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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四章無意升員李聃見札旋來週都

老子傳 刘升元 10804 2018-03-16
寫在較大字體下面的小字是“週”“景王”字樣和年月日。 “旋來·週·都”,可憐哪!這位可憐的堂堂周朝天子,給本朝的庶民下旨,讓他到偉大的京都洛陽去,竟像對外國人發書,用“週都”來稱,竟把一個大周王朝的國家首都降低到一個侯國的國都地位了。是的,老聃雖是周朝之民,但此時事實上已經隸屬於楚之附屬——小小的陳國。只說“來朝”不行,不說“週都”也不行,不說“週都”,即成“陳都”,不讓他去進“陳都”,又不註明“週”字,又怎好讓他胡亂地去進魯都“曲阜”、秦都“咸陽”啊!此時,天子下旨,世人習慣上不稱聖旨,但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稱為聖旨,事實上也已不怎麼聖。週天子,這個已經在心裡自認不聖的周天子,此時在老聃的心目中仍然是十分神聖的,他對他的來札,是十二分看重的。一個大周朝代的天之兒子,竟來直接給一個黎民百姓親自下旨,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的大事啊!

老聃先生跪罷天子書札,抽身站起,自動落座。他大著膽子,向使臣探問天子詔見他的意圖。使臣直答,不解其意,內情不知。到底他們知也不知?或許是根本不知,或許是知而不說。 在擔憂與喜悅交織在一起的心情之中,老聃先生急忙吩咐家人韓六,速備上乘筵席,以待尊貴之客。客人固辭不允,說,王命難違,天子是要速往京都,車上備有御膳,我等應當立即動身,日夜兼程前往,不得有誤。先生見來者不喜不怒,心意難猜的樣子,立即多長十二個心眼,推測其中必是大有文章,他說,“天命,我決然不違,然而,在臨行之前,有一事,小人要冒死竭力懇求。”使臣問及何事,先生就以“周公之禮,孝最當先”為據,將他要請求在臨行之前到母親墳上向老人家在天之靈辭別一下,向他們說知。沒想到,使臣姜信欣然同意讓他前去。老聃心想:他大概是堅信我這樣的人決不會偷偷溜掉。

老聃先生走出堂屋,見門口和窗口都擠滿了人。一些年歲大的,是站在較遠的大門裡邊和外邊。不過,他們都是用喜悅的目光向他看著。 老聃先生走進西屋,不一會兒,又從西屋走出。只見他,頭頂的髮髻上紮著紫色紮帕,身上換上了清清素素的雅藍新衣。他雙手端著托板,托板上放著香爐、柏香和用麻布捲兒燃著的火種,以及用帛紮成的三牲模樣的供品,從西屋門外往南,走出大門,一拐彎,向村北而去。 小孩子們想跟上前去觀看。大人們以對老聃先生尊敬的心情制止小孩子們,不讓去看。 離渦水不到二里的渦水之濱,一片森森古柏遮蓋著的所在,綠草覆地,黃花綴點,一座土墳,頂著青色的“錦緞”,平地突起。一位偉大的母親寧靜的安臥其中。 老聃先生以一位真樸的老兒子的身份來到墳邊,以極為虔誠的赤子之心,兩眼含淚,跪在墳前,將托板放在地上,燃著柏香,向母親跪拜辭別。他面向生母墳三擊首,又面向西邊小紅窪的養母墳三擊首,然後抽身站起,仰望天空,向生父、養父在天之靈靜默一陣,繼而小聲說道:“父母大人,孩兒今去洛陽,不一定再能回來行孝,故而特來辭別。”

