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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二十五、一擔石溝(2)

半生多事 王蒙 1792 2018-03-16
無電燈,熬夜用明拈兒燒煤油(人們管這樣的燈叫做“禿小子”)的燈照明,冒著黑煙,第二天所有的人五官黛黑,尤其是鼻孔,黑得出奇。我說,這樣的燈冒出的煙中未充分氧化的炭分子太多,被眾人笑道“王蒙的腦子裡淨是沒氧化的炭分子……”無法再說下去,其實改善一下燈的狀況不難,但是這裡也有一種受虐狂,有一種對科學與科學主義的輕蔑:都右派了,要科學有屁用?你鼻子不薰黑,誰來薰呢? 文藝活動倒還頗有成績。我們中有一位少年宮的音樂老師,他指揮我們合唱,舊調新詞,表達改造決心。 “挑水來上山呀,我們的意志堅,不管風大天又寒……”歌詞是新作,張永經(後任北京市廣播局長)作詞,音樂老師作曲。 “一擔石溝石頭多,石頭滿地滿山坡……”也是張作詞,用的是《亞克西》的調子。 “嘖噶嘖噶撒拉拉崩”,用的是江蘇民歌,什麼詞忘了,但調兒實在好聽。通過這些活動我初步養成了唱歌看指揮手勢的習慣。

值得一提的是一唱歌,就要齊聲高唱劫夫作的《社會主義好》,尤其要大聲唱出“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句,一面唱一面互看莞爾,是為了表明立場的轉變與徹底的服氣吧,我想是這樣。但從革命者方面看來,不知是何觀感。 這裡的學習、小組會主題是認罪,這個邏輯顛撲不破,很繞人:只有承認自己反黨,才證明有可能改成不反黨。想改成不反黨,必須確認自己反黨。聲稱自己沒有反黨,就是與組織(說你反黨)唱對台戲,證明至今仍在反黨。表白不反黨是反黨的鐵證。自責反了黨,則更是確實反了黨的供認不諱。但存有希望:未來尚可能不再反黨。卻畢竟是鐵案如山,永無翻身之日。翻過來掉過去,難逃反黨惡名。這也像那個著名的難題,你到了某地,說實話要燒死,說假話要淹死。這又像那個著名的某某條軍規,神經正常的人不准退役,神經失常的人不可能申請退役。

有一位團市委的原統戰部副部長,大齡未婚,有潔癖,是從協和醫院來的,可能受醫科教育中了“毒”(其實他的本業不是醫療而是行政),死腦筋,怎麼也不承認自己反黨。他講的各種雞毛蒜皮的事例與ABC式的理論令大家覺得只有白痴才琢磨這些小兒科心思——話語。大家又氣又笑又罵,批鬥幫助,喊口號,揮老拳,苦口婆心。他一天服,兩天翻案,最後鬥他也鬥不起來了,大家喊什麼不投降就滅亡之類,他也隨著喊,喊完了與大家一起笑,笑著笑著又急迫起來甚至哭起來,急火攻心起來。而且他認定:我與你們不一樣,你們是反黨的,你們都承認了,那是有材料的!我可沒有這方面的罪惡,我這兒什麼材料都沒有。這麼一說就更討厭之至,他當然是害群之馬,咬群之驢。悲劇變成了喜劇、鬧劇了,喜劇鬧轟大發了又終於變成了悲劇。一致認為小子渾蛋一個,自找倒霉,活該!

他喜讀醫書,有一個習慣,對照醫書找自己的症狀,今天認為自己得了A症,數天后來了新的醫學資料,他改認定自己屬於B症,誰勸他不要自己找病,他就又與你研究起現代醫學的成就與重要性來,保准把你嚇得退避三舍。 若干年後,他終於得了癌症,去世了。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 作家叢維熙也在這裡,他居然還找我談創作問題,我覺得他不識時務了。我覺得他在找倒霉。我又覺得他實在迂誠。 需要一寫的是徐寶倫,他是地下的河北高中的我那個支部的首任書記,比我大兩三歲。他是東北人,喜歡冬天支楞著“耳朵”戴三片瓦型帽子。後他調到市委研究室。很合適,他喜歡研究理論,他關心的多是共運的大問題,喜歡使用大概念大名詞。解放前他就對我說過,全中國人民都應該認識劉楓同志。 1955年人民日報上發表過他的理論文字,關於訂立愛國公約問題的,令我羨慕佩服之至。我聽說他的愛情生活不順利,有一次他和他的女友吵架,他竟然拉住人家的圍巾,幾近暴力。他性情急,我知道。

在造林隊遇到了他。他介紹說,他由於說過可以用“斯大林主義”一詞以概括斯的綱領與實踐而被劃。眼光“遠大”,與眾不同。 在一擔石溝,我看到他的搪瓷飯盆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一首唐詩: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雖然我早就喜歡李商隱了,對這首七律《北青蘿》並不熟悉,也不算激賞,我默頌了會兒,向老戰友徐輕輕一笑,我的笑容帶有勸他放寬心思的潛台詞。他則向我苦笑了一下。 我問:“你怎麼樣?” 他做了一個手勢,說:“過去的事,全凍結了。”他的“凍結”兩個字拉著長聲。我咕噥了一句“想開一點……”無法再談下去。那次我還向他借了幾塊錢,可能是因為快要休假了,我身上的錢已不夠在路上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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