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通姐姐!”
城太郎見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跑過去。
阿通蹲在牛車背後。
很難得的,今天早上她化了淡妝,雖然化妝技巧笨拙,但是她的髮梢和口紅都散發淡淡清香。桃紅色的上衣是烏丸夫人送她的,上面繡著白綠兩色的桃山刺繡,洋溢著青春氣息。
城太郎從車輪間看到她白領子的桃紅色衣服,便繞過牛車,跑過去。
“原來你在這裡,阿通姐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通抱著胸蹲在地上。城太郎從背後抱住她,也不管會不會弄亂她的頭髮和臉上的妝。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在那兒等了大半天了,快點過來吧!”
“……”
“快點啦!阿通姐姐。”他搖著阿通的肩膀。
“你看,我師父不就在那裡嗎?你看,從這裡可以看得到他,剛才我等得急死了——快點過來,阿通姐姐,你再不快點過來就糟了。”
這回城太郎又抓住阿通的手腕,硬是要把她拉出去,卻摸到阿通手上濡濕的淚水,又瞧見阿通低著頭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臉,更感到莫名其妙。
“咦!阿通姐姐,我還想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原來你在哭啊!”
“城太!”
“什麼?”
“你也快點躲到後面來,別讓武藏哥哥看到了……快!”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搞什麼嘛!”
城太郎這回真生氣了,不顧阿通一臉的央求。
“你們女人真討厭,老做一些令人費解的事——之前你還一直哭著要見武藏哥哥,四處尋找,今天早上卻反倒躲到這種地方,還要我躲起來……真是莫名其妙,這可一點都不好笑。”
他的話句句鞭笞著阿通的心,阿通抬起紅腫的眼皮。
“城太啊,你別這麼說我,拜託你,別連你也如此折磨我。”
“我什麼時候折磨阿通姐姐了?”
“你別出聲,快點躲到後面來。”
“我不要,你沒看到旁邊有一堆牛糞嗎?大年初一就躲在這邊哭,連烏鴉都要笑你了。”
“我不管了,我、我已經……”
“我要笑你了,就像剛才在那邊的少年一樣,我也來個初一狂笑……好嗎?阿通姐姐。”
“你笑吧,盡量笑。”
“可是我笑不出來啊……”
城太郎鼻頭一酸,連他都快哭出來了。
“啊!我知道了。阿通姐姐是看到我師父跟另外的女人在那裡卿卿我我,所以吃醋了。”
“才、才不是呢!沒這回事。”
“一定是,一定是……你沒看到我也很生氣嗎?就因為這樣,阿通姐姐你避不露臉反而更壞事啊!你了解嗎?”
雖然阿通堅持不出面,但是敵不過城太郎使勁地拉扯。
“你拉痛我了……城太,拜託你,別這麼狠心……你說我不了解,但是,城太,你才不了解我的心情呢!”
“我當然了解,你不是在吃醋嗎?”
“我現在的心情不只如此而已。”
“不管怎麼樣,你出來就是了。”
城太郎硬是將阿通從牛車背後拖出來。他像拔河似地,一邊拉還一邊探頭看橋上。
“啊!不見了,朱實已經走了。”
“朱實?誰是朱實?”
“就是剛才與我師父在一起的女子……啊,我師父也要走了!你再不快點來,就見不到他了。”
這下子城太郎再也顧不了阿通,拔腿準備追過去。
“等等啊!城太。”
阿通自己站起來。
再看一眼五條大橋,確定朱實已經不在。
就像可怕的敵人已經離去似的,阿通這才舒展眉心,卻又急忙躲到牛車背後,用袖子擦拭紅腫的眼睛,重新整理髮鬢裙衫。
城太郎焦急萬分。
“阿通姐姐,快點啊!我師父好像走下河邊去了,現在不是打扮的時候啊!”
“走到河邊?”
“對,走到河邊了。他去那裡做什麼呢?”
兩個人跑向橋頭。
吉岡在橋頭張掛的告示牌,吸引路人駐足觀看。有人大聲念出告示內文;也有人在打聽宮本武藏是何方神聖?
“啊!對不起。”
城太郎穿過人群,從橋的欄杆往下察看河邊。
阿通也認為武藏一定在橋下。
事實上,一轉眼的工夫,已經不見武藏踪影了。
他到哪裡去了呢?
