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曼斯菲爾德傳

第11章 第7章1918年,在班達爾

萬能的父親、至高無上的主, 給了我們,你的孩子心、肺和肝臟; 既然你賜與我美妙的語言才能, 就不要傾聽我對肺的抱怨與不滿。 ——“寫於陌生之地的詩” 1918年2月 1917年夏末,“兩老虎”一直憧憬著戰爭結束後兩人可以安靜地住在一所可愛的村舍裡,成為傑出的作家——終於結婚了(離婚案即將結束),擺脫了過去所有的壓力,一心從事文學,那會是沒有一切不如意之處的蘭克頓小屋,除了維吉尼亞以外,布盧姆斯伯里沒有任何人能夠跨迸門檻一步,不能再把凱瑟琳的名字扯進他們自己的閒話中去嘲笑。他倆將會有一個小兒子——別人可以照料他——他們將閱讀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從燃燒的秋葉中冒出縷縷輕煙,他倆將在各自的房間裡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默里給他讀中學的弟弟(亞瑟,後來叫理查)寫信時首次描繪了這麼一隔前景。亞瑟此時己在鄉村,他根據哥哥的安排在佳星頓工作,便於自己淋巴結核手術後的康復;以後靠傑克的資助,他將在藝術和設計中心學校學習印刷術。 1917年9月,默里給他寫信談到戰後他們三人將會找到“可愛的舊村舍,6英尺厚的牆壁,果園,草地,附近還有許多很好的農屋”。他們可以將最好的糧倉改成書店,理查可以照看花園,製作黃油,他們三人(千萬別洩密)“將一起成為非常有名的人物!”

這個夢中的農莊後來叫做“蒼鷺”,以紀念凱瑟琳的弟弟。默里的描述有些自我嘲諷的意味,是特意迷惑克萊夫?貝爾,然而夢想卻是認真的,他們都相信過去的好時光在戰後還會回來,目前兩人都努力工作著。 默里工作過於疲勞,11月他病倒了,克洛夫-希爾再次警告他說他可能會患肺結核(這種疾病當時在英國每週奪去1000人的生命),建議他請病假休息,因此凱瑟琳寫信給莫瑞爾夫人詢問是否能讓他們住到農莊上去,“他的一側肺有些受感染,但主要的問題是發熱,精疲力竭——經過那些可怕的壓抑和勞累後的崩潰。” 此時她自己感覺很好,這一年唯一的病痛是那該死的“風濕脖,沒有跡象表明她知道自己的肺也受到侵蝕。更為異乎尋常的是僅僅幾個星期前她還翻譯了阿爾豐斯?都德①的故事《塞甘先生的山羊》,發表在《新時代》上。

這是普羅旺斯②的告誡性的故事,意在讓小孩重視自己的家。故事是書信體,寫給一位15世紀的法國詩人,他情願過貧病交加的生活,而不願選擇安逸舒適。很好,都德說,連塞甘先生的山羊也渴望自由;它掙斷繩索,跑上山去,遇見了狼,搏鬥了一晚,直至天亮。 “終於等到了”,這可憐的傢伙說,它等待著黎明的到來,自己可以死去,它躺倒在地上,身上白色可愛的毛皮血跡斑斑..,狼撲到小羊身上把①法國南方地名。 ——譯註①阿爾豐斯?都德(1840~1897),法國作家,以短篇小說及描寫法國南方風光的散文故事聞名於世。他的最著名的作品是,並被編入許多國家的中小學語文教材。 ——譯註②法國東南部省名。 ——譯註牠吃掉了。

