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宮本武藏·劍與禪

第161章 第14章苧環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8218 2018-03-16
誰? 武藏望著那兩三個人影,想不出到底是誰。他隨時隨地都在提防別人偷襲。不只武藏,目前局勢下的生存者,經常要提高警覺。 充滿殺伐之氣的時代,毫無秩序可言,戰亂的餘風尚未根除。人們處於陰謀和密探之間,更是要處處留意,連妻子都得戒備,骨肉之情也遭破壞—社會的惡瘤沉澱在人們心底。 再加上—— 直到今日曾有不少人死於武藏刀下,或者因為武藏的緣故而失去社會地位、身敗名裂,失敗者連同門下以及家族,加起來人數非常可觀。 本來這些都是正當的比武,而且錯也不在武藏,但比武的結果——如果從失敗者眼光來看,一定將武藏視為敵人。又八的母親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此,在這種時局下,凡是有志於此道的人都經常有生命的危險。除去一個危險之後,又有另外一個危險,製造出另外一個敵人。但是,對一個修行人來說,危險有如砥石,敵人在某方面而言,反倒是最好的老師。

武藏身陷危險當中,磨煉得連睡覺時也不敢掉以輕心,不斷以敵人為師。而且在劍道上經常抱著一個心願,能夠活化人心,治理世界,將自己提升到菩提境界,與眾人分享生命的喜悅——在這條充滿崎嶇不安的路途當中,疲憊不堪的結果,陷於虛無飄渺之間,承受著無為之苦一就在此時,阻撓在前的敵人,突然暴露了踪影。 在矢矧橋墩下。 武藏緊貼著地面。這一瞬間,連日來的惰氣、迷惘霎時從他的毛細孔消失得無影無踪。 暴露在眼前的危險中,反使得他心中感到一陣清涼。 “奇怪……” 武藏屏氣凝神,故意將敵人引近,好看清敵人是誰。不料那些人影好像沒找到武藏的屍體,似乎也察覺到武藏的動靜,因此躲到黑暗處,窺視著無人來往的橋頭。

他們的動作非常敏捷。 雖然身穿黑衣,但從佩刀和綁腿、草鞋看來,不像是一般浪人和野武士。 如果他們是這附近的藩士,應該屬於岡崎的本多家和名古屋的德川家,無論哪一方都沒有危害武藏的理由。很奇怪,也許是對方認錯人了。也不像認錯幾,因為他們打從剛才便窺視空地,並且從竹林裡搜尋自己,連隔壁筆店的夫婦都察覺到了。想來對方一定知道他是武藏,並伺機下手。 “哦……橋那邊還有他們的人。” 武藏仔細一瞧,發現躲在黑暗處的三人正點燃火繩,不斷向對岸揮動,打著暗號。 對岸有人拿槍躲著,橋的另一頭也有敵人的同伴。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正在摩拳擦掌。 今夜一定要抓到武藏。 武藏經常到八帖寺,而且一定會通過這座橋。敵人想必早已摸清附近一帶的地理位置,做了萬全的準備。

武藏不敢大意地從橋墩下離開。 只要他一出來,準會有子彈射過來。若無視於敵人的存在,強行過橋,更是危險。雖然如此,一味躲在橋下也非上上之策。因為敵人與對岸的同伴一直以火繩打暗號,所以在時間上、空間上,武藏皆處於不利的下風。 在這一瞬間武藏想到解決的辦法。他的方法並非根據兵法的理論,所有的理論只適用於一般的事件,實際上要使用的時候,一定要有瞬間的判斷能力。這不是根據理論來思考,而是根據人的直覺判斷。 一般的理論仍然包括直覺的成分。可是,這種理性反應卻比較遲緩,碰到緊急狀況,無法配合,所以往往會失敗。 直覺在智能較低的動物身上也會存在,所以人們往往會把它與無知性的本能混為一談。一般而言,有智能以及受過訓練的人會跨越理論的界限,發揮理論的極致,在瞬間能夠當機立斷。

