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子等之館的妙齡神女,當然也都是清女。年紀小的約十三四歲,大的二十歲左右,全都是處子。
她們演奏神樂時穿白絹窄袖上衣,紅色長褲裙,平常在館內學習和打掃時都穿著寬鬆的棉質長褲裙和窄袖上衣。早上工作完後,各自拿著一本書到祢宜荒木田的私塾學習國語及和歌,這是每天的課程。
“那是什麼?”
一群清女正陸陸續續走出後門,其中一人看見牆上掛著東西。
那是昨夜武藏掛在牆上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是誰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東西。”
“我當然知道是武士的,但不知是哪一位武士啊?”
“一定是小偷忘了帶走。”
“哎呀!還是別碰為妙。”
大家瞪大眼睛,好像大白天發現披著牛皮午睡的小偷似的爭相圍睹,又害怕得猛嚥口水。
其中一人說道:
“我去告訴阿通姑娘。”
說完徑往後面走去。
“師父,師父,不得了了!你過來看一下。”
小神女從欄杆下往上呼叫,阿通正在宿舍裡練字,她放下筆,問道:
“什麼事?”
打開窗戶探出頭來。
小神女用手指著:
“那邊,有一位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最好把它交給荒木田先生。”
“可是沒人敢碰,怎麼辦?”
“你們真是大驚小怪,等一下我去拿就是了,大家別在那兒浪費時間,快到私塾去吧!”
過了一會兒,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個煮飯的老太婆和一個生病的神女在看守。
“阿婆!你知道這是誰的東西嗎?”
阿通隨口問完,就去拿修行武者的包袱。
她順手一抓竟然無法提起,一個男人為何要把這麼重的東西綁在腰上走路呢?
“我去見一下荒木田先生。”
阿通對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後,便雙手抱著那個重包袱走出去。
兩個月前,阿通和城太郎兩人投宿在伊勢大神宮的家。當時,為了尋找武藏,他們已經走過伊賀路、近江、美濃,眼見寒冬將至,一位女子是無法越過滿是冰雪的山谷,只好在鳥羽附近以教笛為生。祢宜的荒木田家聽到這個消息,便邀請阿通到社里來指導子等之館的清女們吹笛。
阿通的主要目的並非教笛,而是想知道此地流傳的古樂。而且,她也喜歡跟清女們在神林中共同生活,便決定暫時在此棲身。
造成不便的是她的同伴城太郎,雖然他還年少,卻不被允許住在清女的宿舍,只好叫他白天打掃神苑的庭院,晚上則睡在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
神苑的冬天,寒風吹著光禿禿的樹幹,颯颯作響。
疏林中,冉冉揚起一縷晨煙——宛如神仙的化身。不禁讓人想起那縷晨煙下,城太郎正拿著竹掃把在打掃呢!
阿通停下腳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裡打掃。
一想到城太郎,阿通臉上便露出微笑。
那個小白臉。
那個不聽話的傢伙。
最近,城太郎竟然也老老實實地聽自己的話,而且,儘管好玩卻工作賣力。
她聽到“啪——啪”折斷樹枝的聲音。阿通雙手抱著沉重的包袱,來到林中小路。
“城太郎!”
她大聲呼喚。遙遠的地方也傳來——
“喲——”
是城太郎精神飽滿的聲音,沒多久就听見他跑下來的腳步聲。
“是阿通姐姐啊!”
他在阿通面前站住。
“哎呀!我以為你在掃地呢!你這一身短褂子、木劍是乾嗎呢?”
“我在練劍呀!我以樹為敵,自己練習劍術。”
“練劍是可以,可是這裡是神苑,是追求清靜祥和,是我們日本人的精神所在,也是大家來此參拜女神的神聖之地——所以,你看那裡不是掛了告示牌,上面寫著禁止攀折神苑樹木、濫殺鳥獸。何況你是負責打掃神苑的人,怎麼可以用木劍砍伐樹枝呢?”
“我知道啦!”
