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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東史郎日記(26)

東史郎日記 东史郎 14419 2018-03-16
翌日,我們把他留在後方就出發了。 在不分晝夜進行的北支討伐之中,我們感受著大自然,感受著土地,感受著悠久無限,部隊的行動必須聽從司令部的無線電命令,所以連聯隊長自己也不清楚明天的前進目標。 接受命令的時間也不確定,接受無線電的時間總是晚上十一點或凌晨四點,因此每天的出發時間都要到這個時候才能知道。大致的出發時間為早上五點或六點,宿營時間為晚上七點或八點。 出發後的第八天下午,我們再次來到道口鎮附近。熱辣辣的太陽曬得人十分難受,滿是汗水與塵土的身體疲乏無力,步履維艱,我們在這廣闊的大地上左右前進尋找著敵人。可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到。我們在長長的隊列的最後面,護衛著隨機應變的車輛部隊。烈日炎炎,我們更是疲勞萬分。

運輸隊征收的車輛緩緩前行,我們走走停停,等候車子的到來。終於大家忍受不了,都把行李堆到車上,逛街似的晃悠著。 小隊長坐在車上,我們減輕了負擔,像小學生春遊那樣邊走邊唱著歌、吸著煙、吃著點心,真是一次悠閒的行軍,突然從後方傳來射擊聲,"乒乒、乓乓……"子彈"唆唆"地飛過來。 原來是聯隊本部的三輛車落在最後面了,殘敵們要搶裝載著的糧食,他們像是在踩著長蛇的尾巴,襲擊了遠遠落在後面的人力車。 我們迅速地轉過身,趴在地上應戰。敵軍兇猛地撲向車輛。幾分鐘後,我們拿出輕機槍、步槍和擲彈筒,敵人慌忙逃跑。我跳上車猛擊馬屁股,車行駛起來。 駕車的苦力趴在溝裡一動不動。傳令來了,不久野戰炮向後方村莊射出猛烈炮火,敵人嚇破了膽。部隊到達離道口鎮還有一里的地方,決定收拾道口鎮的敵人。我們小隊來到道口鎮和滑縣的交界處,這時大地完全被黑暗包圍了。我借了後勤兵的軍馬,趕去與中隊聯繫,小隊合併到中隊。

這個村莊是一個沒有城牆的小村莊,只有二三十間房子。 第三中隊受命擔任村莊的警戒,我們在小麥田裡挖戰壕,鋪上僅有的高粱殼,在戰壕里就寢。 白天炎熱,夜晚寒冷。我們啃著壓縮餅乾等待著天亮。 這時我覺得一個小時像是幾個小時,這個夜晚好像是無數個漫長的日子。漸漸地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我們好似甦醒過來,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比此時的太陽更令人愉悅,令人感謝的了。可是,到了白天,我們又要遭罪。那毒辣辣的陽光曬得人心煩意亂。 我們衷心感謝露營的早上升起的太陽,我們喝了水桶裡的冷水後,開始攻擊道口鎮。我們以前通過道口鎮的時候,它還是個和平的村莊,現在卻被敵軍盤踞著。 開始砲擊了,密集的砲彈射向城內。敵軍一槍沒發就逃跑了。

第三中隊負責攻擊西門,敵軍始終沒有發一顆子彈。這場戰鬥好像是小孩子在玩打仗遊戲,很快就結束了。森山中隊長跑在最前頭,可堅實的城門緊閉著打不開,於是在倒塌的城牆處架起了人梯。中隊長爬上人梯,梯子倒塌,中隊長摔了個大跟頭倒在地上。這樣進行了兩三次都沒有成功,柴山上等兵又爬了上去。好多次人梯倒塌,均告失敗。我和瀧口呆呆地站著,看著他們。 瀧口嘲笑著說:"勇敢的士兵苦攻西門!新聞記者看到這場面會這樣寫吧。太可憐了,我都不忍心看。" 我答道:"想笑都笑不出來,夠可憐的!" 我同情地自言自語道:"沒有一個敵人,還這樣膽怯慌張。" 不久柴山上等兵進入城內,森山中隊長也跟著進去了。

他剛進去便激動萬分地叫道:"三個敵人在城門裡死去了,還有一挺重機槍呢。西門已被第一中隊的一個小隊和第四中隊的一個小隊佔領了。" 城門的內側用大石頭抵著,門打不開,城牆上躺著三具被砲擊中的敵人屍體。敵人使用的槍似乎是上一個世紀的東西。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軍服,毫無依靠。對付這些傢伙,我們一個日本兵就夠了。想想我們吃了那麼多的苦,真不值得。 敵軍的屍體上有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救國抗日五戰士,侵略者日本人",這是一個出色的救國戰士。 城內進行了徹底的掃蕩。 各處的房頂都被砲彈擊壞,幾乎看不到居民。我們闖進一所大房子,裡面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看上去很富態的老人。

