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35章 雜糅的生活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4423 2018-03-16
20世紀30年代的海派風格是既中又西的。 林語堂是英文學術性刊物《天下月刊》的編輯之一。主編溫源寧在海外長大,中文說得磕磕巴巴,穿西裝、拄拐杖、喝英式下午茶,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但喜歡讀中國古典文學;吳經熊哈佛法律系畢業,是霍爾姆斯大法官的學生,會五六門外語,可只要一開口人人都聽得出來他是寧波人,家裡的擺設完全是中國傳統風格;劭洵美追隨徐志摩在劍橋讀過兩年書,和盛佩玉結婚後,買了一幢維多利亞式的花園洋房,大半時間卻花在蘇州河邊綠銀交映的竹林小屋裡。他不穿西裝。 這些人搞了一個“星期一晚間俱樂部”,不外出尋歡作樂,只是靜靜地圍在爐火邊聊天。林語堂常常帶著翠鳳參加。剛開始他還西裝筆挺,後來就換成了全套的藍緞袍子,洋帽變成了土帽,襯得他越發的清瘦,不過腳上穿的還是皮鞋。他說打領帶是“系狗領”,而且西洋的“一切可笑的習俗當中以握手為最。”

翠鳳會說英語,在那群海歸派太太中算是很時髦的了,她是基督教女高音唱詩班的主要成員,有一陣還參加了踢踏舞班,不過只是為了減肥而已。 林語堂有收集留聲機片的嗜好。每天晚飯過後,他把房間裡的燈全滅了,只留下柴火熒熒地燃燒,靜心享受好音樂,有卡羅索、莉莉邦絲的流行歌曲,也有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古典樂曲,偶爾也彈鋼琴,教女兒們唱《一百零一首最好的歌》、《漁光曲》、《可憐的秋香》、《妹妹我愛你》,他也聽,當然還有好友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到戲院看電影,林語堂喜歡看羅納·考爾門英國上流社會的風度,卓別林的鬧劇他笑得前俯後仰。玉如她們則偏好秀蘭·鄧波兒的戲。 雨後的清晨,他穿著不透水的雨衣,一個人沿著蘇州河岸散步,呼吸夾著水汽的清新空氣,全身的毛孔沒有一個不熨貼的。

林家公寓所在的憶定盤路離繁華的上海市中心較遠,房子是西洋式建築,有很大的庭院。林語堂讓傭人種上高大的白楊和各式的藤蔓植物。他還從城隍廟買來兩隻荷花缸,直徑兩尺有餘,養上幾朵睡蓮,金魚淺遊其間,不時吐出快樂的氣泡。 預留的三分地是用來種菜的,林語堂雖然在坂仔農村長大,幹起農活可不靈光,種過茄子、芹菜、南瓜、稻子,沒有一次種得好的。 白楊每年都要剪枝,這是林家的大事,廖翠鳳指揮僕人忙得不亦樂乎,林語堂不參與,寫文章累了,就叼著煙斗在邊上含笑觀賞。三個女兒撿起枝條,圍著院子密密麻麻地插下做籬笆,搬了一些石塊作凳子,最後豎起一塊紙牌,歪歪扭扭地寫上“三珠園”。她們鄭重其事地請父母前來參觀,翠鳳搖搖籬笆說:“扎得不牢實,一場雨就沒了!”林語堂卻很有興致地坐在小石塊上,誇女兒們幹得好。

紐約的林公館則被建成了小廈門。廖翠鳳教女兒做女紅,裁剪綢子做旗袍、滾邊、打結做鈕扣,一針一線,慢工出細活。廖翠鳳還說,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女孩子要乾淨,內衣每天都要換,要會燒飯做家務,林家女兒受的是廖悅發式的傳統家教。 趙元任給林語堂寫信,用漢字的英文,開篇一般就是,“狄兒外剃,豪海夫油鬢?”(DearY.T.,Howhaveyoubeen?親愛的語堂,近來怎麼樣?)林語堂很喜歡,依樣畫葫蘆地寫了一封回信。 每年夏天出遊,林語堂總要事先打聽釣魚的好去處,他尤為喜歡海釣。紐約的長島靠近大西洋,天氣晴好的日子,他帶一頂漁夫帽,領女兒去摸蛤蜊。摸蛤蜊在“摸”,不在“蛤蜊”,赤足走在沙灘上,碰到硬硬的東西,用腳拇趾和二趾夾住,扔在身後的鐵桶裡,“咕當”一聲響,其樂融融。