城太郎回答著,對於阿通的說教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砍伐樹枝呢?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知道了一定會挨罵的。”
“可是,已經枯掉的樹枝砍斷了沒關係吧!難道連枯枝都不能砍嗎?”
“不行。”
“你在說什麼啊!那我有一件事要問阿通姐姐。”
“什麼事?”
“這個神苑既然如此重要,為什麼人們不好好珍惜它呢?”
“這是一種恥辱。就像自己的心靈也是雜草叢生一樣。”
“雜草叢生還不打緊,有些樹幹被雷電擊中迸裂開來,就這麼任它腐朽棄之不顧,被暴風雨連根吹倒的大樹木也已枯死了;再看看神社里面到處是鳥巢、屋頂漏水,而廂房也已經損壞不堪,燈籠也掛得歪歪斜斜,這種地方哪像是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問你,從攝津外海眺望大坂城,它的確是燦爛奪目;德川家康現在開始修築伏見城,並且開始修築各國十幾個巨大的城堡;在京都、大坂除了大將軍和富人家的官邸之外,一般的房子也蓋得很漂亮,庭院採用利休風格或遠州風格,而且聽說連茶裡都不會掉下一粒灰塵來。但是,看看我們這裡,在這廣大的神苑裡,為何只有我和穿著白褂子的老爺爺在打掃,而且不過三四個人罷了!”
阿通輕輕頷首。
“城太郎,你這些話怎麼和前幾天荒木田先生所講的一模一樣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聽課嗎?”
“我當然去聽了。”
“穿幫了。”
“你現學現賣是行不通的。不過,荒木田先生這番話的確是語重心長,儘管我對你的賣弄毫不感動。”
“真是的……聽了荒木田先生講課之後,我認為信長、秀吉,還有家康,一點也不偉大,雖然大家都稱頌他們的的豐功偉業,他們在取得天下之後,就自認為是天下無敵手,所以,我認為他們並不偉大。”
“信長和秀吉這兩個人還好,雖然拿世人和自己當藉口,對京都的御所倒還敬畏幾分,也能博取人民的歡心。倒是足利氏的幕府時代,尤其永享到文明這段時期,那才真夠淒慘。”
“咦,怎麼說呢?”
“這段時期不是發生過應仁之亂嗎?”
“沒錯。”
“因為室町幕府無能,才會導致內亂四起,有實力的人為了擴張自己的權益,於是戰爭迭起,搞得民不聊生,無人為國家大局著想。”
“你是指山名和細川之間的爭權奪利嗎?”
“沒錯,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引發戰爭,可說是自私自利的私鬥時代。那時荒木田先生的祖先荒木田氏經,代代任職於伊勢神宮。但是世上的武士大多自私自利,全都為貪圖私利而爭戰不休。因此,從應仁之亂開始,已經少有人參拜神明。古時候留下來的祭典也都荒廢失傳,雖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前前後後向政府反應了二十七次,請求振興祭典,但是朝廷經費不足,幕府又欠缺誠意,而武士們更是自私自利,只為自己的地盤爭得頭破血流,無人重視這件事情。氏經先生在這種潮流當中,既要和當權力爭,又得克服貧窮,並四處遊說人民,終於在明應六年將神宮遷往臨時的宮殿去。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呢?但是仔細思量,我們不也經常在長大成人之後便忘記母親的養育之恩嗎?”
城太郎等阿通熱熱烈烈一口氣說完之後,拍著手跳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不吭氣就是不知道嗎?原來阿通姐姐也是現學現賣。”
“哎呀!你聽過這些課——你這個人真可惡!”
阿通作勢要打他,但是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幾步便停下來,只能微笑看著他。
“咦,那是什麼?”城太郎跑了過來。
“阿通姐姐那是誰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這是別人的東西。”
“我不是要拿,你借我看一下嘛——好像很重的樣子,好大的一把刀啊!”
