “……” 咚咚一傳來杵的聲音。萬兵衛一走,阿通重新拿起杵來搗臼中的染布。 別處染房的庭院里相同的杵聲和染房姑娘的歌聲也悠悠地傳了過來。 阿通拿杵的手比剛才更加有力了。 阿通雖然不唱歌,但心中卻吟唱起《詞花集》裡面的詩歌。 只要能見到阿吟姐,便可知曉心上人的消息。 同樣是女人,自己可以毫無隱瞞地對阿吟姐吐露心聲。武藏的親姐姐一定會視自己如妹妹,聆聽自己的傾吐。

搗布聲持續不斷—— 阿通已經很久未能像現在這般地愉快,她又想起掘川百首》中的一首詩歌。 她的心情與這首歌的主人一樣,以往總覺得充滿悲傷的大海,現在看起來卻是一片燦爛明亮,連濤聲都洋溢著希望。 她將搗好的布掛在竹竿上,帶著慰藉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從萬兵衛離開時未關好的木門走到外面,望著海邊。 這一來—— 剛才戴著斗笠的身影,連忙迎著瀰漫鹽味的海風快步離去。 “……?” 阿通望著離去的背影,並不知對方是何人。然而她並未多想,因為連只海鳥都沒有,靜謐的海更吸引她的視線。 阿通已跟染房的奶娘商量過,也和萬兵衛約好,次日清晨出發。 “一路上請多照顧!” 阿通與萬兵衛同行,離開飾磨的漁村。 雖然是旅行,卻是從飾磨到佐用鄉的三日月村。即使女人的腳程,只需住上一宿便能到達。 從北邊的天空可以遠眺姬路城,他們走向龍野街道。 “阿通姑娘。” “什麼事?” “你的腳力還不錯啊!” “是的,我很習慣旅行。” “聽說你還去過江戶。你一個單身女子竟然能夠辦到。” “奶娘連這些事都告訴你了嗎?” “是啊!連官本村的事我也聽說了。” “我真是慚愧。” “沒什麼好慚愧之事。為了尋找心上人吃了這麼多苦,你的意志力相當堅強,令人又憐又敬佩,但是,阿通姑娘,恕我直言,武藏先生未免太薄情了吧!” “沒這回事。” “難道你不恨他嗎?你這樣更讓人覺得可憐。” “他只不過是專心一意地在修行之道罷了……想不開的是我。” “你覺得自己不好嗎?” “我覺得過意不去。” “嗯……真希望我妻子也能聽到你這席話。女人就該像你這般溫柔。” “阿吟姐姐尚未出嫁嗎?是否還住在親戚家?” “嗯!這個我不清楚。” 萬兵衛岔開話題。 “那裡有一家茶館,我們休息一下吧!” 他們走進茶館,喝茶吃便當。 “喲!你們是從飾磨來的嗎?” 過路的馬夫和搬運工向他們打招呼。 “今天要不要到半田的賭場呢?上回被你麻萬當了大老千,大家都想去翻本呢!” 他們跟萬兵衛說話。 “今天我不要馬。” 萬兵衛顧左右而言他,突然急著說: “阿通姑娘,我們走吧!” 說完走出茶館。 馬夫們見狀,故意鼓譟地說: “我才納悶他今天為何如此正經八百,原來是帶了一位漂亮的女子。” “那傢伙,我去向他妻子打小報告。” “哈哈哈,連話也不回一句呢?” 他們在萬兵衛背後開玩笑。 飾磨的麻屋也是萬兵衛的家,只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店,但他從鄰近的鄉里買來麻,然後發給漁夫的女兒或妻子們編織帆繩和漁網充當家庭副業。說起來也算是一個大老闆,然而這個萬兵衛竟然在街上遭人如此嘲弄,令人不解。 萬兵衛也察覺這一點,走了幾條街之後,對阿通說: “真拿這些傢伙沒辦法,因為我常僱用他們幫忙搬東西,所以跟他們開玩笑慣了。” 除了這些馬夫之外,萬兵衛應該更加提防的一個人,從剛才他們在茶館休息時,便一路尾隨在後,可是萬兵衛並未察覺。 那個人就是昨天戴斗笠站在海邊的年輕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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