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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27章飛函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621 2018-03-16
但馬太守宗矩今年三十八歲。 他算不上敏捷剛毅,卻是個聰明人。與其說他注重精神層面,不如說他是個理性的人。 這點迥異於年邁的父親石舟齋,也與侄子兵庫天才型的特質大異其趣。 當大御所家康命令柳生家: “請推荐一人到江戶擔任秀忠的武術教練。” 石舟齋在兒子、孫子、侄子及門人當中,立刻挑選出宗矩。 “宗矩,你去吧!” 因為他認為宗矩的聰明和溫和個性是最適合擔任此職。 所謂禦流儀劍術和柳生家的宗旨,便是: 治天下武學。 這是石舟齋晚年的信條。而能擔任將軍家兵法教練的,除了宗矩別無他人。家康招聘宗矩並非只為了教導兒子秀忠劍道。 家康自己也曾師事奧山某學習劍術。然而他主要的目的在於——

領悟治國的大智。 家康經常把這個理念掛於嘴邊。 因此,禦流儀劍法並非只是個人劍術高低的問題。它的大原則在於——統御天下劍法。 也是—— 領悟治國道理。 這便是它的著眼點。 劍道始於求勝、求生存,這也是劍道最終的目標。因此禦流儀不能接受在個人比武當中,輸了也無所謂的想法。 不,應該說禦流儀主張為了維持柳生家的威嚴,必須優於其他流派。 宗矩經常為此苦惱不已。表面上看來,他是光榮的被選至江戶,是個幸運兒。實際上正受到最嚴厲的考驗。 ——真羨慕侄子。 宗矩經常羨慕兵庫。 ——真想跟他一樣。 然而以他的立場和個性,都無法像兵庫那般自由自在。 現在兵庫正穿過橋廊,來到宗矩的房間。

這棟房舍豪華壯麗。不是京都的建築師父,而是請了很多鄉下的師父模仿千倉建築而蓋的。宗矩住在麻布山丘低矮的建築中,至少可以慰藉他思念故鄉柳生府之情。 “叔父。” 兵庫看一看房內,在門口坐下。 宗矩已知兵庫歸來。 “是兵庫嗎?” 宗矩視線並未離開千庭的花園。 “可以進去嗎?” “有事嗎?” “沒什麼要事,只是想問您一件事。” “進來吧!” 兵庫這才推門進去。 柳生家家風嚴謹,十分注重禮儀。兵庫雖受祖父石舟齋寵愛,平日與叔父不親近,每次見面總是正襟危坐。 宗矩木訥寡言。他一看到兵庫突然想起某事。 “阿通呢?” 宗矩問道。 “回來了。” 兵庫接著解釋。

“阿通說她到冰川神社參拜,回途時順便四周閒逛,才會這麼晚回來。” “是你去接她的嗎?” “是的。” “……” 宗矩望著蠟燭良久不語,最後終於說: “我們無法將一名年輕女子久留在家裡。我曾向助九郎提過此事,希望他找機會另外安置阿通。” “話雖如此……” 兵庫不太同意宗矩。 “阿通無依無靠,身世可憐,離開這裡又能上哪兒去呢?” “如果老是為她設想,就永遠無法解決了。” “祖父也曾說過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並非說她不好,可是這宅邸裡清一色是年輕男子,一位美女住在這兒,會招惹許多閒話,而且也會影響武士的士氣。” “……” 兵庫並不認為宗矩是在暗示自己。因為自己尚未成婚,而且對阿通並無非分之念。

兵庫認為叔父剛才那番話是在對叔父自己說的。宗矩奉父母之命,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室。但是這個妻子一直深居簡出,幾乎不露面。不知和叔父是否感情和睦?她還年輕,又是個大家閨秀,對於丈夫身邊有一名像阿通這麼年輕貌美的女性,一定不好受。 今夜宗矩的臉色不太好看。 有時兵庫看到宗矩心情不好,獨自一人在房間默默沉思,便會猜想: 他是不是跟妻子不愉快了? 兵庫以一個單身漢的心情揣測宗矩的感受。宗矩正直木訥,即使妻子有所抱怨,也不可能大聲斥喝: “你給我閉嘴!” 對外,他必須擔任將軍家武術指導之重任。對內,又必須應付妻室的要求。宗矩不易將心事形於色,總是獨自一人沉思。 “這事我會和助九郎商量,不要再麻煩您了,阿通姑娘的事就交給我和助九郎來處理吧!”

