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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五章一身二史歷天淵

老子傳 刘升元 18057 2018-03-16
老聃先生的傷風感冒剛剛痊癒,忽然接到召莊公家一折紅絹請柬。揭開一看,原來是請他參加和慶祝賀福樓落成的宴會。這種赴宴,主要任務是前去對嘴吃喝。 這召莊公,名叫召奐,是朝中簾里之臣。因和王子朝關係不錯,所以仕途順利,官運亨通。他家的人,吃著好飯,穿著美衣,住著豪華的房子,日子過得賽過人間的神仙。然而好飯吃多了不香甜,好日子過久了生膩煩。他想“這人哪,吃了屙,屙了吃,有啥意思蜎!除了逢年過節還有點味兒。人不光應該學會享受,而且應該學會創造的享受,這沒節,應該叫他有節,沒歡樂,應該叫它有歡樂。”想到這,就開始自創慶祝的“節日”。他家的房子住不完,就閒蓋房,蓋閑房,在後花園裡蓋一座華麗的樓閣,起名叫“賀福樓”。 “賀福樓”落成的時候,他決定讓人們來給他好好祝賀祝賀,好好給他歌歌功,頌頌德,好好熱鬧熱鬧,歡樂歡樂。這新房蓋成,請人吃飯,在民間用土語來說,叫做“了作”。這“了作”,或者讓泥水匠老師吃頓飯,或者乾脆一省了之,幾乎是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事,召莊公卻要把它弄成盛大的節日。

這次新房落成,請人來賀,召莊公決定先發請柬,讓來赴宴者先作準備。他這次發請柬,所請的對象與往日哪一次都不一樣,往日是除了公侯伯子男中的親朋好友必請之外,主要對像是那些大官;這次不然,這次所請對像是只限在他管轄的範圍之內的上上下下的一些官員。他這樣做,目的有兩個:一、這樣做,有利於來赴宴者好好歌頌;二、有利於他召莊公特別如意,特別高興,這樣他可以毫無拘束,談所欲談,做所欲做,舒飲縱笑,信意開河,順馬溜韁。 老聃先生不在他的管轄之內,老聃的被請是唯一的例外。莊公請老聃赴宴,用意也有兩個,那就是,一、老聃不是權臣,心眼善,不挑剔,背負德望,身兼柱下、徵藏二史,會記會寫,下人對他的歌頌,他可以給他記下,存放在守藏室內,流傳千古;二、老聃先生智慧多才,學問淵博,不但會記會寫,而且又很有文采,讓他觀賞“賀福樓”之後,可請他寫一篇“賀福樓頌”——此文有記敘,有描寫,有議論,有誇讚,四者合為一種自古以來還沒有過的文體(大概像後來杜牧的《阿房宮賦》和王勃的《藤王閣賦》),既是記實的散文,又帶有大雅的詩意。寫好之後,往徵藏室裡一放,豈不是萬古之美。

老聃看出了召奐的用意,但是心裡並沒什麼反感。因為對他的來聘心懷感激——他畢竟對他是一種重看——所以他樂於接受他的心意。他打算做好充分準備,明天赴宴,以便奮筆疾書,努力一逞。可是這參加宴會是不是帶點什麼禮物呢?他心裡想,如若什麼都不帶,只是對個嘴去乾吃幹喝,心裡很難過意得去,又一想,不能帶,什麼禮物也不能帶,人家下聘書來請,不是為了收取禮物,而是為了叫去給他壯光,你帶禮物,反而違反人家的心意,使人家心裡不高興;再說,人家請你,要你給寫讚頌,是有求於你,你帶禮物去,反而使人於心不安,感到對人有虧。想來想去,最後確定,還是不帶為好。 次日上午。薄雲帶著醉意,金陽朦朦朧朧。召莊公家炊煙繞繞,香氣迷迷,一片喜慶的氣氛。

這召家,是一座四進四出的宅院。前院有寬大的客廳和兩溜各是五間的東西廂房。往後去,一節一節的院子,情況都和前院大概相似。最後一節院子裡的主房,是一座高大的堂樓。堂樓後邊的後花園裡,眼下,除了凋零的花木,就是那座最近才立起的“賀福樓”。 老聃先生在迎賓官的陪同之下,走進召家第一節院。此時,大客廳和東西廂房之內賓客已滿。在三揖三讓之後,老聃先生進入客廳。在坐賓客同時起身。老聃同賓客們一起坐下。就在這時,司禮官開始宣布:請諸位來賓到後花園去,觀樓儀式現在開始! 鑼鼓開響,音樂聲起。大廳和東西廂房裡的幾百名賓客全部出動。他們排成兩行隊伍,在早已排成了三個段式、兩個行列的六佾樂隊帶領下,向堂樓後邊的花園前進。目標就是那座剛剛落成的“賀福樓”。

這座雄勁而又秀美的賀福之樓,蓋得確實不錯! 樓房共是三層,主要用來怡神觀景。屋宇輝煌金碧;紅牆宛如堆朱。出杈的房檐底下,頂立著四根深紅明柱。明柱下是三層半透明的青石台階。屋裡,靠東西山牆,有兩個墨綠色的樓梯。你要是從東邊的樓梯上往上邊走,可以通過二樓到達三樓;再從三樓穿過二樓,可以從西邊的樓梯子上走下來。二樓和三樓上那些圓方形的小窗戶,一圈的鑲邊都是用翡翠般的綠色石頭刻成的花骨朵。在當時的周都,除了王宮那座正殿之外,其餘幾乎所有房舍的樣式都沒它講究。它既像一般居住的樓房,又像一座小型的金殿。曲欄迴轉,清幽美麗。勾簷挑角,樓脊開起蓮花冠;內鉗金玉,閃閃晃晃耀眼明。 觀賞的隊伍來到樓下,隊形自動變幻成一行。鑼鼓停聲,細樂低奏。隊伍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長蛇,通過東邊的樓梯,穿過二樓,“爬”上三樓,轉身蜿蜒又穿過二樓,從西邊的樓梯“爬”下。人們走觀停看,喜形於色,評頭品足,交口稱頌。一位伯級官爵的觀者對老聃說:“莊公想請您給他這樓寫一篇雅頌記文。”“那好,那好。”老聃先生一口應承下來。

賓客回到大廳和東西廂房之時,飲宴的筵席已經備好。飲宴的案桌共擺二十七個——大廳裡九個,東西廂房各是九個。每桌八人,來賓們和著忙人員如果一運子可以坐完就一次坐完,如果一次不能坐完,就待下一運子。 大廳內,筵席十分豐盛。九個桌案之上,酒菜已經全部擺滿。這些佳餚,有甜有鹹,有葷有素,香甜可口,種類繁多。甜的且不說,只鹹的這一樣中的肉類就有好幾十種,如:牛肉,羊肉,雞肉,魚肉,鵪鶉肉,鷓鴣肉,鹿肉,麋肉等。 三揖三讓之後,賓客們以官職的大小和不同層次依次就坐。在當間靠後的一張宴席桌上,坐北面南的兩個正位上,坐著兩個人:靠西坐的是一位年老的官員;靠東坐著的是一位六十左右的人,此人白白胖胖,已經明顯的發福。身穿絳衣絳裙,頭戴公卿官帽,團面瞇眼,燕尾小胡,一副福相裡透出一點笑瞇瞇的奸猾。這就是姓召名色,周朝著名的召莊公。