他的兒女似乎在城裡的學校上學,家裡有英文信。他的家具用品也很講究,還有洋式的睡床。我們把所有的抽屜打開,尋找值錢的東西,可是一樣也沒找到。我首先看藏書。正在我找書的時候,老人悄悄地把手放進懷裡,我意識到什麼,上前把老人的手擰住,察看他的懷裡。我不安地想,他會不會拿出手槍。不料從他懷裡掏出來的是紙幣,是農工銀行、河北銀行、中央銀行、中國銀行等印發的紙幣。可以看出,支那像我國德川時代各地發行各自的貨幣那樣,也在各地銀行發行紙幣。 老人不安地看著我們是否會搶去那些一百元的紙幣。 我邊打邊罵道:"混蛋!日本兵不是匪賊。"我把紙幣一起扔到他的臉上。 老人一瞬間露出笑臉,邊說"謝謝"邊撿起散亂的紙幣。

我們總共抓到十隻雞鴨,徵收了絲綢被子,然後回到宿舍。小隊長把洋式睡床上的草墊子和全套寢具運回宿舍。我們今天晚上就穿著渾身是泥的軍服,蓋上絲綢被子睡覺。 一群失去了主人的山羊在馬路上悲哀地叫著。離夜晚還有很長時間,我們開始清洗衣服,整理槍支,準備晚飯。晚上我們飽嚐著雞鴨,喝著支那酒,一如既往地唱起袈裟曲。 第二天早上,野口一等兵徵收到一輛板車和四匹馬。他很會徵收東西,隊員們都把背包堆在車上,出發了。 下午來到酸棗(酸棗,古縣名,治所在今天的河南延津西南。)附近。那裡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山頂上建有一座宮殿,中隊長解釋說:"那座山是有名的大呸山。 據說過去皇帝是騎著麒麟上去的。 "

過了大呸山,我們看到一眼大泉,流淌著清清的泉水。這一帶曾是水源豐富的舊黃河遺址。我們繞過清泉,在那像是遺址的小村莊里宿營。那個村里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西本伍長抓住他說:"你準是留下來的敵人。"於是他用被子把年輕人裹起來,澆上汽油,點著了火。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年輕人頃刻間就成了火人,被子里傳出地獄般的嚎叫。 西本邊笑邊說:"熱嗎?你不哭叫我也知道。我站在旁邊都覺得熱。不用擔心,一會兒就不熱了。" 西本在南京也乾過類似的事情,他始終是個殘忍的人,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的隊伍裡。他像沒有教養、無知的人那樣殘酷無情。 被子燒著了衣服,年輕人使出渾身的力氣跳起來,他死了。

我們走過一個個村莊,穿過一片片樹林。我們所到之處牛馬被奪,婦女遭殃。我們每個中隊都擁有十輛或十五輛車,每輛車都配備著四匹至六匹馬或驢子。苦力揮動著長鞭,僅板車隊的隊列就長達一里。 四月六日。 遼闊的大地上黃昏來臨。通紅的巨大的夕陽勾畫出令人心醉的自然美,我們陷入夢幻的境地。夕陽隱沒在遠方的樹林中,放射出金黃色的光芒。奔流的雲彩在光芒中流動,極為壯觀。 大自然的父母發出的這慈愛的光芒,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照著敵我雙方。夕陽漸漸地進入夜幕,遠方的樹林都消逝在黑暗中。不久,麥田上空,孤零零地浮起寶玉般的光輝,五匹馬拉著的板車捲起漫天的塵埃,那釣魚竿似的長鞭不停地在馬的耳邊揮動,"叭叭"聲在空中迴響,馬飛快地奔向樹林。

苦力被車旁的塵土嗆著,揮動著鞭子。這個長長的隊列像激流投入到塵埃中,然後向黑暗的樹林湧去。這一股激流不是有所畏懼、處境被動的激流,它是勇猛地沖向敵人陣地的果敢的激流。 遠方的空中閃爍著星星點點寶石般的光輝,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柳樹林沉浸在黑暗裡,只剩下一縷微弱的陽光。 除了遠處的犬吠聲,什麼也聽不到。在這廣漠無垠的大地上,越過一望無際的麥浪,長龍般的隊列響起了進軍曲,是砲兵用口琴吹出的曲子,這是多麼令人感懷而難忘的場面埃。 四月七日。 在我們宿舍鄰近的廣場上,拴在板車上的支那馬襲擊了可憐的驢子。那可憐的驢子耳朵和頭特別大,腿像老人的拐杖那樣細,搖搖晃晃地扭動著屁股。驢子是如此讓人哀憐的動物,身子太小,她從不放聲大哭,只用可憐的少女失戀時的哭聲、悲痛欲絕的哭聲、怨恨的詛咒聲來哀嘆。我想把驢子看作少女。

她楚楚動人,似乎哀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憎恨,所有的咒罵,所有的不滿。她哀嘆這個大地上農民作為最高財產的家畜被掠奪,視為父母的農田被荒廢,全族人遭屠殺,愛妻和愛女遭侮辱,房屋被焚燒,沒有今夜的住所也沒有明天的食物,她哭訴深受戰亂之苦的農民們的悲痛之情。 充滿了悲哀的動物——驢子。 支那馬那足有兩尺長的陰莖晃動著,壓在驢子身上。馬交配失敗後,從驢背上滑下來。這樣做了兩三次都沒能成功。 第四次時,野口一等兵幫著猛地用力把陰莖插了進去。馬興奮地晃動著腰,插入更深處,大約一分鐘就完事了。許多液體從驢子的胯股間"啪塔啪嗒"地流了下來。馬的陰莖實在偉大。士兵們人山人海高興地觀看著。我也是其中一員。 馬的一生看上去沒有什麼快樂,也沒有什麼娛樂。