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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節文膽陳布雷之死

蔣介石評傳 李敖 7307 2018-03-16
陳布雷於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三日突然自殺身死,乃是蔣政權在風雨飄搖之際,極為震驚人心的消息。蔣介石為死去的左右手題了“當代完人”橫匾,然而完人為什麼會這樣地完蛋了呢?陳布雷之死為什麼會引起震撼呢? 陳布雷原名訓恩,字彥及,號畏壘,在浙江高等學校讀書時,同學看他臉蛋胖嘟嘟的,戲呼他是“麵包孩兒”,由麵包而英文Bread,再由譯音改為布雷,於是他就乾脆叫陳布雷了。他生在一八九〇年(清朝光緒十六年),十五歲(一九〇四)中秀才。十七歲(一九〇六)時候在寧波府中學堂唸書,因為鬧學潮,自動退學。二十二歲(一九一一)在浙江高等學校畢業。民國成立後,曾加入同盟會,從事教育與新聞工作。自一九二七年春在南昌初見蔣介石,加入國民黨後,成為蔣氏身邊極為顯赫的人物。

陳布雷的顯赫,不在他身居高官和黨中央要職,而在他是蔣介石的侍從頭子,得到蔣之信任,他從三十八歲到五十九歲,前後二十一年間,一直是蔣介石貼身的文字侍衛官,一直是首席秘書、首席幕僚長,這樣一個近水樓台的地位,他的顯赫,自然就不是一般的高官和浮面上的黨中央要職所能概括的了。蔣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風範》(《傷逝集》)裡說:“侍從室這一制度,在編制系統上是屬於軍事委員會的。但是真正的性質,歷史上所罕見,勉強的做一比較,清代的軍機處有一點彷彿相似。”像軍機大臣那樣,處理最高當局的一切機要事件和棘手事件。 (參閱徐詠平《陳布雷先生傳》;蔣君章《陳布雷先生在勝利還都後的工作與生活》,《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一期)陳布雷身為“軍機處”的頭頭,他的顯赫自然也就非同小可了。

陳布雷除了成為“軍機處”的頭頭外,還一直是蔣介石的文膽。蔣的作品,從早期的《告黃埔同學書》、《祭告總理文》,到中期的《報國與思親》、《西安半月記》,直到後期的文告講稿,都是陳布雷的傑作。這種“兩位一體”的君臣關係,在民國史上是頗為罕見的。 在陳布雷死後兩週年,國民黨內部刊物《改造》第七期上,登有《布雷先生的生平》,說他“一九四八年(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以心髒病突發逝世於南京”,這種“心髒病突發”的說辭,顯然是瞞天過海的。但這一瞞天過海是有所本的,所本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國民黨《中央日報》上所刊載: 陳布雷氏昨日心髒病逝世 總統夫婦親往弔唁明大殮 明明是自殺,卻說“不料竟因心臟衰弱,突告不起”,為什麼這樣扯謊呢?這原來也是有所本的。陳布雷死前留有遺書給秘書蔣君章、金省吾,怕“反動派捏造謠言”,就先自己捏造謠言,把自殺造成病死了。蔣君章在《傷逝集》裡言及如何發布死訊的困惑,感覺到說謊與自欺欺人的痛苦,又經程滄波、邵力子等人極力反對為了反宣傳的宣傳。最後治喪委員會決定發布真相,就這樣的,四天(十八日)以後的《中央日報》上,做了大轉彎,承認陳布雷不是死於心髒病了:

