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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

記憶碎片

张立宪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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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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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讓我們歌唱八十年代!關於麻將的記憶碎片

記憶碎片 张立宪 7501 2018-03-16
行無忌 從人本主義的角度出發,我認為人是有權處理自己的生命的。有記者問北大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的養生之道是什麼,老先生很痛快地答道:“抽煙、喝酒、打麻將。”他的學生謹遵恩師教誨,一個個給弄得面黃肌瘦,英年早逝。 這是他們的權利。 一位朋友當年喜歡上一個女孩,酷愛打麻將,並且長得無比纖弱,玲瓏玉指大概也只有拿得起十三張牌的力氣。如今他們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可能是讓麻將熬的,她的身段依然魔鬼般苗條,成為一眾為體重發愁的女子艷羨的對象。 這是他的權利。 一天,一位同事熱情地邀請我去打羽毛球,我予以拒絕。 “從來就沒見你運動過。”她嬌嗔道。 “別瞎說,我可是健將級的呢。” “什麼?”她像聽到李白戒酒一樣驚訝。

“麻將跟拖拉機兩項。”我得意地答道。 這是我的權利。 少年遊 如今已記不清是誰第一個把麻將引入大學宿舍的了,這個問題也成為我們畢業十年聚會時爭論的疑案之一,有好幾個人希望組織上認定那個沙漠上的佈道者是他,為此吵得臉紅脖子粗。 我們玩的第一副麻將是竹子刻的,這一點倒很符合它的文化淵源和品位。到第二天,一副就不夠用了。另一副馬上被人抱來,估計是家里淘汰下來的,每張牌由綠白兩色劣質塑料 殼組成,以劣質膠水粘合在一起,中空,內裝優質泥沙以增加分量。幾圈下來,用做麻毯的床單別說睡人,就是睡刺猬都嫌硌得慌。 看了兩圈消化掉規則之後,我戰戰兢兢地上手,十三張牌不能擺放成一條線,必須得仨一群倆一活擱成幾個小堡壘才能算清楚。第一把聽的是東風與六萬對倒,以我精深的數學知識馬上得出結論,六萬出現的概率遠遠低於東風,而我當時混亂運轉的腦子是記不住這兩口叫的,只能把東風一張牌像情人的名字一樣在心中緊張地念叨著,所以當有人打出六萬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反應,兩圈之後才後悔得恨不能坐科幻電影中的時間機器回到那張六萬被打出手的瞬間。

在以後十幾年的麻將生涯中,我屢次被一個笨手笨腳的新手摧殘。事實上那天我也以同樣的方式摧殘了別人——與六萬失之交臂後的第三圈,我親手將東風抓到了手裡。 確認無誤後,我擦擦汗穩定了一下情緒,學別人和牌後的瀟灑姿勢將牌攤開,處女和就這樣誕生了。 永遇樂 那年寒假回到家中,看父親跟鄰居玩牌,我手癢地坐在他旁邊,聽牌後幫他抓牌,以準確的手感摸出是不是他需要的那張。那時的我混蛋地得意著,但以現在的心情看,做為一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我對麻將的熟練掌握肯定令老父親痛心不已。 但當時我和我的同學們對麻將的痴迷情感已經不是其它任何東西能夠代替的了。客觀地評價,這種狂熱讓我們的青春顯得十分輕狂,但以當時枯燥的學生生活來看,麻將是為數不

多的調劑,不像現在的年輕人有網絡、DCD和電子遊戲可供揮霍,他們甚至奢侈到每個宿舍都有電話,一些人還有手機。 很快,麻將成為我們生活中絕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點可以從大家的外號中窺見一斑。有了麻將之後,我們的外號迅速由原來的家畜、家禽、蔬菜、身體部位類擴展出新的內容,比如一個人叫“田五根”,那很明顯地說明此人擅長和五條,跟他一塊兒玩牌時一定要把五條早早跑出去或在牌局後期捂得嚴嚴實實的。 十幾年過去了,居然有一些同學混成了名人,但如果那些追星族知道他們青春期時的行徑後,光環肯定蕩然無存。比如一個被別人視為作家的同學,他的外號叫“王四桶”,不言而喻,他擅長開四餅的暗槓。那個著名節目主持人衣著光鮮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但你要知道他的外號後恐怕要嚇一跳——痲瘋病——這個令人噁心的稱呼是因為他曾經在某一夜像個瘋子似的連莊七把。