除了痛苦,沒有其他什麼了。是的,除了痛苦以外,一切都沒有。 他們只從人那裡得到僅有的稻草,還被人殘酷地使用。他們得不到任何自由,只有本能才是他們本身的自由。他們沒有語言,無論怎樣痛苦也無法訴說,無論有怎樣的慾望也難以傾訴。他們表現痛苦的時候,就是他們臨終的時候。 他們只是一味地聽從人的命令,不停地奔走。使盡全部精力時,才能訴說痛苦,這時已奄奄一息。他們向人表達痛苦的方法只有這一種。這種悲哀的惟一方法,就是他們躺在那裡,永遠不得動彈,他們只能用飢腸轆轆的空腹來訴說。如果說他們有訴說的自由,那麼也是被極其殘忍地虐待的自由。 他們旺盛的性慾就像是澆上硫酸燃燒了。他們的生命裡,沒有滋潤也沒有美,只有被虐待的苦痛。他們生來就被人殘酷使用,連本能也被人剝奪,但他們的生命依然在延續。 生物都是為了求食而勞作,可是,他們只被人殘酷使用而無法求食。馬如此,我們的人生也是這樣。 屠格涅夫說:"人生非兒戲,非消遣,當然也非快樂。……人生是痛苦。" 我們要度過這痛苦的人生。我們不願我們這個民族滅絕。我們要為尋求我們民族的繁榮付出重大的犧牲,為此我們正在與其他民族戰鬥。 馬的世界與使用馬的我們人的世界又有什麼不同? 風和日麗的天氣持續著。小麥長至五六寸,滿目青綠。 各個中隊都備有十輛板車,五六匹馬拉著車相連著前進。我們每經過一個村莊,都要徵收很多牛、馬、雞。 我想今天已經很晚了,可能吃不到什麼菜。我打算拔掉徵收來的兩隻雞的毛。我作為車輛監視員坐在車上。我想對跟車的支那人說拔掉那兩隻雞的毛,由於語言不通,只好指著雞一邊說"這個,這個",一邊拔掉兩三根毛遞給他,苦力明白地點點頭,把雞放在手上,活生生地拔起毛來。 苦力"叭噠叭噠"地拔著毛髮出響聲,我原想殺了以後再拔毛的,可是語言不通,只好又取過雞,拎起雞脖子做出殺雞的樣子,對他說:"死了死了。" 苦力從我的手上接過雞,硬是擰斷雞脖子,然後捏著流血的雞頭,拔起毛來。他若無其事地做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覺得這大殘酷,看著他的臉。他卻平靜地拔著毛,拔著活生生的雞的毛。這是何等兇殘埃一天,我跟準尉去了九聯隊駐紮的黃河附近的村莊。這個村莊的旁邊流淌著黃河的支流,河邊低垂著綠綠的楊柳枝。 大家議論紛紛說九聯隊的某中隊有八個士兵被襲擊了。說這八個士兵去附近的村莊掃蕩時,在那裡發現了紅槍匪的十多支長矛。他們把這些長矛纏在一起,讓從部隊押送來的二十個支那人拿著,跟在身後。風和日麗的景緻,使他們完全麻痺,放鬆了警戒,他們哼著歌走著,突然,聽到"哇"的一聲大喊,他們中的一個人倒了下去。原來被押送的支那人是匪賊,他們乘虛悄悄分發了長矛,從背後襲擊起來。 士兵們驚愕得一下子不知所措,全遭殲滅。這八名士兵不光彩地被刺死,槍支也被奪走。我們聽了這些,覺得這一結果是九聯隊的士兵自我的,便嘲笑道:"是被鏽了的長矛刺的,一定很痛吧!" 擔任巡查的伍長要帶兩個年輕人走,說是練習柔道。他開始練習,把年輕人背起來再摔倒。人世間竟然有這樣在人前追求無益虛榮的男人。 伍長似乎得意忘形他說自己會柔道,又練了起來。年輕人被他摔倒三四次,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兒。 我諷刺道:"餵,餵,知道你的柔道棒。可這裡又不是柔道場,現在也不是練習的時候。馬上就要殺這傢伙,還是不要欺侮他吧。" 支那人再次排成橫隊坐下,左邊的那個年輕人不知是頭腦簡單還是裝傻,在那裡發著果,沒有像其他三人那樣苦苦哀求。他扭著身體,變換著姿勢,小隊長認為他態度傲慢,用刀尾狠狠地敲了他。在他旁邊的那個四十八歲的男子,奪下年輕人擺弄著的小石子,咕噥著什麼。準是在對年輕人說,老老實實地求饒吧。小隊長認為,他倆在搞陰謀詭計,越發惱怒起來。 語言不通令我們焦急,因為既不能申辯也不被理解,許多無辜的良民被殺害了。我們訊問了一個小時,什麼收穫也沒有。他們無法確切證明自己是良民,我們最終還是決定殺死他們。 昨晚,小隊長說要藉給我軍刀。我原打算用小隊長的軍刀,不知何故臨到斬殺時,小隊長沒有借給我。不知是小隊長討厭他的軍刀會沾染血跡,還是怕把刀弄斷,我猜想他或許覺得軍刀上沾了血跡是不吉利的,不過,明知軍刀的用途,卻怕被染上血跡,這種想法很愚蠢。小隊長村下少尉還沒有經歷過戰爭,並且從未殺過人。 我不得已借了車站工作人員的一把一尺八寸長的日本刀。這四個人將被帶到昨天殺死十六個苦力的地方。我在藉刀的時候,聽到"逃跑了"的喊聲,回頭看去,一個年輕人飛快地跑著,小隊長和兩三個士兵在後面追趕。我猛地拔出刀追了上去。 全是泥土的田地,由於昨晚下了雨,滿地泥濘,爛泥粘在腿上,跑不快。年輕人拼命地奔跑,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似乎已經感到死神追來了,並且以很大的氣勢追來。如果被抓到,必死無疑。 