陳天華先烈之後一人 陳布雷以死報國 治喪會蒐集遺書發表 大家都知道陳天華是蹈海自殺的,然而國民黨雖然總算承認陳布雷是自殺了的,但是對自殺的原因,卻有不同的解釋,只說他是“感激輕生以死報國”,這種說法太避重就輕了。事實上,陳布雷的自殺,來龍去脈卻不簡單,這一來龍去脈,不但國民黨有所隱諱,即使陳布雷自己,也是欲說還休,看了他對自己自殺後發新聞的關切,不惜以說謊來掩飾真相,就可思過半矣?選 陳布雷遺書中,最能引起來龍去脈的索隱的,是他留給蔣介石的信: 介公總裁鈞鑒: 布雷追隨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應承當,以期無負教誨。但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入夏秋後,病像日增,神經極度衰弱,實已不堪勉強支持,值此黨國最艱危之時期,而自驗近來身心已毫無可以效命之能力,與其偷生屍位,使公誤以為尚有一可供驅使之部下,因而貽害公務,何如坦白承認自身已無能為役,而結束其無價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純係心理之失常,讀公昔在黃埔斥責自殺之訓詞,深感此舉為萬萬無可諒恕之罪惡,實無面目再求宥諒,縱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況自問平生實無絲毫貢獻可言乎?天佑中國,必能轉危為安,惟公善保敢躬,頤養天和,以保障三民主義之成功,而庇護我四億五千萬之同胞。回憶許身麾下,本置生死於度外,豈料今日,乃以畢生盡瘁之初衷,而蹈此極不負責之結局,書生無用,負國負公,真不知何詞以能解也。夫人前並致敬意。

部屬布雷負罪謹上 介公再鑑: 當此前方捷報頻傳,後方秩序漸穩之時,而布雷乃忽傳狂疾,以至不起,不能分公憂勞,反貽公以刺激,實萬萬無詞以自解。然布雷此意,早動於數年之前,而最近亦起於七八月之間,常誦“瓶之傾兮惟壘之恥”之句,抑抑不可終日。黨國艱危至此,賤體久久不能自振,年迫衰暮,無補危時,韓愈有一“中朝大官老於事,詎知感激”,布雷自問良知,實覺此時不應無感激輕生之士,而此身已非有效危艱之身,長日回皇,慚憤無地。昔者公聞葉詆總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聞所見於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傳,以散播關於公之謠言誣衊者,不知凡幾。回憶在渝,當三十二年時,公即命注意敵人之反宣傳,而四五年來,布雷實毫未盡力,以挽回此惡毒之宣傳。即此一端,又萬萬無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純潔質直,除忠於我公之外,毫無其他私心,今乃以無地自容之悔疾,出於此無恕諒之結局,實出於心理狂鬱之萬不得已。敢再為公陳之。 (載《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這封信寫得哀婉無比,十足顯示出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內高手的“其言也善”的心態。細看這封信的重點,可歸納出幾個脈絡: 一、他表示“追隨二十年”中,因為“受知深切”,所以“任何痛苦,均應承當”。他表示他有不少痛苦。 二、他表示“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 “今春”是指一九四八年春天以來,正是國民黨兵敗山倒的時候。在這一“目睹耳聞”之下,雖然他一邊說“天佑中國,必能轉危為安”、“前方捷報頻傳,後方秩序漸穩”,一邊又不得不承認“黨國艱危至此”,顯然是婉轉預言什麼了。 (陳布雷所謂“今春以來”的事,照徐詠平《陳布雷先生傳》所列:“一月九日,瀋陽淪陷,以後東北漸失,華北震動。三月,山東、河南激戰。四月,陝北匪軍南犯。五月,泰安失陷。六月,開封失陷。七月,襄陽失陷。八月,東北匪軍進犯熱河。九月,濟南失陷。十月,長春失陷。十一月,徐蚌會戰開始。十一月一日,物價管制解凍,金圓券崩潰,物價狂漲。失敗主義到處流行,和談空氣極為濃厚。北國冰天雪地,平津危殆;南京秋高氣爽,京滬交通混亂。”事實與信中所說,正好相反?選)

三、他表示他的健康不行了。 “與其偷生屍位,使公誤計以為尚有一可供驅使之部下”,不如一死了之,將最後一命,作為“感激輕生之士”,以報知己。 四、他表示他對“敵人之反宣傳”“以散播關於公之謠言誣衊者”,無力回天。 五、他表示他有“負國負公”之“負罪”。 以上所表示的,若印證起一些旁證,我們可以發現,許多來龍去脈,都不是空穴來風的。其中最重要的透露,是蔣君章《布雷先生二三事》(《傷逝集》)中這樣一段: 三十七年秋,“共匪”猖獗正甚,最高當局決心推行總動員以“剿匪”,囑先生起草方案,先生正與洪蘭友先生等研擬,尚未做最後呈稿之決定,而最高當局催索甚急,數次以電話相促。先生在電話中高聲答曰:我不會辦,此為先生對最高當局之失態。即召我上樓,授以三案,要我整理合併,速成一案,語氣間頗感失言之憾。越一日,而先生不起矣。當時傳言:先生受最高當局切責,因而厭世,實為無稽之談。時局急變,先生精神脆弱,因有“油盡燈枯”之嘆,無力輔弼,此為先生厭世之基本因素。大家都知道,最高當局器重先生,尊禮有加,對人常稱“布雷先生”為一特例,絕無責怪先生之事。

