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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李門有後(1)

李蓮英 斯仁 13911 2018-03-16
李蓮英的爹娘歡歡喜喜地入了洞房,在他們興高彩烈地"製造"小生命的同時,是否會意識到他們的後代今後一輩子也不能擁有如此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燭…… 河間府地處冀南,一年四季的分野只有秋和冬分得最清,秋天的風雖也肆虐,但飄舞漫天的殘枝敗葉讓人想到的畢章是草木凋零的蕭索與悲涼。冬可不同了,朔風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一刮,天地間萬物全為之慘然變色,路上再不見步履輕快的行人,出門全都裹著臃腫笨重的棉衣,連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都無形之中有幾分呆板滯重。黑乎乎而又乾燥的樹木像暴怒的騾群,嗚嗚地狂吼著,蹦跳著。天空也不再有秋高氣爽的氣象,大塊大塊的雲牽扯著,擁擠著,壓得人心頭沉甸甸的。太陽有時只在雲後放射著陰冷而乾燥的光,卻覓不到它的影子。朔風拼了命地刮上一兩天,天空的雲彩就全看不到了,太陽也仍然見不著。雪可就下起來了,初始還鵝毛似的一片一片,悄無聲息地夾在風裡,一不小心就在誰的臉上、脖子上親吻一口,癢癢的,涼涼的,有幾分舒服,有幾分難受,到最後風再一大,就全剩下難受了。雪片成席、成門板、成瓢潑,不由分說地倒下來、灌下來,比下雨還要沉重,比冰雹還要強勁,不消半天,門窗上、屋頂上、樹上、河溝裡到處就成耀眼的白了,這時候,人們大都躲在門窗緊閉的房子裡,面前生著旺旺的火,烤得暖烘烘地,時不時扭頭瞄一眼窗外看那堆滿鹽粒似的雪還在往上堆的世界,心底里幽幽地嘆上一聲"冬天來了!"

冬天的來臨對於大城縣大多數鄉村的老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下雪,就可以找到活干,撈兩個現錢,顧上幾天的柴米油鹽。一旦雪鋪了地,封了路,再強壯有力的男人也只能窩在家裡欺負孩子,看老婆的臉色。大城縣每村里都只有那麼一兩家財主,但是這一兩家大約就可以擁有全村的土地,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得靠從他們手里幹活掙飯吃。冬天一來,雜活大抵都乾完了,莊稼苗蓋在雪下用不著侍弄。大戶人家都美美地躲在被窩裡養膘,平常吃了上頓再去找下頓的窮人可就苦了。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賈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約用不著愁。但要束緊褲腰帶留兩個體己兒錢可也算難。一入冬,四叔那臉上可就難看多了,四嬸也沒什麼好聲氣,胡胡李的傷已經全好,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棒小伙子,窮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頓飯,吃不飽還不成,年輕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嬸眼看著辛苦一年積攢的一點糧食化雪一樣地減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裡坐吃山空不是長久之計,但又實在想不出辦法。只得每天忍氣吞聲從四嬸手裡討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邊生悶氣。

這一天天氣還算可以,出了太陽,雖然還是冷,街上卻已有人走動了。街坊鄰居見面打個招呼臉上分明有了些喜氣。 不怕冷的小孩子們已經東跑西竄著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幾位臉上凍得紅通通的。嘴裡咭咭咯咯笑著,瘋子一樣地亂跑。胡胡李已經吃了早飯,在家懶得聽四叔的長吁短嘆和四嬸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櫃來的時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兒有幾個摔了跤,弄髒了剛穿上的新衣服,抹著鼻子號陶大哭著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沒了興致,聚到一塊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陣,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邊的榆木圪瘩上饒有趣味地看,就听見那邊有人叫他,"胡胡李,別來無恙啊!"胡胡李回頭一看,一個壯年人正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來人的面目,依稀的輪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著沒有動彈,那人就走上來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舊笑著說:

"李兄弟,數月不見,難道就把我王掌櫃的給忘了嗎?果真是貴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著對方說話的語氣,腦海裡忽然電光火石般一閃,憶起離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櫃不待他把下面的話說完,便扯著他進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嬸正在屋裡商量雞毛蒜皮的小事,見來了外客,忙笑逐顏開地迎了出來。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細打聽過王掌櫃的為人,又聯繫那天的事,斷定王掌櫃只有好意,而無噁心。胡胡李感激不儘自不待言,總想得空進城一趟當面致謝一番,初開是怕走漏風聲,給掌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後來四叔漸漸露出不待見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謝的事兒,就那麼耽誤到了入冬。