在劍法上尤其如此。 武藏現在的情況亦是如此。 武藏趴在地上,大聲地對敵人說: “別躲了,我已經看到你們的火繩,再躲也無濟於事。如果有事找我武藏,就走過來,我就在這裡。” 河面上的風勢強勁,無法確定對方是否聽到武藏的聲音。代替他們回答的竟然是第二顆子彈,它打向武藏剛才出聲的地方。 武藏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他早已沿著橋墩離開約九尺遠的距離,正好與打過來的子彈錯身而過,黑暗中,他的身體已經跳向敵人躲藏的地方。 對方根本來不及裝下一顆子彈,更別說上火了。因為武藏已竄到他們身邊,這三個人好不狼狽。 “哎喲!” “晤,晤。” 三人立刻揮刀攻向武藏,但是從他們迎戰的吃力程度看來,可知他們之間尚未取得默契。

武藏殺人三名敵人當中,對著迎面而來的敵人,大刀一揮,人順勢倒下。接著,武藏左手拔出短刀,砍倒左側的男子。 最後一個人慌慌張張地逃走,像只無頭蒼蠅般跌跌撞撞地爬上矢矧橋。 武藏以平常的步伐沿著欄杆走過橋,沒有發生任何事。 他停住腳步,等待下一個攻擊的人,結果,毫無下文。 他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 他以無可先生的身份繼續出現在私塾教導學生練字,自己也拿著筆在桌前寫字。 “對不起。” 有兩名武士從屋簷下叫門。由於門口擺滿了小孩的鞋子,他們繞到後門,站在屋簷下。 “這裡是無可先生的家嗎?我們是本多家的家臣,今天奉主人之命,前來拜訪。” 武藏坐在一群孩子當中,抬起頭來說: “我就是無可。”

“無可是您的假名,您的真名是官本武藏吧!” “是的。” “是否有隱瞞之事?” “我的確是武藏,請問有何貴事?” “您可認識藩裡的武士統領亙志摩先生?” “不認識。” “他卻對你知之甚詳。請問閣下是否曾經在岡崎的俳句詩歌集會上露過兩三次面。” “是朋友帶我去參加的。無可不是我的假名,而是我參加俳句詩歌集會時突然想到的名字,是我寫俳句的名號。” “啊!是你的俳名嗎?那無所謂,我家主人亙先生也喜歡詩歌,家中吟友也不少。他希望找一天能與你好好暢談一番,不知閣下是否能前來?” “如果要談詩歌,應該還有其他更適合的風流雅士。雖然我的朋友曾帶我參加此地的詩歌會,但是,我的個性天生就是個野人,不懂風雅之事。”

“哎呀!並非是要邀請閣下來吟詩作詞。亙先生對您一清二楚,他主要的目的是想與您見面,想跟您談有關武林問的事。” 來此練字的學生們,全都放下筆望著老師和門外的兩名武士。 武藏默不吭聲,望著屋簷下的使者,心中似乎有了決定。 “好的。我就接受你的好意,前去拜訪。日期呢?”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如何?” “亙先生的宅邸在哪裡?” “如果您答應,我們會派轎子來迎接。” “若是如此,我便在家裡等待。” “那麼——” 兩名使者互看一眼,點頭說道: “在下告辭了。武藏先生,打擾你上課,真是失禮。那麼,今晚請及早準備。” 說完便回去了。 隔壁筆店的老闆娘很不安地從隔壁廚房探出頭來。

武藏等使者回去,便環視臉和手都沾滿墨汁的學童,笑著說: “哎呀!哎呀!光聽別人講話,手竟然停了下來。這樣不行的。嗨!大家繼續練習。老師也要練習喔!現在大家專心一志,耳朵中不可以聽到別人的說話聲,也不能聽到蟬聲。要是小時候偷懶不好好學,就會像老師一樣,長大了才要練字,這樣不行的。” 黃昏時刻—— 武藏準備出門。 他穿上裙褲。 “最好別去,說個理由拒絕他們吧!” 隔壁老闆娘走到屋簷下,勸阻武藏不要前去,就差沒哭出來。 不久,迎接武藏的轎子來到空地上。那不像一般街上的轎子,而像神轎似的裝飾得美崙美奐。除了早上的兩名武士之外,還有三名隨從。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住在附近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還有人走到轎子旁圍觀。當武藏隨著武士們的迎接坐上轎子的時候,大家都說私塾的老師可真偉大啊!