這座墳裡,只有他的母親,並無他的父親,這一點,世人皆知。但是,他決不是沒有父親之人。有一段神奇的傳說,說他有母無父,說他是他母親吃李子懷孕而生。這段神話傳說因何而來?這裡順便答复。此傳說來由有二: (一)這座墳裡,千真萬確,只有他母親的遺骨,並無他父親的遺骨; (二)也是更主要的一條,是因為鄒人孟軻的“兼愛無父”論的影響而致: 老聃先生百年以後,鄒人孟軻攻擊墨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說墨對所有的人都像對他的父親那樣親愛,這樣一來,他的父親就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了,這就像禽獸一般,等於沒有父親了。此論一出,杜傑(李耳少年時的同學)的重孫杜執,就開始藉此攻擊老聃了,他說:“我看孟軻的'兼愛即無父'之論,是一箭雙雕,他不僅批評了墨翟,也批評了李耳,李耳不也是對所有的人都愛麼?”老聃的弟子庚桑楚之孫庚竑聽說以後,非常氣憤,他找到杜執,說:“你從哪看見老聃先生也是'兼愛無父'呢?他不是兼愛,他不是對一切人都愛,他只不過是愛的範圍比一般人廣大,他是對所有能愛的人都愛,他不是兼愛,他有愛,也有恨,他曾憤懣地批評兇惡殘暴的壓迫者說,'強梁者不得其死','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哪裡是兼愛?你為啥侮他'兼愛無父'?”杜執害怕了,不敢承認他說老聃“兼愛無父”了,他紅著臉狡辯說:“我從來也沒說過老聃先生是'兼愛無父'的話!我說的是他有母無父,我是說'他是個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仙人'。說他沒有父親,說他是'神女因感受到天之靈氣而生',是褒揚他像仙人一樣。說他像個仙人,言不過實;說他有母無父,也不是沒有根據,他母親墳裡只有母親遺骨,沒有父親遺骨,這一點你難道能不知道嗎?”他這一狡辯不知要緊,李老聃“有母無父,他是他母親吃李子懷孕而生”的神話傳說就在苦縣一帶傳開了。

老聃先生向墳裡的母親禱告之後,從腰里掏出一個他早已準備好的麵餅,意在藉此一問此去洛陽是吉是兇。這是一個像燒餅一般大小的黍麵餅子,兩面寫有黑字:一面是“兇”字;一面是“吉”字。 “我這次前往週都,若是兇事,你呈'兇'字,若是吉事,你要呈現'吉'字。”老聃說著,將麵餅從母親墳頂往下這麼一推,麵餅象車輪一般滾輪起來。當麵餅滾到墳下的平地上的時候,沒想到它這麼一翻,往地上一砍,表面上一下子呈現出一個駭人的“兇”字! 老聃先生心情陰鬱地離開母墳,回到家裡,告別鄉親,毫不停留地坐上那輛等在門口的馬車,隨姜、陳他們一起,向洛陽方向而去。 盛夏的風光! 偉大的古原!

恢擴的綠茵,一條彎彎直直的土路,一輛甲蟲般黑色的車子在那裡微微向前而動。 古野神秘,壯美,而且帶著使人惆悵的茫然。 ——無盡的蒼蒼莽莽;稀疏的茅舍村落;西邊,使人微覺擴大著的青黛山色;東邊,使人微覺縮小著的紫夢林影;馬車上,各懷心思,默默不語的三個性格各具特色之人。 “是的,盆罐兄弟的真正目的,現在算是基本清楚了。”隨著車身的輕輕晃動,老聃先生思緒的鏈條開始扯向一個新的段節,“看來他們確實不只是意在得到兩錠金子,確實是意在難倒燕普,惡化苦縣,殘害民眾,以求掠取更多的黃金。他們未能將我難倒,不僅落得個很不情願的'口服心服',而且討了個皮肉受苦,有苦難言,當然是只能將一腔怨恨暫埋心底,騎驢看竹簡,讓我走著瞧。他們這樣的惡頑,有的是填不滿的慾壑,根本談不上什麼心服。看來一場十分兇惡而激烈的報復,是不可避免的了。”