雙方坐下之後,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給王掌櫃放在椅子邊上。坐在一旁,聽四叔和王掌櫃已經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樣,還行吧!" 四叔搖了搖頭,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臉騰地紅了,低了頭搓弄衣腳。只聽四叔噴著嘴說: "要是往年,還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樣,怕是要鬧飢荒了。" 王掌櫃附和著,胡胡李不敢抬頭,看不到他的臉色,估計還是甜甜蜜蜜地笑著: "是啊!是啊!多一個人多一張嘴,大叔和大嬸的日子是夠緊張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兒為了一口飯在這兒被人指指戳戳,丟人現眼。四叔聽了王掌櫃的話很是受用,覺得遇到了貼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櫃的話鋒一轉,又接下去了:

"不過,大叔,困難是困難點,過一段開了春也就好辦了,眼下我倒有個主意,不知該不該講。" 王掌櫃話音剛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釘他臉上了,胡胡李滿臉通紅,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熱烈的企盼。王掌櫃略一沉吟,說: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讓李兄弟暫時到我那兒落腳,我在縣城那個小攤,破是破了點,顧住兩個人吃喝零花還不成問題,天冷了,生意還算旺盛,我一個人忙活不過來,想請李兄弟給我打個下手,照應客人,大叔您……" 王掌櫃適可而止打住話頭靜等四叔的反應。四嬸恰好這時掀簾子進來,忙不迭地補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嬸連忙住嘴進裡房去了,四叔一臉的左右為難,沉吟了半晌,方才開口,臉卻是對著胡胡李的:

"要說也不是我當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沒了爹娘,就我這麼一個四叔,說什麼也得把他養大成人,讓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這世道,窮人難哪!" 胡胡李一聽王掌櫃讓他去幫忙打下手,可高興壞了,他從來沒有怨恨過四叔和四嬸對他的嫌惡,人總是要顧自己的,更何況四叔待他如此,已經算仁至義盡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難,又聽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紅,熱淚撲籟撲籟就下來了。 "四叔,您也別犯難了,您老人家和四嬸對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補報。現下還是讓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顧不得抹淚,哽咽著把幾句話說完,竟泣不成聲了。四叔和王掌櫃一陣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聲,四叔心裡也很不是味,但捨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讓四嬸出去捉了只肥母雞,燉了鍋雞湯,招待王掌櫃。吃罷午飯又敘了敘家常,日影西斜時候,王掌櫃便和胡胡李告辭回去,當然四叔和四嬸免不了又是老淚縱橫。

其實王掌櫃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能暫時在自己的帳篷里安個身,一天三頓混個飽飯吃,以後再謀求發展。王掌櫃生平就愛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年輕時曾和一幫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鄉聚眾落草,劫富濟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後來他們做了件大事,殺了一個魚肉百姓的地方官,驚動了朝廷,山寨被毀,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從此天涯萍踪、四海飄零。來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為了胡胡李這回事辦得實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櫃丟了胡胡李之後,也不敢聲張,不幾日就傳出消息說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櫃因了李三的緣故,不敢太露形跡。呆了這麼幾個月,看風聲漸平,估計胡胡李他四叔也該著趕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給要回來,從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櫃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跡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勁頭,挨鄧財主打那次就是因為鄧家的家丁欺負一個小要飯的,他看不上去,說了兩句公道話引起的。王掌櫃對胡胡李關懷備至,胡胡李也賣命地替掌櫃幹活,有時王掌櫃有事出去,而攤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幹得井井有條。