小孩子更聚在一起,說: “老師好威風哦!” “那種轎子不是偉大的人可沒辦法坐的。” “不曉得要去哪裡?” “是不是不回來了?” 抬轎的武士拉起轎門。 “餵,讓開,讓開。” 武士趕開人群,命令轎夫: “上路。” 在這個小城裡,流言立刻被渲染得有如天晚時的夕陽一般通紅。人群散開後,隔壁老闆娘立刻拿出瓜種和飯粒,用水攪拌後灑在門前,藉以避邪。 此時有一位帶著年輕弟子的和尚來到這裡。從他的法衣便能知道他是禪門雲水和尚。他的皮膚黝黑如油蟬,兩眼凹陷,眉骨高聳,一雙眼眸卻閃閃發光。年約四十至五十歲。但一般人是很難分辨出家人的年齡的。 他的身軀短小,骨瘦如柴,聲音卻亮如洪鐘。

“餵,餵。” 他回頭對著長得像白瓜一樣的弟子說道: “又八啊!又八。” “是。” 邊走邊窺視路邊房子的又八,立刻跑到有著油蟬臉的雲水和尚跟前,恭敬地低著頭。 “還沒找到嗎?” “我正在找。” “你沒來過嗎?” “是的,每次都是他上山找我。” “你到那邊去問問吧!” “遵命。” 又八才走幾步路,便又折了回來。 “愚堂和尚!” “喔!” “找到了。” “找到了嗎?” “前面空地上的那棟房子掛了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啟蒙學館,指導讀書寫字——無可'。” “嗯!那裡嗎?” “我去問看看,愚堂和尚,請您在此等待。” “什麼話?我也要去。” 前天夜裡,又八與武藏談過話之後,兩人便分手。因此又一直在擔心,不知武藏這會兒如何了?而今天有一件事讓又八非常高興。 因為又八與武藏兩人引頸等待的東寔愚堂和尚,已經風塵僕僕地回到了八帖寺。 又八立刻向他禀報武藏的事,和尚對武藏記憶猶新。 “我要見他,你去叫他來。喔,不,他現在也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漢了。我去找他吧!” 說完,愚堂和尚在八帖寺歇息片刻,便帶著又八來到城裡。 在岡崎的本多家裡,大家都知道亙志摩是重臣之一。可是武藏對他卻一無所知。 到底為何接我來此呢? 對於這個疑問,武藏也找不出頭緒來。也許是自己昨晚在矢矧橋邊砍了兩名黑衣武士,看來像是本多家的家臣,因此現在要拿此事來為難自己。 還有一個可能—— 平常就有人躲在暗處想要襲擊自己,也許他們就是亙志摩的手下,受他幕後指使,如今想與武藏正面相對,才布下這個陷阱。 無論怎麼說,都不會有好事。而武藏既然來了,心中早有覺悟。 到底有什麼覺悟呢? 如果有人這麼問,他一定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 臨機應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這種情況下,絕不能依賴兵法上的理論,只有當機立斷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種變化會在中途發生,抑或是到達目的地才會引發? 敵人是會以柔相待,還是以剛相迎? 這也是未知數。 武藏的轎子猶如在海上漂泊般搖搖晃晃。外面一片黑暗,只有鬆濤聲。岡崎城的北郭到外郭一帶,有很多松樹,想必現在正通過松樹林。 從外表上看不出武藏暗中已有戒備。因為他半閉著眼睛,在轎子裡睡著了。開門的聲音響了。 轎夫們放慢腳步,接著傳來家臣們的輕聲細語,到處都點著柔和的燈光。 “已經到了。” 武藏走出轎子。家臣和隨從們殷勤相接,大家都默不作聲,將他引至一間寬廣的客廳。門簾捲著,四面門戶大開,風吹松濤之聲盈耳,令人忘了炎夏的暑熱,房內燭光搖曳,忽明忽滅。 “我是亙志摩。” 主人出來。 他年約五十,外表剛健、穩重,是典型的三河武士。 “我是武藏。” 武藏彬彬回禮。 “請別拘禮。” 志摩說完,道貌岸然地說道: “聽說昨夜我家的兩名年輕武士在矢矧大橋被殺……這是事實嗎?” 對方開門見山。 武藏不假思索,也不想隱瞞此事。 “是事實。” 接著,武藏凝視志摩的眼睛,想要讀出他會如何走下一步棋。