“看看你那雙貪婪的眼睛。”
阿通聽到背後傳來啪嗒的草鞋聲,原來是剛才從子等之館出去的一位稚齡神女。
“師父、師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好像有事要拜託你。”
阿通回頭時,她又掉頭跑回去了。
城太郎好像受了驚嚇,立刻張望四周的樹林。
冬陽透過樹梢,形成一道道波光,在地上照映出點點斑影。城太郎在樹下,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
“城太郎你怎麼啦,你睜著大眼睛在張望什麼?”
“……沒什麼。”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著指頭。
“剛才跑來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師父,我還以為是在叫我師父,所以嚇了一跳。”
“你是指武藏哥哥嗎?”
“啊、啊!”
城太郎像啞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陣心傷,鼻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城太郎為什麼要提到這個人,雖然他是無心的,卻勾起阿通的傷心處。
阿通對武藏不能一日稍忘。這是她沉重的負擔,為何無法丟掉這個負擔呢?那個無情的澤庵曾經要阿通住在無爭的土地上結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覺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說禪和尚,很可憐他。而她對武藏的思念之情,卻無法忘懷。
情愛就像蛀牙菌,把牙齒蛀得越來越大。平常沒想起這件事,阿通也過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武藏,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處遊走,尋覓武藏的踪影,想要靠在武藏的胸膛痛哭一場。
阿通默默地走著。武藏在哪裡啊?在哪裡?找不到武藏讓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著淚,雙手環胸默默地走著——她的雙手還抱著充滿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並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武藏的汗臭味呢?她只覺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為心裡想的盡是武藏,所以根本沒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臉歉意地追過來。當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內時,城太郎剛好追上她。
“你生氣了嗎?”
“……沒有,我沒生氣。”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對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錯,是愛哭蟲又找上我了。現在我有事要去問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掃地,好嗎?”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為“學之舍”,當做私塾。來此學習的學生,除了清純可愛的神女之外,還有神領三郡裡各階級的小孩,約有五十人。
氏富教導這些學生一些當今社會已經失傳的學問,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視的古學。
這些孩子學了這些知識之後,就會了解擁有廣大森林的伊勢鄉土,和它光榮的典故。而從整個國家的全局來看,現在大家都認為武家的興盛就是國體的興盛,至於地方上的衰微,並不認為是國家衰微的徵象。至少,在神領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們將來能夠傳承下去,就像這座大森林一樣,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夠有茁壯、茂盛的一天。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壯的事業。
氏富以愛心和耐心,每天為孩子們講解深奧難懂的《古事記》和中國經書。
也許是氏富十幾年來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論是豐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權,還是德川家康為徵夷大將軍,這一帶的百姓,甚至連三歲的小孩也不會把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錯看成太陽。
現在,氏富上完課,從“學之舍”走出來。
學生們下了課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邊等您呢。”
一位神女對氏富說著。
“我差點忘了。”
氏富這才想起這件事。
“我找她來,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淨。”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著修行武者的包袱,從剛才她就一直在門外聽氏富講課。
“荒木田先生,我在這裡,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讓你久等了,請進來。”
氏富請阿通進入屋內,尚未坐穩,他看見阿通手上的包袱便問:
“那是什麼?”
阿通告訴他:這是今天早上掛在子等之館牆壁上,不知是誰的東西?神女們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來給先生。聽完之後,荒木田氏富也覺得納悶。
“噢……”
他皺著白眉毛,望著那包袱。
“看起來不像是來此參拜的人所留下的東西。”
“一般來參拜的人,不會走到那裡去的。而且昨晚並未發現,今天早上小神女們才發現這包袱,可見這個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時進來的。”
“唔……”氏富的臉色有點難看,喃喃自語道:
“也許是衝著我來的,可能是神領的鄉士故意惡作劇。”
“您認為會是誰在惡作劇呢?”
“老實說,我找你來也正是為了此事。”
“是跟我有關的嗎?”