武藏剛才好不容易把朱實打發走,既然本位田又八不會來此見面——而且他也看到了吉岡所掛的告示牌——如此一來,別無他事,便走下堤防,來到系在橋墩上的小舟旁。
草蓆下的阿杉婆婆被綁在船艙底,不停扭動身子想要掙脫。
“阿婆,可惜又八不會來了——不過,我相信將來一定會與他再相逢。我準備給這懦弱的男人好好打氣呢!阿婆您也去找又八。母子倆好好生活——這比砍我武藏的頭更有意義吧!”
武藏說完拿把小刀伸到草蓆下,割斷阿杉婆身上的繩子。
“哼!你這壞蛋又耍嘴皮子了。廢話少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武藏,快點做個了斷吧!”
阿杉婆額冒青筋,從草蓆下探出頭來。此時,武藏的身影已經穿過加茂川的河水,像水鳥踩著水上的沙洲和石塊,跑到對岸的堤防上了。
阿通沒看見,城太郎卻瞥見對岸遠處的人影。
“啊!是師父,師父在那裡。”
城太郎立刻往河邊跑去。
這倒煞費周章,怎麼這時兩人沒想到可以從五條大橋直接追過去呢?阿通不假思索地緊跟著城太郎衝下去。但是城太郎這錯誤的一步所造成的嚴重後果,絕不僅只於阿通見不到武藏的遺憾而已。
城太郎不顧一切往前飛奔,可是穿著漂亮春裝的阿通,面對加茂川的河水,裹足不前。
雖然已經不見武藏的身影,阿通望著河水,儘管跳不過去,但卻搶天大呼。
“武藏哥哥。”
這一來,有人回答。
“哦!”
原來是阿杉婆從船上的草蓆底下爬出來,站在那兒。
阿通回頭一看。
“哎呀!”
趕緊掩面而逃。
老太婆的白髮在風中飄揚。
“阿通,你這不要臉的女人!”
老太婆用高八度的沙啞嗓音大喊:
“我有事問你,你給我站住!”
尖銳的聲音在水面上迴響,阿杉婆的武斷,使事情更加惡化。
她認為武藏之所以會拿草蓆蓋住她,是因為想與阿通在此幽會,可是倆人在橋上談過話之後,也許是鬧彆扭,武藏離阿通而去,所以阿通這女人才會哭天搶地,想挽回武藏。
一定是這樣。
老太婆相信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實。
“可惡的女人!”
阿杉對阿通的憎惡,比對武藏更深。
雖然只有婚約,尚未迎娶進門,但老太婆認定她就是自己的兒媳。因為阿通不喜歡自己的兒子,所以她認定阿通也不喜歡她,是以老太婆對阿通又恨又氣。
“等等我啊!”
老太婆齜牙咧嘴地再度呼喊,在晨風中追逐阿通。
城太郎嚇了一跳。
“這老太婆是誰啊?”
城太郎抓住阿婆。
“別擋我。”
雖然阿婆力氣不大,卻用可怕又頑固的力量推開城太郎。
城太郎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到底這個老太婆是何方神聖?為何阿通一見到她便嚇得落荒而逃呢?
城太郎雖不了解,但知事態嚴重,再加上身為宮本武藏的第一弟子——堂堂的青木城太郎,怎能忍受老太婆的這一推呢?
“老太婆,你敢推我。”
阿杉婆已經跑了五六米,城太郎突然追過去,從後頭抱住她。老太婆一副懲罰孫子的模樣,左手勾住城太郎的下巴,對著他的屁股啪啪啪地打了三下。
“你這個搗蛋鬼,再敢阻擋我,小心我打爛你的屁股。”
“哎呀!哎呀!哎呀……”
城太郎伸長脖子動彈不得,手上倒是不忘握著木劍。
不管是悲傷或心酸,也不管別人如何想,對阿通來說,自己的心情,甚至目前為止的生活,依舊是幸福的。
只要心存希望,每天都是快樂的,猶如置身於充滿青春、希望的花園。雖然生活當中免不了有些心酸悲傷之事,不過阿通不認為世上只有快樂而沒有悲傷的生活。
但是,今天所發生的事動搖了她原本堅定的信心。本來純真的心碎成兩半,令她黯然神傷。
朱實與武藏。
當阿通看見他們兩人站在五條橋欄杆邊,無視於過往行人,當眾並肩而立時,雙腳顫抖得快癱瘓了,這才趕緊蹲到牛車後面。
“今早我為何要來此地呢?”如今後悔、哭泣也無濟於事。那一瞬間,阿通想尋死,認為男人只會騙人。愛恨交織之下,更覺憤怒悲傷,連自己都討厭起自己,光是哭泣還是無法平息內心的激動。
當阿通看見朱實在武藏身邊時,簡直沒了主意,嫉妒之火燃燒全身,逼她幾近瘋狂,但仍殘存些許理性。
“下流。”
她拼命地咒罵著。
“無情、無情。”
她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但女性的矜持使她壓抑了自己。