馬腿在換進,車輪在滾轉,三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默默無言。 “看來這次代問黃金官司,我不僅不能給苦縣百姓造出什麼福氣,還給自己招來一場無法估量的禍害。看來我這次實在是一不該多事,二不該多言。要少事啊要少言!周公姬旦說得好,'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此時我要鄭重告誡自己:從今往後,我一定要少事,少言!”他拿定主意,狠狠地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唉,哼哼!”他譏笑了,對自己譏笑了,“這個時候來下這樣的決心,哪有半點實在的意義?這豈不是等於要站在斷頭台下的等死者去總結應該如何正確對待人生之至理名言,以讓一剎之後的死屍去食言而肥!” 馬車駛過一座木橋,進入一個新的境域。老聃先生不以這里風景美秀為真正的美秀。他從那鋪地的繁花,看到那底下的單調乏味的黃土;從那茂林的濃蔭,看到裡邊藏著的幽蜮;從長在石坡上的小樹,看到掛在梢頭的危險;從那墨清的潭水,看到水底的碎磚爛泥。 “蓋在表面的美,究竟不是結實的底蘊,世上有不少的兇事,偏偏是在表面上呈現出'吉'。”

一樁將要出現的兇事,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不能了得之事,說良心話,他這樣的人,最痛惜的已不是失去生命(一把老骨頭能值幾個錢),而是在他看來大於生命數千萬倍的不朽的學說——他要終生為之奮鬥的事業的夭折。 二十年前他就已經立志,要以畢生精力去建立一個既益於人,又益於天,廣度不能再廣,深度不能再深,誤差不能再小,生命力不能再強的學說。但是他並沒想到,貪多嚼不爛,貪大拿不起,要建立深度最深,廣度最廣,在宇宙長河中長流的,準確無誤的一次性學說,不管是有多大智慧的人,都是極難做到的。正是由於要建立一次性學說不易不失敗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的這項尚且無法報出名字來的學說,至今“八”字沒有一撇,仍然停在空泛的偉大志願而沒有半點著落之中。

學說,至今“八”字沒有一撇的學說!僅僅為了能有個著落,老聃先生就奮鬥幾十年的學說,你是多麼的難以立起!學說,難以立起的學說!難以立起,也要立起!為了你,老聃先生決定奮鬥終生。沒想到,陡然之間禍從天降,終生大願,奮鬥半生,就要在一個早上無情的夭折,這是多大的悲哀,多大的悲哀! 這次是不是要真正的夭折,那要看此去是不是真正的兇多吉少,是不是真正的吉多兇少,是不是真正的純粹是吉,是不是真正的純粹是兇? “他們不是天子的使臣!看得出,他們不是天子的使臣,他們是丘盆丘罐派來的殺手!他們冒充天子使臣,把我騙出家門,是要將我拉往深山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實行暗殺!”老聃先生冷冷驚驚地在心裡喊著。 “……不對,不是這樣,若是這樣,他們早該下手。……他們要幹什麼?他們是不是要藉刀殺人,是不是欺騙天子,讓其加予我一個歪魔邪道,用邪法變幻黃金的罪名將我處置,告知天下,以毀掉我的名聲?……唉!不要想它,不要再去想它,能逃過的禍不是真禍,是真禍逃也逃不過。隨它去吧,至多是,這個天底下沒我這個人!”遂使自己進入“無我”狀態。

此時,或說近來,老聃先生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名叫“無我”的理論(“我有大患的理由,是因為我有身,只要拋棄,就不會有任何尤患”)。他把這種理論分成了大範圍和小範圍。大範圍的“無我”,是為一個值得去死的聖物聖念而不惜去死。這種“無我”,是死而不亡,外我身而身存。小範圍的“無我”,是不要想到有我的存在,在雜念困擾之時,使自己進入似無知覺的麻木輕飄狀態。忘卻自己,反使自己除卻煩惱,消災消病,成全自己,延長壽命(這是氣功之中靜功的前身)。 