“我說出來你可別生氣——事情是這樣子的,神領鄉士中有人向我抗議,認為留你在子等之館並不恰當。”
“哎呀!原來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絲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他們認為你已經不是一個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館會玷污聖地。”
雖然氏富輕描淡寫,但是阿通的眼裡已經充滿了後悔的淚水,她並非生氣,而是深覺無奈。以世俗的標準來衡量自己,認為她四處漂泊,在江湖中打滾,並且懷著一份刻骨銘心的永恆戀情浪跡天涯,當然會認為她已不再清純。可是,一個貞潔的女子是無法忍受這種恥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動得全身顫抖。
氏富似乎沒考慮這麼多,總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將到來,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導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離開子等之館。
阿通本來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現在又給氏富帶來麻煩,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應,並感謝氏富這兩個月來對她的照顧,決定今天就啟程離去。
“不,不必這麼急。”
氏富說完也很同情阿通的處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將手伸到書架上。
城太郎尾隨阿通,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後面的走廊,此時他探頭悄悄地對阿通說:
“阿通姐姐,你要離開伊勢嗎?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經很厭煩在此打掃了,正好趁此機會開溜,好嗎……這是個好機會,阿通姐姐。”
“這是我一點心意……阿通姑娘,這點微薄的謝禮就當路上的盤纏吧!”
氏富從書架上的盒子裡取出一些銀子。
阿通深感惶恐,並未收下銀子。雖然自己指導子等之館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擾了兩個月,受氏富很多照顧,因此她說,如果要收下謝禮的話,也應該照付住宿費用,所以拒絕接受。氏富說:
“不,你一定要接收這份謝禮,因為等你到京都時我還有事相託,請你務必收下銀子。”
“您託我的事情,我一定會照辦,但是這些銀子我心領了。”
阿通把銀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後的城太郎:
“餵!那麼這就給你當路上的零用。”
“謝謝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後說: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嗎?”
城太郎先斬後奏,阿通也拿他沒辦法。
“真是謝謝您了。”
阿通再三道謝,氏富這才放心。
“我要拜託你到京都的時候,將此交給住在堀川的烏丸光廣卿。”
說完,從架子上取下一卷圖畫。
“這是我前年受光廣卿之託所畫的圖。那時約定要請光廣卿在畫上題詩詞,我認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託信差都不能表達我的誠意,所以請你們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髒了。”
阿通覺得責任重大,卻又無法拒絕。氏富拿出一個特製的盒子和油紙,準備把畫包起來。但是他可能是對這幅畫情有獨鍾,而且要將作品送人總有些依依不捨,於是說道:
“這幅畫也給你們看看吧!”
說完攤開那幅畫。
“哇!”
阿通不自覺地發出讚美聲,城太郎也睜大眼睛,靠近觀賞。
雖然尚未題詩詞,不能明了這幅畫所表達的涵意。卻看得出是平安朝時期的生活和習俗,用土佐流的細筆劃法,塗上華麗的硃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厭。
城太郎並不懂畫。
“啊!這個火畫得真像,看起來好像真的在燃燒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兩人全神貫注,都被那幅畫吸引住了。就在此時,管家從庭院走來,對氏富講了幾句話,氏富聽完後點頭說:
“嗯!這樣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請那個人寫下字據,再把東西還給他。”
說完,將阿通拿來帶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給管家。
子等之館的清女們聽到教吹笛的師父突然要離開,大家都感到依依不捨。
“真的嗎?”
“這是真的嗎?”
大家圍著阿通。
“您不再回來了嗎?”
大家都像要跟親姐姐分離似的,非常悲傷。這時,城太郎在館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準備好了嗎?”
城太郎脫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橫掛著木劍。荒木田氏富託他們帶的重要圖畫用兩三層油紙包好,放在盒子裡,再用大包巾包著,由城太郎背著。
“哎呀!你的動作真快!”
阿通從窗戶回話。
“我當然快——阿通姐姐,你還沒準備好嗎?女人出門怎麼動作這麼慢啊!”
這個地方禁止男人進入,所以當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時,只能站在屋簷下曬太陽,他望著籠罩著霞霧的神路山,伸著懶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個活潑、好動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無聊,快等得不耐煩了。
“阿通姐姐,你還沒好嗎?”