但是當朱實離開之後,阿通已不再如此矜持,她想對武藏傾訴心中情懷。雖無暇思索話題,但只想一股腦兒向他傾訴相思之苦。
在人生的道路上,常會因差之毫釐而有失之千里的巨變。有時碰到稀鬆平常之事,內心卻被蒙蔽而導致一步錯,步步錯的後果。
阿通不但沒見到武藏,反而遇上阿杉婆。這大年初一為何如此倒霉呢?就像她的花園裡爬滿了蛇蠍一般。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百米。平常作惡夢時經常會出現阿杉婆猙獰的臉龐,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張臉卻緊追不捨。
阿通喘不過氣來,回頭探看並調整呼吸。阿杉婆大約在五十米後,在那兒掐著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不管阿杉婆怎麼打、怎麼甩,都死抓著阿婆不放。
萬一城太郎拔出腰上的木劍——他可能會拔吧!如此一來阿婆必會拔刀相向。
阿通非常了解老太婆頑固的個性,搞不好城太郎會被她給殺了。
“啊!怎麼辦呢?”
這裡已是七條橋下,堤防上不見半個人影。
阿通想救城太郎,可是又害怕靠近阿杉婆,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臭、臭老太婆。”
城太郎拔出木劍。
木劍雖然拔出來了,但是脖子卻被阿杉婆夾在腋下,無論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只能胡亂拳打腳踢,虛張聲勢罷了!
“小毛頭,這是哪門子功夫?青蛙功嗎?”
老太婆張著大暴牙的嘴,露出勝利的笑容,在河邊拖著城太郎往前走。
“等等!”
老太婆看到站在前方的阿通時,心生狡計暗自盤算著。
老太婆心想再僵持下去絕非上策。以老太婆的腳力根本追不上,而且論力氣也不足以製伏對方。像武藏這種高手雖無力對付,但眼前這個女人,只要巧言令色、略施小惠便可使她言聽計從。想妥之後,老太婆馬上改變態度。
“阿通啊,阿通。”
老太婆向前方揮著手。
“唉呀!阿通啊!你看到我為何轉身就逃呢?以前在三日月茶莊也是如此,現在看到我又如驚弓之鳥逃之夭夭——我實在不了解你,難道你不明白我老太婆的真心嗎?這一切都是你誤解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不會害你的。”
阿通聞言仍是一臉懷疑,而被阿杉婆夾在腋下的城太郎問道:
“真的嗎?真的嗎?阿婆。”
“噢!那姑娘似乎誤會我了……她好像很怕我啊!”
“那麼你放開我,讓我去叫阿通姐姐來。”
“噢!我要是放手,說不定你會給我一記木劍,然後逃跑,是不是呢?”
“我不會那麼卑鄙的,你們雙方因為誤會而吵架,我覺得不該如此。”
“那麼你去阿通那裡說明白——本位田的老太婆在旅途中已經跟河原的權叔死別。老太婆腰上一直攜帶他的骨灰,即使年事已高,仍繼續流浪,現在我跟以往不同,志氣委靡,也許過去曾經痛恨阿通,現在已經改變了……我把阿通當成自己的兒媳看待,雖然武藏並不清楚,我不要求阿通恢復以往訂婚的身份,至少能聽聽老太婆過去的愚昧無知,也能與我商計未來,你告訴她,就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吧——”
“阿婆,說這麼多我哪記得住啊?”
“說這些就夠了。”
“那你先放開我。”
“好,你要告訴她啊!”
“知道了。”
城太郎跑到阿通身邊,一五一十地傳達老太婆的話。
“……”
阿杉婆故意不看阿通,徑自坐在河邊的岩石上,河邊的淺灘可以看見小魚群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水面劃出了一道道的魚紋。
“……不知阿通會不會過來?”
老太婆斜著銳利的眼光,注意阿通的動向。
阿通疑慮極深,不可能輕易信服,可能是城太郎一再遊說,她終於小心翼翼地走向阿杉婆。
老太婆心中一陣喜悅——
“上鉤了。”
她咧開滿口暴牙,露出勝利的笑容。
“阿通。”
“阿婆。”
阿通在河邊跪下來,抓著阿婆的腳。
“請原諒我……現在我也無話可說了。只希望你能諒解。”
“你在說什麼啊?”