在召莊公的左邊,坐東面西,坐著兩個人,北邊的那一位,也就是挨近召莊公的那一位,就是當朝柱下史兼任具有實際職務的徵藏史的李老聃。這張宴桌的最下手是個空位,這空位是給那個跑來跑去的司禮官特意設立。 白白淨淨的司禮官宣布宴飲即將開始,請樂隊先唱祝頌詞《斯干》。這《斯干》是一首雅體詩歌,是周王室落成時的頌歌。歌詞的前兩句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是從澗水流動、南山幽深寫起。全詩一共九章:第一章是寫建房地址環境的幽美以及祝愿家族和睦歡樂;第二章是寫建房的始終和全家高興的來這安居;第三章寫屋宇的堅固;第四章寫房子寬敞明亮和美好;第五章寫房屋高大整齊,住著舒適;第六章寫主人睡在房裡,做了一個吉祥的美夢;第七章是寫,這吉祥美夢是預兆房屋主人即將生下貴男貴女,兒女將來可以成龍成鳳,代代為官;第八章是寫,祝房屋主人生下貴男;第九章是寫,祝房屋主人生下賢淑的女兒,祝房屋主人吉祥如意。

樂隊裡走出一位唱詩的年輕人,此人精明文雅,是樂師萇弘的得意門生,名叫苗揚。苗揚以正規雅語,操著優美的喉音,開始演唱《斯干》。他一人唱,樂隊中多人附和,加上琴瑟笙笛托襯,音調時而低幽,時而高昂,時而宛轉,時而俏皮逗趣,博得莊公召奐滿臉皺紋笑成了金色菊花。眾官齊聲喝彩,皆誇莊公有福。 唱詩一畢,樂聲停止。那位白淨的司禮官入座。接下去,司禮官起身宣布飲宴開始。全體人員起身舉杯,祝賀召莊公以及他全家人吉祥喜樂,祝莊公福壽無量,萬事吉祥如意。大家齊夸召莊公賀福樓蓋得好,大廳裡不知是誰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祝召爺福壽無疆!”召莊公萬分高興,兩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線。 眾賓落座,又喝三杯酒,大家舉箸進菜。又一個三杯酒過後,莊公召奐宣布,讓大家自由進酒,自由進菜,要求大家盡情歡樂,盡情說笑,想咋鬧咋鬧,想咋說咋說。這一來,人們“全亂了套”。一部分賓客開始嬉戲笑鬧,吆五喝六,碰杯賭酒,東倒西歪。樽落樽舉,箸去箸來。酒河沖開真面目,公侯子男鬧一堂。這樣的場合,老聃先生不怎麼適應,很感沒有別的官員得心應手,所以覺得有些被動,剛才的興味不覺漸減,適才所構思的“賀福樓記”的輪廓也已暗淡下去。

莊公召奐因為特別高興,沒想到自己首先“率先”喝醉。他異常興奮,但是雙眼朦朧,他勁往上沖,但是搖搖不穩,他口吐真言,但是有些話赤裸裸的,失去了遮體之衣。他不承認他喝醉,他一不承認喝醉,再沒誰敢說他已經喝醉,在這個好勝而虛偽的上司面前,他們哪個敢從“貶低”他的酒量入手去“貶低”他,哪個不怕因遭貶低上司之嫌而不討歡喜!加上一些人想趁他酒醉讓他好好說出心裡話,以便掌握歌頌的關鍵,更有力的討好,給自己找到晉升的捷徑,而反對說他已醉,也就更沒人敢說他是喝醉了。 “我蓋樓,大家來給我賀福,我真高興。李,李伯陽老弟來了,我更高興!”召莊公說。他笑睜著遮點“雲霧”的雙眼,看看大家,看看老聃,看看他的米黃色衣服和墨青裙子,看看他那在一般情況下不願意往頭上戴的守藏室之史的官帽,接著說,“我屋子蓋得不賴,就像那《斯干》裡頭說的。《斯干》詩不賴,他們唱的《斯干》詩不賴……李伯陽老弟那守藏室裡放的有《斯干》詩。我蓋的樓,大家給我賀福,要是寫個跟《斯干》那樣的文章,給我歌歌功,頌,頌頌德,看有多好!李伯陽老弟你,你給我……”

“中,我給你寫。”老聃先生隨口接了一句。 “我屋子蓋得不賴,後花園那地點兒也不賴。《斯干》裡頭那屋子在澗水邊的南山上,我的後花園……我站樓上可以看花,可以觀景,高興嘍可以作詩。嘿嘿,我不會作詩,會作詩不會寫。李伯陽老弟會寫,我不會寫。” “你也會寫。”老聃說,“莊公對我過誇,莊公您也會寫。 您這樣說,是您虛心。 ” “是的,這是莊公的了不起的虛心!”有人這樣接了一句。 “我屋子蓋得不賴,大家給我歌頌,給我賀福,我很高興。《斯干》裡說,主人住到那屋子裡,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生了孩子,孩子也當官了。他不勝我,他夢見孩子當官了,我的孩子當罷官了。我大孩子召盈,我看以後會有出息,會有大出息!我喜歡他。不過我喜歡他沒有喜歡我二孩子喜歡的很,你看我二孩兒召號那副模樣兒!可有那個樣兒哩。不過,我承認,我對他慣得太狠了,這孩子吃喝嫖賭,啥事都乾,慣毀了,慣毀了。”召奐越說越想說,他忘情了,他沒想到他不管什麼都往外說了。他興奮得很,興奮得無法自我控制。酒湧上去,滿臉通紅,脖兒梗也紅了。

“我屋子蓋得不賴。”他又開始說。就在這時,就在他剛說一句“我屋子蓋得不賴”想接著往底下再說還沒說的時候,那邊酒桌上出起事來了。 西邊,靠著窗戶的酒桌上,人們說著,勸著,吵著,嚷著。一個十七八歲,身掛寶劍,黃衣桃裙的花花公子,人們拉也拉不住,他硬是站起來,端起酒樽,潑他對面那人一臉酒。這公子,名叫召號,是召盈的弟弟,也就是剛才召莊公召奐所說的他的那個二兒子。 這召號,人送外號“召耗”,意思是“耗子”,“耗費”,“胡屌混”,表示人們對他的痛恨。這個召奐寵愛的二公子,確實是吃喝嫖賭一齊子上。他吃雞隻吃雞皮,把雞肉故意撂到地上,讓小孩子們搶,他在一邊拍手笑;吃水果,咬上一口就扔掉,他跟百姓子弟交朋友,百姓子弟不敢與他相交,他就用捶揍,一次他端一筐子水果讓朋友吃,吃不完一筐子不行,把人家肚子撐得鼓多大,不吃還得吃,人家硬是不再吃,他就抽出寶劍,一下子戳到人家肚子上,人家冤死,但是拿他沒辦法,只因為,刑法不上大夫;一次,他到洛陽城外去踏翠,見一個農家女孩長得好,硬是跟到人家家裡,往人家床上一趟,賴著不走,把人家嚇得嗷嗷叫地哭;他到賭場跟人家賭銀錢,一賭就是半夜,銀輸光了,就賭官職,他把他爹的官職下上跟人家賭,人家不敢賭,他就動手去打,結果把人家打了個鼻青眼腫。 …… 這邊的酒桌上。召莊公見他兒子召號潑了人家一臉酒,正想走過去製止,見幾個賓客將召號拉走,也就不再過問。他醉醺醺地轉過臉來,暈乎乎地眯縫著眼,接續著還來誇他的召號,“娘的!