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幽默大師林語堂

第29章 “下流”的林氏家教

幽默大師林語堂 朱艳丽 5539 2018-03-16
林語堂有三個女兒,長女鳳如,次女玉如,小女相如。 “無後為大,不孝有三”,廖翠鳳沒有生兒子,按老一輩的說法,就是沒有為林家後繼香燈,所以她難過得要死。廖家的女人笑話她是“只會生女兒的”。林語堂不在乎,總是說:“鳳啊,沒有關係,我不想要兒子,我才不在乎什麼傳宗接代!”老三出生後,林語堂就讓醫生給翠鳳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在西醫還不是很普及的年代,這是相當極端的避孕法。 林語堂認為時下女子的名字俗不可耐,都是寶珠、玲玲、或淑娟之類,他的孩子一定要與眾不同。鳳如、玉如給外面投稿,需要筆名。林語堂興致勃勃,給大女兒改名如斯,取“逝者如斯乎”之意;二女兒就叫無雙;至於相如,“這個名字不俗,不必改。”

玉如不喜歡,說:“無雙筆劃太多(當時使用的是繁體字),而且叫無雙,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這樣啊,那你就叫太乙好不好?” “太乙?什麼意思?” “是天地間的混沌之氣,《呂氏春秋·大樂》裡說'萬物所出,造於太乙',就是這個意思。”林語堂得意這個好名字。 玉如心裡犯嘀咕,“我寧可叫林玉如。” 林太乙沒有浪費這個名字,繼承父親的衣缽,成了著名的旅美華人作家。她曾經是香港《讀者文摘》中文版編輯,寫了《林語堂傳》、《林家次女》等書。林語堂著作等身,但靠著林太乙的筆頭,後世的讀者才認識到一個生活中的鮮活的林語堂。 林語堂寫過一副對聯:“文章可幽默,做事須認真。”玉如偷偷在後面加上:“教女兒讀書更要認真。”林語堂知道後笑了好久,不停地說:“好!好!”

他從不隨便打罵孩子,而是把她們當成平等的生命。一次,家裡來了客人,鬧哄哄的,玉如睡不著,雙腿在床上亂蹬,大吵大鬧。翠鳳忙著待客,沒有時間照顧女兒,就打發語堂上樓看看。林語堂陪著女兒躺了一會,溫柔地說:“睡不著沒有關係,你以為11點很晚了嗎?對大人來說,一點都不晚。你聽,客人們還在樓下說笑呢。你不要著急,等一下就睡著了。” 到了能走能說的年紀,林語堂就領她們參加各項活動,他說,社會是個大學堂,除學校外,什麼都應該見識見識。街上常常有濃妝豔抹的女人在黃包車上拉生意,小孩子不懂,問怎麼回事。翠鳳說,那是壞女人,過皮肉生涯的,末了加上一句,你們可千萬不能學她們。林語堂卻說,那些女人是因為窮,不得已,才過這種生活的,我們不能看不起她們。

參加文學聚會,林語堂也一手牽一個,一手抱一個。那時候,文人聚會都習慣“叫條子”。所謂“叫條子”,就是客人圈畫妓院放在茶樓的花名冊,叫人拿去,被叫的姑娘就會應約出場。語堂自己不圈,讓孩子們圈。可他少不更事的寶貝千金懂什麼,略小一點的連識字都不怎麼會,多半是亂畫一氣。姑娘們來了,女孩子們就得意地說:“你們是我叫來的。” 林語堂寫作的時候,像換了一個人,正兒八經的,廖翠鳳都不敢入內打擾。但對女兒,他下了特赦令,允許她們胡鬧。他說,只要沒有字的地方,你們隨便畫。有些塗鴉之作,語堂覺得童趣盎然,就登在作小插圖。 有一回,玉如問他:“爸爸,別人的爸爸都上班,你在幹什麼?” “寫作。” “為什麼寫作?”