追趕的人怒氣沖衝,一步一步地逼近年輕人。突然,好像是絆到了什麼,或許是發了瘋的腳不聽使喚,他一下子摔倒了,但他馬上又站起來試圖再跑。可是已經晚了,追趕的人抓住了他,其他士兵忙亂地用刺刀挑他。年輕人被強行拉起來,走過來時,頭上臉上流著血,滿身是血。 我繞到他的身後準備殺他。這時,小隊長發話,帶到山里後再乾掉他,"快走!"我怒吼著跟在青年的後面。追趕的人們氣喘吁籲地發怒道:"畜生,你敢跑!" 我跟在青年的身後,看到他脖子上流著血,我一時衝動地想就這麼走著殺了他。我大聲叫道:"殺!"可是小隊長制止說:"再往前走。"不久,我們來到了扔著昨天殺掉的屍體附近,我猛地從鞘裡拔出刀。戰友取下系在年輕人脖子上的帶子,脫去他的上衣。 我原想就這麼站著容易砍,可戰友們說"跪著試試",讓年輕人跪下了。 "嘿!"我使勁兒砍下去。用刀砍人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砍的同時,我把刀斜了一下,自然我的身體也斜著,沒有去看年輕人的死。 站在我身後的仲之島一等兵叫道:"啊,太上了!"回頭一看,年輕人服服帖帖,已奄奄一息,耳朵上方的頭部已被砍去一半左右,刀口下方血突然像細細的噴泉似的噴出五六寸高,那血紅的刀口像裂為兩半的石榴,裂口大約有兩寸長。年輕人被砍的瞬間,哼也沒哼。砍的瞬間我也什麼都不想,可是看到那石榴般皮開肉綻的刀口時,忽然感到一陣噁心。砍的瞬間,覺得一定能砍中的。我的疏忽是在砍的瞬間沒有右旋一下,也許是下手輕了點兒。頭骨被劈成兩半,可刀沒有絲毫損壞。那是因為砍時刀在眼前拉了一下。如果像砍樹那樣,太深了砍不動,還會損壞刀。 那時,我想砍得順利就能一刀解決。我原來打算對準脖子的,可是沒有砍準。砍人的時候,應該對準容易砍的地方。 並且,下刀的瞬間,要用力地右旋一下,不使勁的話,刀鋒就沒有力氣。我對我的手腕充滿自信,我的力氣十足。砍的時候什麼都不想,不過我右旋時的力量弱了一些。從砍的刀口來判斷,可以看出我是用了相當大的力氣的。砍的時候,最初使勁地握著刀,而收刀時,稍稍鬆了點勁。 站在旁邊的島田說,他為我的干勁嚇了一跳。我認為砍人的時候,刀往前伸會砍不動。如果要說刀往前伸與刀往後拉,哪一個更需要力氣的話,我想還是往後拉需要相當的力氣。鮮紅的血流了出來,刀刃上只留下一道很細的血痕。 原以為會鮮血淋漓,可由於砍的一瞬間,用力拉了一下,因而沒有沾上血。砍人的時候要果斷,必須是一瞬間。隨著"嘿"的一聲吶喊,立即砍下去。 接著,野口一等兵砍了另外一個人。也僅僅是一瞬間。 被砍的年輕人痛苦地掙扎著,兩三個士兵不得已一起刺死了他。 那個四十八歲的男子到現在還難看地哭叫著求饒,不好對付。他拼命地糾纏著,最好是放他跑然後從背後殺死他。 我們對他說:"逃吧!"可他沒有逃,一直哭叫著哀求。 小隊長下令:"就地處決!"和昨天殺的十六個人加起來正好是二十個。這二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半山腰上。 我們從山上下來,在已燒好了水的陶缸裡洗澡,然後大吃大喝。最近,幾乎每天晚上我們都要喝酒唱歌。對我們來說,晚上的酒宴是最愉快的,唱袈裟曲是最快樂的,今晚也如此。 我們酒後大醉,躺倒在地。 三月二十五日。 太郎好像已經忘記了哥哥的死,又孩子氣地快樂起來,唱著袈裟曲。太郎他們像狗一樣鑽在床底下躺著,我高興地用鼻子哼著教他們唱袈裟曲。 我們大醉,一直酣睡到凌晨四點左右。突然,小隊長來了,他命令道:"信號彈在山那頭閃過,快去偵察!"我起身一看,坦克隊隊員正在整裝,滿天星星閃爍,月色朦朧。兩名步哨站在路旁。 "步哨,信號彈是從哪個方向升起的?" "山那邊。" "早嗎?" "可是,東,好像不是信號彈,是銀白色、紅色的火焰,在半山腰掃過,變成細焰消失了。他(指坦克兵的步哨)說是信號彈,可我不認為,不過……"立花上等兵凝望著遠山,說道,"當然不是一般的火焰,是一種奇怪的火焰。" "那麼,是流星吧。" "不、不,的確不是流星。" 我對立花說:"不管怎麼樣,去偵察一下,一個小時不到就回來,當心點兒。" 於是我們四個人一起過了鐵路,鑽過鐵絲網的缺口,向潞王墳方向走去,穿過稻田,登上山間小道。 小道在月色下清晰可見。我們默默地走著,刺刀尖泛著、白光,只有笨重的靴子聲,"吧嚓吧嚓"在寂靜的山間迴響。走了一會兒,我們看到左邊稻田裡橫著一具屍體,是昨天下午殺掉的那個傢伙。往前走了十五六米,又看到右邊有三具屍體。 我殺的那個傢伙也緊緊地伏在地上。都是昨天剛殺過的新鮮的屍體,我不想看我親手殺的那個人,於是盡量不去看。 那個臨死前表現不好的四十八歲的男子,蠢笨的身軀被翻了過來,月光可怕地照在他那張難看的臉上。在昨天下午三點,距現在十二個小時以前,還是活生生的那個頑強地乞求饒命的大男人,現在被冰冷的夜露淋濕了,月光在他的屍體上玩耍。 我們來到一條凹凸不平極難走的路上,路漸漸地成為陡坡,我們來到坡頂。野狗在遠處的黑暗中"嗥嗥"地叫著。