老聃先生在“無我”中,隨著馬車的晃進,朦朦朧朧地飄入了彩色的雲端。他感到暈乎乎的,身輕如紙,四周的雲朵,彷彿鬆軟的棉絮,暄乎乎地簇擁著他。 …… 大概是因為雜念沒有徹底剪除的緣故,剛剛進入“無我”的李氏老聃,忽然之間又彷佛有起“我”來。他看見面前的大地,悠然飄起,迅速縮小,在他眼前旋轉一陣,變成一張又輕又薄的綠色版圖。版圖上繡著山川、房舍、物產、林木,其間走動著無數個黑色的小人人兒。小人人兒正在安然自得,突然之間打鬥起來。他們,你啃著我的脖子,我擰著你的耳朵,你掐著我的喉頭,我摳著你的眼睛。霎時,鮮血流淌,把個綠色的版圖弄得面目全非。接下去,從浴血之中拱出五個大一些的白臉黑人。老聃先生定睛細看,才辨認出他們是: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

霎時,五個黑人消失。中間坐起一個再大一些的黃臉人人兒。此人頭戴平天冠,身穿褚黃袍,春風滿面,溫和慈祥。老聃搭眼一看,很快認出他是周朝天子。天子正在笑瞇瞇地看著他,沒想到,忽地一下,那面目變得十分醜惡,十分猙獰起來。他忽地從腰里抽出一把陰光閃閃的寶劍,用劍尖逼著老聃的胸口,大聲地說:“好你姓李的老聃!朕要賜你一死,你敢不死?!” 圖景消失。老聃覺得身上微微濕了一層冷汗。 …… 七天之後,他們的馬車終於進入了座落在洛水北岸、澗水以東、瀍水以西和瀍水東岸的洛陽的鼎門。 鼎門,即洛陽的東門。相傳武王伐紂後,把商代的九鼎從朝歌遷到洛陽,就是從這個門進的,所以叫做鼎門。洛陽原稱洛邑,是公元前1020年西周成王時所建。平王東遷之後,這裡成了周朝的京都。洛陽城的面積,約四十平方裡,大體呈方形,王宮在城中的中央偏南,宮的南面是朝會的地方,北面是市,東面是祖廟,西面是求神造福、賞賜豐年的地方。 “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就是這種分佈圖形的簡明總結。 當時洛陽,號稱天下第一之都,規模盛大,市井繁華,風光美秀,建築典雅,比起一般小城,確實叫人瞠目驚訝。老聃先生咋著也沒想到,他第二次(已來過一次)走進這座他心中景仰的城市,竟然是在吉凶難測、惴惴不安的糊里糊塗之中。 姜信把老聃安置在東門裡邊一家幽深的小院(姜信家的閒宅)。此處共是三節院子。最後一節院內,有東、西廂房和主房。院里長著兩棵特大的石榴樹。兩棵樹幾乎要把院子遮嚴。油綠的葉叢裡,向外窺視一般地露出一個個青色的小石榴。樹下的青草鮮枝鮮葉,向人訴說著這裡很少有人來過。主房(堂屋)是一所古老清雅的瓦房屋。東、西兩個窗戶外邊,長著兩株只有綠葉的梅子樹。此處所,給人的感覺是:幽僻之中帶點淒涼。老聃先生居住的屋子就是這個有點淒涼幽僻的古老主房。 老聃用過晚間的御膳,姜信安排他早睡,以免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詔見他時他可能出現的“誤卯”。古時君王於三、六、九日登殿會見大臣或詔見賢士,是在早起的卯時,名叫“早朝”,如果誤了早朝或利用早朝接納賢士的時辰,就叫“誤卯”。 老聃先生特別在意,半夜子時就已起床,但是等到天明,過了卯時,又過了辰時巳時,直到午時,也不見有人來領他上殿,於是心裡開始惶懼不安。姜信來說,天子可能打算打破三、六、九日之慣例而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日)將他詔見。可是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全過去了,也沒半點詔見的跡象,老聃的心又由惶懼變成焦急。姜信又來說,天子打算於二十六日卯時正式將他詔見,並說二十六日天明之前會有人前來引他上殿。 