這孩子,我真拿他沒辦法。不過,說心裡話,我心裡倒是真的喜歡他。這是心裡話,為人得說心裡話……今兒個,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這孩子,能賴過個人兒,以後可是有出息……不說這些了,好了,不說了,還說我的'賀福樓',大家給,給我賀福,歌,歌功,頌,頌德,我心裡很,很,高興……我想請李伯陽老,老弟,給我寫個,歌,歌頌的……”他的醉意濃上來了,由於過於興奮,由於熱情的衝動,由於說話時勁頭的上提,使得酒力濃濃地湧到了頭上,他一有感覺,酒力猛一擴大,酒意猛一漲開,陡然一暈,話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不服輸,他既然已經說過他沒有醉,就不能叫他去正式宣布自己已醉,再說,他話沒說完,任務尚未佈置停當,他也真的不能去醉,他抖足精神,努力控制著自己,使自己完全像是沒醉一樣,這樣以來,果然有效,他到底真的就像正常的時候一樣了。他瞇眼笑著,接續著上邊的話茬說:“我想請伯陽老弟,給我的樓寫一篇稱頌的文章,想眼下就請你到我養頤齋裡去寫,以便當著眾賓的面讀一讀,你看這樣中不中?” “中。”老聃先生隨口應允。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他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像剛才那樣,而是說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然而,既已答复給別人寫,就不能不寫。去寫,不合他的心情;不寫,不合“人之常情”,這就是老聃這時的心情。 老聃先生跟隨控制著醉意的召奐走到後院一所名叫“養頤齋”的東屋門外。此時,東屋裡,一個名叫閻大的大管家正面對桌案,彎腰整理著客人們的送禮。這裡挨邊擺著六個桌案,桌案上擺滿一封封的金銀。二公子召號站在一旁問管家,“呆哪弄這些金銀?”管家說:“這都是來赴宴的送的。” “咋送恁些?”“他們全指望這升官哩,你想,誰家能不送?” 這些話全被站在屋門外的老聃先生聽在耳裡,記在心裡。 莊公召奐看勢不好,趕緊對老聃說:“這屋裡不得勁,伯陽老弟,走,咱們到西屋去寫。” 老聃心情陰鬱地跟隨召奐走進西邊的屋子,一抬頭,見樑頭上吊著個人,心裡嚇得猛地一驚。這是一個僕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漢,只見他被背剪子用麻繩拴著,勾著頭,高高的在那裡吊著,滿臉青黃,沒有一點血色。此時旁邊的地上,正怒沖沖地站立著召奐的大兒,三十八歲的召盈。 “你把他吊在這裡弄啥?”召奐急急忙忙問召盈。 “他吃鍋裡屙鍋裡,偷著把飯菜送給失業的百工吃。” “我們在這裡寫文章,快快把他卸下來!” 男僕人被卸下來了。老聃先生提筆坐在桌案邊,心裡亂得七上八下,而且象刀子尖挑著一樣痛苦。另外還有別的一些什麼,說不了心裡是個啥滋味兒。 “不能寫!我不能給他寫!”他心裡突然冒出這句話,“我就說我喝醉了,明天再寫,先推他一推!”他此時也真的感覺著自己醉了,於是就趴到案上睡了起來。 …… 第二天,吃過早飯以後,老聃先生靜靜地坐在圖書館裡想心事。待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將一卷絹帛拉開,見上面寫的是雅詩。他心裡說:“我這守藏室裡詩書不多,即使有一些,也多是雅頌體,反映如今民事的歌謠很少,這裡多保存一點百姓的心聲,大有好處。收取民間歌謠也是我這守藏室之史的重要任務之一,我不如到民間走一走,看一看,採點民風帶回來。”想起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想起那個因給失業百工偷著送飯而被吊起來的男僕人,他下決心要到住有失業百工的地方去一趟。 城東北角,離城十里以外的地方,有一片農民和失業百工雜居的地方。荒涼的原野上,稀疏的散佈著一些和別處大致相同的小村莊。這些村莊自然風光倒不算錯,但是房屋低矮破舊。這一個一個的小村莊,或在村莊的附近,或和村莊相連,都有一些更加低矮的小草庵,這就是不在村上戶口的外來戶——失業百工(各種手工業的失業者)居住的地方。 一輛黑色的馬車,離開洛陽鼎門,往東行駛。 這是一輛輕便型的馬車,兩匹青馬和車子配合得正相適應。車上坐著一個布衣老頭兒,衣裙是深灰色的,裡頭往外冒著綠意。趕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藍衣藍裙,頭上紮個藍色的紮帕。趕車的名叫大紀。看到大紀,一想便知那個坐車的老頭就是老聃。 老聃先生要到十里以外的雜居區前去采風。路途不算很近,需要驅車前往,加上他要順便到這東邊二十四里的常莊去看私人藏書,更需要坐車前往。半個時辰以前,老聃先生收拾好筆硯絹帛,準備停當之後,去找給他趕車的車司,要他給他趕車。沒想到正逢車司傷風感冒,無法司車。守藏室助手大紀聽說老聃要去采風,主動要求給他趕車。老聃先生樂意地點頭答應。當老聃打算上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到家換了一身布衣。大紀問他為啥要換布衣,老聃回答,穿官服,身份重,太昭耀,麻煩多,不利采風。大紀又問老聃:先生這次下鄉,具體打算咋辦?是先采風還是先看私人藏書?老聃向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兩個人計算一下之後,才驅車動身。 初冬的田野,冷風嗖嗖,一片淒涼景象。大地上早已沒了茂盛的莊稼。除了那一小塊一小塊不景氣的麥苗,就是一片片枯萎的干草。馬車就在這枯黃的陌頭之間往前行進。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往北拐一段路,來到一片已經沒了綠葉的柳樹叢邊。