“因為我有話要說。” “我也有話要說。” 林語堂望著女兒,頓了頓,沒有說話。 過幾天,玉如早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唧唧喳喳地說今天搭車,車裡好悶熱,後來開窗淋了雨,覺得好舒服,似乎飛到天上去了。 林語堂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問我為什麼寫作,我說我有話要說,你說你也有話要說。”玉如茫然地點點頭。語堂認真起來,“做作家,最要緊的就是對人,對四周的事物抱有剛出生孩嬰兒一般的興趣,要有自己的體悟和看法。要不然,誰會聽你說?你看,你就不肯多聽周媽的話!你說,今天在車上淋了雨,感覺很痛快,你何不把這樣的感覺寫下來?真的寫下來了,就是好文章。” 玉如按作家父親“說真話”的原則寫了篇小作文,講週末去“灌音”的事。 “灌音”就是對著麥克風講話,錄在片子上,回家用留聲機就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了。這很希奇,當然是她對一切新鮮事物都興趣濃厚的父親所為。但是學校的先生不知道什麼是灌音,說玉如胡編亂造,狠狠地批評了她。玉如很委屈,她本來想寫上館子“叫條子”,擔心先生罵,改而寫“灌音”,結果還是挨批了。她只能寫,我有一個奇怪的爸爸。爸爸從來不罵我,他對我那麼好,我真是喜歡爸爸。

星期六是林家看電影的日子。玉如剛剛滿5歲,就獲准上影院。第一次她哭鬧著不肯進去。林語堂很耐心地問為什麼,玉如含混不清地說:“你們……你們都有票,我沒有。” “你還小,不需要買票。” “你們都有,我要和你們一樣。” 林語堂想,凡事要求平等是好事,就依了女兒。翠鳳不高興,說這樣子會把女兒慣壞的。 電影多半是外國片,有些似乎少兒不宜,玉如記下了她看完後的印象:第一,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禮服,總要男人替她拉背後的拉鍊;第二,外國男女很喜歡親嘴;第三,外國女人生氣時會摑男人的耳光。 林語堂要自由,要天性,他要讓他的孩子也像坂仔的野草一樣,不經任何修剪地成長。 他講故鄉的神奇傳說,教她們自然的美麗和奇幻。晚上,他把書房的燈打開,帶著孩子們到花園裡探險。蜘蛛網在燈光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光芒。他說,媽說,蛛網很髒,你們看,在花園裡就一點也不髒。蜘蛛八隻腳,看起來很可怕,織網卻整整齊齊的,小蟲子以為沒有,飛過來就被網住了,你們說奇怪不奇怪?每一樣東西,只要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發揮功能,就很美麗,你們要牢牢記住了。

玉如的腦門突出,別人取笑她是“凸頭的”。她氣急敗壞地跑回家,一個人生悶氣。林語堂安慰她,額頭飽滿是聰明的象徵。玉如不信,父親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堂接著說,宋代有個很有名的文人叫蘇東坡,他的妹妹蘇小妹就有個很飽滿的額頭。蘇東坡笑妹妹,說她人還沒進門,額頭先進來了。蘇小妹是個才女,將來你也會和她一樣的。玉如這才破涕為笑了。 全家人到廬山避暑,晚上熱得受不了,林語堂讓翠鳳弄了兩床席子,和孩子們幕天而睡。廬山的夜景肅穆神秘,涼風習習,星星嵌在天鵝絨的緞子上,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摘得到。玉如和相如是第一次外出,很興奮,睡不著,要拉著爸爸數星星。林語堂舟車勞累,困得哈欠連連,又不忍心拒絕女兒的要求,硬著頭皮一顆顆地數。才數到30來顆,他就深入夢鄉。女兒叫醒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又接著數。玉如洩氣地說,好多星星,怎麼也數不完!林語堂撫撫她的頭,告訴她,宇宙之大,是難以想像的,我們人在裡面,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東西。