無論如何,凱瑟琳——她自己不久就將因病前往法國,在這戰爭期間——發現了這篇普羅旺斯故事,就將其翻譯發表,而在塞甘先生的羊身上看不見自己的影子是不可能的。翻譯並非她的習慣,這是她發表過的唯一作品,顯然也屬於對命運的奇怪的預測之類。自從青少年時代起,她就一直追尋著這種命運,她知道代價。她在山中的自由就是她的藝術。 默里於11月24日去了佳星頓,當然住在大宅第內,他們決定再也不分開住,管他皇家訟監會怎麼說。默里“白天出去找房子,晚上寫作”,這使凱瑟琳很不高興。 於是她冒著寒冷下鄉去度週末,在乘馬車去車站的路上,她著涼了,只好回到切爾西臥床休息,不久就病倒了,“胸膜炎”又犯了。一位鄰居請來了英格醫生(也是新西蘭人),他說必須臥床,她告訴了默里,又說“我仍然覺得極度興奮,實際上我根本就睡不著,心情激動地躺著。”

默里進城來,放棄了在佳星頓度聖誕節。英格醫生說凱瑟琳必須避開在英國過冬,他建議去法國南部(這樣也能避免危及離婚訴訟案),因此決定讓埃達陪同前往,幫助凱瑟琳安頓下來,因為她有醫學證書。默里和埃達去弄護照,這個消息被當作笑話告訴了莫瑞爾夫人,然而隱藏在笑話後的是恐懼,因為英格醫生不久就說在凱瑟琳的右肺上有一個“斑點”,當務之急是去曬太陽,此時如果她自己重視的話,還是很可能得救的。 這消息也引來了家庭的幫助,凱瑟琳的姐姐徹迪在印度成了寡婦,現在倫敦戰爭登記部工作,她同貝爾姨母一起乘車來探望,帶來了許多當時難以弄到的食物。貝爾姨母(她自己也患過肺結核)想把凱瑟琳帶到她鄉間的居所去,舒舒服服地——“穿著皮衣服,乘汽車四處兜風”——然而英格醫生說不行,她必須安安靜靜地呆在原地。因此聖誕節沒有舉行晚會,凱瑟琳告訴默里,貝爾姨母的禮物是“一件巨大的蘋果綠色絲綢棉袍..三個懷了孩子的凱瑟琳也能塞進去”,只好拿去調換。

到了元旦,凱瑟琳覺得身體好了一些,能去佳星頓見見默里,在旅行前稍事休息。回到倫敦後,他們得知埃達沒有拿到擴照,不能陪同出國,也許此時應該放棄整個計劃,但他們不顧戰爭的威脅,還是照原計劃行事。星期天下午他倆在默里的住處做愛,星期一(1918年1月7日凱瑟琳一人從滑鐵盧①啟程,戴了一雙漂亮的新皮手籠。她4月份再回來結婚,多麼令人快樂! 默里必須記住把她的信和電報送給“波登太太”——這是她那可惡的護照上的名字。 到達勒阿弗爾②時,天正下著暴風雪,她描寫了風雪的美景。她感到胸口熾熱,像個“熨斗”。尺管去巴黎的火車沒有暖氣,雪花從一扇破裂的窗戶飄進來,佔據她頭腦的念頭還是描寫這一情景。然後她乘車經過楓丹白露去米迪③,同車廂兩位身著黑色衣服的太太說那是肺病患者送命的地方;然後又是從馬賽至班達爾的可怕旅行,車上擠滿了情緒惡劣的傷兵,幾天以後,默里、莫瑞爾夫人和JD,弗格森都收到了有關這些士兵的有趣描寫。危險或痛苦常常是熾熱燃燒的刺激寫作的因素。

①倫敦火車站名。 ——譯註 ②法國北部海港城市,位於塞納河口。 ——譯註③法國地名,在巴黎以南。 ——譯註當然旅行必須付出代價,抵達班達爾後,凱瑟琳告訴默里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掉進牛奶罐中後再撈出來的蒼蠅,仍然濕乎乎,淹得半死,不能開始修飾自己。” 在里維格旅館住的都是新人,一位陌生的女人一面向她打招呼,一面用一張餐巾紙擦著嘴,沒人知道她預訂房間的事。旅館沒有暖氣,價格比過去更貴,城裡面熟悉的店鋪也變了,現在沒人認識她。海灣內停泊著一艘驅逐艦,兩艘潛艇——“到處都是黑人士兵”。香煙也買不到,直到一位潛艇艦長給了她一些自製香煙。棕櫚樹下有糞便。這是凱瑟琳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戰爭給歐洲帶來的後果,雖然這種體驗來得太晚了些,英格蘭只略知一二而已。