老聃先生夜不能寐,六月二十六日寅時起床等待,一直等過卯時,又等過辰時,還是沒人前來領他。他又開始惶懼。就在這時,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一種強有力的想法:“懷裡揣滿壞行為,天天謀算好後果——此人姓啥名誰?答曰:狗人!我無虧心之事,何必去慮凶吉!行為邪惡,凶也是兇,吉也是兇;行為美好而端正,遇吉是福,遇凶也是福!因濟世活人而遇大凶(殺身之禍),不也叫做大福大吉嗎?”想到此,惶懼全無,心中開始特別坦然,特別安寧,只把天子詔見當成大幸大福而膽大包天起來。 他興致乍起,開始細觀屋內的擺設。這裡的陳設和佈置較為簡單。屋裡的空間共是三間,兩道舊木隔山把三間房間隔開。東間,老聃安睡的地方,除了一張頂子大床之外,靠東山,放著一張黑色的矮几。几上壘著奇峰模樣的石頭。當間的後牆上掛著帛質條幅。地上鋪著帶有圖案花紋的絳色地毯。地毯上放置著一張墨紫色的矮腳書幾。几上擱著一卷破舊的竹簡。 老聃先生走近書幾,席地而坐,伸手去拿那竹簡。就在這時,只見姜信一步走進屋來,高聲地說:“報老聃先生!姬如公駕到!” 老聃急忙站起,抬頭往門外一看,只見石榴樹蔭那裡一影,走來一位老人。 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鑠,烏衣白裙,頭戴紫金髮束,腳穿高底緞鞋,一副帶著權貴印記的隱者模樣。老聃並不知道,此人正是在苦南密林旁邊蜎淵遭受吊打時出現過的那位名叫如晉的姬爺。 姬爺一到門口,就笑哈哈地朗聲說道:“我看老聃先生在哪?我趕回來晚了,趕回來晚了!”說著,幾步來到老聃面前,“俺未能按時前來,有失遠迎,但望多諒!這裡不妨自我介紹一句,俺姓姬名如,竊為景王之兄。聽說先生學識淵博,望重德高乃大賢之人,心中不勝欽佩!” 老聃見是王兄來到,急忙躬身拱手,以禮相答:“姬公過謙,姬公過獎,誠蒙姬公對卑人錯愛!李聃貌似年老,實際虛歲才五十有一,聃是晚輩,姬公乃尊貴的長輩,而今長輩對晚生如此寵愛,如此抬舉,實在使聃悔不敢當!今姬公駕到,快請轉上,先受晚生一拜!”說著,就要跪下施禮。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姬公急忙彎腰,用雙手托握著他的兩隻胳膊,不讓下跪,嘴裡說著,“哎呀,好一個懂禮之人!既然你一意謙稱,如今不妨,我就直呼'李聃'二字。李聃賢士快快直身,俺姬如晉有話要當面向你說知。眼下天子正在殿前屋內,等待將你詔見。天子為何將你詔見,對此事我本應從頭至尾,前前後後向你說明,怎奈天子有言,讓我先不告知,等你面見君王,由他向你說出。王命難違,我應遵從。天子現正盼望見你,咱們不可讓他久等,請你這就隨我前去。”姬如晉說到這裡,又向老聃安排幾句面見君王之時應該以什麼禮儀和如何參見的話,就領他出門去了。 這姬如晉並不是景王姬貴的真正哥哥。原來,景王的父親周靈王姬洩心共有二子:長子姬晉,次子姬貴。這長子姬晉,字子喬,聰敏俊美,活潑可愛,熱愛藝術,特別喜歡音樂。他吹得一手好笙,能吹百鳥叫喚的聲音。靈王愛他愛得像是心尖子肉。沒想到,這姬晉十七歲那年,突然暴病身亡。靈王因失愛子,痛不欲生,想他想得神魂顛倒,連夢中都在跟他抱頭痛哭。事有湊巧,沒想到這靈王在一次去晉國出遊期間碰到一位青年,相貌竟和姬晉幾乎一模一樣。這青年姓懷,自幼父母雙亡,長大成人後漂流在外。靈王見他之後,甚為心愛,為安慰自己一顆受傷之心,就把他帶回宮中,改名如晉。如晉從此就把懷字隱去,換上姬姓。這姬如晉也是十分聰敏,他看到王子爭位鬥爭十分殘酷,堅決要求不做官宦,只是默然無聞地侍候靈王於深宮之中,以使老人家得到欣慰,並要求“父親”為他保密,隱去這段“特殊王子”的歷史。