兵庫了解叔父的心情。宗矩聽了,只說一句: “愈快愈好。” 就在此時,木村助九郎剛好來到隔壁房間。 “主人。” 助九郎把一個信盒放到面前,坐在離燈火較遠之處。 “什麼事?” 宗矩回頭望著助九郎,助九郎趨前禀報: “本家派使者快馬加鞭送信來。” “快馬加鞭?” 宗矩似乎已猜中是何事,聲調突然提高。 兵庫也察覺到了。 那是…… 他知道此事不宜開口,便默默地從助九郎面前拿起信盒。 “什麼事呢?” 他將信盒交到叔父手中。 宗矩展開信函。 那是本家柳生城的總管莊田喜左衛門所寫的快信,字跡潦草: “病情危篤——” 宗矩和兵庫同時喃喃自語,神情黯淡。 兵庫看到叔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非常佩服叔父宗矩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一心不亂。這是他聰慧過人之處。若換成自己的話,可能已經不知所措,心亂如麻,只會聯想到祖父臨終前之容顏和本家家臣們哭喪的表情,以致無法冷靜地判斷了。

“兵庫。” “在。” “你立刻代我回去。” “遵命。” “請轉告江戶這邊一切安好,請他老人家放心。” “是。” “也拜託你多照顧他。” “是。” “快馬加鞭送飛函來,可能情況危急。現在也只能求神保佑了……你趕快回去,務必要在他臨終之前趕到他身邊。” “我這就去。” “你立刻啟程嗎?” “是的,在下身無大任,至少這時候能為家裡做點事。” 兵庫說完向叔父告辭,回到自己房間。 當他準備出發時,本家送來的噩耗已經傳遍府內,全家上下瀰漫著憂傷的氣氛。 阿通不知何時也準備好旅裝,來到他房間。 “兵庫先生,請你帶我一起走。” 她哭著趴在地上懇求兵庫。

“雖然我幫不上忙,但我至少能夠到石舟齋先生枕邊,回報他對我萬分之一的照顧之恩。我在柳生莊蒙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現在能住在這裡,也是受他老人家的余澤……所以請你務必帶我一起去。” 兵庫非常了解阿通的個性。雖然知道叔父會反對,但是他卻無法拒絕阿通。他又想到剛才宗矩提到阿通的事,也許這正是個機會。 “好,但是這趟旅行刻不容緩。無論騎馬或坐轎子你都能跟得上嗎?” 兵庫再次確定阿通的意志。 “是的,我一定跟得上。” 阿通高興地擦拭眼淚,替兵庫整理行李。 阿通來到但馬太守宗矩的房間,說明自己的心意並感謝長時間的照顧,並向宗矩辭行。 “喔!你也要去嗎?老人家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宗矩也同意。 “一路小心。” 宗矩叫人拿盤纏和臨別贈禮給阿通,雖然離情依依,關懷之情仍無微不至。 家臣們立於門口兩側送行。 “後會有期!” 兵庫向他們道別之後出門。 阿通用腰帶扎高裙腳,戴上鮮豔的城市女斗笠,手持拐杖。若是肩膀上再扛上藤花,就活像是大津繪圖中的藤娘了——大家看到她婉約的神態,對她的離去都依依不捨。 他們決定沿路再僱乘坐的工具,現在連夜可以趕到三軒家附近。 兵庫打算離開日窪之後,經由大山街道,在玉川搭渡船,然後出東海道。一路上,夜霧沾濕了阿通的彩笠。他們踩在雜草叢生的谷川沿岸,最後終於來到陸面較寬的斜坡道。 “這裡叫道玄坡。” 兵庫告訴阿通。 鎌倉時代,這里便是來往關東的要道。雖然路面已經拓寬,兩旁仍圍繞著蒼鬱的樹木,一到夜晚,幾無人影。

“你害怕嗎?” 兵庫步伐較大,走在前面,經常停下來等阿通。 “不。” 阿通微微一笑,趕緊加快腳步追趕兵庫。 阿通心想自己絕對不能連累兵庫而拖延回柳生城探病的時間。 “這裡經常有山賊出沒。” “山賊?” 阿通瞪大眼睛,兵庫笑著說: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和田義盛一族有個叫道玄坡太郎的人,當了山賊,就住在這附近的洞穴裡。” “別談那麼可怕的事了。” “你不是說你不害怕嗎?” “唉!你真壞。” “哈哈哈!” 兵庫的笑聲響徹雲霄。 不知為何,兵庫心裡有點飄飄然。祖父病危,趕路途中,自己竟如此輕鬆,雖然有點對不住他老人家,但兵庫的內心的確感到快樂。能跟阿通同行讓他雀躍不已。