陳布雷在電話中跟蔣介石“失態”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失態”後第二天,就自殺了。可見他的自殺,“傳言”中“受最高當局切責”一事,至少有“駱駝背上最後一根草”的效果。蔣君章這裡意在把真相描白,殊不知愈描愈黑?選 在給蔣介石的信以外,陳布雷給潘公展、程滄波的遺書,最含隱痛,他說: 公展滄波兩兄大鑒: 弟以百無一用之書生而妄思自效於黨、自效於國,疏脫怠惰,盜竊寧靜之虛譽,十餘年來,誤國之罪,百身莫贖,而近三四月來,健康日損,腦力益壞,思慮日益紛難,自驗身心,已無一絲一毫可為非常時期之貢獻,累旬自譴自責,致陷極度嚴重之心疾,不能自己控制,茲病患已不治,將與兄等長別矣。二十餘年舊交,謬承愛護,有如兄弟,尚祈於無可原宥之中,體念弟萬不得已之心情,而有以垂諒之。拙荊衰年孤苦可憐,而居滬別無可託之人,並望兄等有以存卹而照拂之。臨書愧甚痛甚。諸惟心鑑。

弟布雷謹上十一月十一日 這信所說,顯然是充滿了自恨自悔的“自譴自責”,他說他“以百無一用之書生”想救國,“妄思自效於黨、自效於國”,結果“十餘年來”,國沒救成,結果竟是“誤國”?選“誤國之罪,百身莫贖”。他在給洪蘭友信中說他“憂心如焚,自責自譏”;給陳方、李惟果、陶希聖信中說他“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場……在公為不可諒恕之罪惡,但在私則有其無可奈何之苦衷”。 ……陳布雷在遺書裡口口聲聲“自責自譏”、“無可奈何”。他在給陳訓慈、陳訓念、陳叔同三個弟弟的遺書中說:“精神之痛苦非言語所能形容(最近工作關係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實絲毫無能為役,焦急不可言喻)”,這些將死之言,其實都是有深刻的環境背景的。這就是陳布雷給蔣中正遺書中所說的“目睹耳聞,飽受刺激”。這種現象,從蔣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風範》(《傷逝集》)的追憶裡,也可略見一二: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緒非常不寧,影響他的健康極大。當時最大的問題有二:一為軍事情勢的逐漸逆轉;一為發行金圓券而實施後的限價政策,逐漸動搖。前者使各方面龐雜的意見,紛然而起,他們很多想經由先生而上達蔣主席。有的用書面陳述,有的當面請見,也有的直接以電話互談。凡是要見先生的,除一二具備排闥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見;書信也向來由我代拆代复(必須先生核准)。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對我信任,所以我有膽量接受各方意見或看到各方建議,把它壓下來,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也難免聽到一些不樂聞的議論,所以居恆鬱鬱不樂。有的根本瞞不住的,例如當時食品已造成黑市,鄉間至城市的糧食、用品等都至城外待售,不復進入城內,城內糧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上不肖分子的搗亂,山西路一帶發生搶米風波,先生辦公室距山西路不遠,吶喊人聲時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後窗遙望,表情凝重,無語而退。