燭光閃爍,照在兩人的臉上。 “關於這件事?” 志摩語重心長地說著。 “我必須向您道歉。武藏先生,請您原諒。” 說完,低下頭。 不過,武藏並未接受這份道歉。 “我今天才聽到這件事。” 亙志摩繼續說著: “有人到藩里報告說,家臣中有人在矢矧橋被殺了。我派人調查,得知對方是閣下。我早已久仰閣下大名,但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您住在城郊。” 看來,志摩的話並無虛假。武藏相信了,繼續聽志摩說著。 “後來,我派人稠查為何他們要偷襲閣下,才知道我家的食客當中,有一些是東軍流的兵法家三宅軍兵衛的手下,他的門人,以及藩里四五個人私下計劃了這件事。” “咦?” 武藏一臉疑惑的表情。 但是聽了亙志摩的話之後,才慢慢開始了解。 原來三宅軍兵衛的直屬弟子當中,有幾位曾經是京都吉岡家的門人。還有,本多家的弟子當中,也有幾十人是吉岡的門下。 在這些人當中,流傳著一件事—— 最近在城邊有一名浪人,化名為無可,他就是過去在京都的蓮台寺野以及三十三間堂、一乘寺村等地相繼砍殺吉岡一族,最後將吉岡家逼上滅絕地步的官本武藏。 此事傳開之後,至今還對武藏抱著深仇怨恨的人,心中更充滿了怒火。 “看他就礙眼。” 也有人說: “難道殺不了他?” 最後大家決定: “把他幹掉!” 他們謹慎的計劃,等待時機,沒想到昨夜下手卻慘遭敗北。 吉岡拳法之名,至今仍然流傳各地,走遍諸國,無人不知曉。可知在吉岡全盛時期,他的門下一定遍布各地。 光是本多家裡,學過吉岡刀法的也有數十人。武藏相信這是事實,也了解那些怨恨自己的人的心情。然而這種情感卻不是站在武門的層次,而是人間單純的情感。 “今天我在城裡,已經嚴厲地責備這些卑鄙可恥的傢伙。我的客人三宅軍兵衛先生因為自己門人也參與這件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希望能見您一面,向您當面道歉。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果沒給您添麻煩的話,我請他過來,介紹給您認識。” “軍兵衛先生如果不知此事就罷了。對於武士而言,前夜之事只是雞毛蒜皮的事。” “不,話不能這麼說。” “根本不必道歉,如果要談論有關武士道之事,我曾經聽過三宅先生的大名,見個面也無妨。” “老實說,軍兵衛先生也期待如此。我這就去請他來。” 亙志摩立刻命令家臣傳達意旨。 三宅軍兵衛早已在隔壁房間等待。聽到家臣的通報,立刻帶著四五名弟子來到客廳。當然,他身邊的弟子都是大有來歷的本多家家臣。 看來危機已經解除了。 亙志摩將三宅軍兵衛及其他弟子介紹給武藏,軍兵衛說道: “前夜之事,請多多包涵。” 他為門人所犯的錯誤致歉,雙方氣氛融洽地談論武術及世事。 武藏問道: “東軍流的流名,在世上很少看到相同的流派,莫非閣下是創始人?” “不,我不是創始人。” 軍兵衛回答: “我的師父是越前的川崎鑰之助,曾經隱居上州白雲山,開啟流派的先跡,傳書上雖然這麼寫著,實際上他是向天台的東軍和尚學得東軍流的技巧。” 說完,他重新打量武藏。 “以前我聽你的名字,以為你年紀一定很大,沒想你竟如此年輕,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希望能藉這份機緣,請你稍加指導。” 他的語氣帶有脅迫之意。 武藏說道: “以後還有機會……” 他輕捕淡寫帶過。 “這裡我不熟,可否派人為我帶路。” 他正要向志摩辭行,軍兵衛又說道: “天色尚早,你回去時,我會派手下送你到街口。” 他挽留武藏,又繼續說道: “老實說,當我聽到我的門下有兩個人在矢矧橋被你砍殺時,我曾跑去驗過屍體。兩具屍體的位置,以及致命的刀痕都不一樣,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因此,我問了逃回來的門人,他說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可看到您兩手同時持刀。