某IT英雄向別人吹噓他刻苦求學的經歷,但知道他老底的人都知道,當年他看別人打張四萬沒事兒,就跟了張七萬,結果點了個清一色一條龍,這一奇恥大辱令他當場口吐白沫,被人掐了幾下人中後,又接著玩下去。他的這一笑柄和敬業精神成為當時我們好幾週內的談資,甚至女生在熄燈後的床上聊的也是那張七萬是多麼極度危險。 恨無常 百年樹人的學校是不允許我們這麼胡來的,於是貓捉耗子的遊戲就這樣開始。兩條路線的鬥爭持續了我們整個的大學生活。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麻將第N次被沒收之後,受組織上委派,我和斌斌怀揣大家湊的一百斤糧票,騎自行車趕到海淀鎮,用九十斤的侃價抱回了第N+1副麻將——糧票是那個時代的另一種一般等價物,我們身上的許多行頭都是靠這種硬通貨換來的,比如襪子、電子

表,以及那種銅扣上鑲著“夢特嬌”標誌帶身上印著“金利來”字樣的很地道的人造革腰帶。 當晚是隆重的新麻將啟用儀式,由幾個老麻師負責為新牌開光。本來這一榮耀包括我,但平時很少玩的斌斌非要來第一把,這一要求是他下午用自行車馱我去換麻將時就提出的,我不能食言,只好坐在旁邊幫他看牌。 新手的手氣就是好,斌斌第一把牌起手就有三個西風。我熱心地把西風攥在手裡等著開槓,讓他整理其它牌。就是這時,學生宿舍管理科的張科長出現在我們身邊…… 人被帶走了,牌被帶走了,只有三張西風骨肉離散在我的手裡。 一念之差,受處分的人由我變成了斌斌,這一處分嚴重地影響了他畢業時分配到理想的單位,而我本善良,非但沒有僥倖逃脫的幸災樂禍,還惦記著張科長用我們那副新牌玩麻將,少三個西風多噁心?要不——給人家送去?

張科長啊,你那瘦弱憔悴的身影,多少次出現在成千上百的男生的噩夢中? 迷離劫 我到北京上大學後做的第一件事兒是去了趟動物園,滿足了一下兒時的夢想;大學畢業後幾個同學重逢,做的第一件事兒是吆五喝六地在自己的屋子裡打了幾圈麻將奇$ ^書*~網! &*$收*集.整@理,滿足了一下大學時的夢想——在不用擔驚受怕的環境裡痛痛快快地打麻將。 畢業幾年後,又見到了已經退休的張科長。這時也成為上班族的我已經能跟他平等對話了,但仍有餘悸,就邀請他打了兩圈麻將,消解一下心中的陰影。 “你們這些學生啊,真不懂事,你們的條件這麼好,就是不知道好好珍惜,哪像我們,當年想學習都沒地方……”在飯桌上,張科長又開始了他語重心長的嘮叨,但這一次我們卻真的是聽進去了,儘管已晚。

像張科長這樣的學校行政人員往往有一個被蹉跎掉的青春,所以他們一見我們這種敗家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樣的人還包括另一所兄弟院校的另一位科長,這樣的話也被這位科長在一個男生宿舍中說出來過。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他隱隱約約聽到這個宿舍中有麻將聲,就敲響門。報明身份後,等了頗有一會兒,他才被請進去——宿舍裡只有三個人,看起來不像在打麻將。 撲空後的他略顯失望,準備好的一肚子訓話也得說出來才不至於憋得慌,於是就坐到床邊,跟這三個學生開始了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與張科長那番話差相彷彿。 他沒有想到的是,當時屋裡確有四個人正在玩牌。為了偽造現場,他們急中生不智,讓一個人爬到了窗外手扒窗台隱藏起來。 科長的憶苦思甜剛進行了不到六分之一處,窗外傳來一聲慘叫……

一個學生從二樓掉下,摔至小腿骨折。 打麻將的人有手疼的,有眼疼的,有頭疼的,有心疼的,從1989年那個秋天開始,又多了個一打麻將就腿疼的。 踏莎行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回老家去,割捨不斷的麻將情誼讓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像走親戚一樣經常來往。 一般的情景是這樣的,我坐火車到北京,北京站(那時還沒有建成北京西站這坨豆腐渣工程)人頭攢動的出站口會站著三個或四個神情肅穆的人,其中一人拎著一個跟公文包似的麻將盒,內裝一百三十六張被摸得滾瓜爛熟的麻將牌和兩粒晶瑩剔透的色子,等我出來,二 話不說,坐公共汽車(那時北京很少見到出租車,並且也坐不起,更甭提私家車了)趕到和平里某人的集體宿舍處,麻至三巡,一個突然顧念到友誼的人會抬頭問我:“老六,這次在北京呆幾天?”

