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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四、我有沒有童年(2)

半生多事 王蒙 1224 2018-03-16
我喜歡看老舍的話劇《龍鬚溝》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於是之飾演的主角程瘋子,能很地道地吆喝一嗓子:“賣哎大啊吉恩(金)魚籲,賣哎稀噢(小)吉恩(金)魚籲拉哎(來)唉……”這裡的“稀奧(小)”是全句的重點,要拉夠長聲,要清晰地傳達出複合韻母的全部特點。但我也有不滿足,在我的記憶中,北京的春天除了小金魚,就是是說賣金魚的都捎帶著賣“大田螺螄”,程瘋子怎麼忘了吆喝大田螺螄了呢? 姐姐比我隻大一歲半,我受了她和她的同學的玩法的影響,從小玩很多女孩兒的遊戲:跳房子,踢毽,抓子兒(桃核與玻璃球),用絲線綁捆香包(小粽子),還有跳繩之類。但後來開始受到女孩的排斥,自己也覺得無趣了。 有幾天我醉心於自己製造一部電影放映機,因為我知道了電影的原理和什麼視覺留蹟的作用。我想的是自己畫出動畫,裝釘成冊,迅速翻動冊子,取得看電影的效果。努力良多,沒有太成功。

我畢竟是男孩子,慢慢地就有了野一點的玩法,在牆頭上玩打仗,每天沒完沒了地做手槍,時幻想著自己趁一隻活像真槍的手槍,大喝一聲“不許動!”嘎——咕,一槍斃“敵”於腳下。 但是我的蹦蹦跳跳的遊戲並沒有能夠堅持下去。我上初中的第二學期,到西什庫第四中學看我們學校與四中的棒球比賽。男生們一個個都抄近道從一個牆頭跳下去,我猶猶豫豫,上了牆頭,欲跳又止,下去了,右腳脖子歪了一下,疼痛難忍。結果,造成了腳腕處骨裂,養了一個多月,影響了上課,唯一的這一學期,我的考試沒有進名次。我嚐到了挫折的滋味,夢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優異成績,卻在成績通知單上看到了失敗。夢中的我一再追問,這是真的還是夢?夢中的回答是,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就是我考得好,骨裂了仍然考得好。這樣的信心正是我無比的屈辱感的根源:愈相信自己就愈感到丟人。

說下大天來,我的童年過得還是太怯弱了啊。父親的一個朋友曾經送給過我一個鷹狀風箏,我試了幾次始終沒有放起來,讀魯迅的的時候我的感覺是我比文章裡的弟弟與哥哥更可憐,我竟無待於暴力與蠻橫的摧毀,我竟無待於封建吃人文化的壓制,先是我自己就怯了,跳牆骨裂,放風箏墮地,打架無力還手,不必旁人欺負,也不可能戰勝任何一個人…… 往者已矣,如今的北京已不是當年的城市,所有的兒時記憶已經沒有可能再重現眼前。北海公園後門的水聲依舊,但是楊樹林的品種已經更新,不復有那嘩嘩的響動。到處車水馬龍,到處高樓大廈,誰可以在牆頭上掏出木頭手槍大喝一聲“不許動”呢?夏夜不再撲流螢,冬季的天空上也看不到成群的黑壓壓一片烏鴉飛過,春天聽不到黃鸝,秋天聽不到蟋蟀。

在新疆,我的二兒子王石經常自己做風箏,一放就放到半開空,我仰首觀看,心曠神怡。有些心願,自己這一代沒有完成,下一代完成了,也是快樂。 在我68歲的生日,文化部給我開車的司機郝俊卿師傅送給了我一個大蜈蚣風箏,說是他看了我的有關放風箏的文字,他想,這還不容易嗎?後來,我們一道有幾次將風箏放到高空的經驗。畢竟,一切希望都在人間,一切人間的希望都很可能實現,雖然可能是六十年後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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