山間多雨,雨越大,林語堂越興奮。他率領娘子軍到溪邊放紙船,還一個勁地問,放紙船好不好玩,全身濕透好不好玩? 楊杏佛被暗殺後,林家被流氓監控了兩個星期。多話的林語堂其間一直很沉默。流氓撤走的那個傍晚,天空下起了麻麻細雨,他披了件單衣,外出散步,玉如一路小跑,跟出來了。 “為什麼大家都說妹妹長得真較粹(玲瓏可愛)?我看不出她有什麼較粹。”玉如不知道國事動亂,毫無心機地問。 “小孩子因為天真,所以大人覺得他們較粹,”林語堂說:“這世界很複雜,大人多半已經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麼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為什麼懂了事就不可愛呢?” “憨囝仔,”林語堂無奈,“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應賽珍珠之邀,林語堂到美國講學一年。 那時,中國人在美國的形像很差,被辱罵為“豬仔”,從事的也多是端盤子、洗衣服等低賤的體力勞動。在美國人看來,中國人就是留辮子、抽鴉片、迷信、好賭、怯懦的動物。玉如三姐妹上學後,常有白人小孩來挑釁,問,你抽鴉片嗎?中國人也會傷風嗎?中國有桌椅嗎?你是用敲鼓棍子吃飯的嗎?你吃鳥巢嗎?你為什麼沒有裹足?你的眼睛為什麼不是向上翹的? 玉如很難過,不知道怎麼回答。林語堂把三個孩子叫到書房,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在外國,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你可以學他們的長處,但絕對不要因為他們笑你與他們不同而覺得自卑,因為我們的文明比他們悠久而優美。無論如何,看見外國人不要怕,有話直說,這樣他們才會尊敬你。”

林語堂言出必行,他擠出工作的時間,給女兒們當起私塾老師,補中國文化課。林至誠這樣教過他,他也同樣教自己的子女,一代一代,薪火相傳。 林語堂首先說,我不是百科全書。拿破崙死於哪年,成吉思汗何時入主中原,我記不得,你們的教員也記不得,他們非得到要上那一課,才會翻書看,改試卷時還要對一對書,才做得準。你們只要綱領搞清楚,如唐宋元明清,順序不能亂,細節問題,有《歷代名人士卒年表》和《世界大事表》。 上課的內容很隨興,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詩 上課的內容很隨興,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詩,明天聊齋。課本更是千奇百怪,《冰心自傳》,《沈從文自傳》,《西廂》,朱子的《治家格言》,甚至連《教女遺規》都有。玉如又有意見,為什麼今時今日,我們還要學三從四德這類東西?林語堂說,了解古代的女子總是必要的,好壞你們自己判斷。上完了課,他讓學生做一篇日記,題目自擬,內容不限,但要寫真話,不准寫《自強不息》,或是“天天玩,不顧學業,這麼浪費光陰,豈不是可惜?”類似的假話。