果真如此的話,你這種刀法,世上罕見。難不成叫做二刀流嗎?” 武藏微笑著說,自己從未意識使用二刀。平常都是一體一刀,自己也從未自稱是二刀流。 軍兵衛聽了,並不相信。 “不,您太客氣了。” 接著,他又問了很多有關二刀法的技巧,該如何練習,該用多少力量才能自由使用二刀等等一些幼稚的問題。 武藏不堪其擾,只想回家。這些人光問問題是無法滿足的,也絕不會讓武藏回去。因此,當武藏看到臥房內有兩把槍,便徵求主人亙志摩的同意,借用那兩把槍。主人許可之後,武藏拿起兩把槍,走到中間。 “他要幹嗎?” 在座的人面露狐疑之色看著武藏。看他拿著兩把槍要如何回答二刀流之事。 武藏左右手各握著槍支中央,單膝跪地。 “二刀即一刀。一刀即二刀。左右手皆為一體。世上一切的道理無二,理之極致,不分流派——我就在大家面前獻醜了。” 說完,拿著槍支向大家展示。 “失禮了。” 話聲甫落,突然發出巨大聲響,那兩把槍開始轉動。 現場立刻捲起一陣淒厲的寒風,武藏手上的槍支,猶如漩渦,就像快速旋轉的紡輪。 “……”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面色蒼白。 武藏停下來,把槍放回原位,並趁大家尚未回過神時,起身告退。 “剛才失禮了。” 他露出微笑,仍未說明二刀法就離開了。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渾然忘我。所以本來說好要派人送武藏回去,結果,根本無人送行。 武藏回頭望著大門。 在黑暗的松濤中,可看到客廳裡微弱的燈光,似乎在訴說無限的遺感。 “……” 武藏鬆了一口氣。 今晚從虎口逃生,比殺出重圍更為危險。面對不知底細的敵人,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應付的對策。 如今,此地的人都知道武藏的身份,加上今晚的事件,更不能在岡崎久留,今夜連夜離開方為上上之策。 “跟又八約好的事,不知如何了?” 他獨自走在黑暗的松樹林,想著這件事。走到街道盡頭,看到岡崎城裡的燈火時,耳畔突然傳來又八的聲音。 “武藏兄,我是又八。我正擔心你,才在此等待。” 他看到武藏安然無恙,語氣中洋溢著喜悅。 “你為何在此?” 武藏問又八。 不等又八解釋,他已看到坐在路邊屋簷下的人影,立刻趨身向前。 “這不是禪師嗎?” 武藏在他腳下磕頭。 愚堂和尚望著武藏的背,好一會兒才說: “好久不見了。” 武藏也抬起頭來。 “好久不見了。” 他與愚堂和尚說同樣的話。 然而這簡單的一句話,卻使武藏百感交加。 對武藏來說,最近自己陷於無為的空殼裡,能救自己的,除了澤庵之外,就只有日夜期盼的愚堂和尚了。因此,武藏仰望著愚堂的身影,猶如仰望黑夜中的一輪明月。 又八和愚堂今晚一直在擔心武藏能否安然歸來。運氣不好的話,武藏可能無法從亙志摩的宅邸走出來。他們非常擔憂,正想前去確認,才憂心忡忡地來到途中等待。 又八告訴武藏: 黃昏時,我們找到你家。不巧你已離開。隔壁筆店的老闆媳將你平常身邊的事,以及今日武士來訪一事,都一五一十地說給我們聽。 我們聽了之後,便決定到亙志摩宅邸附近,看看是否有應對之策。 武藏聽了之後說道: “真不好意思,沒想到讓你們掛心。” 武藏感謝他們如此親切。卻一直跪在愚堂和尚的腳下,並無起身之意。 最後,他才大聲地呼叫: “大師!” 他仰頭望著愚堂的眼眸。 “什麼事?” 就像母親能讀孩子的眼神,愚堂和尚立刻察覺武藏求助的眼神,卻又問了一次: “什麼事?” 武藏啪的一聲,雙手伏地。 “我第一次在妙心寺的禪堂見到您以來,已經快十年了。” “有這麼久了嗎?” “我走過這十年歲月,卻不知自己踏過多少的土地。回顧起來,心中仍有很多疑慮。” “還是老樣子。總是說些乳臭未乾的事。