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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11章草雲雀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280 2018-03-16
城太郎以為自己知道旅館的位置,因此未假思索地跑回去。 “啊!走錯路了。” 城太郎這才想到自己可能走錯了,前後左右看了一回。 “來的時候好像沒走過這裡啊!” 他確定自己走錯路了。 這附近有一處以老舊石牆為中心的武家街道。石牆以前曾被他國軍隊佔領,殘破荒廢,現在管轄此地的大久保長安大人將其中一部分修復之後,就居住在裡面。 此處與戰國以後流行的平地城池迥異,極為古式。就像土豪時代的石牆,沒有護城河。因此看不到城牆。也無唐橋,只有一面山壁而已。 “啊,有人來?” 城太郎所站的位置旁邊正好是一道武士住宅的石牆。 另一邊是田地和泥地。 那泥地與田地的盡頭突然高聳起來,是一片險峻的樹林。

此處既無道路也看不到石階,也許這附近是石城的後門吧!雖然如此,剛才城太郎卻看到有人垂下繩子,從長滿樹叢的山壁上下來。 繩子前端用鐵鉤掛在山壁上。那個人一下子就溜到繩子尾端,用腳尖尋找岩石或樹根。站穩之後,從下面揮扯繩子,拆下鐵鉤。再將繩子往下垂,滑了下來。 最後,那個人影來到田地和山的邊緣,藏身到雜木林中。 “那是什麼?” 城太郎充滿好奇,連自己已經偏離旅館一事都忘記了。 “……” 但是,即使他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動靜了。 就因為如此,他的好奇心更使得他不想離去,他躲在街道樹陰下等待。他甚至覺得那個人影會走過田埂,來到自己面前。 他的期待並未落空。過了一段時間,那個人果然從田埂走了過來。

“原來是撿柴的人啊!” 有些人常會摸黑爬上危險的山崖,到別人的山區偷砍木柴。城太郎覺得若是這種人就太乏味了。但是出現在他眼前的,讓他更為驚訝。現在,他的好奇心已經超越滿足階段,變成恐怖和顫栗了。 從田埂走上馬路的人影,並不知道城太郎的小身影躲在樹幹背後,悠哉游哉地經過城太郎身邊。那時,城太郎差點沒叫出聲來。 因為那個人正是城太郎一直追隨的奈良井大藏先生。 城太郎又想: “不,一定看錯人了。” 城太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打消剛才的念頭。 念頭打消之後,他相信自己一定看錯人了。因為從逐漸走遠的背影看來,那人用黑巾覆臉,穿著黑褲黑襪,一身輕便勁裝。 而且他背上背著重物,看他強壯的肩膀和腰身,哪像五十幾歲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呢?

剛才過去的人影,又從馬路往左邊上坡方向走了。 城太郎雖無其他的想法,卻不自覺地尾隨其後。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找出回旅館的路,偏偏又無人可以問路,只好茫然地跟在那名男子後面,也許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城裡的燈火。 然而,那名男子一走到小路上,便將沉重的包袱放到路標旁,並看了看石頭上所刻的文字。 “咦?……奇怪了……還是很像大藏先生。” 城太郎越來越覺得奇怪。這回他決定一探究竟。那男子已經爬到小山坡上,城太郎走到路標旁看了一眼碑文,上面刻著: “啊,是那棵松樹吧!” 松樹的枝葉從山坡下也可以看得到。城太郎悄悄跟過去,看到先前的男子已經坐在樹根上,抽著煙。 “看來是大藏先生沒錯。”

城太郎自言自語。 因為那時候的鄉下人或商人很少人抽得起煙。煙草是由南蠻人帶進日本栽培,價錢昂貴,即使在京城,除非有錢人才能抽煙,而且不只價錢昂貴,日本人的身體還不習慣抽煙,有人一抽便暈眩或口吐白沫,所以既使覺得美味,大家還是覺得那是一種魔藥。 因此,像奧州伊達侯這種六十餘萬石的領主,聽說喜好抽煙,根據他的日記所記載: 並非城太郎知道此事,而是他知道香煙不是很多人都抽得起的。而且城太郎也見過奈良井大藏經常用陶煙管抽煙。大藏先生是木曾的首富,所以他抽煙的時候,城太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但是現在看著首塚的松樹下,像螢火蟲般明明滅滅的煙火,令城太郎覺得既懷疑又恐怖。 “他在做什麼?” 城太郎勇於冒險,不知不覺爬到那個人附近的陰暗處。