當時國民黨以戒嚴來對付搶米的老百姓,每天槍殺沒飯可吃鋌而走險的老百姓,朝夕不絕。這種現象,對陳布雷說來,不再是遙遠迷濛的流民圖,而是近在咫尺的現實畫了。 更“目睹耳聞,飽受刺激”的,最引起陳布雷無奈之感的,還在他自己的家裡。陳布雷共有七子二女。這九個孩子中,陳璉(憐兒)最早做了共產黨。陳璉是一九一九年生的。她的母親是楊夫人,生她以後二十多天就“以生育太頻,氣血虧竭”而死。陳璉長大後進入師範,讀了一年就轉入杭州高中,後來進了西南聯大地質系。一九三九年,她加入了共產黨,後來又轉入中央大學歷史系。抗戰勝利後,她在北平貝滿女中教書。一九四七年,國民黨保密局破獲了中共北京地下電台,又在保定、西安、蘭州發現中共組織和地下電台,大肆搜捕,發現了陳布雷的女兒陳璉竟是共產黨,蔣介石為之大為驚訝、震怒。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在大抓特抓之餘,很感慨地說:“我們這樣抓、這樣殺,還是有這樣多的人敢提著腦袋闖進來,真不知是為什麼?”其實國民黨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陳璉被捕時,李敖正在北平,真是動人聽聞。 不但女兒做了共產黨,小兒子陳遠(積樂,後改名為陳力)也過去了。陳遠是一九二六年生的,他的母親是王夫人。一九四六年,北平發生美軍強姦北大女生沈崇事件(美方亦不否認此事,司徒大使在官方報告中說是“個別美國人的惡行”,(見reg& Brewen,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94-95)陳遠參加示威,被國民黨“青年軍”毆打。他在一九五二年正式加入共產黨,後來做到天津人民出版社政治讀物組負責人。不但兒女發了紅,連弟弟也保不住,七弟陳訓惠也出了問題。陳布雷死後,除長子陳遲(積泉)學農,在台灣做農業專家外,夫人和子女們都“投共”了。三子陳適(積皓)同濟大學畢業,學工,是鐵路工程師,原被國民黨派到奧地利工作,後來“回歸”大陸了。長女陳繡也入了共產黨。 陳布雷死前寫遺書,給兒子們的信中有所自辯,這種自辯,他不對國民黨同志說,而只對兒子們說,事有蹊蹺。他寫道: 泉兒、皋兒、皓兒、皚兒、明兒、樂兒: 父素體荏弱,遭時艱危,知識暗陋,而許身國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時宜,積是因緣,常患嚴重之腦病,夏秋以來,病體益復不支,今乃中道棄汝等而去,如此下場,可謂不仁不智之至,內心只有悲慚,汝等不必哀痛,當念祖父逝世時僅四九歲,而父之年已過之矣。 國家遭難至斯,社會浮動已極,然我國家之中心領導此二十年來方針上絕無錯誤,此點汝等或不詳知,為父則知之最稔,汝等務必盡忠於國族、自立於社會,勤儉正直,堅忍淡泊,以保我家優良之家風,汝等現在已長大,當無待我之囑咐。 汝母今後之痛苦不忍預想,汝等宜體我遺意,善為侍養,曲體親心,皚兒最好能轉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護持,明樂仍修畢學業,汝兄弟務宜友愛互助。 彥及手書 這信中說“國家之中心領導此二十年來方針上絕無錯誤”,顯然是一種自辯,但這種自辯的結構是很勉強的,他已明白承認自己“知識暗陋”,對照起其他遺書中自覺“誤國”與“自譴自責”的話,陳布雷對他子女“前進”反國民黨,自己卻“進退無措”做國民黨,一定有他內心的矛盾、衝突與隱痛。這一現象,正因為發生在他自己的家庭之中,所以矛盾、衝突與隱痛就大為嚴重。他最後以一死來解脫,主要原因,是對自己“無可奈何之苦衷”、是對自己一個現實與理想對立的交代(參閱程滄波《布雷先生逝世十年祭》,《中央日報》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二日),這種交代,不是對“反動派”的外人的,而是對“反動派”的家人的,對自己的“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場”,這是何等哀呼?選陳布雷最後的以死自懺,正是在回應這一哀呼?選 半生隨陳布雷共患難的陶副官陶永標,在回憶(《屍諫——蔣介石秘書陳布雷自殺經過》,一九八三年四月《七十年代》)裡說: 關於促使陳布雷自殺的最後一個重要因素,外人知道的極少。那就是陳布雷曾經勸告蔣介石罷兵,同共產黨舉行談判,兩方早日結束內戰,讓百姓安養生息。