你不是已經了解了嗎?” “我很遺憾。” “為什麼?” “我尚未達到修行的巔峰。” “嘴裡還念著修行的時候,的確是不行。” “如果放棄了呢?” “如果你放棄修行,那比起從未修行的無知者更糟糕,最後會成為人間的殘渣。” “如果我放手就會滑落下去,要登上去又無法攀爬。我現在正處於絕壁的途中,無論在劍法或自己的問題都是如此。” “問題就在這裡。” “大師,您可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與您相逢之日,我該如何才能跳脫這種迷惑的無為之殼呢?” “這種事情我不知道,你必須自力救助。” “讓我和又八跪在您膝前,再聆聽一次您的教訓吧!要不然,就給我們當頭棒喝,一棒敲醒我們離開虛無的夢中……大師,拜託您了。” 武藏五體投地,大聲地說著。 他的聲音哽咽,但未流淚。苦悶的哽咽聲充滿了悲痛,令人側隱。 但是愚堂和尚根本不為所動。他默不吭聲,正要離刑、屋。 “又八,過來。” 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走了。 “大師!” 武藏起身追上去,抓住愚堂的袖口,請求愚堂給他一個答案。 這一來——愚堂一句話也不說地用手甩開武藏。武藏卻抓得更緊,愚堂便說道: “空無一物。” 接著他又說: “什麼都沒有。我不能再給你什麼或說什麼話了。有的就只是當頭棒喝了。” 說著舉起拳頭。 愚堂真的要打下去。 “……” 武藏鬆開手,正要說話,愚堂卻頭也不回地陝步離開了。 “……” 武藏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離去。留在原地的又八趕緊安慰武藏說道:“禪師不喜歡太囉嗦。我在寺裡遇見他時,已將我們兩人之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訴禪師,希望他能收我們為弟子時,他也沒仔細聽我說話。只說了一句'是嗎?那你先來幫我綁草鞋'……所以找說你最好別談瑣碎之事,他自然會出現在你面前。等他心情好些的時候,你再向他請教問題吧!” 這時,聽到遠方傳來呼叫聲。 原來是愚堂呼叫又八。又八大聲回答,又問武藏: “我們就這麼辦,好嗎?” 說完,急急忙忙追上愚堂。 愚堂似乎很中意又八。武藏羨慕又八能成為愚堂的弟子。 因為又八的確比自己單純、老實。 “對了。不管愚堂說什麼,我都不能放棄。” 武藏的身體燃燒似的——面對愚堂和尚憤怒的拳頭,也是心甘情願地接受。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沒得到愚堂任何一句教誨的話,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日才能再相會。天地悠悠,綿延不斷幾萬年,在這當中,人生的七十年猶如閃電般短暫。在這短暫的一生中,能夠碰上難得一見的人,這個機緣是多麼的珍貴啊! “我必須把握這珍貴的緣分。” 武藏熱淚盈眶,望著愚堂和尚的背影,心想自己即將失去這個大好機會了。 我要緊緊追隨著他。 直到求得一言之教為止。 武藏往愚堂離去的方向追去。 愚堂知道?抑或不知道? 他並未回八帖寺。他的雙腳無意回八帖寺,他是行雲流水,隨遇而安,居無定所。走到東海道之後,便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愚堂住在簡陋的客棧,武藏便睡在外頭屋簷下。 早上,武藏看到又八為師父綁上草鞋時,也為這個朋友高興。但是愚堂看到武藏卻連個招呼也沒打。 武藏還是不放棄。為了不讓愚堂和尚覺得礙眼,他盡量保持遠距離,每天都跟在他背後—那一夜,他沒有再回岡崎的住家,桌上那一節竹瓶上的花朵、隔壁的老闆娘,以及附近的姑娘們期盼的眼神,還有藩里人們的愛與恨,現在這一切,武藏都已經忘得一干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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