柳樹叢南是一片白沙鹼地,鹼地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已經被霜打得發紅的趴地綠草,象扁扁的半拉絨球那樣貼在地上。這鹼地,三面環柳,一面開門,除了北邊有柳叢之外,南邊和東邊也是柳叢。從這往北,相距一里多路的地方有個村莊,老聃他們早聽人說那是亂草凸。 馬車在柳叢旁邊停下。老聃先生對大紀說:“你把馬車停那邊沙鹼地上,讓馬休息,你坐那一面等我,一面伸開帛卷幫我進一步查閱資料,進一步證實那出土《簫韶》是真是假。我到亂草凸找人聊一下,記幾首歌謠就回來。聽說那村人人會唱幾首歌,我記完歌回來,咱就坐車到常莊去看私人藏書。這快得很,我到亂草凸村,一會就能回來,你安心看書,可不要急。” “中,你去吧,有書看著我不會急。”大紀說,“希望先生能順利完成任務。只要先生您把任務完成好,我等到天黑也不急。” “那中,就按你說的辦。”老聃先生樂哈哈地笑著,懷裡揣上采風用具,興沖沖地往正北去了。 大紀把馬車駛到那片三面皆是柳叢的地方,坐在白沙地上開始看書。 老聃走至亂草凸村。只見這裡雜樹亂亂,枝條禿禿,地上長滿多半已被踩倒的干黃的蒿草。誰家那棵桑樹,一枝灰條,像是故意將兩片殘葉搖搖晃晃地挑向冷風。幾十所小草屋,草焦牆灰,煙熏火燎,破破舊舊。 村西北角那片乾焦的荒地上,不規則地掘著一些地窯子。地窯子上,象搭瓜庵子一樣架起木棍、幹樹枝子,樹枝子外層捂上雜亂的干草,有的用泥一糊,有的沒用泥糊,這就是屋子。這一所所進門就往裡跳的“屋子”裡,就是失業百工棲身的地方。 “我先到哪裡去呢?是先到村莊上去,還是先到百工的屋裡去呢?”老聃站在村邊,自己跟自己說,“我上誰家去呢?人生面不熟的,這采風該當咋個樣去採呢?”他似乎有點發愁了。 當時采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采風,采風,一般是指上對下,官對民,是指政府的官員到民間去採民俗而言,要不,怎麼叫做采風呢?那個時候,等級森嚴,禮數昭昭,當官的和老百姓天上人間,格格不入,雖說是政府允許官員前往民間采風,但是谁愿意到民間去呢?久住天堂,久為神仙,谁愿意猛然間脫掉仙體,變成凡胎,從天堂下到人間,去蹲到小民面前向他們請這問那呢?就是大著膽子一蹦子跑到他們面前,又該咋樣去採,咋樣去問呢?老實說,要做好采風之事,若不十分勇敢,是實在不大容易的。憑心而論,老聃先生不能不算勇敢了。儘管這樣,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你腦子裡半點顧忌也沒有,這采風的事,無論咋說,都不能說是不好做到的。 “中,我先到失業百工那裡去。”老聃自語了一句,邁步就往那裡走。 這是一所不規則形狀的小草庵。庵子上蓋著的那層雜草,又灰,又亂,又骯髒。草上糊的泥巴,也是東抹一把,西抹一把。庵子裡,低凹陰暗的地面上,靠東“牆”,用碎磚圈起一個地舖床。 “床”上鋪著一層厚厚的亂草,上面躺著一個約摸六十多歲的瘦老人。這老人臉色黑青,而且面頰上抹著一塊塊的灰。那皮包骨頭,瘦得嚇人的長形臉,在蓬亂的頭髮和髒亂的鬍鬚配合下,實在是七分像人,三分象鬼。老人身上蓋著一條又髒又灰的破麻被;床頭旁邊,除了那個用碎坯壘成的灰“鍋台”之外,就是一些破破爛爛碎家甚。 老聃因為對於具體怎樣著手采風毫無準備,心裡感到空虛虛的,很不踏實。他猶猶豫豫地來到瘦老人的屋門口,伸頭往裡一看,見老人閉著眼,一臉病色地躺在床上,一時不知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是的,他怎樣進去呢?能說“你病了嗎?給我說個民歌吧”嗎?你能知道人家是病了嗎?許是恐怕打擾別人安睡,許是恐怕給人增添痛苦,也許是因為其他一些什麼原因,他猶豫了。他把抬起的左腿又收回來,在地上站了一下,輕手輕腳地退了幾步,轉身走了。 病老人忽然折身坐起,睜起死魚一般的眼睛看著老聃的背影。只不過是他的這一舉動老聃先生並沒看見。 老聃兜個圈子,來到一個長圓形的草庵背後。他打算到這個庵子裡去。 “我咋個樣進去呢?”——一個身為“二史”的官員,竟然一下子猶疑地,半是做“賊”一般地在人家屋子後頭轉悠起來,這一點,他心裡尚未意識到的這一點,此時他似乎猛地一下有所意識,臉上微微一紅。他沒想到,他心裡一慌亂,竟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來:他突然覺得他是一個陰人,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陰人;他覺得他是一個謀取者,心懷歹意、化裝而來的謀取者,到這來,是來乘人病苦、攫取歡樂的謀取者。把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的基礎上,在別人苦難之中尋求歌唱,是不道德的!他害怕了,臉色青白了,沒有血色了,他感覺出他的臉上沒有血色了。他更害怕了,害怕別人再看見他的臉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咋嘞,我這是咋嘞?”他不能就這樣走開呀,他是來采風的,他不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開呀。他勉強捏制著自己的怪異想法,讓自己“膽大”著走到這家庵子門口。庵子裡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正蹲在地上,端著破碗往嘴裡扒飯。他們穿得很破,臉上抹著灰。那女的稍年輕些,灰跡掩蓋不住裡邊透出的美麗。他們看見老聃,看見他異常的臉色,以及他那身有點異樣的裝束,忽地睜大眼睛。那眼睛先是善意的,善意裡帶點疑惑,緊接著,矍然地轉為怒視,並且充上了敵意,“你?”他脫口而出。那意思是說,你是誰?到俺這來弄啥? “我……”老聃不知道該當咋接才好了。他沒想到他這樣的智者竟然能沒想起如何去接,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許是因剛才的過慮而致,——不管怎樣吧,反正他沒接上來。