但蔣介石不僅沒有聽從,而且事後表示不滿。陳布雷感到徹底失望,百念俱灰,於是以身殉職,示己忠貞,免得蔣介石猜疑。從這一點來說,陳布雷的自殺也可謂屍諫。 陳布雷對蔣介石的最後哀呼,也正是他矛盾、衝突與隱痛的另一交代。他最後以“感激輕生之士”收場,要以一死來證明他知道做的是什麼——終於用他所能做對的一件事,了結了他做錯了的許多事。他的太太王允默在《陳布雷回憶錄》前記中,說陳布雷最後感到“徒耗國力,愧對民眾,生不如死。故遺書中,力勸朋友及時努力國事,勿使老大傷悲。是以先夫子之死絕不是僅為一人、為一事之刺激率爾輕生,蓋其志在以一死勵大眾也”。這種解釋是不妥當的。陳布雷並非“志在以一死勵大眾”,我們研究整個來龍去脈的結果,發現他以死所勵者少,而是以死自剖者多。他終於用一死證明了知識分子的悲慘下場,他用一死否定了他一生的鞠躬盡瘁。 關於陶永標的“屍諫”之說,撤退到台灣的許多國民黨人不以為然,卻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國民黨大員胡健中在《我與布雷生先的交往》(《傳記文學》第二十八卷第四期)中,談布雷先生的死因,說是: 第一個原因是當時共匪猖獗,政局飄搖,總統蔣公十分憂鬱,而中樞大員大都是鄉愿,出風頭享權利之事如蟻附羶,很少有人能夠替國家元首分憂分勞,布雷先生看在眼裡,極為悲憤,所以他上總統的遺書中,曾引韓癒的兩句詩:“中朝大官老於事,詎知感激徒?選”他不滿意當時國家大員及所謂要人之顢頇誤國,悲憤無已,這是他死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他精神體力已瀕崩潰,他既有很嚴重的失眠症,體力又日感不支,而憂國傷時,覺得以他的精神體力,已不能再為總統分憂分勞,留此殘軀何用。第三是他的家庭,他是最忠實的國民黨黨員,而子弟卻有人“左”傾。又當時實行金圓券,他是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把所有很少的一點積蓄都換了金圓券,通貨狂貶,連家庭生活都發生了問題?選綜此數因,他便成了一個孤憤難抑,只有一死以謝國家和領袖的人?選 胡健中是國民黨重慶《中央日報》社長、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執行委員、中央改造委員會委員、立法委員、台北《中央日報》社長,所謂金圓券使陳布雷倒賬的事,原來是誰說的,豈不一清二楚了嗎?台北《中央日報》主持人曹聖芬提供了更為奇特的死因,說陳布雷之死,乃是“對於當時一般自私自利、背叛領袖的黨員的一種屍諫”?選乖乖,天下可有這種屍諫法?選照中國傳統解釋,“屍諫”的對像一定是對統治者,《大戴禮》記衛靈公時不用賢(蘧伯玉)而用不肖(迷子瑕),大臣史(史魚)數諫不聽,臨死前告訴他兒子,他“不能正君”、“死不當成禮”,要他兒子“置屍於北堂”。衛靈公去弔喪,弄清楚了怎麼回事,乃“立召蘧伯玉而貴之,召迷子瑕而退之,徙喪於堂,成禮而後去”。因而說:“衛國以治,史之力也?選夫生進賢而退不肖;死且未止,又以屍諫,可謂忠不衰矣?選”(這段話,在《孔子家語》中,變成孔子之言:“孔子聞之曰:'古之列諫者,死則已矣?選未有如史魚死而屍諫、忠感其君者也?選可不謂直乎?'”)照曹聖芬的說法,陳布雷的“屍諫”,諫的對像不是“領袖”而是“一般自私自利、背叛領袖的黨員”,這不是太離奇了嗎? 蔣君章在《陳布雷先生在勝利還都後的工作與生活》一文中,以陶永標認為陳布雷之死,乃是對蔣介石的“屍諫”大不謂然。說是“最刺眼的是題目,稱為'屍諫',那不但與事實完全不合,而且以吳可讀一類的學究式之愚忠視布雷先生,對布雷先生真是大不敬”。 (見《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一期,一九八四年元月號)但是,蔣君章看了曹聖芬的這本《懷恩感舊錄》,又該怎麼說?曹聖芬說陳布雷一死所諫,乃是國民黨中的牛鬼蛇神,試問這與事實合嗎?這不是“大不敬”嗎?老實說,蔣介石在兵敗如山倒,眾叛親離,美國佬在旁譏訕之際,有這樣一位瘦骨嶙峋、兩袖清風的陳布雷肯替他“屍諫”,可真是一種造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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