我也抬起頭:“哎吆,你臉上怎麼裹紗布了?” “唉,前兩天喝多了酒摔的。” 一夜無話。 小強打得興起,便想賴掉與新交女友的約會,抽空到公用電話處打個電話,用憂急如焚的口吻說:“小紅啊,我的同學喝多了,正在醫院打吊針呢,我得伺候他,你看……” 姑娘被這個義薄雲天的男人深深感動了,完全諒解了他的爽約,還口氣纏綿地表達了對他的敬仰。 那真是一個細心又善良的姑娘,半年後他們的好事兒成了,我趕到北京賀喜,她還勸我們少喝些酒:“別跟那次似的,喝到醫院裡去。”[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醫院?”我對這一忠告嗤之以鼻,“我的酒量怎麼可能進醫院?告訴你吧,從青春期到更年期,我就從來沒有跟醫院發生過任何關係!”

一片烏雲在我的眼前升起。 煞風景 剛工作那會兒,時間跟口袋裡的錢一樣空,我們窮得閒得只能打麻將了。 社會的進步是這樣完成的:如今一部手機的價格在前些年只夠買個數字BB機的,而當年買一部手機的錢拿到現在,幾乎就能買一輛降價後的汽車。當年的我們,只能用得起數字BB機,很不方便,智慧就在這樣的不方便中應運而生。 一個人只要起了麻意,就給他的老麻友打個傳呼,數字留言是1003,表示目前的狀態是一缺三。對方有了回應後,下一個求偶信號就成了2002,直至3001。 麻桌上有一個很奇妙的規律,一般主動張羅打牌的人肯定要輸,而勝利則多屬於那些半推半就的人,所以有人在接到邀請時往往要給自己建一個貞節牌坊:“哎呀,我不太想玩。” 遇到這種情況你一定不要死纏爛打,而要很豁達地說:“那我再找阿牛吧。” 那人就扛不住了,不過還要做一下姿態:“求求你再多求我兩遍吧。” 這種壞毛病流毒甚廣,去年我過生日時,把哥幾個拉到一個度假村歡度良宵。一進房間,只見幾個男人有的搬桌子,有的找麻毯,有的擺麻將,有的預備煙灰缸,卻都扭著屁股嬌滴滴地說:“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玩。”然後就像飢餓的人見到麵包一樣向麻將撲去。 打到天亮,興盡而歸,卻發現那個度假村山青水秀,曲徑通幽,可惜碰上的是渾身上下沒半根雅骨的我們,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魂不歸 沒有人願意承認打麻將是一件風雅的活動,但我要提一樁跟麻將有關的韻事。 梁啟超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首先是個提倡維新的政治家,事實上他更是一個文豪兼麻將愛好者。居天津時,他為幾家報社撰寫時評文章,當時都是報紙付印在即,催稿的人等在旁邊,他老人家依然像個鐵血戰士一樣戰斗在麻桌上。等到最後一刻,催稿的人抓耳撓腮都要自殺了,他才將牌一推,不慌不忙地將規定好字數的文章一揮而就,文采斐然,滿齒留香。 我到天津,特地到梁先生的故居“飲冰室”一遊。那是一個小洋樓,去的時候已是一個大雜樓,住了若干戶人家。 還真找到一間房,註明是“棋牌室”,內有老梁手書條幅:“手一舞之,文思汩汩而來”。 站在那裡,睹物思人,更可喜的是,儘管梁氏的文采風流已是芳踪難覓,但周遭住戶的麻將聲“嘩嘩”不斷,源遠流長,先生若地下有知,也是如聞仙樂耳暫明吧。他若手裡已持有五對牌,不知道這時候他老人家是下定決心弄把七對呢,還是隨便一個小和了賬? 去年,聽說天津市有關部門已著手修繕“飲冰室”,這確是件有功德的事,但遺憾的是,那麻將戰局不能保持下去了。對梁啟超而言,幸,抑或不幸? 長別離 說到保持傳統,麻將當然是國粹的一種了。美國有一部科幻片名曰《天繭》(Cocoon),描述的是發生在一家養老院裡的老人和外星人之間的離奇故事。其中一個場面是幾個美國老頭在打麻將,突然從英文對白中冒出一個響亮的詞:“peng!”仔細一想,這位老大爺肯定是要“碰”一對牌吧。瞧,外國的麻將語彙都來自我們。 並且,麻將在民間的生命力頑強到根本不需要有人費心去保護,反而需要張科長這樣的 人去打擊的地步。破“四舊”和“文革”的時候,我外婆沒有麻將可打,就跟幾個老太太鬥起了紙牌,一玩也是十幾年。 外婆從六十歲以後,生命基本上都獻給了麻將,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在我心目中是個偉大的人。