分開4個月後所寫的90多封信,佔了凱瑟琳寫給默里所有信件中的五分之一,其中可以找到她最有勇氣的話,最冷酷無情,最絕望的話;有些信充溢著愛情,不僅是對默里(那位高加索女僕朱麗亞也令人不能忘懷),有些則流露出冰冷的仇恨;匆匆從寒熱的一個極端跑向另一個極端。 她對法國的第一個反應——途經巴黎時——是承認自己對它的熱愛(“因為我從未感到漠不關心”),然而第三個星期她又在筆記本中寫道自己討厭法國,又開始寫一篇故事,進一步抒發這種感覺。她自己感到了與勞倫斯相似的情景,不能控制狂怒的情緒,而且開始怨恨莫瑞爾夫人,雖然她送的一條貴重的披中現在正給她夜間禦寒。 她不想讓默里為任何壞消息擔憂的決定落空了,因為她再沒有別人能夠傾訴。他開始採取行動盡力幫助。他倆在卡奔塔利①有一位交情一般的相識,雷吉娜?喬夫諾,她丈夫是位醫生,現在擔任市長,默里給她寫了封信,她出乎意料之外地去看望凱瑟琳,經過旅途勞頓,1月28日在她那兒呆了一晚。

她狂熱地愛好濟慈,這使她成為一個討厭的客人。默里還告訴了埃達有關凱瑟琳的狀況,她又試了一次,想弄到旅行護照。 喬夫諾太太在那兒時,凱瑟琳寫道:“我左邊肺部疼個不停,就像一塊可怕的燒傷。”但是“不要讓萊斯利來”。 “我能忍受,如果情況糟糕的話,我會告訴喬夫諾”。第二天她承認“的確,我病得厲害”,她進城去買了一根橡皮頭的手杖支撐著走路。 疼痛和焦慮不但沒有妨礙工作,還產生了相反的效果,她開始寫一篇作品,但不了了之,“乏味冗長,丟失了”。然而接著,在1月底,剛剛對法國人的性行為發了一通議論,就開始寫故事《我不會說法語》。她當時處於一種心情狂熱激動的狀態中,開始寫此故事——這種狀態從此標誌著她的創作階段——處於一種人們幾乎不會寄希望於自己最大敵人的狀態。故事寫到一半時,她寫信給默里說:“我的工作使我極其激動,夜間我感到自己幾乎近於瘋狂”。她不知道這是危險的跡象,又說“有一隻巨大的黑鳥在我頭頂上盤旋,我非常害怕它會降落下來——害怕極了,我不完全知道它是什麼樣子。”

夜間的恐怖和失眠又發作了,這種夜間的恐怖來自很久以前,她唯一的解脫方法是閱讀狄更斯的作品:“如果我坐在床上讀他,就能轉移注意力。” 然而,如果沒有寫作,“戰爭和焦慮會使我發狂。我在此處夜間感到的恐怖,混雜著成群結隊、四處流竄覓食、哭嗥著的野狗”。那也許是都德描寫的夜間狼的哭嗥。 ①法國地名。 ——譯註 當凱瑟琳經歷著這一切時,在倫敦,累得精疲力盡的默里每晚在外吃過飯後,獨自回到家,反复讀著她的信,斟酌著用恰當的口吻給她寫回信。他的責任重大起來(不久就將成為書報總檢查官),然而夜晚他自己的野心是成為當時英國最傑出的詩人。前一個秋天在佳星頓時,他初次拜讀了濟慈的書信,這是他生活的一個轉折點,尤其是發生在這一特定時期,命運似乎將濟慈的疾病①從他自己的肺部轉移到了凱瑟琳的體內,因而使他感受至深。不久以後,他告訴她說覺得自己可以寫出“前所未有的愛情詩篇”,然後他又宣稱:不,親愛的,你我都是英國人,正因為是真正的英國人,才與我們同時代的人隔離,他們信奉異教邪說,只有你和我,還有華茲華斯,柯勒律治,蘭姆,濟慈和雪萊遵循..你是英國完美的花朵——莎士比亞夢想過的——我知道我有些異想天開,但這些奇異的想法有時卻是真實的。

可憐的默里,這種異想天開選擇了諷刺性的詞句。事實上,正是“異教邪說”將要改變英國詩歌,兩位外來者,艾略特和龐德已經著手準備造反。 對於默里來說,共同逃避城市和腐敗的生活並非通往成功之路,這時他寫的詩雖然源於生活,使用的卻是僵死的語言。至少,在他們家是凱瑟琳以一種最非英國化的方式更新英國文學。 接著她得到了令人吃驚的消息:埃達不久就將到來。埃達並未得到默里的鼓勵,自己去了護照辦理處,當眾哭了一場,終於達到了目的,凱瑟琳開始收到一些她寫來的歇斯底里的信件,比喬夫諾太太還要糟糕。