阿通在館內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準備妥當,只不過短短兩個月的相處,她已經和這些神女親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離開,那些年輕的少女們好不傷心,捨不得讓阿通走。
“我會再回來的,請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裡明白不可能再回來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謊。
神女中有人低聲啜泣,也有人說要送阿通到五十鈴川的神橋,大家七嘴八舌圍著阿通一起走到門外。
“咦!奇怪。”
“城太郎剛才還直嚷著要走,現在怎麼不見人影了?”
神女們用手圈著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裡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這孩子,因此並不擔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個人先跑到神橋去了。”
“真讓人受不了。”
有一個神女注視著阿通的臉,說:
“那個小孩是師父您的孩子嗎?”
阿通笑不出來,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在說什麼?那個城太怎麼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歲啊!我看起來有那麼老了嗎?”
“可是有人這麼傳說。”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剛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氣。但是,無論別人如何說,只要有一個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壞啊!你好壞啊!”
原來以為城太郎已經先走了,沒想到他卻從後面追過來。
“叫我等你,你卻自己先走了,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著嘴巴。
“可是你剛才根本不在這裡啊!”
“我不在這裡,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夠意思啊!剛才我看見一個長得很像我師父的人往鳥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覺得奇怪才跑過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武藏的人?”
“可是我看錯了。我追到街樹那裡,老遠瞧見那個人跛著腳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兩人一路行來,城太郎像剛才一樣,幾乎每次都嚐到希望破滅的痛苦。因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過的人,或是背影神似武藏的人,他都會跑上前去確定一下,有時候看到別人的樓上好像有武藏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著像武藏的人——無論是騎馬的或乘轎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麼一點長得像武藏,城太郎就會激動地說:咦!是他嗎?
城太郎一定會使盡方法去確認對方是不是武藏,每次總是帶著落寞的表情回來,類似這樣的事情,已經不下幾十遍了。
因此,阿通並未因城太郎所說的話而生氣,尤其當她聽到城太郎說那是一個跛腳的武士時,竟然笑了起來。
“太辛苦你了。才剛要上路就情緒低落的話,往後的旅程可就很無趣了。我們先握手言歡再出發吧!”
“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無禮地環視尾隨在後的那群神女:
“她們要一起走嗎?”
“沒這回事,她們只是依依難捨,想送我們到五十鈴川的宇治橋。”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氣。
本來充滿離愁的神女們,由於城太郎的加入,氣氛立刻變得活潑起來。
“阿通師父,您走錯路了,不是向那兒轉。”
“我沒走錯。”
阿通轉往玉串禦門的方向,對著遠方的內宮正殿,合掌低頭膜拜許久。
城太郎見狀:
“啊!原來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別。”
城太郎說著,遠遠地看著阿通。神女們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麼不來拜呢?”
“我不要。”
“怎麼可以說不要呢?你會歪嘴巴呀!”
“拜了我會不舒服。”
“拜神明為何會不舒服呢?這神明可不同於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趕時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遙遠的母親,怎麼會不舒服呢?”
“這個我懂。”
“你懂的話就去拜啊!”
“我不喜歡嘛!”
“你好倔強!”
“你們這些臭丫頭、臭三八給我閉嘴。”
“哎喲!罵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們,個個瞪大眼睛。
“哎喲——”
“哎喲。”
“這小孩真嚇人。”
阿通遙拜之後走回來。
“你們怎麼了?”
神女們在等阿通回來主持公道。
“城太剛才罵我們是臭丫頭——而且,他還說他討厭膜拜神明。”
“城太,這是你不對。”
“什麼嘛?”
“你以前不是說過,在大和的般若荒野,武藏跟寶藏院眾人決鬥時,你非常擔心,對著空中合掌大聲請求神明保佑,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嗎?現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好,各位,你們轉過頭去,我也轉過頭——”
大家排成一列背對著城太郎。
“……這樣子可以嗎?”
阿通說完,沒聽見城太郎回話,便偷偷回過頭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禦門的方向跑過去,站在那裡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