從此,宮人們,不知者就是不知,知情者只去會意,不去言傳。靈王死後,次子姬貴即位,轉眼數載,如晉年高,人們為隱去他的“晉”字,只稱“姬如公”和“姬爺”,並不再稱“如晉”(他自己則稱“姬如”)。老人厭煩宮廷生活,喜歡自然美景,於是,就離開官場,去過隱居日子。 …… 正殿前邊,壯麗的大房內外,接見老聃的部署已經準備停當。 ——這是一次第二品級的華屋詔見。 這座華屋之所以稱為華屋,是因為它確實華美。房子又高又大。屋內除了四個粗大的滾龍明柱之外,並無其他什麼隔山,而是一個不分里外的大大的空間。從屋外看,紅牆綠瓦,金碧輝煌,四角高挑,金色的蓮花型陶瓷大冠(琉璃瓦罐)立在房脊的中央。在巳時的陽光照耀之下,上上下下,耀眼明光,五顏六色,閃閃晃晃。此時,門口的台階兩邊,站著兩排禦儀仗隊。他們不遠一個不遠一個地一直向午門那裡排去。 屋內,紅氈鋪地;後牆上掛著一幅特號中堂一般的深紅緞面,上繡一條巨形金龍,“中堂”兩旁,是四條黃色條幅;兩邊的明柱那裡,立著兩溜黃衣衛士,他們人人雄壯,個個魁偉;兩邊的衛士身後,各站三排(隊)樂工,每排八人,他們手持金石竹絲,鞄土革木,八種樂器,名曰八音,三排共是二十四人,兩邊的合起來,六個樂隊,共是四十八人——按當時的規定,天子樂隊是八佾(隊),諸侯樂隊是六佾,大夫樂隊是四佾,這次是二等詔見,景王故意減去二佾;當中靠後的氈面地上,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檀木龍案,案上放著筆硯、絹帛和竹簡;龍案兩旁,各設四個雅座——西邊的座位上,從外至裡,分別坐著王子朝(景王的愛子)、大夫賓孟、大宗伯(禮部官職)、太宰(吏部官職);東邊的座位上,從外至裡,分別坐著召莊公(名字叫奐)、甘平公(名字叫鯂),挨著甘平公往裡,是兩個空位,那是意在等待姬如公和李氏老聃的到來。龍案後面的那把刻著滾龍的特號龍椅之上,在手持龍鳳日月的宮女的襯護下,坐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此人頭戴平天冠,身穿赭黃袍,黃面高鼻,花白鬍鬚。他皺眉瞇眼,看來心中不悅。此人是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當朝天子,名叫姬貴的周景王。 此時,老聃先生在姬如公的陪同之下,安然自如地走進午朝門裡,以感謝的面色目視一下兩邊的儀仗宮人,接著,目光向前直視,信步往前走上華屋的台階。姬如公喊一聲:“禀萬歲,李聃前來拜見萬歲!”繼而,他們謹步進屋。龍案兩旁座位上的公卿、大夫、王子、一聲不響地站起。老聃停步,安然地站在地上,溫文爾雅,恭敬地拱手,低首目視著龍案前邊的鋪地紅氈(君王面前他反而不去屈身),以愛敬的心情和音調朗聲說道:“參見萬歲!敬問萬歲貴體可好?龍駕可安?” “謝問。”周景王微微點一下頭,平天冠上的珠玉串串兒輕輕動了幾下。 “請讓李聃以九賓之禮參拜萬歲。”此時站在老聃身邊的姬如公這樣說了一句。 立時,金石竹絲,鞄土革木,八種樂器一齊奏起。老聃先生拉開架式,欲行九賓大禮。只見景王輕輕搖一下頭。姬如見此情形,急忙向樂隊擺手示意。 剛起的樂聲,截然而止。 老聃見景王臉色不好,不解其中含義,但是他不管什麼是吉是兇,心中全然無懼。他收住腳步,穩穩站好,仍像剛才一樣,恭敬地拱手,低頭目視著龍案前邊的鋪地紅氈。 “請讓李聃以簡易的禮節參拜萬歲。”姬如公滿面笑容,又說一句。 “萬歲在上,請受李聃一拜。”老聃先生說著,拉開架式,彎腰一揖,然後嫻熟地輕身跪地,一擊首,再擊首,三擊首,四擊首!然後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李聃賢士,快快免禮起身,一旁落座。”