埃達當真要來了,來以凱蒂對她的需要為生。凱瑟琳有些將埃達比作食人動物的說法:“她有點像個食尸者..只要我需要按摩,她就像個天使,因為這是她的食物,..所以在工作室時我常常感到狂怒,因為她當著我的面把我吃下去,我真的覺得噁心。” 2月10日,凱瑟琳謄寫完了《我不會說法語》,將稿件寄給默里:“收下吧,是你的,”她寫道,“然而我寫時有著多麼奇異的感覺——啊,我似乎是一個成熟的作家了——種權威人士——就像我對你的詩篇的感受一樣,但願你收到後喜歡它。” 她告訴他說自己晚上夢見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甚至連標題都有了,那就是《日與月》,第二天她把它寫了下來,謄好了,準備著手一些了不起的新作品,只是時刻擔心埃達會出現。她跑來幹嗎?他生病好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她能理解。 埃達2月12日到達,帶來了一些擠扁了的水果蛋糕,“對我的狀況近於歇斯底里”。在接連給默里寫的幾封信中,提到她時充滿了幾乎同寒熱差不多的厭噁心情:“她是令人討厭的歇斯底里的食屍鬼,只有把我吃了才能感到滿足。”“可惜你沒有看見她拉長著臉孔,說'我覺得你病得很厲害',我感到血都凍結了”。 “噢,我討厭透了她這個人,她那老母雞似的勁頭——還有她的'我們、我們'。”“一天,埃達問道:'凱蒂寶貝,誰是華茲華斯?我會喜歡他嗎?不要皺眉,我愛你,天使,愛你的一切,包括皺起的眉頭。我什麼時候再替你梳頭?'”①詩人濟慈死於肺玻——譯註然而這是萊斯利最大的勝利,她到達後7天,凱瑟琳窺見了都德的狼的血紅舌頭。 2月19日,今天我很早就醒了,打開百頁窗,看見太陽已經升起,我開始背誦莎士比亞的詩句:“這溫柔的雲雀厭倦了休息”,然後一頭倒在床上,我開始咳起來——吐了一口痰,有點異樣的味道——原來是鮮血,就這樣我每咳一下都會吐一點血。噢,當然我嚇壞了,但只為了兩個原因:默里不在時,我不想生病,我指的是“病重”,我首先想到的是默里;第二,我不願意發現這是真正患了肺結核,也許會大發作——誰知道呢? ——我完不成我的作品了,這是至關緊要的,就這樣死去多麼可怕藹—只留下“零星片斷”,沒有完成真正的東西——埃達去請醫生了。 醫生勉強也可說是英國人。看過病後,凱瑟琳寫信給默里,輕描淡寫地談了此事,“波吉,”她寫道,使用這個曾經是小弟的暱稱來稱呼默里,“這不嚴重,沒有讓我臥床不起,絕對可以治好,但我吐了一點血。”事實上她看見鮮血“差一點嚇壞了”,她馬上就明白了。濟慈知道,勞倫斯知道,她自己的貝爾姨母也曾經知道這個。 凱瑟琳稱之為“水泡眼”醫生的是那種她討厭在異鄉遇見的默默無聞的人物——“瘋狂地熱衷於花柳病和激情”的“骯髒的蠻子”。她“肯定他來此,是因為曾用一個臟鉤子殺死過什麼可憐的女孩子”。唯一能做的是忍受他的眼神,寫信給英格醫生,以及為塞甘先生的羊寫作。除此之外,她當然還能求助於幽默,寫下一些好笑的話,或者她可以繼續工作,可以搏鬥一晚,直至天明。 寫作《我不會說法語》有三個推動因素,其中之一就是自從這次到達法國後對法國人的莫名其妙的痛恨;另一個是她對戰爭以及戰爭給她熱愛的一切造成的危害所感到的極度失望(“它時刻在我心上,一切都被它弄糟了”);然而她承認最有力的推動因素是她對默里的愛情,寫作此書時她“以我們的愛情為食糧”,稱其為對愛情的頌歌,“你知道這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的。” 