北支那這個地方野狗很多。 來到山坡,我們看到昨天所殺的屍體還橫臥在那裡。我們從屍體旁走過,又登上第二個山坡,山巒綿延起伏。我們通過的下邊已經完全消失在黑暗裡。漆黑的夜幕在我們的腳下無限地伸展著。夜空中閃爍著無數的星星,月牙儿像女王似的放射著暗淡的光芒。 我們爬了大半個山,連敵人的影子也沒看到,似乎也沒有什麼異常。寒冷的地表隱沒在黑暗裡,地上的靜謐包圍著我們,只有星星和月亮在閃爍。有時傳來野狗在遙遠的黑暗裡的嗥叫。 "好像沒有什麼異常。" "是沒有。" "還是流星吧。" "可是,立花說確實不是流星,他說是像銀白色、紅色的火焰一閃而過,變細之後消逝了。" "是不是鬼火?" "鬼火?有鬼火嗎?" "磷火燃燒倒是有的,或許是野狗叼著屍體跑,屍體中的磷燃燒著。" "是幽靈?是昨天殺死的支那佬的幽靈?" "南無阿彌陀佛。" "什麼?什麼?不要說這些稀奇古怪的話,""南無阿彌陀佛。" "別說了。再好好想想。" "那好,回去時,我們數數屍體的數目。屍體有二十具就對了。" "就這麼辦吧。" 我們順著原來的路下山,毫無警戒地大聲說著話。 "昨天的暴風雨真不可思議埃連續幾個月都是晴天,又到了春天,竟然下起了冰雹。" "是神憐憫這二十個支那佬,降下冰雹來哀悼吧。" "你別鬧了。" "可確實有點這種感覺,因為這場暴風雨來得太突然、大瘋狂。" "這二十個人應該恨我們。" "那當然,沒有一個人會感謝你殺了他的,特別是要憤恨東,我們這裡殺人的只有東。" "說什麼啊,我殺的那傢伙,一刀就把大腦砍掉,他什麼都不會想了。" 忽然,那石榴般流血的刀口和血噴出來的情景,在我眼前閃現,我一陣噁心。 "你們認為殺死的二十人中最冤的是哪一個?" "是那個四十八歲的大男人。因為他說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並且頑強地乞求饒命。" "我討厭了,別說這些吧。" 不知是誰最後說了一句,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但是,誰也沒有感到恐怖。戰爭時期就是這樣吧。不久,我們來到前天殺死的十六具屍體的地方。一、二、三、……十六,真是十六個。這些屍體有的頭歪著,有的頭朝下,有的頭仰著,滿地都是。斷頭的軀乾髮怒地衝著蒼天。捅過的屍體像隨便扔掉的衣服一樣橫在那兒。 那個對著荒原上等兵大叫、齜牙咧嘴地傻笑的男人,即使在地獄裡也會被這場暴風驟雨蠻橫地刮倒吧。 無論哪一具屍體都好像被大地緊緊地吸住,靜靜的,一動也不動。這時,暗淡的月光徘徊在這些屍體上。 "沒什麼異常,是十六具。" "十六。" 我們又沉默地往下走,下面的山坡上有四具屍體。我殺的那個年輕人垂著頭趴在那裡。頭後部的刀口在夜色中呈黑紅色,乾裂了。我突然閉上眼睛,不想再看。 "回去吧。"我說著,邁開腳步。那石榴般的刀口浮現在眼剛。 "唱袈裟曲吧。"我剛說完,大家就唱了起來:"不能戀慕的外鄉人……"大家齊聲地唱著。黑夜裡寂靜的山上,響徹著袈裟曲。這是對死者的超度。唱完一段袈裟曲,突然我的頭腦裡又若隱若現地浮出那石榴般的刀口。然後我又唱起袈裟曲。 石榴般的刀口若隱若現,實在是討厭。但我感覺不到任何恐怖和不安,完全是一種坦然的心態。 不久,我們來到平地。在鐵路邊鐵絲網的缺口處,孤零零地站著步哨。 "什麼異常也沒有。" "是嗎,還是鬼火吧。" "殺了二十個人,會出鬼火。" "餵,步哨,你看到鬼火,以為是信號彈了。" "防禦總不免神經緊張。" 我們向小隊長報告沒有異常現象,小隊長自言自語說:"那麼,還是鬼火吧。" "鬼火存在嗎?" "有嗎?" "不知道有沒有。不過,還是鬼火吧。" 我們把那奇怪的火看作是鬼火,又鑽到床上睡覺了。 天亮了。今天要和值得回憶的潞王墳告別。其他部隊還會來這裡警戒,我們給車站工作人員發了手榴彈,並提醒他們如果遇到敵人襲擊,就用手榴彈來防衛,然後鑽入地下室。 大野聯隊決定從新鄉北上到這裡。我們上午十點整隊,然後坐在廣場上等待。先頭部隊於下午一點左右到達,長龍般的隊列從我們的身邊通過。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溫暖的空氣使人懶洋洋地想睡覺。我們背著背包,仰頭大睡。 我們這個小隊被命令到隊列的最後去援助車輛。車輛、野戰炮、軍隊和馬匹陸續不斷。 我們無精打采地躺著,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部隊從眼前通過,這時有一輛六匹馬拉著的彈藥車過來了,車上不是彈藥,而是一大堆毛毯,毛毯上躺著一個悠閒的砲兵,鼻子裡哼著歌。 這輛車到達通往山里的十字路口,剛要通過,忽然"轟鹵一聲巨響,車輛飛向空中,馬掙脫韁繩狂奔起來,躺在車上的士兵被摔到溝裡。 我們從十點開始在這太陽中等待了三個小時,熱得渾身發軟,這聲巨響驚得我們一下子睜開眼。我原以為是砲彈自然爆炸。