景王說了一句,臉色開始好轉。 老聃隨起身一揖,又拱手站在那裡。姬如公請他到龍案東邊最裡邊的座位落座。老聃無論如何也不肯,嘴裡說著: “姬公尊駕在此,晚生無論如何不能在上位就座。” 姬公見他推辭堅決,就讓他在東排從裡往外數的第二個座位上坐下。此時,在場的公卿大夫和王子也全隨之落座。 景王姬貴臉色進一步轉好。這周景王,因為近來身患小疾(這年之後的第二年,他突然去世,朝中開始大亂),二十三日卯時未能登殿。二十五日晚上,他小疾好轉,想起要接見一位相貌奇逸的賢士,心中高興,打算於二十六日卯時登殿時,順便進行。沒想到一高興不大要緊,夜裡入睡很晚,第二天一覺睡到晨時快要過完還沒醒來。他起床之後,輕鬆愉快,心血來潮,很想立時見見李聃究竟是個什麼模樣,於是就打破格矩,隨時通知管官吏和管禮儀的官員以及愛子和其他幾個人,從巳時正中開始,舉行了這次華屋接見。這種接見有別於正殿接見的是,不一定是三公六卿在殿下齊集。這次接見之前,景王心裡充滿新奇的味道,沒想到到了時候心情又時壞時好起來。 老聃先生落座之後,心裡有點緊張,他一聲不響,誠尊誠敬地等待天子發話。 “聽人說起李賢士的一些事兒,我早想見見你,今日算是見到了。”景王看著老聃那與面色有點不相協調的雪白胡兒,一股興致從內心升起,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又像是很隨便,但是聽那意味卻十分鄭重,“今日把你詔進京都,是有話要當面來向你說,有事要當面跟你商量。究竟是什麼事情,現在有王兄從根到梢向你說知。”說到此,笑瞇瞇地動著嘴角,一連看了姬如公幾眼。 “好!既然萬歲要我當著眾位之面把事情向李賢士說透,那我就不再捂蓋,那我就從頭到尾直說不忌了。”姬如公說到這,停了一下,笑看大家一眼,清清嗓子,煥發煥發精神,就把這件捂蓋得很嚴的、彎彎曲曲、微妙奇特的事情,前前後後,底兒原情,一口氣說完事情原本是這樣: 老聃先生“樂悲否泰”之說,蜎淵不信,結果於初夏的井里以身試言。姬如公追寶至密林旁邊,聽蜎淵說及老聃,感到極大的興趣。後來,姬如公的外孫燕普出任苦縣縣正,又向他說及老聃論“變”作“囚”,敫戕殉律,以及老聃先生博學,智慧和賢德之事,使他心中異常欽佩,鑑於一些人爭官搶官,老聃卻“三請做官,三次堅辭”,他決心為國家社稷舉賢,把他推薦給天子,讓其擔當大任。他想,“大權應該交給大賢大德之人。可是,這樣的人心慈手軟,能不能掌住國家政權?老聃能不能當官理政?”加上他十分求實,十分慎重,再加上他並沒見過老聃,對他的賢德和智慧恐怕耳聽是虛,下決心親眼看看再說,於是就利用苦縣每次新縣正上任總有無賴惡頑大找為難的社會特點,不惜家中重金,買通無賴丘盆丘罐,巧妙地假設黃金案件,讓燕普採用抽梁換柱的辦法,把官司推給老聃,讓二丘對聃大找為難。姬公獨自一人躲在公堂暗間竹簾之內,親眼觀察,對老聃大試大驗。那天東山牆小門竹簾內的人影就是姬爺的身影。有人說姬公是小題大作,為國家發現賢才,不值得這樣重視,不值得下這麼大的力量。姬公十二分的不以為然,十二分堅決地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說:“這半點也不是小題大作,為社稷舉賢,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事!應該說花多大代價都值得!國家大權如若落到賢善者手裡,一人賢善,幾人賢善,天下賢善,社稷吉祥,國泰民安;國家大權如若落到惡貪之徒者手裡,一人惡,幾人惡,天下惡。