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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東史郎日記(16)

東史郎日記 东史郎 6940 2018-03-16
眼前是狂人怒號的巨大地獄。子彈在唱著死亡之歌,人發出虐殺的吼叫跳著地獄之舞。我們在"哇呀呀!哇呀呀!"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現在,我們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頭狂吼的野獸。 我們就像一群窮凶極惡的餓狼爭奪一頭被殺死的野獸一樣,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我的槍現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腳步再試試修一下卡殼的子彈夾,這時,戰友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過。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裡催自己:"快!快!沉著!沉著!"一面把槍擱在帽子上動手修理。好歹把兩發子彈取了出來,趕緊從口袋裡取出彈夾並裝入槍膛。 裝好子彈後,拼命趕上了部隊。但是沒有發現曹長,戰友們正匍匐在最後一道斜坡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彈向我們飛來。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們面前若隱若現。從我這裡到大門足足有七十米。 敵人從四方城出來後正在東張西望時,吃了我們一排子彈。 敵人被我們出其不意的夜襲嚇得聞風喪膽,四處逃竄。 我們的左側也在向他們射擊。我們以為第一、第二小隊也參加了這次夜襲,於是,就和他們聯絡,喊了他們的名字,可連一點回音都沒有。我們感覺這不像是夜襲。 小野曹長高聲喊道:"其他小隊怎麼樣?在嗎?"但無人答應,這才知道他們沒有按計劃行動。白天重砲配合都沒有拿下來這座堅固的四方城,現在竟讓我們第三小隊單獨攻擊,我們驚訝得無話可說。我們擔心如攻不下來反而會被敵人消滅,於是,向設在後方張學良家的中隊本部派出了傳令兵。

不一會兒,右側下面的松林處開始了激烈的槍戰。第九聯隊的下屬部隊展開了進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沒有他們,我們將前後受敵,說不定會全軍覆沒。突然,我發現城的右側出現了一個人影。我開了一槍,人影消失了。我以為給打倒了,可鬆樹下面又出來一個人影,大搖大擺地向這裡走來。我很奇怪,莫非是戰友從城那邊回來了?不可能!我奇怪地註視著他。 "是誰?是誰?"我緊握子彈已經上了膛的槍,問道。 "日本!日本!"影子邊走近邊回答。 怎麼會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戰友呢?難道是誰在故意開玩笑嗎?怎麼辦?正當我下不了決心的時候,人影已到了離我兩米的地方。藉著月光一看,他頭上戴的是支那軍鋼盔,這可把我搞糊塗了,真是急死人。戰友們把自己的鋼盔弄丟以後,戴支那軍鋼盔的很多,況且,夜間又分不清衣服的顏色。是敵人!但萬一不是敵人怎麼辦?

我在猶豫,又一想,是戰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扣動扳機,"砰——"打了一槍,影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槍倒下後我還不放心,若是戰友怎麼辦?提心吊膽地細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一下放心了。這個莽撞無謀的大膽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補了一槍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納悶的是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大膽妄為,另外我想,夜間戰鬥中判斷敵我是困難的,必須規定個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頭來瞭望,幾分鐘之後,十幾個敵人在右側出現了,在我們一陣射擊下,敵人逃跑了。然而,從右邊松林裡又有一個人影在向這裡靠近,一等兵居倉也納悶,人影是敵人還是戰友呢?居倉一等兵是個開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問道:"餵!你們是誰?"聽居倉的口氣,我判斷這個人影肯定是戰友。

"餵!誰?怎麼不答話?"居倉又問對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說。 我一聽,"哎呀"一聲,非常懷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倉似乎信以為真他說:"日本!是友軍就說友軍!別怪裡怪氣說什麼日本,蠢貨!" 居倉又說:"那麼,你究竟是誰?"他們已經是面對面地站著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有來得及喊:"不行!是敵人!" 居倉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聲,人影"嗚——"倒下了。 "唉!笨蛋!"聽到居倉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從高地跑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對我說:"東君!是敵人,是個支那兵!"接著又刺了一刀。敵人就倒在了我們的腳下。 居倉對我說:"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但是聽到講日本!日本後,以為他是戰友,便讓他向這裡靠近。仔細一看,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槍,所以,肯定是敵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險啊!差一點上他的當。" "虧你對捷克式的槍認得很準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長度一樣的話,就難分清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幹掉啦!"居倉氣呼呼地踢了屍體一腳。 曹長怒吼道:"分隊長把隊員集合起來,右邊的分隊警戒右邊,左邊的分隊警戒左邊!"

我喊道:"第一分隊集合!"把隊伍集合在中間的松樹下。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青色的月光灑在地上,我們喊:"分隊長!西本!西本!"可是,不見分隊長的人影。 雖然曹長只是命令警戒左右兩邊,但是我認為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戰鬥,中間很危險,所以決定把第一分隊移到中間。 高地上早看不見一個敵人了,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激戰。右下方不遠處,敵人的捷克式槍正在吐著火舌。 "難道西本被打死了嗎,沒人答話,又不在小隊。也許已經死了。" "不知跑到哪裡啦!這個膽小鬼!"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他回來了。 小隊長訓斥我們說:"你們在幹什麼?"