車輛成了碎片,四處飛散,彈片落在離我們三四米的地方,隊員們嚇得四處逃避。村下少尉鐵青著臉,大聲吼叫:"餵,有沒有受傷的?" 那位哼著歌的砲兵早已嚇破了膽,好像死了似的趴在溝中一動不動。幸好是躺在毛毯上,沒有受傷。 地面上出現一個大洞。是地雷。 不知誰叫道:"餵,還有哩。請注意!" 向前走似乎很恐怖。這條路至今每天都要通過幾十輛大卡車,而且還有很多人馬通過,可是沒有被炸毀。那是敵人埋地雷時埋得太深的緣故。前天晚上的一場大雨,使泥土鬆軟,加上許多部隊通過這裡,泥土漸漸地變硬最終導致了爆炸。 部隊在我們面前通過,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到下午三點,我們才最後出發。我們向在後方被高高的磚牆圍著的城堡般的潞王和他妃子的墳告別。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照得身上直淌汗。 討厭的行軍又開始了。這麼多人的大部隊要宿營的話,需要十個村莊吧。這次出發,決定行軍一個小時後再宿營。 我們來到城門時,小隊長檢查人數,發現少了士兵木下。這個男人始終有氣無力,是個傻瓜。城門的正前面有一條護城河,河上有一座石橋。我們在石橋上休息,等著木下一等兵。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可木下君還沒有到。和以往一樣,為了等木下君,全體人員都要遭罪,大家憤憤不平地痛罵他。以前北支戰鬥時,他給大家帶來過很大的麻煩。 時間漸漸過去,我們想早點回宿舍休息,更是大罵特罵。 二十分鐘過去,蓄著威廉二世式鬍鬚的大男人木下君像將軍似的乘著人力車悠然來到。他的舉動令大家寒心。大家抓住他這種態度極壞、毫無禮貌的行為,大聲地斥責。木下君慌忙想從車上下來,苦力不知道車要停在哪兒,徑自拉著車往小隊這個方向走來。木下君邊叫著"你你",邊在車上暴跳著。激烈搖晃的車停了下來。 小隊長不吭聲地看著他,突然使勁地打了過去,怒罵:"混蛋!"那天晚上,木下說自己肚子痛,並表明不參加以後的討伐。他從未參加過戰鬥,現在他又想迴避了。 翌日,我們把他留在後方就出發了。 在不分晝夜進行的北支討伐之中,我們感受著大自然,感受著土地,感受著悠久無限,部隊的行動必須聽從司令部的無線電命令,所以連聯隊長自己也不清楚明天的前進目標。 接受命令的時間也不確定,接受無線電的時間總是晚上十一點或凌晨四點,因此每天的出發時間都要到這個時候才能知道。大致的出發時間為早上五點或六點,宿營時間為晚上七點或八點。 出發後的第八天下午,我們再次來到道口鎮附近。熱辣辣的太陽曬得人十分難受,滿是汗水與塵土的身體疲乏無力,步履維艱,我們在這廣闊的大地上左右前進尋找著敵人。可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到。我們在長長的隊列的最後面,護衛著隨機應變的車輛部隊。烈日炎炎,我們更是疲勞萬分。 運輸隊征收的車輛緩緩前行,我們走走停停,等候車子的到來。終於大家忍受不了,都把行李堆到車上,逛街似的晃悠著。 小隊長坐在車上,我們減輕了負擔,像小學生春遊那樣邊走邊唱著歌、吸著煙、吃著點心,真是一次悠閒的行軍,突然從後方傳來射擊聲,"乒乒、乓乓……"子彈"唆唆"地飛過來。 原來是聯隊本部的三輛車落在最後面了,殘敵們要搶裝載著的糧食,他們像是在踩著長蛇的尾巴,襲擊了遠遠落在後面的人力車。 我們迅速地轉過身,趴在地上應戰。敵軍兇猛地撲向車輛。幾分鐘後,我們拿出輕機槍、步槍和擲彈筒,敵人慌忙逃跑。我跳上車猛擊馬屁股,車行駛起來。 駕車的苦力趴在溝裡一動不動。傳令來了,不久野戰炮向後方村莊射出猛烈炮火,敵人嚇破了膽。部隊到達離道口鎮還有一里的地方,決定收拾道口鎮的敵人。我們小隊來到道口鎮和滑縣的交界處,這時大地完全被黑暗包圍了。我借了後勤兵的軍馬,趕去與中隊聯繫,小隊合併到中隊。 這個村莊是一個沒有城牆的小村莊,只有二三十間房子。 第三中隊受命擔任村莊的警戒,我們在小麥田裡挖戰壕,鋪上僅有的高粱殼,在戰壕里就寢。 白天炎熱,夜晚寒冷。我們啃著壓縮餅乾等待著天亮。 這時我覺得一個小時像是幾個小時,這個夜晚好像是無數個漫長的日子。漸漸地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我們好似甦醒過來,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比此時的太陽更令人愉悅,令人感謝的了。可是,到了白天,我們又要遭罪。那毒辣辣的陽光曬得人心煩意亂。 我們衷心感謝露營的早上升起的太陽,我們喝了水桶裡的冷水後,開始攻擊道口鎮。我們以前通過道口鎮的時候,它還是個和平的村莊,現在卻被敵軍盤踞著。 開始砲擊了,密集的砲彈射向城內。敵軍一槍沒發就逃跑了。 第三中隊負責攻擊西門,敵軍始終沒有發一顆子彈。這場戰鬥好像是小孩子在玩打仗遊戲,很快就結束了。