因為狗,諳識西方文化的林語堂還鬧了大笑話。 剛到紐約,鄰居家的胖太太來打招呼,“哈羅,我是阿當太太,你們是哪里人?” “我們是從中國來的。”翠鳳客氣地頷首回答。 “太好了!”阿當太太很高興地說,“我家裡住了個北京人,叫宋先生,他現在上學去了,下午請你們過來喝茶,他會很高興遇見你們。他很想家。我是盡量使他適應這裡的生活,我從中國餐館買春捲回來給他吃,但是那一定沒有中國人家裡做的好吃。” “那麼以後請你和宋先生過來嚐嚐我燒的中國菜。” “宋先生一定會很高興。”阿當太太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才可憐呢,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北京人,瘦得簡直是皮包骨,全身是跳蚤。我帶他去看醫生,醫生指導我要給他吃什麼滋補的食品,我細心照顧他,慢慢才把他養好。現在他是個英俊的青年,明眸皓齒,精力充沛,非常淘氣。”

林語堂嗤笑一聲,正欲發言,翠鳳一把拉住他,打岔問道:“宋先生上什麼學校啊?” “訓練班。他有許多規矩要學。第一是絕對服從我。自從阿當先生撒手人間,我感到很寂寞,宋先生幫我打發時間。”阿當太太面色得意地說,“好吧,下午4點來我家喝茶!” “我不要去!”林語堂氣憤難平,“肯定是哪個斷了官費的留學生,三日不吃飯,什麼事都敢干,甘心做老太婆的面首。鳳,你也不許去!” “去是要去的,大家是鄰居,遲早會見面。”翠鳳不緊不慢地進了廚房。 下午4點,林語堂被翠鳳拖到了鄰居家。 “歡迎!歡迎!宋先生已經回來了!”阿當太太很誇張地叫,“宋先生!宋先生!” 黃色的影子一閃,宋先生撲到了阿當太太懷裡,高聳的耳朵,圓鼓鼓的身體裹在綠色的小毛衫裡,尾巴不停地左右搖晃。

“寶貝,到媽媽這兒來!乖,給客人打個招呼!” “汪汪!” 翠鳳和女兒望望林語堂,幾乎笑破了肚皮。林語堂不自然地摸摸頭,緊閉嘴悶笑個不停。 阿當太太端出蛋糕,宋先生也有一份。 “狗愛啃骨頭,”林語堂清咳幾聲,故作嚴肅地問,“你給骨頭它啃嗎?” “骨頭太硬了,會卡脖子的。但我給他一根牛皮做的骨頭啃,那比較安全。”阿當太太接著說,“我不要宋先生交女朋友,所以把它閹了。” 回到家後,大家還是笑個不停。 “這狗的命算是不錯了。”翠鳳說,“在中國的狗吃什麼奶油蛋糕!” “可惜是個太監!”林語堂癟癟嘴,不屑一顧。 鳳如問:“阿當太太把自己稱為狗母,但是美國人罵人'狗養的'是最侮辱人的話,這怎麼解釋?”

“唉,”林語堂說,“在西方,狗的地位和中國的不同。對我們來說,狗是畜生。狗當然有狗的用處,打獵、看家、為盲人帶路。像阿當太太那樣養宋先生,那條狗已經失去狗性,實在可憐。” 過了兩天,林語堂去散步,看見阿當太太正在罵宋先生,一問才知,宋先生吃了自己拉的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語堂得意地說,“看來宋先生還有點希望哩!” 林語堂在台北的居所坐落在風景秀麗的陽明山上。台灣當局給的地皮,他親自進行設計,基本框架是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又混有西班牙式的螺旋型迴廊,使內部結構渾厚而別緻,現代而古典。進入紅色的大門,就是精緻的小花園,在中庭的一角,林語堂用楓香、蒼蕨、藤蘿等植物與造型奇特的石頭,造了可愛的小魚池,以便隨時享有“持竿觀魚”之樂。屋頂用的是藍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粉牆上嵌著深紫色的圓角窗櫺,輕柔的陽光撒下來,折射出七色的幻彩。穿過迴廊,右邊是書房“有不為齋”,左邊是臥室,中間是客廳兼飯廳,陽檯面對綠色的山景。房屋的下面是斜坡,坡下就是大片的綠色草地。