她以瘦弱的身軀拉扯起一個諾大的家庭,還把兒女們的兒女一個個帶大,其中包括我。 外婆心中的好日子可能就是高高興興打麻將了,可惜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年她就撒手人世。入土那天,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在外婆的骨灰盒旁放了一副新麻將。 我相信外婆的天堂肯定是由麻將構成的,房間號都是麻將名,裡面都是狂愛打麻將的人,不用吃飯睡覺,沒人耍賴,就是一個玩,天堂裡的背景音樂也都是麻將洗牌時的撞擊聲。 後來跟一個朋友聊天,她的外婆入土的時候,家里人往老人的墓裡放了一副現成碼好的捉“五魁”門清一條龍。 這是我見過的最有靈感和孝心的殉葬。 有所思 麻將與人生哲理有關,諸如“炮牌先行”、“先胖不叫胖,後胖壓塌炕”之類。當你輸得褲子都沒了,那些得理不饒人的戰士還在旁邊笑瞇瞇地給別人發短信:“此處錢多人傻,速來。”這樣的折辱經受多了,不用看什麼劉墉卡耐基,自然就能成為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人。 某天深夜,我與三個人激戰正酣,一個注定要被載入史冊的時刻來臨了,我來了一把三 連槓然后杠上開花——一把對我而言空前絕後的牌,當時我恨不能揪起自己的頭髮往半空裡跳,相信那棟樓的許多住戶和他們的寵物狗都被我迴盪在夜空中的歡樂嚎叫驚醒了。 等我平靜下來,看那三個人無動於衷地看著我,心中馬上就是一涼——把歡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中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咱們事先可沒講好這種規矩。”一個人一臉坏笑地說。 那兩人把頭點得跟鼠標似的。 如果這會兒能有一兩個看客,還有可能讓他們幫我說上兩句,現在我的勝利可是處於人單勢孤無人喝彩的地步。我幾乎要哭出來:“哥幾個,求求你們,承認俺這是把大牌吧,你看俺多不容易。” 最後他們高抬貴手,算我開三個槓(而不是三連槓)加一個槓上開花。 從此我明白了,一個太過得意的人,如果周圍都是因為他的得意而失意的人,那麼他就有被其餘人聯合起來廢掉的可能。我學會了老老實實做人。 再看到那些當著下崗職工的面玩小姐的志滿意得的貪官富商們,我不禁替他們捏了把汗。 大風歌 麻如其人,一個人的牌品如果很好,人品也差不到哪兒去。中有一個佟國綱,儘管父親的名字叫佟圖賴,被韋小寶懷疑人家要賴賬,但他打牌很是爽快,“六百兩的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他是我的偶像。 剛把八九條的搭子拆了,七條隨後抓來。儘管碰到這種時候我也氣急敗壞地扇自己耳光,但還是一直提醒自己,做一個牌風浩蕩的人。 牌風浩蕩的人不一定有好報,但牌風不浩蕩的人一定沒有好報。一個女孩交了一個男朋友。第一次帶到家裡拜見父母大人的時候,那小伙子表現尚好,可惜她不知道那純屬外交麻將,當不得真。 日子一長,此人牌風畢露,打一張危險牌,得在手裡攥半天,嘴裡還哆哆嗦嗦地問:“三餅……有人和嗎?”這會兒真要有人和三餅,這哥們儿都有可能說:“我可沒說要打呀。”然後再收回去。 每當看到他這副窩囊相,那姑娘都直想掄起玉腿,將其踢到舊時的皇宮裡去當太監。 每次見到這樣的人,我都提醒自己,如果以後有了兒子,一定要告誡他做一個牌風浩蕩的人;如果是女兒,就告誡她,至少不能嫁給一個牌風不浩蕩的人。 離魂月 一個人說起自己的麻將史,津津樂道的多是那些輝煌戰績,而現實生活中的麻將多是由失意組成的,比如你剛聽了牌,那張打出去的閒張給別人放了炮;比如你拆了邊三萬留下四七餅的搭子後,連抓四張三萬;比如你剛決定不做七對,卻像娶了李雙雙一樣連抓九對;又比如你連續多少圈連個槓都開不出來,讓你不得不懷疑數學概率的非科學性…… 一沙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人生莫不如此。 面對麻桌上的逆境,每個人表現出不同的風格,有人如喪考妣,有人強作鎮定,有人風雨不動安如山,有人使我不得開心顏,有人指桑罵槐,有人指天罵地,有人感到萬分沮喪,有人開始懷疑人生。 