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實哼著看阿國歌舞團表演時所學的小調,從後門下到高瀨川河裡,在那兒清洗衣物。佈在水中揚開的時候,飄著落花的水面,也掀起陣陣漩渦。
有人在河堤上對她說:
“阿姨!你唱得真好!”
朱實回頭問道:
“是誰?”
原來是個矮個兒的小毛頭,腰上橫插著長木刀,背著大斗笠。朱實一瞪眼,他便轉著圓滾滾的大眼睛,露齒而笑,神情老練。
“你是哪來的小子?竟然叫我阿姨,我還是姑娘呢!”
“那——叫你丫頭。”
“呸!你還是個小毛頭,沒資格戲弄良家婦女。看你還淌著鼻涕呢!”
“可是,人家有事要問你嘛!”
“哎呀!只顧著跟你講話,衣服都流走了啦!”
“我去撿回來。”
城太郎追著那塊被河水沖走的布裙,長木刀剛好派上用場,一勾就勾到了。
“謝謝你!你要問我什麼事?”
“這附近有沒有叫做艾草屋的茶館?”
“叫做艾草屋的,就只有那邊那間,是我家開的。”
“真的啊?——找得我好辛苦。”
“你從哪裡來的?”
“那邊。”
“那邊?那邊是哪邊?”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從哪裡來。”
“這小孩真奇怪。”
“你說誰奇怪?”
“好了好了!”朱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到我家有何貴幹?”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問過四條吉岡武館的人,他們說到這裡問就知道了。”
“他不在。”
“騙人!”
“真的不在——雖然他以前是住在我家。”
“現在他在哪裡?”
“不知道。”
“幫我問問好嗎?”
“我母親也不知道——因為他是離家出走的。”
“真傷腦筋!”
“誰要你來的?”
“我師父。”
“誰是你師父?”
“宮本武藏(musashi)。”
“有帶信或東西來嗎?”
“沒有。”
城太郎臉轉向一旁,眼神迷惘,望著腳邊的漩渦。
“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沒帶信,你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帶口信。”
“什麼口信?也許——說不定他再也不回來了,但要是回來,我可以幫你轉告又八哥哥。”
“這樣好嗎?”
“跟我商量也無濟於事,自己決定吧!”
“好,就這麼辦……是這樣的,有一個人說一定要見又八。”
“誰?”
“宮本先生。他說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間每天早上會在五條大橋上等候,請又八先生在這七天中,找一天去跟他會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這口信可真長呀!你師父跟你一樣與眾不同呢……啊!笑痛肚皮了!”
城太郎鼓著腮幫子罵道: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個臭茄子!”
朱實吃了一驚,馬上停住自己的笑聲。
“哎呀?生氣了?”
“當然生氣,人家可是很有禮貌地在拜託你喔!”
“抱歉、抱歉!我不笑了——如果又八哥哥回來,我一定轉告他。”
“真的?”
“真的。”
她咬住嘴唇,以免再笑出來,點頭回答。
“你說……他叫什麼來著……要你傳話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宮本武藏。”
“'武藏'是哪兩個字?”
“武(mu)是武士的武……”
一邊說,城太郎一邊拾起腳邊的樹枝,在河邊沙地上寫給她看。
“就是這樣。”
朱實一直盯著著沙上的字:
“啊……這不念做'takezou(武藏)'嗎?”
“是musashi(武藏)。”
“但是也可念成takezou(武藏)。”
“你真頑固!”
他把樹枝往河裡一丟,看著它飄走。
朱實盯著著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沉思不語。
好不容易,她的雙眸才從城太郎腳邊移到臉上,又仔仔細細把他看了一遍,然後嘆口氣問道:
“這個叫做武藏的人,老家是不是在美作的吉野鄉?”
“沒錯啊!我是播州人,師父住在宮本村,我們是鄰居。”
“他是不是身材高大,很有男子氣概?對了!他頭髮從不剃成月代形,對不對?”
“你可真清楚啊!”
“以前他告訴過我,因為他小時候頭皮上長過疔瘡,若是剃成月代形,結的疤就會露出來,不好看,所以才留著頭髮。”
“你說以前,是什麼時候?”
“五年前——就是關原之役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認識我師父了?”
“……”
朱實沒回答。她沒空回答,此刻,美好的回憶充滿胸懷,正奏著甜美的曲子呢!
……武藏哥哥!
朱實很想見到武藏,渾身顫抖不已。看到母親的所作所為——又目睹又八的轉變——她深深覺得自己當初選擇武藏是選對了。她暗地裡慶幸自己還是單身——武藏果然跟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館不知見過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來絕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個,她看不起那些噁心的男人,卻把五年前武藏的影子偷偷地埋在內心深處,有時還伴著歌聲,獨自享受著這惟一的夢想。
“那麼,拜託你了。如果看到那個叫又八的,一定要轉告他喔!”
交代好之後,城太郎又急著趕路,跑上河堤。
“餵!等一等!”
朱實追了過去。抓住他的手,好像有話跟他說。城太郎看見朱實臉上泛著紅暈,嬌美無比。
朱實熱血沸騰,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城太郎回答“城太郎”,看著她迷人的興奮模樣,覺得很奇怪。
“這麼說來,城太郎小弟!你經常跟武藏(takezou)先生在一起嘍!”
“應該是武藏(musashi)才對吧?”
“啊……對對!是武藏先生。”
“嗯!”
“我一定要見那個人,他住哪裡?”
“他家嗎?他沒家。”
“咦?為什麼?”
“因為他還是修行武者。”
“他住的旅館呢?”
“到奈良的寶藏院去問就知道嘍!”
“唉……我還以為他在京都呢!”
“明年他會來。明年一月。”
朱實好像中了邪一樣,神思恍惚。突然,阿甲從她背後的廚房窗口喊道:
“朱實啊!你在那邊幹什麼呀?別跟那野孩子在那兒偷懶。事情做完了就快點回來。”
朱實平常對母親就很不滿,在這種情況下,竟脫口而出。
“這個小孩來找又八哥哥,我不是在跟他解釋嗎?你以為我是供人使喚的嗎?”
阿甲的臉探出窗口,皺著眉,彷彿又生病似的。是誰把你養大的?會這樣跟我頂嘴——但她沒說出口,只瞪著白眼,說道:
“又八?……又八有什麼好說的?這種人已不是我們家的人了!跟他說不知道,不就打發了嗎?又八沒臉回來了。你拉著那野孩子,在拜託他什麼事啊?別理他了!”
城太郎嚇呆了,嘀咕著:
“不要把人當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喔!”
阿甲好像在監視城太郎和朱實講話,說道:
“朱實!進來!”
“……可是,衣服還留在河邊呢!”
“等一會兒叫下女去拿。你去梳洗梳洗,還得化妝呢!要是清十郎先生又突然來訪,被他撞見你這副樣子,他對你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嘍!”
“啐……那種人!對我印像打折扣,我才高興呢!”
朱實憤憤不平,很不情願地跑進家門。
阿甲的臉也隨之消失在窗口。城太郎對著關閉的窗戶扮鬼臉。
“耶!老太婆還擦那麼厚的白粉,真噁心!”
話剛說完,那窗戶又開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看看!”
“啊!被她聽到了!”
他急忙想逃,可是一鍋洗鍋水已嘩啦啦地澆到了他的頭上,城太郎變成了一隻落湯雞!
他扮著鬼臉,抓掉領口上的菜葉,用全力大聲唱出他的嫌惡,邊唱邊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