兩三個月過去後,王掌櫃甚至就可以把麵攤交給胡胡李經營了。王掌櫃見時機成熟,決計不再逗留,離家日久,思鄉情切,急著想回家看看,這天忙完麵攤的事,王掌櫃閂了門,和胡胡李坐在燈下閒聊,王掌槓給胡胡李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王掌櫃說在山東地方,有一個小村子,靠山面海,村里人以打魚為業,這個村子因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莊。 小王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從記事起,就會聽老輩子人講小王莊祖先的光輝事蹟,據說王家的先祖曾任過哪個皇帝的殿前護駕大將軍,專門負責皇上安全的,後來有個奸臣想要殺了皇帝篡位,便籠絡王家的這個先祖,大將軍明里不敢違抗,背地裡卻向皇帝回禀了實情,誰知道奸臣蓄謀已久,還是把皇帝殺了。大將軍為了逃避追殺,輾轉到了海邊,安家落戶,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莊,小王莊的青壯年男子出海打魚之餘,便弄槍舞棒,練武防身。小王莊有一戶村民,戶主叫王家華,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稱呼他做五哥,晚輩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自小喜歡武藝,是村里拳腳第一好手,女孩長得像朵鮮花,是遠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剛開始聽掌櫃的說要給他講故事時還很奇怪,心說今兒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這等雅興,勞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覺,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著椅子和王掌櫃對面坐在爐火邊上。王掌櫃的故事開頭一提山東,胡胡李一激靈就覺出事情有些蹊蹺了。他曾隱約聽到過山東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東什麼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測王掌櫃講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會神地聽了下去。王掌櫃的語氣先是像老太太講述一個老掉牙的神話傳說,不緊不慢,面無表情,說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時,王掌櫃眼裡驀地有了光彩,話裡彷彿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的,甚至連他的一身武藝也是胡胡李先從四叔那裡知道後來才求證出來。胡胡李顧不得去想王大哥為什麼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訴他,只是豎起耳朵專心地聽。王掌櫃說到"忽然出了事"五個字時,音調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頓,嘶啞得像用砂輪磨刀,胡胡李聽得耳根發癢,抬頭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瞥見若明若暗的燈火,頓時覺得屋裡鬼氣森然,彷彿有什麼物就要從地底下怒吼著破土而出,擇人而噬一樣。王掌櫃沒有停頓,繼續著他所謂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未婚夫是同村的一個趙姓後生。這一天五伯、五娘陪著女兒進城去採辦嫁妝,天剛濛濛亮就出了門,直到吃罷晚飯還沒回來,五伯的兒子預感到有些不對,就鎖了房門沿路去接父親、母親和妹妹。五伯的兒子出門走不多遠,就听見前面路邊有人呻吟,隱隱可以看見是一個人。五伯的兒子趕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親,五伯渾身上下沒一處幹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著的地方也有一窪血,五伯的兒子又急又怒。看見父親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親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陣,待老人稍有好轉,便著急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到底出了什麼事?"胡胡李已經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聽到此處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他沒有註意到王大哥臉色此刻已經煞白,額上青筋暴露,身上發擺子一樣地打顫,牙齒咬著嘴唇,待再開口時,下嘴唇已是血跡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兒子腿上,兩隻手溺水人一樣揮舞著,嘴張著大口大口地出氣,但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在眼角里滴下兩顆清淚,就死了。五伯的兒子知道父親的能耐,知道母親和妹妹是遭了什麼難,他先把父親的屍身背回家去,守到東方破曉,便打個包裹,藏了把刀進城去了。" "這種事情不難打聽,五伯的兒子沒費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進城時碰到了縣太爺的大公子,這個大公子見色起意,指揮了一班狗腿子就來搶人,父親一人兩拳難敵四手,受了重傷,妹妹和母親被擄到縣太爺家去了。五伯的兒子把事情搞了個水落石出之後,又打探好了縣太爺府的地形,回去找了個客棧等到天黑,提了傢伙就去算帳了。縣太爺的府上防備並不怎麼嚴,他能很輕鬆地翻牆進去,在一所房子前面聽到大公子正對幾個衙役破口大罵,說是這麼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飯袋,竟然連一個弱女子都看不住,讓她尋了死。