我一般情況下是哀嘆:“我的母親啊,你的長子被他們欺負了。” 母愛的力量往往令她的大兒子鹹魚翻生。 最極端的例子發生在老趙身上。那一夜在我家打麻將,經歷了大半夜如同金子般的沉默後他終於崩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對著天空中那一輪明月哀嚎:“我的嫦娥姐姐啊!你快可憐可憐我這只迷途的羊羔吧!” 月輝如水,靜謐地照著我們這些芸芸眾生。 賀新郎 北京的房子對許多人來說像大熊貓一樣珍貴,也像大熊貓一樣養不起。這使得這座城市顯得很沒有人情味兒。 而在其它城市,一個人要想得到一套房子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我當年一結婚就分了套房子,惹得北京的朋友垂涎三尺,殺奔我家慶賀。新房不太好用,專門用做麻將室的小廳暖氣尤其不足,宛若露天,大家圍著圍脖噴著響鼻打了一晚上的麻將,到天亮時腿都木了。我 請他們去某賓館吃早茶,裡面暖洋洋的,久寒乍暖,大家全都渾身發癢,猶如凍傷,這一細節可以與《林海雪原》裡的剿匪戰士相媲美。 又有一次,我與太太飯後在樓下散步,遠遠看見停下一輛出租車,下來斌斌、小強、老趙三人,原來是不宣而來戰。我對太太說:“你看來了幾個人。” “那哪兒是人啊?分明是三塊麻將。”太太產生了深深的幻覺。 當晚,四塊麻將歡聚一堂,其樂融融。 幾年後,我又回到了北京。下車的瞬間,已經沒有一點兒是塊麻將的感覺。忙與盲的生活就這樣開始,我融入北京奔波操勞的人流中,再提起打麻將的事兒,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力有餘而人不足,人有餘而時間不足了。 每天起個大早去上班,偶爾會在路上看到幾個臉色介於臭豆腐與醬豆腐之間的哥們儿揮手攔出租車,一看就是宵戰欲歸的情景。抬起眼,又見白色的鴿子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掠過,便會想起那段與麻將為伴的閒適時光。 注 (1)本文是“記憶碎片”系列的第一篇。 “人人心中所有,筆下卻無”,是對寫作的一個要求。事實上許多時候的筆下所無,不是不能寫出來,而是不屑寫出來,或覺得不該寫出來。從這篇文章起,我就開始寫一些入不了眾多寫作者法眼的東西,就是後面這些記憶碎片,大多屬於生活中的邊角餘料。高雅的文字已經那麼多,就不用湊那個熱鬧了吧。 這篇文章在網上流傳甚廣,也被許多人斥為不務正業,玩物喪志,並有“難怪'東亞病夫'”之類的話語。他們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但也絕不是道理的全部。按照習慣,我說了六句話回复那些網友。摘錄到這裡,也算是為這本小書做的一個辯護陳詞吧: 一,喜歡打麻將的人,並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打麻將。喜歡打麻將的人,消耗的是他自己的時間,犯不著覺得對不起誰。 二,不喜歡打麻將的人,也不見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乾著有利於國計民生、強身健體、修身養性的事情。 三,一個人打不打麻將,跟品味、學識、浪漫、風度,還有朋友們說的人生哲學和風情沒什麼關係。我見過許多很沒趣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們愛不愛打麻將。 四,梁實秋寫《雅舍談吃》,並不能說明他就是個純粹的吃貨;魯迅寫《社戲》,也並不意味著他除了看戲就不去三味書屋讀書;粗鄙如我,倘若寫一篇,也並不說明我就能列入上等人行列。 五,具體到每一個人身上,誰都承擔不起改變“東亞病夫”命運的重擔。讓每個人都活得理直氣壯的,而不是動輒得咎,才是一個社會文明進步的標誌,我們缺乏的正是這種理直氣壯。 六,我經常見到有人指責另外的人活得多麼沒有品位,活得多麼沒有道理,然後高呼可悲可嘆。對這些人,我寧肯哭,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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