黃昏時分,林語堂工作完,吃罷飯,獨自在陽台上乘涼,手裡拿著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之中,山腳下霓虹燈閃爍,清風徐來,思緒浮動,像身處在人間仙境。 這就像他向美國讀者介紹的兩首《樂隱詞》: 短短橫牆,矮矮疏窗,花楂兒小小池塘。高低疊障,綠水旁邊,也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 此等何如,懶散無拘,倚闌干臨水觀魚。風花雪月,贏得消除,好炷些香,說些話,讀些書。 在台灣仰德大道二段141號,他實踐了最詩意的生活藝術。 許多年前,林語堂曾寫文章敘說個人的理想和願望,他說: 我要一間自己的書房,可以安心工作。並不要怎樣清潔齊整。不要一位《三彌克里的故事》書中的阿葛薩拿她的抹佈到處亂抹亂擦。我想一人的房間,應有幾分凌亂,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住起來才舒服。切不可像一間和尚的齋堂,或如府第中之客室。天羅板下,最好掛一盞佛廟的長明燈,入其室,稍有油煙氣味。此外又有煙味,書味,及各種不甚了了的房味,最好是沙發上置一小書架,橫陳各種書籍,可以隨意翻讀。種類不要多,但不可太雜,只有幾種心中好讀的書,及幾次重讀過的書——即使是天下人皆詈為無聊的書也無妨。不要理論太牽強板滯乏味之書,但也沒什麼一定標準,只以合個人口味為限。西洋新書可與《野叟曝言》雜陳,孟德斯鳩可與福爾摩斯小說並列。不要時髦書,馬克斯,艾略特,喬伊斯等,袁中郎有言,“讀不下去之書,讓別人去讀”便是。

我要幾套不是名士派但亦不甚時髦的長褂,及兩雙稱腳的舊鞋子。居家時,我要能隨便閒散的自由。雖然不必效顧千里裸體讀經,但在熱度九十五以上之熱天,卻應許我在傭人面前露了臂膀,穿一短背心了事。我要我的佣人隨意自然,如我隨意自然一樣。我冬天要一個暖爐,夏天要一個澆水浴房。 我要一個可以依然故我不必拘牽的家庭。我要在樓下工作時,聽見樓上妻子言笑的聲音,而在樓上工作時,聽見樓下妻子言笑的聲音。我要未失赤子之心的兒女,能同我在雨中追跑,能像我一樣的喜歡澆水浴。我要一小塊園地,不要有遍鋪綠草,只要有泥土,可讓小孩搬磚弄瓦,澆花種菜,餵幾隻家禽。我要在清晨時,聞見雄雞喔喔啼的聲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幾棵參天的喬木。

我要幾位知心友,不必拘守成法,肯向我盡情吐露他們的苦衷。談話起來,無拘無礙,柏拉圖與《品花寶鑑》念得一樣爛熟。幾位可與深談的友人。有癖好,有主張的人,同時能尊重我的癖好與我的主張,雖然這些也許相反。 我要一位能做好的清湯,善燒青菜的好廚子。我要一位很老的老僕,非常佩服我,但是也不甚了了我所做的是什麼文章。 我要一套好藏書,幾本明人小品,壁上一幀李香君畫像讓我供奉,案頭一盒雪茄,家中一位了解我的個性的夫人,能讓我自由做我的工作。酒卻與我無緣。 我要院中幾棵竹樹,幾棵梅花。我要夏天多雨冬天爽亮的天氣,可以看見極藍的青天,如北平所見的一樣。 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膽量。 林語堂是我一直頗為關注的作家,他的爐火純青,文字清淡樸素,如話家常一樣娓娓道來,就像和知心朋友圍著爐火,低低切切地秉燭夜談,愜意無比。近兩年悄然出現林語堂熱,也說明了普通讀者對他的喜愛。 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湖北人民出版社編審雷振清先生,他要我寫一本關於林語堂的書,我便一口應承下來。查資料的過程中,才自覺魯莽。林語堂是一個太過龐大的存在,就如他自己所說,是“一捆矛盾”,我有時也會擔心自己是否能駕御這麼複雜的人物。但是越深入了解,越覺出林氏的可愛,不是作為作家,而是作為一個人,一個相貌普通,卻像孩子一樣對一切都抱著新鮮態度的快樂的人。徵求多方意見後,索性以林語堂性格矛盾處為切點,寫一個生活中的林語堂。寫的過程中誠惶誠恐,生怕辱沒了先生的威名,然而先生也說過,不說自己文章的不好,我也就以此來自勉吧。 在寫書期間,我運用了林語堂的自傳、作品,林太乙的《林語堂傳》,生活上的細節大都來源於此,還有施建偉先生的《林語堂出國以前》、《林語堂出國以後》以及王兆勝、萬近平先生的研究資料,特此說明。 最後,還要感謝我的父母和朋友們,若不是他們幫忙找資料,鼓勵我,支持我,我是不可能這麼順利地完成的。 朱艷麗 200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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