五伯的兒子一聽眼睛都紅了,提了刀就衝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當胸一刀穿了個透心涼,赴陰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兒子被一群衙役圍著,殺得滿身是血,刀刃都砍捲了,最終殺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兩天,養好傷後順小路往家跑,剛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裡正濃煙滾滾,沒有人聲,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的全是屍體,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給點著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沒有留下半個活口,只剩五伯的兒子一個,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條人命!" 王掌櫃的故事就講到這兒,胡胡李從那幕慘劇中甦醒過來後,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淚流滿面,額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趕快把王掌櫃扶到床上躺下,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好。王掌櫃呆呆地瞪著眼睛躺了會兒,復又坐起來,對胡胡李說:"李兄弟,你是聰明人,知道老哥的苦處,我這兩天就要回去,麵攤從此就交給你了。"胡胡李大驚失色,嘴張了幾張,目瞪口呆,眼淚止不住地流,話卻仍是說不上,掌櫃的不再多說,嘆息了一聲,仍是瞪著雙眼,也不知想些什麼。 胡胡李知道王掌櫃一旦決定很難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過了兩天,王掌櫃早上起來就對胡胡李說:"李兄弟,我該走了,咱們兄弟相交一場,為兄沒有什麼東西送你,防身的技藝你也學得差不多了,日後能否發達,就看你自己了,好自為之吧!"胡胡李早已準備好了一些路上必須帶的東西,給王掌櫃整理成一個包裹,兩人都是無話,默默地帶了門出去,胡胡李依依不捨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櫃百般推辭,胡胡李方才停下腳步,低頭沉思,再抬起頭時已淚如泉湧: "王大哥,你去意已決,小弟不敢久留,怕誤了兄長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則請王大哥抽些閒暇,找小弟一敘離別之情。" 王掌櫃眼內也是淚光點點,只叫著:"好兄弟,好兄弟",再無其他的話。 兩個人站了許久,王掌櫃一橫心,轉身離去,不復回頭,胡胡李痴痴地看著他的影子被綠樹遮掩,大腦裡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櫃,回到帳篷裡倒頭便睡,到晚上起來煮了些麵條,將就著弄了個半飽,又呆坐了一會兒,淚水止不住從臉上往下淌。燈火明滅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動,回頭看了幾次黑洞洞的門窗,彷彿覺得王大哥就在門外,隨時都會推門進來,胡胡李做夢似的發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來時候日頭已經曬著屁股了,昨晚上沒吃太多的飯,這會兒餓得肚裡咕咕叫,沒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把麵攤擺上懨懨地坐了有半個時辰,估計老客戶差不多來完了,胡胡李便又閂了門,褡褳裡裝了幾串散錢,往縣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氣溫暖人,太陽當頭照著,到處是鬱郁青青,鳥語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來,拐到縣衙門口時,忽然看到縣衙門口圍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擺開在衙門口的石獅子後面,石獅子上爬著幾個光腚小孩,穿著號衣的衙役挺著長矛耀武揚威地怒聲喝斥著,但是沒有人聽他們的,大家照舊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往前擠。 胡胡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最近幾年國家出了大問題,連縣衙里的青天大老爺也很少坐著轎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來一回兩回的也沒有胡胡李小時候看見的威風,幾個人抬著青佈軟驕灰溜溜地走,沒有鳴鑼開道的,也沒有隨行跟班的,像是縣太爺患了傷風,要捂得嚴實實地往大夫那兒抬。 據說這種情形是縣太爺要上府裡公幹,今兒的情形實在很難讓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這年頭縣衙門口還能有這麼多看熱鬧的,看來這些年怪事還不少。胡胡李擠到前面,找到一個常在麵攤吃麵的熟人,打了個招呼正待發問,那人卻像看見魔鬼一樣,慌裡慌張地走開了。胡胡李心裡更是疑惑,又接連問了幾個人,幾個人都像驚弓之鳥,甚至有幾個認識胡胡李的,正雜在人堆裡,轉瞬也都跑得沒了影了,胡胡李低頭將自己打量了一番,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於是也隨了人流擠在縣衙門口等待。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衙門裡出來維持秩序的人也越來越多,胡胡李在人堆裡像一葉隨波逐流的舟,一會被擠到這塊,一會又被拋向那邊。