他終於看到了。 那名男子優閒地抽完煙之後,站了起來,脫下黑衣,摘去面巾。城太郎清楚地看到那張臉。沒錯,正是奈良井大藏。 大藏將覆面用的黑布塞在腰間,繞著松樹根走了一圈。之後,手上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支圓鍬。 “……” 大藏先生將圓鍬當拐杖,站在那裡眺望夜色。城太郎此時也注意到這個山丘剛好位在城鎮和客棧街之間,到處是石牆或房屋的住宅地。 “嗯!” 大藏點頭。然後用力將鬆樹根北側的一塊石頭翹開,拿圓鍬開始挖石頭下面的土。 揮動圓鍬的大藏,全神貫注地挖土。 不久,挖出一個差不多一人高的洞穴。他拉出腰間的黑面巾擦汗。 “……?” 躲在雜草和石頭後面,像個雕像般瞪大眼睛的城太郎目睹這一切。雖然他確信那個人真的就是大藏,但是他跟自己所認識的奈良井大藏簡直判若兩人。他突然感覺到世上好像有兩個奈良井大藏。

“……好了……” 大藏跳到洞穴裡,只露出頭來。 他用力踩著洞穴的底部。 城太郎想,如果大藏是要活埋自己,就非去製止他不可。但是不必擔這份心。因為他看到大藏從洞穴裡爬出來將鬆樹下那包重物拖到洞穴旁,解開包袱的麻繩。 城太郎以為是個小布包,原來是個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層如帷幕般的布包住。裡面裝滿了金元寶,數量多得驚人。大藏用對切的竹片將黃金倒入洞裡,就像一條流動的黃金河,共有好幾條。 本來以為只有這些黃金,沒想到他解開腰帶,將藏在腹部及全身各處的慶長大頭等錢幣抖下幾十枚來。他用手將錢幣兜集在一起,跟剛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寶,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屍般地將它踢入洞中。 然後覆上土。

再用腳把土踩實。 又把石頭挪回原處。並且為了掩飾新翻過的泥土,他找了一些枯木和樹枝蓋在上頭,自己則恢復平常奈良井大藏的裝扮。 他將脫下的草鞋、綁腿,跟圓鍬綁在一起,丟到人煙罕至的雜草叢中。然後穿好衣服,胸前掛著類似和尚所用的布施袋,連草鞋也都換過了。 “啊!累壞了。” 說完便往山丘的另一方疾步下山去了。 城太郎隨後踩在剛剛埋好的黃金上面,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是剛埋上去的。他望著這塊土地就像望著魔術師的手掌一般。 “對了,如果我不先趕回去,大藏先生一定會懷疑的。” 城太郎看到城裡的燈火,已經知道回家的路。他選擇和大藏先生不同的方向,疾風般快跑下山。 回到旅館之後,他若無其事地爬到二樓。趕緊鑽進自己的房間,幸好大藏先生尚未回來。

只看到男僕助市坐在燈光下,孤單地靠著衣箱,淌著口水睡著了。 “餵,阿助,你會著涼喔!” 城太郎故意搖醒他。 “啊!原來是城太啊……” 助市揉一揉眼睛。 “這麼晚了,你到底去哪裡,也不向主人禀報。” “你在說什麼啊?” 城太郎裝蒜。 “我老早就回來了。你自己睡著,怎會知道我在不在。” “騙人,你不是拉著角屋的妓女到外面去嗎?你這麼小就會撒謊,看你將來怎麼辦啊!” 過沒多久。 傳來奈良井大藏先生的聲音: “我回來了。” 接著,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不論走得再快,這裡離江戶還有十二里路。如果想在天黑之前到達江戶就必須趁早上路。 角屋那一群人天未亮就離開八王子,奈良井大藏等人則優閒地吃著早餐。

“走吧!” 他們離開旅館時已是艷陽高照。 挑衣箱的男僕和城太郎按規矩跟隨在大藏身後,可是今天的城太郎由於昨晚所發生的事情,對大藏先生總覺得有些彆扭。 “城太!” 大藏回頭看城太愁眉苦臉的表情。 “你怎麼了?” “嗯……”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 “你今天好像悶悶不樂。” “是的……老實說,如果一直跟隨您,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我師父。所以我想跟大伯分手,自己去找……您恐怕不會答應吧!” 大藏毫不猶豫地回道: “當然不行。” 城太郎本想和以往一樣,拉著大藏的手耍賴要求,卻突然把手縮回。 “為什麼?” 他心裡怦怦跳。 “休息一下吧!”