是的,這該叫他咋接才好呢?他該對他們說他是誰呢?他能說“我是老聃,當朝柱下史,徵藏史”?他不能這樣說,既然來時不打算這樣說就不能這樣說。他尷尬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臉上的顏色很不自然了。他發現自己的臉色出了毛病,他無法解釋,他能說“你們不要懷疑我的臉”?能剛到人家門口,剛一接觸,就來這樣一句話嗎?他發現那男的目光越來越凶狠,他不知道為啥那樣,難道能是單單因為自己的臉色才引得他的目光那樣凶狠嗎?不會的,那是因為什麼呢?這個,他無法知道,他能去問因為什麼嗎?他能一到人家門口,剛一見面就說“你的目光為啥恁兇”嗎?他沒想到他們一見面竟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他不打算再往這一家的屋裡頭進了。 “你到這來幹啥?!”又沒想到,在他不想再往裡進、還沒想起怎樣退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竟然毫不禮貌地向他盤問起來了。 “聽說你們這里人會唱歌謠。”“還唱哩,都幾乎餓死啦,有那口氣留著飽肚子哩,誰去唱哪!”此人惡意上來,僵局已成無法挽回之勢。 “那,那,我走了。”李老聃趕緊找個退路,紅著臉走了。 “幹啥的?這個人是乾啥的?” “誰知道是乾啥的!” 老聃走了好幾間屋子遠的時候,還聽見後面這樣說。他不敢回頭看一眼,他用他的心往後邊“看”著身後射來的那兩道錐子一般的目光,匆匆離開百工區。路上,碰上一個籃拾柴的年輕人。年輕人見他臉色不對頭,一連向他瞅了好幾眼。他臉也不轉地從那年輕人身邊走過去,頭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關於打算拐到村子裡頭正式采風的事,此時已經忘得乾淨了。 李老聃慌慌張張回到柳樹叢邊,大紀趕忙抬頭問他說: “先生,你咋回來恁早呀?” “採好啦。”老聃隨口答一句,臉色很不好看。 “真快,不該採好的呀,你咋采寫恁快哩。” 老聃臉紅了,他從來沒說過瞎話,今又在難堪之中說了瞎話,由不得自己的臉紅了,“採好了,走吧,咱們回去吧。” “不上常莊去了嗎?”大紀說,“不是去看藏書嗎?不去了嗎?” “不去啦,走吧,咱們回去吧。”老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 老聃先生回到家裡,越想心裡越難受:為他的出師難堪而難受,也為他說了瞎話而難受。大凡瞎話,可分三種,有損己利人的好瞎話,有損人利己的賴瞎話,也有那對誰都無損無益的中瞎話。在特殊情況下,好瞎話說了沒害處,中瞎話總是不如不說好。出師不捷,民風未採,所采的只是一陣難說難講的大難堪,想起來也確實叫他很苦惱。五十一年來他都沒碰見過這樣叫他難堪的事,以往那些艱難的事,難是難,苦是苦,從沒有過這樣說不能說,講不能講,幹難受也沒法說的大難堪。 “我為啥會出現這種情況?”老聃在心裡說,“這究竟是因為什麼?……是我愚嗎?是我無智嗎?……不,不是因為我愚,恰恰是因為缺愚,恰恰是因為我想得太多。當然,可恨的官家意識是導致我難堪的一個因素,然而,那時我要是愚點兒,反而不致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愚者不愚,智者不智,智太過者反是大愚。不'愚'者,不僅會禍世禍人,而且會禍親禍己。往後,我不僅應該變愚(純樸守真,順任自然),而且更應該變愚(老實,“傻”)。唉,這變愚呀,說著容易做著難,——智慧難,愚拙也難,有愚變智難,有智變愚更難!……不管怎樣,從今往後,我一定要變愚!” 愚與不愚,這在老聃來說,只是問題的一個小的方面,重要的是他要做好業務,再經世事,以檢驗他以往觀點是銅是金。第一次到亂草凸去,民風沒有採成,下次還去不去呢? “還去!”是的,他不能不去。第一,任務沒有完成,他不能半途而廢;第二,哪裡栽倒,他要在哪裡再爬起來,這可能是人的一種報復心理。他不能就這樣把事情弄得窩窩囊囊而不去用再一次的把事情做好來彌補。他要彌補,他不能不去彌補,只有彌補了他才心安理得;第三,他再一次去,要趁機弄清那失業百工對他為啥恁仇視,因他對那目光裡仇視的度數有懷疑。他想,“他們對我仇視那麼厲害,到底是為什麼?當然,我想得太多,臉色異樣,使人生疑,那,他也不該對我仇視恁狠哪。只是因為一種臉色,值得他去那樣嗎?看來,他對我那樣憎恨,除了因我造成而外,還有另一種成份。 到底是為什麼,我要順便揭開這個謎。 ” “再去采風,我該怎樣去呢?”吃中飯時,他又開始了新的疑慮。 僕人趙平見老聃臉色不好,悶悶不樂,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他說:“先生,我看你臉色不好,心裡有事,不知你心裡到底有啥疙瘩不能解開?”老聃不願向他說出。越不願說,越要追問,“您說吧,我就是幫不上忙也沒壞處,因為我可以保密。說出來我萬一能幫點忙不好嗎?”老聃先生終於以愚人的態度把事情向他說知。 “嘿,先生,你咋不早給我說吔!”趙平笑了,“這事我真能幫忙,你不知道,我叔伯姐家就在亂草凸村。好辦,這好辦,明天上午,你還穿上布衣,我領你到我姐家去,咱們把情況向我姐家的人說知,咱還不露你的身份,叫他們領咱到失業百工家去。……” “那好。”老聃先生動著白胡,咧嘴笑了。 次日上午,老聃身著城鄉皆適的藍衣素裙,怀揣采風必備的用具,和趙平一起,坐馬車往亂草凸方向走。 來到昨日大紀看書的柳樹叢邊,老聃和趙平一起下車。趕車的車司將馬車抹過頭來,揮動鞭子往回駛。他們已計議好,他將在日頭平西的時候前來這裡接他們。 他們走進亂草凸,趙平往東指一下,對老聃說:“先生,您看,這裡就是我姐家。” 這是一個沒有院牆的小家庭。主房是兩間破草屋。由於主人勤快,愛乾淨,破屋裡的破家甚,樣樣拾掇得皆停當。在這主房的左前方,是一間灰破的小廚房。廚房門口不遠處,長著一棵灰褐色的小棗樹。這勤勞之樹,此時葉已落盡,枝條兒光光禿禿,拐拐杈杈。觀它的身姿,既缺乏柳樹之倩細,又缺乏楊樹之挺拔。