人群裡顯然有些人道聽途說得知了點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會神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據說縣里要殺人,至於殺什麼人,因為什麼原因連說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時候曾看過兩次殺人,那時年齡還小,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隔著人縫看見一個人被繩索綁的像個粽子,在地上由幾個拿長矛的兵拖著走,綁著的人像是沒少挨打,身上血跡斑斑點點,耷拉看頭一拖到一處地方,人們在四周圍成挺大的圓圈,圓圈最裡邊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卻退不出去,神色是既驚恐又高興,像是小孩子看一條死了的蛇。圈於中間早已有兩個人等著,都抱著明晃晃的大刀,兵們把綁著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裡,便散到圈子四周維持秩序。人群本來很熱鬧,瞬間平靜下來,然後又是一陣更大的熱鬧,高聲咒罵的,吹鬍子瞪眼的,拿碎土塊爛磚頭往圓圈中間砸的都有,有幾塊磚頭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並不理會,把綁著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幾腳並且大聲喝斥,好像是要綁著的人伸長腦袋讓他砍。人圈雖然被兵們喝斥著仍是越擠越小,都快和圈中間的三個人擠到一塊了。拿刀的忽然把刀頭朝下虛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窩的山螞蜂一樣向外衝,很快又合圍,一個穿號衣的人適時擠進人堆,拿一個大海碗倒滿酒遞給一個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幾口喝乾,然後把刀高高舉起,晃過一片銀光之後,一顆人腦袋"撲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好遠,血從沒頭的脖腔裡噴湧而出,胡胡李當時看到此處閉了眼催父親快走,直到走出好遠還不敢回頭看。回家後有好幾天吃不下飯,一閉眼就是噴著鮮血的脖頸。此刻憶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卻了兒時的心情。許多年來的江湖流浪,人海飄浮使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和王大哥相處的一段時間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說這年頭人妖不分,忠奸難辨、官府只是有錢人和大戶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兒。胡胡李細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時,常聽人說起誰誰家的老幾給抓到縣大獄裡去了,家裡沒錢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據一個縣大獄的獄卒說,近幾年縣里殺人,縣太爺是大權在握,兩方訴案,誰家送的禮少,縣太爺一怒,監斬令一抽,嚴刑逼迫之下讓犯人一畫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級萬一查及,三言兩語就搪塞過去了。況且大多數情況上級是無暇查的,因為上級也有很多事。胡胡李從知道這些後便開始對那些以前他深惡痛絕的死刑犯產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親或兒子被砍頭的血腥場面,他甚至於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緊閉著家門在屋裡呼天搶地地哭,他想擠出去,卻沒那麼大力氣,後面的人都憋足了勁一往無前地往前衝,他一個人是抵不住這麼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絀招架來自四面八方的衝擊,縣衙的朱漆大門忽然間開了,幾個小時候看到的兵架著一個人犯吆喝著衝了出來,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舊渾身上下血痕宛然,顯然沒逮住太久,連罪衣罪褲都沒來得及換,只在身上加了腳鐐手銬。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頭腦轟地一聲像是要炸開,熱血聚在腦門開鍋一般沸騰,燒昏了他的神經,那個人犯的衣服雖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爛爛,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王大哥臨走時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顆心吊在嗓子眼癢癢的,隨時要蹦出來的樣子,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準備好的囚車上,滿頭散亂的長發被一個兵揪到腦後,人犯的那張臉幾乎已不能稱作臉,而應該稱作血葫蘆,只有兩隻眼睛倔強地睜大著。胡胡李趕快摀住了眼,千真萬確,一點不假,今天要問斬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剛剛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看熱鬧的人一窩蜂似地跟著囚車跑著,人歡馬叫,縣衙門口只剩他一個孤零零地站著。他想命令自己趕上去,再見王大哥一面。 可兩腿怎麼也不聽使喚。胡胡李怎麼也不相信王大哥將被押赴刑場開刀問斬,打死他他都不會相信,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他不住在心裡告訴自己,但王大哥午時三刻就要人頭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時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兩腿也有勁了,拔腿就跑。 