這是她第一部不是以自己為敘述主角的短篇小說,寫作方式是完全模仿小說中玩世不恭的敘述者。當時凱瑟琳大量閱讀狄更斯——“我並非漫不經心地閱讀狄更斯”——並非毫無意義。她過去一直採用模擬手法,現在則發現了在整個作品中從頭至尾使用模擬的方法。另一更為明顯的影響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小說的筆調中,在骯髒邋遢的敘述者的自我表白中,都能找到不少《地下室手記》①的痕跡。 《我不會說法語》是凱瑟琳稱為自己“反對腐敗墮落的呼喊”的短篇小說,表明自己藝術目標的最具說服力的敘述之一,下面的一段話常被引用:在寫作這場遊戲中我有兩個“開球”,其一是快樂——真正的快樂——在波琳促使我寫作,此種寫作我只有處於極樂的平靜狀態下才能進行,此時某種絕妙可愛的東西似乎在我眼前展開,像一朵從未意識到冰霜寒冷的鮮花——知道周圍的一切溫暖,柔和,靜靜以待。我一直竭力想將其表達出來。 另一個“開球”是我舊有的,如果沒有體驗過愛情,那會是我唯一的:①陀斯妥耶夫斯基著名作品之一。 ——譯註並非仇恨或毀滅意識(兩者都是採取蔑視態度的真正動機),而是一種極端的絕望情緒,感到一切都像杏花和聖誕糖果一樣注定要愚蠢任性地走向毀滅。對了,當我掏出一張香菸紙時,正好找到了準確的詞來形容它——反對墮落的呼喊——這的確是一矢中的,不是抗議——而是呼喊。當然墮落也是就其最廣泛的意義而言。 目前我已處於這第二種狀況,全力以赴駛進了深深的海洋..《我不會說法語》首次問世時由私人出版社印刷的小版本非常珍貴,當時未經刪改,尚未磨去銳力,後來則再也沒有重印,因而故事的原來形式就鮮為人知了。 故事敘述者是一個名叫盧爾?都克的憤世嫉俗的年輕波斯人,“像一個灑了香水的狐狸似的法國人”,他坐在咖啡館內沉思,而整個故事則經過他的思緒。 他為兩份報紙撰稿,但愛好嚴肅文學,他還喜歡具有英國風味的東兩:身穿英式大衣,寓所內有一張英式書桌;他喜歡那個關於“一個魚丸”的滑稽歌曲;他對英國年輕作家迪克?哈蒙有一種同性戀似的喜愛,他們曾在巴黎見過面,後者更喜歡他自己的母親。 在咖啡館,都克拿起一本記事簿,發現有人在那兒寫下了“那句愚蠢的套話'我不會說法語'”,而正是這句話突然使他回想起關於迪克和那個孤獨無援的漂亮英國女孩的悲慘故事,迪克把她帶到巴黎後不久就拋棄了她。 迪克稱她“老鼠”(無疑是“老虎”的餘音),她也沒有其他名字。他們請都克在一個“體面”的旅館預訂兩個房間,他去車站接他們。老鼠優雅柔弱,身披黑毛鑲邊的黑色長斗篷,雙手藏在小小的皮手籠內——“老鼠第二”。 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會說法語”,她在巴黎不認識別人。 他把他們領到房裡去,休息了一會兒,老鼠請求“立即送茶來!”他不久就察覺到他們之間一切都不對頭;然後迪克跑到另一個房間去“寫一封信”:“是給我母親的”。他再也沒有回來;尷尬不安地等了很久以後,老鼠走到對面房間,發現留給她的那封信:老鼠,我的小老鼠:這沒有用,這不可能,我不能堅持下去,噢,我的確愛你,我的確愛你,老鼠,但是我不能傷害她..都克(當他坐在咖啡館回憶這個小小悲劇時,我們知道他實際上是個男妓)不能安慰老鼠,她避開他溫柔的幫助,對他所說的“請把我看作你的朋友”的話感到懷疑,但是接受了明天給他打電話的建議,因為“一切都太困難了”——因為“我不會說法他就這樣離開了,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故事顯然是在某種程度上對卡爾科的《純真》的反駁,默里在前一年7月曾為《文學副刊》評論過那篇作品,她現在告訴他“題材,即'說法語',當然是取自於卡爾科,格特勒以及天知道誰,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當然明白),我並沒有故意傷人,的確沒有。” 