雖然如此,但,它的品格畢竟絕不亞於其它一切樹木,別的不論,每當春日到來之際,它也畢竟能像其它一切樹木一樣地長出綠葉。 灰棗樹下,有一小小的木凳。木凳上坐個身穿破衣的婦女。這婦女約摸二十八九歲,精明,樸實,尖尖的下頦兒,長圓形的臉兒。她正在端著簸箕簸稷子,彎腰勾頭地去撿糧食裡頭的小石子。大概是由於她過於聚精會神,當趙平他們來到跟前的時候,她還在勾頭撿石子。無意之間一抬頭,才發現一個藍衣藍裙的男青年已經站到她面前,她的目光一吃驚。 “姐!你不認識我啦?” “咦,平來了!”她一下子笑著站起來,笑得親近而慈美,“看,我都差點兒沒有認出來,可不是,可不是,十年前,我見過你一回,那時候,你還是個半大孩兒。”見老聃站在趙平身後,“這位老人家,他是……?”轉過臉來看趙平。接著,她勾下頭,不敢看老聃。那時,大戶人家婦女不出三門四戶;小戶窮人家婦女無法講究和顧及。雖然如此,但是仍然不敢看生人。 趙平小聲對他說:“姐,你別往外說,他是我們王朝柱下史,徵藏史,我們來,是找你幫忙做事情。” “徵藏,史,……咦,噢……”一害怕,她的臉色一青黃,接著就要施禮下跪。趙平連忙制止,伸把將她拉著。 “你別怕,來,我對你說。”趙平蹲在她面前,小聲把話說一遍,接著特意安排一句:“非常情況下,一切全免,要一切若無其事,一切淡如尋常。” “噢,噢噢。噢,噢。”她笑了,笑得俏而且美,幾顆白牙露出來,“李叔公,快上屋,快上屋,來,咱們快上屋。”仍然是恭敬禮貌地扣著手。 老聃他們進了屋。 “叔公,您坐下,請您,您坐下。”趙平姐慌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抓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去擦床,“看臟哩,看俺這臟哩!” “閨女,別這樣,這不髒,這不髒。”老聃先生感激地說著,趕緊一下子坐在床上。 趙平落坐以後,連忙笑著打趣說:“姐,你別這樣,你不知道,我們先生有個別脾氣,他不嫌髒,他喜歡你們這樣的小破屋,他覺得你們這小屋裡比金鑾殿還得勁。要淡如尋常,說淡如尋常,就真要淡如尋常。” “咦!那好,好,哈哈哈哈!”她笑了,笑得開脫、響亮而舒心。 這時,兩個孩童走進來。是一男一女兩個剛會走的小孩子。姐弟倆模樣長得差不多,都是圓圓臉,大黑眼,而且頭上都是紮著直撅撅的仨小辮兒。他們來到老聃面前,睜起黑黑的大眼,怯生生地看著他,一個勁光看他那小白胡。 “好孩子!咦,多好的孩子。”老聃一下子把那男孩抱起來,深情地親了親,摟了摟,然後把他高高舉一下,接著將他放到地上,又去抱那小女孩,“爺爺來得急慌,沒給你們帶吃的,爺爺抱歉,實在抱歉,下次來一定給你們帶吃的。” 趙平姐看著他們,開心地笑了好一陣:“叫爺公,小桃,快叫爺公。” “爺公。” “呃——!好孩子,好孩子!”老聃先生又笑了,笑得白胡亂動彈,他,從未感到過恁舒心。 “來吧,別尿爺公身上嘍。”趙平姐接小桃,放到地上,“您先等一下,我趕緊去叫他回來。”說罷,轉身就往屋外跑,沒想到剛一出門,就和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年輕人撞了個滿懷。 “你這是咋來?急慌恁很弄啥?” “咱家有客。” “哪客?” “你一看就知道啦。” “噢,那好。” 這是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年輕人,穿一身不算很破的中藍短衣,束口的寬褲腳下是一雙又笨又土的麻布鞋。方臉,短髮,機靈和善的臉盤上,架起一個稍大一些的高鼻樑。他就是趙平的姐夫萬玉中。 萬玉中進屋,一眼看見老聃,也同剛才他小桃娘一樣,心裡猛吃一驚。他的吃驚和桃她娘不一樣的是,他吃驚的不是因為見到了什麼當官的,而是因為他在他家屋子裡又看見了他昨天見到的那個人。原來,昨天老聃從百工屋慌慌張張往南走的時候,遇上的那個籃拾柴的男青年,就是這個萬玉中。 雙方互相打過招呼之後,趙平將老聃先生作了介紹,並直接向萬玉中說明他們的來意,特意安排他淡如尋常。 “那好,那好。好,那好。”萬玉中說,轉臉看看老聃,仍然有點控制不住喜和懼,“李叔公,昨個兒上午,你碰上的那個吔籃子的就是我。” “噢,噢……哈哈,哈哈。”李老聃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那些失業百工,對我們先生為啥那樣仇視哩?”趙平看著姐夫問。 “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我也說不清。” 三個人圍坐成一個圓圈兒,開始商量以什麼方式到失業百工那裡去采風。 “李叔公,我看你們到失業百工那去不如到斯曉爺的家裡去。失業百工窮得厲害,不願意跟人扯閒話;村西頭有個叫萬斯曉的老年人,對世上的事懂得多,他當過幾天百工,對百工的事,前前後後都知道,再說,他又會說又會唱,一肚子兩肋巴,裝的全是民歌。”站在旁邊的趙平姐這樣插嘴建議說。 “好!閨女的這個建議提得好。”老聃先生高興地說,“就這樣辦,采風的事,咱們改換到萬斯曉的家。” “那好。不過,咱們到他家去,叫先生以什麼身份出現呢?”趙平看著玉中說,“這樣吧,姐夫,我看你領我們去,你就說先生是你表叔,是個識文斷字的布衣,'他想採點民風作保存'。” 老聃笑而不語,他想:“在特殊情況下,益世益人的好瞎話,說上一點也沒啥。” 玉中說:“我看咱直接向他說明身份,叫他不敢不重視。” 老聃說:“不可。如若直接說出,不僅是被采的對象因有顧慮不敢講,而且昭耀得太厲害。——如若昭耀太厲害,一方面,會引得四鄰八村都來看;另一方面,消息傳至王宮,那些心懷歹意之人會把我好意的采風來歪曲。” “那是哩。”玉中說。 趙平笑著說:“看起來,先生只有當表叔。” 三個人離開玉中家的破草屋,相跟著,往萬斯曉的家裡走。 這萬斯曉家,院子很小,中間是一棵老大的已經無葉的石榴樹。東邊和西邊,各有一間破草屋。坐北朝南的那所主房,半新不舊,泥堆的土牆上面苫著灰黃色的茅子草。這主房共是兩間,東間開門作當間。屋子裡泥土地面掃得明明光光。西間擺滿破家甚。