森山中隊長跑在最前頭,可堅實的城門緊閉著打不開,於是在倒塌的城牆處架起了人梯。中隊長爬上人梯,梯子倒塌,中隊長摔了個大跟頭倒在地上。這樣進行了兩三次都沒有成功,柴山上等兵又爬了上去。好多次人梯倒塌,均告失敗。我和瀧口呆呆地站著,看著他們。 瀧口嘲笑著說:"勇敢的士兵苦攻西門!新聞記者看到這場面會這樣寫吧。太可憐了,我都不忍心看。" 我答道:"想笑都笑不出來,夠可憐的!" 我同情地自言自語道:"沒有一個敵人,還這樣膽怯慌張。" 不久柴山上等兵進入城內,森山中隊長也跟著進去了。 他剛進去便激動萬分地叫道:"三個敵人在城門裡死去了,還有一挺重機槍呢。西門已被第一中隊的一個小隊和第四中隊的一個小隊佔領了。" 城門的內側用大石頭抵著,門打不開,城牆上躺著三具被砲擊中的敵人屍體。敵人使用的槍似乎是上一個世紀的東西。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軍服,毫無依靠。對付這些傢伙,我們一個日本兵就夠了。想想我們吃了那麼多的苦,真不值得。 敵軍的屍體上有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救國抗日五戰士,侵略者日本人",這是一個出色的救國戰士。 城內進行了徹底的掃蕩。 各處的房頂都被砲彈擊壞,幾乎看不到居民。我們闖進一所大房子,裡面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看上去很富態的老人。 他的兒女似乎在城裡的學校上學,家裡有英文信。他的家具用品也很講究,還有洋式的睡床。我們把所有的抽屜打開,尋找值錢的東西,可是一樣也沒找到。我首先看藏書。正在我找書的時候,老人悄悄地把手放進懷裡,我意識到什麼,上前把老人的手擰住,察看他的懷裡。我不安地想,他會不會拿出手槍。不料從他懷裡掏出來的是紙幣,是農工銀行、河北銀行、中央銀行、中國銀行等印發的紙幣。可以看出,支那像我國德川時代各地發行各自的貨幣那樣,也在各地銀行發行紙幣。 老人不安地看著我們是否會搶去那些一百元的紙幣。 我邊打邊罵道:"混蛋!日本兵不是匪賊。"我把紙幣一起扔到他的臉上。 老人一瞬間露出笑臉,邊說"謝謝"邊撿起散亂的紙幣。 我們總共抓到十隻雞鴨,徵收了絲綢被子,然後回到宿舍。小隊長把洋式睡床上的草墊子和全套寢具運回宿舍。我們今天晚上就穿著渾身是泥的軍服,蓋上絲綢被子睡覺。 一群失去了主人的山羊在馬路上悲哀地叫著。離夜晚還有很長時間,我們開始清洗衣服,整理槍支,準備晚飯。晚上我們飽嚐著雞鴨,喝著支那酒,一如既往地唱起袈裟曲。 第二天早上,野口一等兵徵收到一輛板車和四匹馬。他很會徵收東西,隊員們都把背包堆在車上,出發了。 下午來到酸棗(酸棗,古縣名,治所在今天的河南延津西南。)附近。那裡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山頂上建有一座宮殿,中隊長解釋說:"那座山是有名的大呸山。 據說過去皇帝是騎著麒麟上去的。 " 過了大呸山,我們看到一眼大泉,流淌著清清的泉水。這一帶曾是水源豐富的舊黃河遺址。我們繞過清泉,在那像是遺址的小村莊里宿營。那個村里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西本伍長抓住他說:"你準是留下來的敵人。"於是他用被子把年輕人裹起來,澆上汽油,點著了火。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年輕人頃刻間就成了火人,被子里傳出地獄般的嚎叫。 西本邊笑邊說:"熱嗎?你不哭叫我也知道。我站在旁邊都覺得熱。不用擔心,一會兒就不熱了。" 西本在南京也乾過類似的事情,他始終是個殘忍的人,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的隊伍裡。他像沒有教養、無知的人那樣殘酷無情。 被子燒著了衣服,年輕人使出渾身的力氣跳起來,他死了。 我們走過一個個村莊,穿過一片片樹林。我們所到之處牛馬被奪,婦女遭殃。我們每個中隊都擁有十輛或十五輛車,每輛車都配備著四匹至六匹馬或驢子。苦力揮動著長鞭,僅板車隊的隊列就長達一里。 四月六日。 遼闊的大地上黃昏來臨。通紅的巨大的夕陽勾畫出令人心醉的自然美,我們陷入夢幻的境地。夕陽隱沒在遠方的樹林中,放射出金黃色的光芒。奔流的雲彩在光芒中流動,極為壯觀。 大自然的父母發出的這慈愛的光芒,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照著敵我雙方。夕陽漸漸地進入夜幕,遠方的樹林都消逝在黑暗中。不久,麥田上空,孤零零地浮起寶玉般的光輝,五匹馬拉著的板車捲起漫天的塵埃,那釣魚竿似的長鞭不停地在馬的耳邊揮動,"叭叭"聲在空中迴響,馬飛快地奔向樹林。 苦力被車旁的塵土嗆著,揮動著鞭子。