實際上故事原稿是緊接著一段話後開始的。 那段話開頭說“但是,天哪,天哪,我多麼痛恨法國人,他們總處於發情期,看看他們怎麼跳舞,嗅著一個女人的裙子吧..”將前半部分寄給默里時,凱瑟琳說自己剛才重讀了一遍,想不出她“究竟從何處得來的故事——取自於現實生活遠不如人們想像的那麼多:那個我討厭的非洲洗衣婦——但僅僅是討厭而已——而迪克?哈蒙,當然是,有些是——”。 她在此處中斷了,不難看出迪克?哈蒙“有些像默里”,而戴著皮手籠的老鼠則部分是他1912年帶到巴黎去的凱瑟琳,是6個星期前離開倫敦滑鐵盧車站的凱瑟琳,當然肯定也是他1911年在巴黎拋棄的瑪格麗特,藉口該責備母親。而都克則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①的尼克?卡羅威②一樣,是凱瑟琳以自己的眼光觀看自己,這個角色蘊含著對她聰明的自我的自我譴責一對《純真》中四處剽竊的維尼的自我譴責。 兩年以後,當康斯特布爾準備出版包括《我不會說法語》在內的選集時,邁克爾?薩德勒③堅持要刪去某些片斷,這些片斷都與性的濫用有關,其本身目的在於使都克的自我描繪更清晰、邪惡,正是其刻薄的諷刺意味才使故事的意圖一覽無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其實是凱瑟琳的。 1920年,聽說康斯特布爾要求某些刪改,凱瑟琳說她對邁克爾?薩德勒感到極端憤怒,絕不會同意:“難道要我為了40個英鎊摘掉故事的眼睛嗎?..輪廓將變得模糊不清,那些清晰的線條不能刪掉。..”第二天,她作了讓步,認為自己過於任性,然而後來又再次改變想法,後悔不該刪去一個字:“我錯了——大錯特錯。” 經過那次《日與月》的夢境體驗後,凱瑟琳又著手某個“了不起的故事”;但這不過是《幸福》。這個故事一直受到稱讚,享有盛名,實際上極其冷酷無情,其中的女人是人,男人卻不過是些類型,因而他們之間的關係疏遠隔離,伯莎④自己的描寫則汲取了痛苦的現實:..在她心中仍有著那塊光明燦爛的地方——那一陣小小的火花出自那個地方,這幾乎讓人難以忍受,她幾乎不敢呼吸,唯恐將火焰煽得更旺。然而她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 ——但是她的丈夫哈里是一個庸俗的證券商人,而愚蠢的埃迪似乎來自《笨拙》描繪的一場網球聚會。附庸風雅的倫敦客廳式的嘲諷同奧爾德斯?赫胥黎的嘲諷一樣聰明膚淺,他自己就是埃迪的原型。 TS艾略特在他的《崇拜異神》中雖稱讚故事“處理微小素材的完美手法”,也公正地評論其“道德寓意則微乎其微”。 3月悄悄地過去,沒有再寫什麼。現在凱瑟琳一心想的只是回家與默里團聚,擺脫埃達——她威脅說要坐著她的出租車去雷德克利夫街默里的住處幫凱打開行李,儘管有默里在那兒:“旅行後一定得有人好好照看你”。凱瑟琳說,“如果你看見她說這話時眼睛怎樣牢牢盯著我,就會明白我為什麼①司各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1),美國小說家,其主要作品之一是。——澤注②中的故事講述者。——譯註③負責出版凱瑟琳小說選集的編輯。——譯註④《幸福》中的女主角。