“——哎呀!” 阿通好像看到什麼,猛然後退一步。 “什麼東西?” 兵庫下意識地護住阿通的背。 “……那裡好像有人?” “哪裡?” “好像是個小孩,坐在路邊……看他好像不太高興,正自言自語呢!” “?……” 兵庫走近一看,他記得這個小孩。就是今天傍晚帶阿通回府邸的途中,躲在草叢裡的那個小孩。 伊織一看到兵庫和阿通便跳了起來。 “啊!” “畜牲!” 伊織這麼一喊,便向他們砍了過來。 “咦?” 阿通一叫,伊織也砍向她。 “你這個狐狸精。” 小孩力氣小,手上的刀也小,但讓人費解的是他的表情。好像鬼魂附身,沒頭沒腦地衝過來,兵庫不得不往後退。 “狐狸,狐狸!” 伊織的聲音像老太婆般沙啞。兵庫躲開他銳利的刀鋒,站在一旁看著他,伊織最後大喊一聲。 “納命來!” 他揮刀砍斷一棵矮樹,樹倒下的同時,自己也精疲力盡地跌坐到地上。 “納命來,狐狸。” 他聳著肩膀,氣喘吁籲。 他的樣子就好像砍了敵人。兵庫這才會意過來,回頭朝阿通微微一笑。 “真可憐,這小孩好像被狐狸嚇到了。” “哎呀!怪不得他眼神那麼嚇人。” “就像狐狸的眼睛。” “我們可不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啊?” “如果是瘋子或是笨蛋,可能治不了。幸好他是小孩,治療可以馬上見效的。” 兵庫走到伊織面前瞪著他的臉。 伊織抬頭一看到兵庫,又怒斥一聲,重新拿起刀。 “畜牲,你還在啊?” 伊織正要起身,兵庫大喝一聲,貫穿他的耳膜。 “餵!” 兵庫突然一把抱住伊織,跑到剛才走過的一座橋上。然後抓住伊織的雙腳,從橋欄杆往下倒吊著。 “娘啊!” 伊織尖聲大叫。 “爹啊!” 兵庫仍不放手,伊織叫出第三聲時就哭出來。 “師父啊!救命啊!” 阿通從後面跑過來,看到兵庫殘酷的方法,好似自己受苦。 “不行,不行,兵庫先生你不能如此對待小孩。” 話才剛說完,兵庫將伊織抱回橋上。 “已經好了吧!” 說完放開伊織。 哇!哇!伊織大聲地哭叫。好像對這世上無人能傾聽他的哭泣而感到悲傷似的,越哭越大聲。 阿通走到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肩膀。現在,伊織的肩膀已不像剛才那麼僵硬了。 “……你從哪裡來?” 伊織邊哭邊說。 “那邊。” 他用手指著方向。 “那邊是哪邊?” “江戶。” “江戶的哪裡?” “販馬街。” “哎呀!你從大老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送信的,結果迷路了。” “這麼說來,你白天就出來嘍?” “不。” 伊織搖搖頭,現在他的心情比較平復了。 “我從昨天就出來了。” “你已經迷路兩天了啊?” 阿通一陣憐憫之情,臉上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了。 阿通又問他。 “你要送信去哪裡?” 伊織好像在等阿通問他,立刻回答。 “柳生大人家。” 說著,從懷裡取出自己拼命保護而揉成一團的信。他藉著星光看信上的文字。 “對了,我要把信送到柳生家中的木村助九郎先生。” 唉!伊織為何沒將信給對自己如此親切的阿通看一下呢? 是他盡責的表現嗎? 還是命運在冥冥之中捉弄人呢? 伊織手上所握的那團書信,對阿通而言,簡直比牛郎織女星更為珍貴。她萬萬沒想到,這封信是幾年來夢寐以求想見的人——也就是武藏的手筆。 而阿通也無意看那封信。 “兵庫先生,這小孩說是要去找府裡的木村先生。” 兵庫聽了說: “這麼說來,你搞錯方向了。可是這裡離柳生家已經很近了。你沿著這條河,走一段路之後左轉,然後在三岔路口往有兩棵大松樹的方向去就對了。” “你可別又被狐狸迷惑了。” 阿通有點擔心。 但是伊織心裡的悲傷已經煙消雲散,他篤定的表情說道: “謝謝。” 說完便跑走了。 他沿著澀谷川跑了不久,又回過頭來確認。 “左轉對不對?又爬左邊的山坡是嗎?” 他小心地指著左邊的方向。 “沒錯。” 兵庫點頭目送他離去。 “那邊很暗,要小心喔!” 現在已經聽不到伊織的回答了。 像一片嫩葉被納入蒼鬱的樹林當中,伊織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兵庫和阿通仍站在橋上,目送他離去。 “這小孩非常機伶啊!” “他真聰明。” 阿通暗自拿他與城太郎比較。印像中的城太郎應該比伊織略高一點。仔細一算,城太郎今年已經十七歲了。 不知他變得如何了。 於是她又想起武藏,心中充滿無限思念。 也許會在意想不到的旅途中遇到他。 她經常如此幻想以解相思之苦,甚至習慣於忍耐這種思念的苦楚了。 “快走吧!今晚已經耽誤了。明天開始可不能再耽誤時間。” 兵庫如此警惕自己。現在他覺得悠哉的個性是自己的缺點。 阿通也趕緊趕路,可是她的心仍留在路邊的野草上。 也許武藏曾經踏過這些野花野草呢? 她內心深處思念著武藏,卻無法對兵庫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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