阿杉婆的語氣一如昔日的親切。
“本來就是又八不好,他恨你變了心,我這老太婆也曾經恨過你這個媳婦,但現在我已將它付諸流水了。”
“這麼說來,你是原諒我啦?原諒我的任性。”
“當然。”
老太婆聲音沙啞,也蹲到阿通身邊。阿通用手指挖著河邊的沙子,冷冰的沙子不斷地滲出溫暖的春水。
“你教我這個當母親的人如何回答呢?既然你跟又八曾有婚約,能否與他見個面?他本來就喜歡你,所以才會拿別的女人替代你,現在我也不會要求你回心轉意,即使他想如此,我也不會容許他如此任性的。”
“是啊。”
“怎麼樣,阿通,你能見他一面嗎?你跟又八一起在我面前,聽些我的心裡話,如此一來,我也算盡了為人母的責任,立場也站得住。”
“好的。”
有一隻小螃蟹從美麗的沙河裡爬出來,看到春天燦爛的陽光,又躲進石縫裡。
城太郎抓住螃蟹走到阿杉婆後面,將它放在阿婆的髮髻上。
“但是,阿婆,此刻我覺得不宜與又八相見。”
“我會陪你去的,你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日後對你們都好。”
“可是……”
“就這麼辦了,為了你將來的前途我建議你這麼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又八現在何處?阿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我想……很快就會知道的,因為前一陣子我才在大坂跟他見過面。後來他不改任性的惡習,把我丟在住吉獨自走了。他一定會後悔自己的行為,再回京都找我的。”
阿通聞言敏感地認為事有蹊蹺,但這念頭只一閃而過,況且阿杉婆所說的話頗有道理,這個阿婆有個不孝子,使阿通打從心底對她產生憐憫之情。
“阿婆,那我們就一起去找又八吧!”
阿通的手因玩弄河沙而變得冰冷,阿杉握住她的手。
“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
“那麼你到我住的旅館來吧……唉呀!唉呀!”
阿杉說完正要起身時,突然伸手到領子上,摸到一隻螃蟹。
“哎喲,我還以為什麼呢?可惡!”
阿杉婆嚇了一跳,不停地揮著手想把螃蟹甩掉。城太郎看了覺得好笑,躲在阿通背後,捂著嘴不敢笑出聲。
老太婆發現了。
“是不是你在惡作劇?”
老太婆翻著白眼瞪著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城太郎逃到河堤上,站在上頭大叫:
“阿通姐姐——”
“什麼事?”
“你現在要跟老太婆去她的旅館嗎?”
不等阿通回答,老太婆便搶著說:
“沒錯,我住的旅館就在這附近的三年坡下,每次來京都我都住那裡。現在沒你的事,你走吧!”
“好吧!我先回烏丸先生家。阿通姐姐,你辦完事情也要快點回來。”
城太郎打算先離開,阿通突然感到一陣寂寞。
“等等我,城太。”
阿通從河邊追著跑上堤防,阿杉婆怕阿通逃跑,立刻從後面追上來。
阿杉婆追到之前,阿通和城太郎談了一會兒。
“城太,我現在跟阿婆去她的旅館。我會盡快回烏丸先生家,請你轉告他們。你也要乖乖地等我辦完事回去。”
“好,我一定會等你的。”
“然後……這期間我也在擔心一件事,若是你有空,能不能幫忙打聽武藏哥哥的落腳處……拜託你了。”
“我才不要呢!幫你找到了,你又躲在牛車後,不肯出來……我剛才就想跟你說這件事。”
“都是我不好。”
阿杉婆從後面趕過來,介入兩人之間,阿通雖然相信老太婆的話,但在她面前最好別提武藏的事,因此立刻閉口。
阿杉婆雖然親切地與阿通同行,但她那如針般的細眼不斷盯著阿通。雖然老太婆並非阿通的婆婆,卻令她感到渾身不自在。她仍未發現老太婆狡猾的計謀,以及橫在自己面前的坎坷命運。
她們來到剛才的五條大橋。這時人群熙攘,楊柳和梅樹籠罩在艷陽下。
“武藏是誰啊?”
“有個叫武藏的修行武者嗎?”
“我沒聽過。”
“能成為吉岡的對手,公開比武的人,想必是厲害的角色吧!”
一群人擠在告示牌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阿通走到這兒心頭一震,停下腳步。
阿杉婆和城太郎也望著告示牌。人流來來往往猶如水中魚群,大家都在談論武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