大藏說完便坐在武藏野的草地上,對挑衣箱的助市揮揮手要他先走。 “大伯,我想盡快找到師父,所以我想一個人走會比較好。” “我說不可以。” 大藏一臉為難的表情,拿出陶煙管一口一口地吸著煙。 “你今天要變成我兒子。” 這是件大事,城太郎嚇了一大跳。但是大藏先生滿臉笑容,城太郎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我不要。我不喜歡當大伯的兒子。” “為什麼?” “大伯你是城里人,可是我想當一名武士。” “我奈良井大藏認真說來也不算城里人。我一定讓你成為一名偉大的武士。你就當我的養子吧!” 大藏好像很認真,城太郎有點不安。 “大伯為什麼突然提出這種事呢?” 這麼一問,大藏突然抓住城太郎的手,把他拉過來。用雙手緊緊抱住他,嘴巴湊近城太郎耳邊,小聲地說: “你看到了喔!小毛頭。” “喔?”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看……看到什麼?” “昨晚我做的事。” “……” “為什麼偷看!” “……” “為什麼偷看別人的秘密!” “對不起!大伯。對不起!我絕對不會跟別人講的。” “不要那麼大聲。你已經看到了,我不會罵你。條件是你要當我的兒子。如果不答應,雖然你長得很可愛,我還是必須殺了你。怎麼樣?你選擇哪一個?” 太郎暗忖,搞不好真的會被殺掉。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怖。 “對不起啊對不起!我不要被殺,我不要死。” 城太郎像一隻被捏住的雲雀般,在大藏的手中輕輕地掙扎。因為他擔心自己要是奮力抵抗,可能立刻就會被捏死。 雖然如此,大藏的手並未用力得足以捏碎城太郎的心臟。他輕輕地把城太郎抱到自己的膝蓋上。 “這麼說你要當我的兒子嘍!” 他雜亂的鬍子靠到城太郎的臉頰上,如此問著。 鬍子刺得城太郎非常疼痛。 雖然他動作緩慢,可是那股手勁卻令人生畏。大人獨特的體臭更使城太郎渾身不舒服。 城太郎不了解自己為何如此束手無策。以前也遇見過比現在更危險的事情,每次遇險,城太郎必定奮不顧身,勇往直前,面對挑戰。可是,現在他卻像個嬰兒似的無助。無法出聲,更無法伸手,無法從大藏的膝蓋上逃跑。 “哪一個,你到底選哪一個?” “……” “你要當我兒子,還是要被殺掉?” “……” “嘿!快點說。” “……” 城太郎被逼哭了。他用臟手揉著眼睛,連眼淚都是黑的。烏漆抹黑的眼淚流在鼻子兩側。 “你哭什麼?當我兒子不是很幸福嗎?你如果想當武士,那是再好不過了。我一定讓你成為一名最偉大的武士。” “可是……” “可是什麼?” “……” “你說清楚。” “大伯你是……” “怎麼樣?” “可是……” “你可真讓人心急,男子漢應該有話就說。” “可是……大伯你做的生意竟然是當小偷。” 如果大藏稍一鬆手,城太郎一定會趁機逃跑。然而大藏的膝蓋就像一座深淵,讓他無法逃脫。 “啊!哈哈哈!” 城太郎哭得背部直抽搐。大藏“砰”的一聲拍在他背上: “所以你才不願意當我的兒子嗎?” “……嗯!” 城太郎點點頭,大藏又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道: “也許我是天下大盜,但是跟一般剝削貧窮人或闖空門的小偷不一樣。你看家康和秀吉以及信長,不都是剝奪天下的大盜嗎?只要你跟著我,把眼光放遠,將來你會明白的。” “這麼說,大伯你不是小偷了。” “我不會做這種生意的——我可是胸怀大志呢!” 以城太郎的理解程度,看來是無法詳盡回答。 大藏將城太郎抱離膝上。 “走吧!別哭了。快點上路,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兒子。我會疼愛你。相同地,昨晚之事可別對任何人洩漏。要是你說了,我可會把你的頭摘下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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