他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為肥一己,結成豬幫狗派,同謀天下黎民之財,同害天下黎民之命,同奪天下黎民之福。他們把自己的權力膨脹得比天還大,橫行霸道,為所欲為,用任意作惡代替天理,葬送千秋社稷,使人世進入災難深淵。若對選賢稍不重視,會使惡人乘虛而入。因此說,誰把為國選賢看成極易的小事,就是極大的傷天害理!”老聃先生在代處黃金事件之中,以出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包括暗獻金錠而不落好的損己辦法),戰勝了盆罐兄弟的大大的刁難,把難題處理得不服的人心也為之心服。姬如公極為欽佩,下最後決心把他舉薦給景王天子。於是就向天子說知。周景王也很欽佩,很想見見這人是個什麼模樣。姬如公說,李聃雖賢,可惜從來不願做官,不願涉足政治。景王說,“可以下札,讓我見見他。當面商議,如若願意在我身邊做事,就留下;如若一意不願為官,詔見之後,還讓他回去。”姬如公考慮,如若在書札上把事情說透,恐怕老聃萬一不來,有失天子龍面,於是就和景王商討著寫了那份只說讓他快進週都的含糊其詞的書札。這一弄不當緊,李氏老聃不坐鼓裡往洛陽來也得坐到鼓裡往洛陽來了。 姬如公說到這裡,在場的人感到此事很有意思,很有趣味兒,而且又很奇特,大家樂樂哈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樂工和衛士們笑了,王子和公卿們笑了,景王姬貴笑了,老聃先生笑了,他驚奇而感激地笑了,連敘事人姬如公自己也笑了。 姬如公心裡說:“這裡邊的彎彎子連李聃這樣很有智慧的人都沒猜透,有意思!這真可謂:天道人事終可測,規律全亂暫難知。” “李賢士真不愧是一位大賢大德之人!”周景王興致勃勃,拿佩服的目光看著老聃,看著他的花發,看著他的白胡兒,“目下,朕要當著賢士之面問幾句話,有事要當面和你商議。朕因思賢如渴,很想留你在朝中做事,然而朕又清楚的知道,賢士今生今世志在治學,既不願為官,也不願涉足政事。事不宜勉強,志不可加與,賢士願留則留,若不願留,朕還派人送你回鄉。但不知賢士心意如何?” 老聃聆聽當朝天子說出這樣一派好心的話語,心裡深受感動,眼裡噙著淚花說:“誠蒙萬歲一片摯情美意,李聃實是萬分感激,實是萬分感激!卑人不願做官,志在建立有益天下生靈及萬事萬物的學說,這話半點也不假,然而,天下生靈萬物,人是最高的代表,學說若不有益於人,即是價值大得無限,也絲毫沒有意義!學說要有益於人,就不能無視當今人類最高的代表——上天之子,治學之事,卑人另想辦法,既然萬歲不嫌卑微,想留卑人在朝做事,天子盛情,無法推卻,卑人願意留下為社稷黎民做點現實的實事,甘心情願為萬歲以效犬馬之勞!” “那好,那好!”景王心中十分高興,“這樣吧,我讓你既在朝里做事,又不耽誤治學,以後給你找個管書的差使;近來無事,先在正殿議事之時幫助做點兒記錄,你看好吧?” “謝萬歲!”老聃說著,趕忙跪在地上磕頭謝恩。 景王特別高興,黃面皮里都充上了淺淺的紅色,他笑容可掬地從龍案後邊走出來,去攙伏地的老聃。 姬如公見此情形,異常興奮,眼裡溢出喜悅的淚水。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黃澄澄的金錠(這就是老聃暗獻的那個金錠),然後手持金錠,向兩邊的樂工們比了一下手勢,又向領隊的萇弘使個眼色。樂隊即時奏起歡樂的樂曲,鑼鼓喧天,八音齊鳴,竽調柔雅,笛聲悠揚,整個華屋沉浸在一片和諧美妙的氣氛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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