已經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縣經常殺人的西大街街口時,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隻聞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屍身旁邊嗅。幾個膽子大的店伙計遠遠地站著,不知嘴裡咕噥什麼。 胡胡李三步並做兩步跑上去,顧不得王大哥滿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屍,放聲大哭。哭足哭夠了,胡胡李抹去眼淚,把王大哥的腦袋和無頭屍體合到一處,紅著眼睛向附近的店伙買了針線。細細地縫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傷口,又叫了輛馬車,把王大哥的屍體馱回帳篷,又撫屍痛哭了一回,一來二去就忘了飢餓。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過去了。 胡胡李這一覺睡的時間倒不怎麼長,似乎剛在夢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無疑問,四叔是聽到王掌櫃喪命的消息後專程趕來的,胡胡李自從搬到王掌櫃這兒以後,除了隔三差五買點東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嬸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櫃的帳篷裡,這次要算起來,恐怕該有十來天沒回過李賈村了。四叔顯然是急匆匆地趕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後便坐在一邊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後,鼻子一酸,淚又下來了。也難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歲呀!僅僅那麼一夜的工夫,生離死別的滋味就突如其來降臨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讓胡胡李張口說話,他自己也不吭聲,兩個相對無言坐著,王掌櫃的屍體就擺在兩人面前的門板上,身上雖然已被胡胡李擦淨,仍是有些嚇人,用線縫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參差不齊的紅環,王掌櫃的兩眼微睜,胡胡李在路上給他拂了好幾次,合上就又睜開。胡胡李總不成找根線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給縫上,只好就此作罷,這情況四叔卻不知道,站起來就往王掌櫃屍體旁走,胡胡李本來不言不動,淚水掛在臉頰上,癡呆了一樣,這時急忙站了起來,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說:"四叔,王大哥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來坐下,兩手捧著頭,從指縫裡漏出一聲嘆息: "唉!這世道,好人不長壽,壞人禍千年哪!"胡胡李陡地靈機一動,覺得四叔的話應該有所指示,於是試探著問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沒聽到什麼風聲嗎?王大哥是被什麼人出賣給縣衙門的?" 四叔老臉上掠過一絲苦澀,沉思良久方說: "小李子,這些事咱們知不知道又管什麼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讓他先走。死人總不能拖累活人啊!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且不說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裡我這把老骨頭怎麼交差啊!" 胡胡李機械地點頭,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四叔蠕動的嘴唇,他知道開場白以後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東西。 四叔卻不放心,嘴張了幾張也沒有正文,胡胡李知道這時候越是著急四叔肯定越不給他說,於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別為難了。反正憑咱們的能耐,知道是誰也沒什麼用。" 四叔果然上了當: "小李子,你能想到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願告訴你,實在是四叔害怕……,唉!咱們李家就剩你一棵獨苗了,你能這麼想就好辦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臉色,沒什麼異狀,便接著往下講: "我是臨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櫃沒了的確信的,你四嬸這兩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劉莊去抓藥,回來時聽路人閒談,說城西關今兒個又處決了一個犯人,是城裡那個小麵攤的王掌櫃。我一聽當時就傻了,顧不得打聽別的,一口氣跑回了家,關上門喘了半天氣,你四嬸躺在床上說:鄧財主門裡的董大姐過來串門,說鄧財主把城裡麵攤的王掌櫃在縣衙門裡告了,我一問時間,是前天晚上,我這心裡就犯了嘀咕,看這時間,王掌櫃該是被鄧財主賣給縣衙門的,但是這王掌櫃人那麼實誠,不會犯什麼事呀!唉!這年頭……" 四叔的講述剎了尾,胡胡李心裡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話一開頭他就隱隱有種預感,預感四叔的敘述會和鄧財主有脫不了的干系,果不其然,不僅僅是乾系,鄧財主簡直就是殺死王大哥的直接兇手。 "鄧財主"三個字在胡胡李的頭腦裡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麼了,眼睛直勾勾的,丟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聲,轉頭去問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準確嗎?" 四叔毫不遲疑:"絕對準確!" 四叔的消息是絕對準確,這話得從頭說起,鄧財主其實早就知道王掌櫃深夜截人。夜行人飛刀留柬的事,是玉蘭告訴他的。當初玉蘭和李三定好計後,靜下心仔細一琢磨,腦筋磨過彎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計而行,萬一胎裡壞他們幾個使個絆,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這樣不好。玉蘭本來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被鄧財主"掏了高價"買過來充作填房的,剛到鄧家時處處受氣,這人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蘭最初在鄧財主幾個姨太太之間的爭寵邀幸中磕磕絆絆,吃盡苦頭,到後來游刃有餘了,那本來純潔無暇的心靈也給利欲熏黑了。玉蘭不甘心和李三綁在一輛戰車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還真給她想出一個主意,主意打定之後,玉蘭破壞髮髻,撕爛衣裳,塗紅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鄧財主去了。鄧財主正盤算著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銷魂,門簾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腸寸斷地進來了,鄧財主心肝呀寶貝呀好一番安慰,玉蘭才破涕為笑,說明原委,她說李三夜闖四院,企圖對她非禮,鄧財主氣得臉成了豬肝,嘴唇直打哆嗦。玉蘭偷眼旁觀,見火候已到,便將她告訴李三的計策添了些油加了點醋和盤托出,當然王掌櫃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匯報,不過她自己的責任是一古腦推了個乾淨,鄧財主心裡還直納悶,這李三啥時候學了這麼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打主意竟然打到我頭上來了。玉蘭畢竟還沒有喪盡天良,再說她和李三的露水夫妻也還有些情份,一看鄧財主勃然大怒,連忙又抓又撓地給他消氣,替李三求情,說李三縱然錯不容恕,終究也立下了不少功勞,饒他一次,以觀後效,鄧財主其實也捨不得李三這條忠實走狗,這時候借坡下驢,答應給李三一次機會。可憐那個李三還蒙在鼓裡,腦袋就差點搬了家,鄧財主饒了李三,飛刀留柬的人他可不願放過,而據當時的線索。他又實在找不出半點有關夜行人的蛛絲馬跡,鄧財主留下李三實際上也是給夜行人施了一障眼法,讓他放鬆警惕,鄧財主茶飯不思地想夜行人到底是誰,他當然想不出來,不過,鄧財主肯定一點,王掌櫃跟夜行人絕對有非比尋常的關係。鄧財主一忍再忍,到王掌櫃要回老家的消息傳出後,鄧財主終於坐不住了,他要抓住王掌櫃,從他口中套出夜行人的下落。王掌櫃根本沒有料到鄧財主會因為那麼一點小事銜恨至此,別過胡胡李後沒走多遠,就被幾個縣衙門的衙役截住了,王掌櫃當時是替胡胡李考慮,他知道鄧財主是懾於夜行人的示警才不敢動胡胡李。王掌櫃早已從小道知曉玉蘭將飛刀留柬這事泄密。他怕自己萬一和夜行人對上號後鄧財主對胡胡李會肆無忌憚,所以王掌櫃根本不敢動武,任由幾個衙役把他五花大綁,抓回縣衙。縣太爺早得了鄧財主白花花的銀子,問案十分賣力,驚堂木拍得"啪啪"山響,要王掌櫃供出背後主使之人夜闖私宅謀財害命的犯罪事實,王掌櫃橫了心任由縣太爺吹鬍子瞪眼地叫喚大刑伺候就是不開口。縣太爺碰到這種硬茬無計可施,幾個動刑的衙役打斷了兩根皮鞭,一個個累得東搖西晃,頭暈眼花。王掌櫃就是不開金口,縣太爺是真急了,你既然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縣太爺筆走龍蛇,寫了張監斬令,署上第二天的日期,然後對三班衙役說: "小的們,明天大老爺要陪更大的老爺喝酒,你們小心著把這位的腦袋砍下來就得了,回來我重重有賞。"衙役們一聽有賞眉開眼笑,異口同聲答:"是"。第二天縣太爺還真喝酒去了,是不是陪更大的老爺誰也不知道,衙役們放出口風,為起"殺雞駭猴之效",到了午時三刻就把王掌櫃送上路了。 胡胡李不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只認准一條:鄧財主殺了王大哥。王大哥待他這恩重如山,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其實四叔來找胡胡李並不僅僅是為了安慰他兩句,他的主要目的是把胡胡李接回去,王掌櫃即便在這兒不出事他也要來。 不能不說四叔和四嬸對胡胡李有真情實意。但話又說回來了,常言道:"絕戶愛財,老人惜命。"四叔四嬸兩口膝下沒有子女,沒嚐過撫養子女長大成人的艱難,老倆口身子骨還硬朗著,幹得動農活時當然不巴望誰在他們的飯碗裡搶食吃,所以胡胡李以前短住可以,敢有那麼一兩個月在老頭和老太太眼皮底下老是晃,老兩口就吃不消了。因為胡胡李在他們家住一天,他們就得負擔一天的吃食,那可簡直是揪他們的心尖肉啊!胡胡李跟王掌櫃進縣城以後,老兩口夫唱婦隨地過了段舒心日子,到底老了,一天早上起來,四嬸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叔趕忙叫了幾個近鄰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找人叫來郎中,郎中看完後,抓了藥,說是年齡大了,身子虛,不要乾重活,需要靜養。四叔這下可苦了,地裡農活忙不成,整天守在老伴的床頭前長噓短嘆,眼看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十來天,老兩口都受不了了。兩個人都認為應該找一個人服侍他們頤養天年。雖然嘴裡沒說,兩個人心裡都在想著胡胡李。胡胡李人機靈,又懂事,能幹,正是贍養老人的最佳人選。