"報告!因為後面打過來許多子彈,所以,我們正在把向這裡突擊的事與第九聯隊進行聯絡。" "誰的命令?突擊最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行動!大家拼死突擊的時候,你小子竟然為了聯絡而往後撤退!混蛋!" 據說熊野一等兵一邊衝鋒一邊還得承擔救護傷員的任務。在這種時候,沒有命令是絕對不准擅自行動的。 第一、第二小隊和中隊長趕來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參加突擊?又為什麼沒有聯絡就向後方撤退了呢? 右側下方有一條路,路邊有間小屋子,敵人的機關槍就從這小屋子向第九聯隊猛烈射擊。我們原打算從側面向敵人猛烈開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聯隊的進展情況,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彈消滅這個機槍火力點,於是從列隊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隊士兵那幾拿了手榴彈,在松陰下向敵人匍匐過去。估計與敵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現在面前就是南京,沒有必要的事還是不干為好,否則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麼好怕的!"同時,我也一邊反躬自問:"我的勇敢行為中難道沒摻雜著出風頭的意思?一邊爬著,我向敵人扔出一顆手榴彈,遺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開花了,沒有奏效。當我正要沿著松陰爬回分隊的時候,發現有個可疑的敵影在走動。我臥倒在地,藉著月光瞄準射擊,可是敵人毫無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這裡還有敵人。

我們警戒時,從下面上來了三個人,又是誰呢?來做什麼? "友軍!"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光回答說"友軍"不行。必須報聯隊番號和姓名。自我們突擊以來,內部規定了"山、川……"等聯絡口令。 來的三人是第九聯隊的士兵,他們送來了傷員。傷員肚子中了子彈。我一聽肚子中了彈,心想這小子已經沒救了。 幾乎沒有人肚子中彈後被救活過,胸部中彈,只要不是心臟的話,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傷員疼痛難忍,他的喉嚨發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風般的叫喊,在哭嚎、詛咒般地呻吟。 他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痛苦地掙扎著:"給我一槍!啊! 難受!給我一槍! "聲聲刺透了我們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們!小子訂!平常都說咱們是戰友,為什麼現在不聽我的,餵!餵!求求你們!給我一槍! 給我一槍! "戰友們都同情他,守護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們的戰友在痛苦地掙扎,請求殺死他。一聲聲"為什麼不給我一槍,為什麼不殺死我,你們整我嗎:你們還算戰友嗎"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猶如地獄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樣刺在我們的心上。我們雖然在生死關頭是非常單純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鳴打動著我們每個人的心。他發瘋般痛苦呻吟,叫喊:給我一槍",一直到他最後一口氣。他這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子彈穿過了他的腹部,年輕的熱血折磨著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間,"眶!哐"幾聲,傳來了迫擊砲彈的爆炸聲,他的悲鳴消失了。 "餵!又一個被打中啦。腿被砲彈炸飛了。" 他媽的,又一個負傷了。中隊長飛奔過去。我們已是火冒三丈。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我們都很欽佩並讚賞那個雙腿被砲彈炸掉的中隊士兵。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後我還要上戰常據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後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絲懼色。儘管軍醫盡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容。軍醫都衷心感嘆,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迫擊砲又開始攻擊了。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後,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後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天的這場激烈到極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聲、爆炸聲、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聽不到了吧。 不知怎麼了,突然遠近都聽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潔的月光從被砲擊壞的窗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時,狂怒後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來了。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廠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 活著。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地下室裡燃著紅紅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裡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氣,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箐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裡的水。我把水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家具。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據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準備夜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懷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隊長在哪兒,怎麼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並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懷疑。我在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布:"南京已於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啊!終於佔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這多麼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裡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氣乘勝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能徹底攻占南京,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後悔,如果中隊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掛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儘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裡,都是為夜襲立功,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于那些溢美之詞。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裡,為了防備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箐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甚麼家具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盪,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壞,這破敗的景像在訴說著砲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紙機。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氣,很難想像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體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人的屍體,我彷彿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聽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兒爬上去,在那兒殺死了敵人,在那兒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兒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萬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機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裡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地方。戰壕里支那兵的屍體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築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絲網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準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麼,一邊從懷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麼遞給我。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寫了什麼?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鋼筆,他的字很輕並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後所有的力氣。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灰色,這種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裡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里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 "反正都要死的,殺吧!"大森端起了手槍。 "那麼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我從他的懷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懷裡。 在後方的戰壕里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點左右,重砲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砲兵少佐爬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紮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砲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砲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並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裡很不安,砲兵的到來彷彿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砲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麼都沒留下。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與外界取得聯絡。後方張學良的家裡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衝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那兒有四具屍體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裡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員抬走了。 其中一個傷員嘆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傢伙已經火化了吧?"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他聲音顫抖他說,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麼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發抖。然後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抽泣起來。 "是啊,你的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紮所呆上十天就會痊癒而歸的,放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麼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裡啪啦地燃燒著,他在外套裡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裡很難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 "(在日語中,"四"與"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的迷信。)。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並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屍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第一個死。"十四號的士兵聽了以後非常生氣,和那個士兵大吵了一架。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場爭吵,這次是領了四十四號的士兵。 "死就是死。"這個士兵被別人取笑道。 這種認屍牌是金屬制的,橢圓形,用細繩斜掛在背上,如果誰戰死沙場,屍體變得支離破碎,已經無法辨認的時候,這塊認屍牌就派上用場了。 相信這毫無根據的迷信其實質是拒絕科學,應該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卻不能不信。把"四"和"死"聯繫在一起,就覺得厭惡和不安。心裡偷偷地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吉利的,他不會把這好的結果跟別人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說了以後吉利會從體內逃走。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壞的,他會把這結果說出來,試圖減少它的功效,認為只要說出來,它就不會留在體內,而會從嘴裡逃出去,所以總是喋喋不休他說。但這時他不說:"我占卜了一下,結果不好。"而是說:"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把"占卜了一下"說出來,就等於在告訴人們:"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 人對生存的慾望是非常強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靜地說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但多數人卻是言不由衷的。 我們總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越發強烈地感覺到生的寶貴和美麗,越發對它強烈地嚮往,也越發羨慕能在山野里四處奔跑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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