這個長長的隊列像激流投入到塵埃中,然後向黑暗的樹林湧去。這一股激流不是有所畏懼、處境被動的激流,它是勇猛地沖向敵人陣地的果敢的激流。 遠方的空中閃爍著星星點點寶石般的光輝,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柳樹林沉浸在黑暗裡,只剩下一縷微弱的陽光。 除了遠處的犬吠聲,什麼也聽不到。在這廣漠無垠的大地上,越過一望無際的麥浪,長龍般的隊列響起了進軍曲,是砲兵用口琴吹出的曲子,這是多麼令人感懷而難忘的場面埃。 四月七日。 在我們宿舍鄰近的廣場上,拴在板車上的支那馬襲擊了可憐的驢子。那可憐的驢子耳朵和頭特別大,腿像老人的拐杖那樣細,搖搖晃晃地扭動著屁股。驢子是如此讓人哀憐的動物,身子太小,她從不放聲大哭,只用可憐的少女失戀時的哭聲、悲痛欲絕的哭聲、怨恨的詛咒聲來哀嘆。我想把驢子看作少女。 她楚楚動人,似乎哀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憎恨,所有的咒罵,所有的不滿。她哀嘆這個大地上農民作為最高財產的家畜被掠奪,視為父母的農田被荒廢,全族人遭屠殺,愛妻和愛女遭侮辱,房屋被焚燒,沒有今夜的住所也沒有明天的食物,她哭訴深受戰亂之苦的農民們的悲痛之情。 充滿了悲哀的動物——驢子。 支那馬那足有兩尺長的陰莖晃動著,壓在驢子身上。馬交配失敗後,從驢背上滑下來。這樣做了兩三次都沒能成功。 第四次時,野口一等兵幫著猛地用力把陰莖插了進去。馬興奮地晃動著腰,插入更深處,大約一分鐘就完事了。許多液體從驢子的胯股間"啪塔啪嗒"地流了下來。馬的陰莖實在偉大。士兵們人山人海高興地觀看著。我也是其中一員。 馬的一生看上去沒有什麼快樂,也沒有什麼娛樂。除了痛苦,沒有其他什麼了。是的,除了痛苦以外,一切都沒有。 他們只從人那裡得到僅有的稻草,還被人殘酷地使用。他們得不到任何自由,只有本能才是他們本身的自由。他們沒有語言,無論怎樣痛苦也無法訴說,無論有怎樣的慾望也難以傾訴。他們表現痛苦的時候,就是他們臨終的時候。 他們只是一味地聽從人的命令,不停地奔走。使盡全部精力時,才能訴說痛苦,這時已奄奄一息。他們向人表達痛苦的方法只有這一種。這種悲哀的惟一方法,就是他們躺在那裡,永遠不得動彈,他們只能用飢腸轆轆的空腹來訴說。如果說他們有訴說的自由,那麼也是被極其殘忍地虐待的自由。 他們旺盛的性慾就像是澆上硫酸燃燒了。他們的生命裡,沒有滋潤也沒有美,只有被虐待的苦痛。他們生來就被人殘酷使用,連本能也被人剝奪,但他們的生命依然在延續。 生物都是為了求食而勞作,可是,他們只被人殘酷使用而無法求食。馬如此,我們的人生也是這樣。 屠格涅夫說:"人生非兒戲,非消遣,當然也非快樂。……人生是痛苦。" 我們要度過這痛苦的人生。我們不願我們這個民族滅絕。我們要為尋求我們民族的繁榮付出重大的犧牲,為此我們正在與其他民族戰鬥。 馬的世界與使用馬的我們人的世界又有什麼不同? 風和日麗的天氣持續著。小麥長至五六寸,滿目青綠。 各個中隊都備有十輛板車,五六匹馬拉著車相連著前進。我們每經過一個村莊,都要徵收很多牛、馬、雞。 我想今天已經很晚了,可能吃不到什麼菜。我打算拔掉徵收來的兩隻雞的毛。我作為車輛監視員坐在車上。我想對跟車的支那人說拔掉那兩隻雞的毛,由於語言不通,只好指著雞一邊說"這個,這個",一邊拔掉兩三根毛遞給他,苦力明白地點點頭,把雞放在手上,活生生地拔起毛來。 苦力"叭噠叭遀"地拔著毛髮出響聲,我原想殺了以後再拔毛的,可是語言不通,只好又取過雞,拎起雞脖子做出殺雞的樣子,對他說:"死了死了。" 苦力從我的手上接過雞,硬是擰斷雞脖子,然後捏著流血的雞頭,拔起毛來。他若無其事地做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覺得這太殘酷,看著他的臉。他卻平靜地拔著毛,拔著活生生的雞的毛。這是何等兇殘埃一天,我跟準尉去了九聯隊駐紮的黃河附近的村莊。這個村莊的旁邊流淌著黃河的支流,河邊低垂著綠綠的楊柳枝。 大家議論紛紛說九聯隊的某中隊有八個士兵被襲擊了。說這八個士兵去附近的村莊掃蕩時,在那裡發現了紅槍匪的十多支長矛。他們把這些長矛纏在一起,讓從部隊押送來的二十個支那人拿著,跟在身後。風和日麗的景緻,使他們完全麻痺,放鬆了警戒,他們哼著歌走著,突然,聽到"哇"的一聲大喊,他們中的一個人倒了下去。原來被押送的支那人是匪賊,他們乘虛悄悄分發了長矛,從背後襲擊起來。 士兵們驚愕得一下子不知所措,全遭殲滅。這八名士兵不光彩地被刺死,槍支也被奪走。我們聽了這些,覺得這一結果是九聯隊的士兵自找的,便嘲笑道:"是被鏽了的長矛刺的,一定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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