東間,也就是當間,靠後牆,放一張灰黃色的破桌子。桌子擦得很乾淨,上面放著陶碗、陶壺,陶茶具。桌西邊,有一把淺灰色的小木椅。桌東邊,有一個二尺高的地舖床。一個花鬍子老人,正盤腿坐在地舖上,伸右手去摸那茶具。這老人約摸八十多歲,兩隻眼忽靈靈地轉動著,那神態簡直不亞於年輕人。 “斯曉爺在家嗎?”門外傳來一聲高興的喊問。 “在家,在家。誰呀?”萬斯曉說著問著從地舖上跳起。 “你一看就知道了。”隨著話音的落地,一下進來三個人。 萬斯曉見三個人中兩個都是陌生人,心裡微微一驚。當萬玉中把“他表叔的來意”向他說明之後,他一下子“完全明白”了,“噢,噢,那好,那好。請坐,來,請坐。”他十分高興,一面慌忙拱手請坐,一面熱情地倒茶。 四個人落座以後,萬玉中說:“斯曉爺,聽說您對失業百工的故事知道得不少,除了這些以外,您還能念出不少的民歌。……”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萬斯曉說。他抬眼看一下坐在桌子西頭小木椅上的李老聃,笑嘻嘻地問他說:“大侄子,你要要我說的,都是一些茶餘飯後的大閒話,這些閒話,你們保存它們有啥子用呢?”一連向老聃瞅幾眼。他從他那副秀美的中型白胡上,彷彿看出了他並不是什麼布衣,因而故意瞅瞅他。 “斯曉伯,是這樣,”李老聃親親近近地笑著說,“我們前來敬採這些史料,是要保存,然而,我們的意思不是單單為了保存,因為,……” 趙平見老聃把話停一下,機靈地接他話茬說:“因為失業百工,和咱們農家,日子過得都很苦,我們想把這些整理成文,公佈於世,以引起官家對我們的惻隱心。” “好好,這個想法好!”萬斯曉看出來他們可能是官家,但是他不好意思去說透,本來高興,又來個故表高興,雙手合在一起說,“那好,這樣說,我就不怕獻醜了。” “八年前,”萬斯曉壓了一口茶,開始慢慢講述說,“那時候,原伯絞手底下管著的,有一批奴隸百工。這批奴隸百工數目可不算小,連原伯絞手底下的,帶其它地方的,總共大約有好幾千人。你們都知道,百工,就是各種各樣給官家做手工活的人。百工就是百工唄,為啥又稱他們為奴隸百工呢?因為他們又累又苦,日子過得像真正的奴隸。當然,他們當中也有官,管百工的各種官,雖說他們管百工,可他們還是奴隸百工官。這些百工,一天到晚不識閒,掙的錢剛剛能糊住口。他們這些人都是來自哪些地方呢?大部分是戰爭中從外地抓來的俘虜,一部分是無家無業的乞丐,也有的是一些又窮又苦的莊稼人。我就是一個莊稼人。不過,我不是在原伯絞的手下乾,我乾時比原伯絞那時還早二十年。”說到這,他自動把話停下來,瞅了瞅老聃,意思是看他對他的講述是否有異議,如果有異議,他就把話停下不再講,如果沒異議,就這樣按實際情況往下說,——因為他的這位大侄子(老聃)是個識文斷字人。 老聃故意不去答話,他默然地點頭笑笑,表示對他講述的稱讚和肯定。他不願意因他的插嘴而妨礙老人往下講述。他想:“咱是到這來請教,是來做學生。來做學生,就應該虛心聽講,盡量不去插嘴,決心把學生做好。要做好老師不容易,要做好學生也不容易,做過老師的人再做學生而且要把學生做好更不容易。——不管怎樣,既做學生,就要下決心把學生做好。” “原伯絞對百工壓榨得很厲害。”萬斯曉接著說,“對百工們幹的活,他如果稍不趁心,就打,就罵。他叫他們罰跪,罰站,叫他們一個腿蜷著,一個腿著地,還用扣飯、扣工錢來對待他們。他用各種辦法把百工們的血汗榨取到自己的腰包。這原伯絞不光這樣對待百工,而且還是個可恨的大貪污犯,他用各種手段把王朝金庫的錢往自己家裡弄。他上邊有保護他的官,對他的貪污,下邊的人沒有辦法,上邊的天子也無能為力,他就像神廟裡老鼠,出去吃人家的糧食,回來還偷供吃,把神廟的牆,拱得淨窟窿,你要是用水灌,怕灌壞了神廟的牆,打也打不住,捉也捉不著,對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百工們在他的折磨下,沒法再忍,就成批的逃走。逃走的被抓回來,不是殺掉就是打死。百工們憤怒了,就聯合起來跟他幹。他們把原伯絞的住宅團團包圍。他們把把門的打死,攻進他家的院子。有兩個百工闖進屋子,抓著原伯絞就往外拽。幾個衛兵把他們從他身上扯掉。其中的一個,雙手卡住原伯絞的脖子,狠勁地掐!狠勁地掐!直到把他掐得翻眼兒。幾個衛兵下手摳都摳不開。一個兵用刀把這百工的雙手給砍掉。原伯絞帶著兩隻血手逃走了。 “原伯絞的副手叫龐信,是個比原伯絞還惡的壞傢伙。這龐信見原伯絞被百工趕走,可惱毀了,就帶著官兵來復仇。他們把起義的奴隸包圍在一個院子裡,把抓到的人砍頭撂到瀍水里,一下子殺了百十人。百工們更憤怒了,但是他們對龐信沒有辦法,只好把仇恨憋在肚子裡。從這以後,他們由明轉暗,開始暗暗聚會。他們不止一次地商議如何去找龐信把仇報。報仇的時候終於到了,這天夜裡,幾個百工突然攻到龐信家。他們在床上抓到了姓龐的,布絲也不讓掛,擰著胳膊往外推。他們把他拉到深山的一個懸崖上,掃頭一棍,打得腦漿崩裂。他們把他推下山澗。後來他家的人來收屍,據說連個頭髮絲子也沒找得著。聽人說,這龐信是咱東南幾百里以外的苦地人。” “噢——,”老聃聽老人講到這裡,由不得心裡一震,不自知地“噢”了一下,“咦,原來龐信是這樣死的呀。怪不得他家里人前來收屍,回去拉個空棺材。我原以為惡二少(龐雄,早已短命夭亡)惡,沒想到他哥也恁惡。”想到此,他抬頭看看萬斯曉。老人見老聃不由自己的“噢”一下,就停下講述問他說:“大侄子,你……?”“沒啥事,沒啥事。”老聃說,“斯曉伯,您快接著往下講。” “龐信死了,原伯絞不知逃到哪去了。”萬斯曉接著往下說,“這時候,公子跪尋接替原伯絞的職務,立為原伯,人稱原伯跪尋。原伯跪尋善於耍弄兩面派,他任職以後,一面用小恩小惠對部分百工進行收買,一面以各種藉口,將那些參加過起義的百工偷偷地遣散。就這樣,那些被遣散的百工,一個個成了失業人。他們失業後,無處投奔,就在這一個個莊頭落了腳。他們落腳以後,原伯絞家的人對他們還不解恨,就派兵偷偷來抓。今年夏天,一天夜裡,突然抓走十幾人,至今仍然沒有下落。這些失業百工,大多是些有力量的人。