地理課就是看中國地圖,其餘的一切不管,林語堂的理論是,現在背了,將來也得忘記。 英文課也簡單,不用名家作品,就用晚報上的羅斯福總統夫人每日紀錄。語堂說,都下流得很,平凡得很,但是可以打好底子。例如有一日學的是:“車站人站得那麼多,火車將開時,羅斯福只得請大家退幾步恐怕車開時有人碰傷”及“小孩都在窗外探頭”。語堂讓女兒念一遍,然後用自己的話轉述,說不下去了,看一回報紙,再接著說。 初到美國,經濟情況不比國內,傭人沒有了,翠鳳一個人照顧不了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只動筆的林語堂也得分擔家務。他帶著三個寶貝疙瘩站在街腳,觀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樣把鞋擦得蹭亮。只見那小童先在鞋子上打油,然後用軟布條劈劈啪啪地擦,三兩下子,鞋就光亮起來。林語堂興奮極了:“看見沒有,擦鞋的姿勢最要緊!”他雙手騰在空中,一上一下,現場學起來。 4個黃皮膚的中國人已經夠軋眼了,林語堂還手舞足蹈,來往的行人覺得怪異,頻頻回頭看。女孩子臉面薄,硬拉著父親走,林語堂正興起,不肯動,你拉我扯,鬧得不可開交。 林語堂學得最好,擦起鞋來架式十足,也夠亮。他揚揚自得,廖翠鳳說,堂啊,往後你就負責擦鞋吧!他笑不出來了。 一年後,林語堂全家移居歐洲。玉如本來還有幾個月就小學畢業,她央求爸爸,等我畢了業再走吧!林語堂不以為然地說,小學畢業有什麼要緊! 在船上,林家分成了兩派。林語堂是牛肉隊長,廖翠鳳是青菜隊長,兩人都想把女兒爭取過來。林語堂不顧翠鳳的眼色,很大聲地說:“吃肉的人臉有血色,吃青菜的人臉是青色!”滿艙的人大笑不停。 途經意大利的維蘇威火山,林語堂以為機會難得,非得去探探火山口。翠鳳擰不過丈夫,又擔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丈夫胡來,只能一起去。維蘇威火山聞名世界,它是歐洲惟一的活火山,自羅馬時代以來,已經爆發了50多次,最有名的一次就是將龐貝古城盡數毀滅,方圓10裡不留活口。 林語堂臨時雇了一個嚮導,向火山進發。翠鳳在最前面,鳳如、玉如居中,語堂抱著小女兒殿後。風很大,霧濃得看不清楚半尺外的事物,幾個人只能走兩步,就相互叫喊,確保沒有人掉隊。走了半個小時,就听見遠處轟隆隆的聲音,像獅吼,像雷鳴,驚心動魄,嚮導說,那是火山里熔漿激蕩的聲音。鳳如和玉如不過10歲出頭,嚇得腿都軟了,說不出一句話。越靠近山肚,聲音越大,每隔5分鐘就“嘩”一下,好像就要崩裂而出。林語堂覺得還不夠,說,既然來了,不如進火山口看看。女性成員集體反對,但是沒有用。火山口裡全是剛剛硬化的熔漿,有些還冒著熱氣,踩在上面,軟軟的。他們一直走到離冒火處只有十幾尺的地方,熱浪滾滾的紅色熔岩不斷地往下流,流幾尺,就慢慢變成黑色,一陣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從地底連綿不絕地傳出來,像身處地獄一般。林語堂還要往前走,翠鳳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小心呀!不要再走啦!” 下山後,翠鳳和孩子們神魂未定,呆滯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鞋底全燒焦了,鳳如的腿嚴重擦傷。廖翠鳳說,在火山口裡時,她覺得如果要死,起碼大家死在一起了。 玉如就這次旅行寫了篇《探火山口》,林語堂把它投給上海的《西風》月刊,居然發了。玉如高興壞了,她想起爸爸曾經說,作家,就是要有自己獨特的體悟,她開始理解這句話了。 到了巴黎,林語堂常常帶女兒們去一個叫做“地獄”的娛樂場。一個男人在黑暗的房子裡彈鋼琴,突然,燈光亮了,出來很多一絲不掛的女人,在“火”上大跳熱舞。一個父親帶三個未成年女兒看脫衣舞表演!林語堂說,百老匯脫衣舞孃李玫瑰的表演很藝術,不猥褻,沒有一個人能像一個好清教徒這般正當地欣賞脫衣舞。 4個人看到半夜才回家。 巴黎台階多,上去的時候氣喘吁籲,下來的時候卻很輕鬆,林語堂故意一本正經地問女兒:“我們爬上來時每人一定瘦了半磅,現在走下去,每人會胖回半磅,對不對?” 玉如中學畢業後,林語堂說,你不要上大學,先入社會做事,學做人的道理。玉如為之氣結,爺爺拉下臉借錢才供父親上了大學,而她現在有條件不費吹灰之力入學,怎麼能不上?林語堂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手持一部字典走天下,什麼知識都有了,任何學問都可以自修。玉如知道,跟父親辯論這樣的問題是無用的,就問:“那我到哪兒工作呢?” “耶魯大學缺中文教員,我們去試試!”林語堂興致勃勃。 “我嗎?到耶魯大學教中文?”玉如吃驚得大叫。 “那有什麼不可以?”林語堂說,“教外國人的中文,程度很低。只要是國語發音正確,懂點中文文法,懂拼音,就夠了。” 玉如在她18歲那年,成了耶魯大學的中文教授。 林語堂對林家女兒的影響是一輩子的,林太乙在《林家次女》開篇第一句便寫到:“我在這本書裡描述我充滿快樂,又好玩又好笑的童年和成長的過程,以及父親給我的不平凡的教育。” “我覺得我差不多是一個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愛我,有像我母親愛我一半那樣,那麼他一定不會把我送到地獄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麼世界一定是滅亡了。” ——《我未曾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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