四嬸最初還不好意思提出來,她害怕胡胡李心裡對以前四叔他們倆的所作所為心存芥蒂,四叔倒不這麼想,老頭腳不沾地地忙活了七八十來天,明白了再多的錢也不能當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使喚呀!況且老兩口的那點家業,也不見得就能拴住胡胡李的心。老頭打定了主意,和老太太坐在床上盤算了一回。估計胡胡李不會太磨老叔和老嬸的面子,於是就準備動身往城裡叫人,就這當口,王掌櫃被縣衙門砍了頭,老頭認定這是個好時候,便到城裡來了。 胡胡李早就有心過繼給這位老實憨厚的四叔叔,年輕人誰不想有個安樂的家,胡胡胡李寄身破廟時,每晚對著昏黃的油燈和繞燈飛舞的小蛾念叨,蛾呀蛾呀,你們誰能幫我找回爹媽呢?我感激你們一輩子。蛾當然不會替他找個爹媽,胡胡李也就在破廟裡一呆許多年,想起爹媽就黯然神傷。但胡胡李是個倔強的孩子,不會去奴顏卑膝討誰歡心,四叔來看他時他畢恭畢敬,絕口不提想當他兒子給他養老送終的想法。 跟王大哥挪到城裡實在是情非所已。四叔親自勸他回去自然是他巴不得的事兒,再說王大哥的身後事和未了心願必須得回李賈村才能完成,王大哥給他說過有人暗中保護他的安全,鄧財主決不敢動他一根毫毛,胡胡李對王大哥的話從來沒有懷疑過半句,這下他準備太歲頭上動土,去瞅鄧財主的碴兒了。 四叔和胡胡李將麵攤的家當可賣的賣了,能送人的送了人,找風水先生相了塊好地皮,找了一幫子吹響器的,胡胡李親自披麻戴孝,送王掌櫃入土為安。風風光光地辦完了喪事,胡胡李又在王掌櫃的墳頭痛哭了一場,暗地裡發誓一定要拿鄧財主的人頭祭奠王大哥的在天之靈,然後就帶了所剩無幾的銀錢,和四叔一塊回了李賈村。 李賈村的人都知道胡胡李和王掌櫃的關係,見了面只是聊他在城裡的見聞,誰也不去扯王掌櫃那一攤子事,胡胡李並不想太暴露自己的意圖,也避而不談王掌櫃。鄧財主派了李三過來探望過一把,胡胡李笑臉相迎,笑臉相送,話題到非提起王掌櫃不可時,胡胡李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說他被殺總有殺他的理由,人死了就算完事。李三聽了很是受用,這回事也就那麼擱下了。 胡胡李改了稱呼叫四叔叫爹,叫四嬸叫娘,老兩口孤獨了大半輩子,終於聽見有人叫他們爹娘,心裡那高興勁就甭提了,對胡胡李是百般疼愛,如同己出,胡胡李閒時陪老兩口聊個家常,逗個樂子,串個門,趕個會,忙了就到地裡沒日沒夜地干,家里地裡全不用爹娘操心。老兩口越發地認定這步棋走對了,晚上躺在被窩裡老是在夢裡笑醒,見人臉上也有了喜色,似乎是越活越年輕了。 胡胡李明里沒有動作,背地裡卻在做殺掉鄧財主的一切準備工作,王大哥將自己的能耐全部教會了他,他有十足的把握將鄧財主無聲無息地干掉而不留一些痕跡,但是怕萬一給人發覺連累了爹娘,故而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也該著鄧財主免挨那一刀,胡胡李過繼給四叔四嬸的第三個年頭上,李賈村流行瘟疫,鄧財主偏偏就患了病,醫治無效,一病不起,病榻上受盡了折磨,便壽終正寢,嗚乎哀哉了。胡胡李得知這回事後跑到王大哥的墓邊痛哭了一場,罵了自己一通無用的話,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自此也就不再蓄謀去打鄧家的主意。鄧財主一命歸陰,留下偌大個家業,誰也不管,鄧財主只有一個兒子,在城裡做綢緞生意,等鄧財主的心腹狗腿捎信讓他回來時,鄧財主苦心經營一輩子的"民脂民膏"已給折騰了個差不多,幾個姨太太一個個偷了些細軟帶著曾經的地下情人各自遠走高飛了,玉蘭也不例外,當然李三沒有福氣和她比翼雙飛,依舊在鄧家幹他的狗腿子。鄧財主的兒子在外混了半生,比鄧財主尤其心狠手辣,吃人簡直就不吐骨頭,他在家呆了兩年,鄧家又恢復了原來的狀貌,比之老鄧財主在世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依舊稱呼他為鄧財主,心裡卻比恨老鄧財主還要恨他了。 欲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彈指一揮間,胡胡李在四叔家裡已經呆了五六年,長成一個虎背雄腰的棒小伙子了。 四叔和四嬸不是沒考慮過給他娶房媳婦的事,大城縣農村的年輕人結婚都早,過了十五六歲還沒說上媳婦的就成"大齡青年"了。老兩口開初的時候還慢聲細語地勸胡胡李,說要給他討一房媳婦,咱李家也算有個後想,胡胡李根本無動於衷,嗯啊兩聲就敷衍過去了。老兩口還以為他暗地裡已經有了意中人,也不怎麼管他,到後來眼看翻過二十歲這個門坎了,胡胡李的意中人還沒露面,四嬸按捺不住心性,有一天把胡胡李拉到一邊,非逼他說到底相中了哪家的閨女,只要是門當戶對,一切包在她身上,胡胡李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半天沒吱聲,最後給四嬸攤了底牌,說這回事壓根就沒有,爹媽你們就別瞎猜了。四嬸當時眼睛都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心說:"我的娘啊!原來是我們老不死的心眼太多,"慌得胡胡李趕緊跪在地上求饒。四嬸一想,小孩也沒什麼錯,沒必要責罵他,你不找我和你爹給你找,找來了我們倆做主,吹吹打打一娶進李家門,還怕你不要。四嬸心裡這麼揣摸著,那股子無名火也就消了,安慰了胡胡李幾句,看胡胡李還是有一疙瘩沒一砣的,聽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老人家的火氣騰就又上來了,手裡的活計也扔一邊了,搬了個木墩和胡胡李對臉坐下,胡胡李走也不是,挪開也不是,只得耐住性子聽四嬸說道。四嬸本來沒什麼多說的,說了幾句看胡胡好像還是左耳聽,右耳扔,老人家可就找著了藉口,展開長篇大論的訓導了: "兒啊!不是做娘的逼你,孩子長大了誰不娶媳婦,誰家的長輩也不想當絕戶頭,都想有個後人,百年以後墳頭上有個燒紙錢的啊!你看看咱村里,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比咱富的,比咱窮的,誰還沒有抱上娃娃,你咋就不知道著急呢!昨兒個東莊你表舅過來串門子還說,老表姐,外甥都這麼大了,咋還沒說個媳婦呢?兒啊!咱家不是娶不起媳婦,要錢咱不比人家少,要人,咱的人樣也挑不出毛病,你咋就不替你爹俺倆想想,你再不娶,讓你爹俺倆咋往人前頭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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