這村子西頭,那個扁不扁長不長的草庵里,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這老頭兒現在瘦得嚇人,你們可能看見過——他就是一個很有力氣的人。這人姓呂,名叫呂篤,他剛到咱這來的時候,筋骨強健,渾身是勁。咱這南邊小橋上,夜裡不能走人,因為有個攔路搶劫的賊,一到夜裡他都鑽橋眼底下等著截路。這個賊很有勁,是個打仨攜倆的人。呂篤聽說了,就用麻佈單子包個石砣,往身上一背當包袱。夜來了,他故意背個'包袱'從小橋上走。那個賊從橋眼裡出來去跟他奪'包袱'。這呂篤拿'包袱'就往那賊頭上砸。那賊力氣很大,雙手接過'包袱'又往呂篤頭上砸。呂篤接過'包袱',咬著牙,用力這麼一回敬,那賊的花鼓腦子被砸出。” “咦!真有勁,真有勁。”萬玉中情不自禁地插嘴說,“斯曉爺,依我看,這些失業百工力量都是很大的。可惜這些人的心太不齊了。如果這些人齊心協力,合起手來,不光能把原伯絞他們打敗,而且能把天給翻個個兒,天翻過來,這些人坐了天下,原伯絞還會來把他們欺負嗎?我看這些人受罪,都怨他們心不齊。” “你說得有理。”萬斯曉繼續接著說:“協力打絞,是個辦法。可是,這裡頭,我有一些道理弄不懂,——那就是,人在底層有人壓,翻到上層又壓人。聽人說,這些失業百工,其中的不小一部分,以往,在他們那個國家的時候,是一些貴族,是專門欺壓別人的。另外,還有,在咱這洛陽鼎門東邊,曾經住過一些被稱為殷'頑民'的人,這些'頑民',受過不少的欺壓和侮辱,可是這些'頑民'中有一些人在殷朝正有權勢的時候,曾經對別人欺壓得很厲害,——再說,聽說在殷'頑民'受罪的時候,一些人欺負'頑民'欺負得很厲害,後來這欺人的人有一部分又淪為受苦的人,一些人又把這受苦人來欺負。有人說這是報仇,撈本兒;我說,就打說你撈本是對的,為啥本撈完了還去欺壓人?況且有的欺壓人根本就不屬於撈本兒。好啦,不說這些了,咱回過頭來還講那個名叫呂篤的小老頭。那呂篤,原來又高又胖,渾身是勁,後來因為窮,因為長時間挨餓,肝子上出了毛病,連病帶餓,變成了人間的活鬼。有錢有勢的人不可憐他;村上一些苦人因為家窮也幫不上忙;我原來不斷給他拿點吃的,後來自家顧不住了,也就不拿了。我們這些農家的日子也是很苦的,我們一年四季辛勤勞累,連肚子都填不飽,還得常給官府去幹活。因為王朝官府的差事多如牛毛,我們一年四季不得安生,自己田裡的活兒耽誤了,我們自己吃不上,父母無法養活,唉,真苦啊!我們這裡流傳的一首'野雁謠',裡頭說的,就是我們農家苦人的心裡話。歌謠是咋樣說的呢?現在我來念給你們聽—— 野雁展翅空中騰, 櫟樹叢裡無法停。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種不成。 餓死爹娘誰同情? 老天爺呀老天爺, 小民啥時得安寧! 野雁沙沙翅兒顫, 酸棗叢裡無法站。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完了蛋。 我爹我娘準餓飯。 老天爺呀老天爺, 叫俺小民該咋辦? 野雁成行響颼颼, 歇在一叢桑樹頭。 王家差役沒個了, 自家莊稼不能收。 爹媽拿啥來糊口? 老天爺呀老天爺, 安頓日子何時有! ” 萬斯曉念到這裡,故意停下,轉動著年輕人一般的眼睛,瞅一下三個聽講者的臉色。 “好,好!斯曉爺這首民歌好,這真能表達咱受苦農家的心情。”趙平插嘴稱讚說。 “斯曉伯,”老聃說,“請你把這首歌謠再念一遍,讓我把它記起來。”說著,急忙拿出一卷絹帛。他將絹帛展開,鋪在桌上,又從懷裡掏出筆、墨、硯。趙平把自己喝剩的一點茶根兒倒在硯上,拿墨研了一陣。老聃急忙提起狼毫小筆,在研好的墨上蘸抹幾下,打算落筆往帛上去寫,“斯曉伯,來吧,你念一句,我記一句。” 不知為啥,就在這時,萬斯曉的臉色忽然變了,變得沒有一點血色了。他猶豫一下,像是不願再往底下念,可能是因為考慮事已至此,不念不中,就硬著頭皮給念了。他念一句,老聃揮筆記上一句,不大一會兒,這首歌謠記完了。 “還有哪些歌謠,斯曉伯,請您接著往下說。” “沒有了,沒有了。”萬斯曉正式做推辭。他不願往下再說了。 三個人見斯曉老人有顧慮,趕忙向他作解釋:“這落筆,沒有別的啥意思。”不知道這老人是咋想的,沒想到越解釋他越不願意再說了。 “沒有了,沒有了,我確實只會這一首。” 事既如此,不可強求。老聃先生決定將采風之事暫告一段,他向老人說了一陣感謝的話語,就讓玉中領他們前往失業百工那裡去。 三個人來到了瘦老人的庵子前。 老聃到這裡來是有著他的兩個想法,一、看看呂篤老頭目下情況到底如何,摸清吃準,以便以後施助;二、那失業的中年男百工對他那樣仇視,到底是因為什麼,他要從呂篤嘴裡摸個清楚。 庵子裡,呂篤老頭正坐在“床”上吃山芋。此時,他嘴裡往外一鼓一鼓的。一張臉瘦得更厲害,在臉上那亂須、灰跡襯托下,那兩隻死魚眼睛更嚇人。見老聃他們三人彎腰勾頭鑽進來,又見三人中有著昨天來過的白胡人,心裡一驚,兩眼瞪得直直的。待玉中把他“表叔”前來采風的目的告訴他,他臉色才略略好看些。 三個人剛到“床”上落座,就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過來。這中年人一見三個人中的“白鬍子”,由不得臉色突變。待玉中把情況向他說“透”的時候,他一下子抱歉似地轉笑了,他看著老聃的白胡說:“咦,我的媽,昨天因為你臉色不好看,我把你當成了原伯絞派來打探的人了。”…… 日頭平西的時候,老聃和趙平離開亂草凸,步行走至柳樹叢,乘坐那前來接他們的馬車回到家裡。 幾天來,老聃先生一閉眼就看見兩隻死魚眼。 三天以後,他黎明動身,要坐車前往常莊看藏書。他帶了一些碎銀和吃的,打算趁天不明,人不知,鬼不覺,拐到呂篤那裡看看,送點吃的。天剛明時,老聃先生來到呂篤庵子門口,彎腰進“屋”一看,沒想到他已死在床上了(他已死了兩天了)。只見他身子凍得硬硬的,兩隻死魚眼睛已被老鼠摳去一個,只留下一個黑窟窿。 老聃先生心裡一涼,涼得發顫,說不了是個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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