——譯註恨她。”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居於這次蔑視戰爭的法國旅行之首的一場災難。 兩位婦女1918年3月21日離開班達爾,打算直接回倫敦,凱瑟琳的護照只適用於巴黎,因此她們去了巴黎——春天的巴黎——就在這一天德國開始使用新的遠射程大砲轟炸這個城市,在一片恐慌中,再也不能指望渡過海峽,她們在索朋①附近找了一個旅館安頓下來。 加農炮每隔18分鐘就發出一陣可怖的聲音——或者一天一次,從沒有一定規律。坐在旅館地下室的煤堆上,“聽著該死的波蘭人和俄國人說話”,這一切太像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情節了。而默里卻似乎更欣賞象徵性的聯想。 他給凱瑟琳寫信說,“我處於一種現在常有的心理狀態,我在一切事物上都看見了象徵..這幾個星期難以形容..似乎我的靈魂,以及比我靈魂更為珍貴的東西,一種靈魂相依的美好理想從我這兒被拽了出去,變成了飛絮或亮晶晶的氣泡。”埃達一輩子都對她的寶貝所愛的男人的這種專注自我很反感。 兩個女人在一個公共食堂每天緊張地工作幾小時——這是凱瑟琳戰時唯一有記載的工作。她每天都要去郵局拿信,去軍事護照處,再去郵局。埃達說她們的錢用完了,凱瑟琳必須去見“某個她情願付出任何代價而不願見的人”,帶了一些現錢回來。埃達不敢問,但懷疑也許此人是卡爾科(此人更可能是貝阿特麗絲?海斯汀斯)。 可怕的三個星期變成了凱瑟琳稱之為“另一個索多姆和哥摩拉①”。當一顆砲彈帶著震耳欲聾的響聲落在附近時,她跑去看:一幢房子的整個屋頂都“似乎被啃去了”,道路上蓋滿了瓦礫,街兩旁的樹才長出新綠,已被炸斷了許多枝條,但在殘枝上還掛著許多碎衣服,破紙片——一件睡衣,一件無袖襯衫,一條領帶,都在陽光下零星掛著,然後:兩個工人來清理廢墟,在瓦礫下發現了一件女人的絲襯裙,他把它穿上,跳了一兩步舞,引起眾人的哄笑,這讓我充滿了恐懼,再也不能忘記他那舞動的雙腳,他齜牙裂嘴的笑容,折斷的樹枝和炸毀的房子。 觀察人性的這三個星期本身就是墮落,“這不是巴黎,這是地獄”,凱瑟琳寫道,說埃達在那個地方扮演了魔鬼衛土的角色:“在每一家店前停下腳步來,咕噥著說,'我真想哪一天看見你雙手戴滿了精巧的戒指'。” 凱瑟琳自己的夢想是一回到倫敦就盡快同默里結婚——不想在每一封電報、文件上被稱為“波登太太”,只有這個希望支撐著她,使她能抵擋生命的損害和浪費。然後,他們就要去找一所“蒼鷺”,她甚至還抱著這樣一種女人的希望:“我想去看看醫生,問一下自從那個星期天下午瑪莎姨媽①就沒有來過,是否有什麼值得慶賀的理由。當然要等到我問了以後才敢抱有希望。” 但是她並沒有懷孕,離開班達爾前就病得很嚴重,後來又到處漂泊流浪,①巴黎市區名,——譯註①索多姆和哥摩拉均為《聖經》中傳說的上帝摧毀的罪惡城市。 ——譯註①凱瑟琳對月經週期的委婉稱呼。 ——原註弄得驚恐憔悴(護照照片上的人像鬼一樣)。最後,在1918年4月10日終於同埃達一起逃離了法國,渡過了海峽,此時已經病入膏盲了。 4年前人們就知道“歐洲的歷史”已到了盡頭,家庭生活以及其對藝術的幫助也面臨威脅,華茲華斯的英格蘭,文學家和妻子共有的英格蘭,可愛的古老村舍裡可以寫作,燃燒秋葉的火堆中冒出縷縷輕煙——凱瑟琳和默里的這一切希望也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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