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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我的大學 梁晓声 4811 2018-03-16
我無言以答。 我拿著那冊去年的《學習與批判》走到沃克跟前,遞給他,低聲說:“你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這不是文學刊物。其中也沒有文化和文明。” 他緩緩轉過頭來看看我,伸出一隻手想接,卻又沒接,說:“既然我看了可能對你那麼不利,我為什麼偏要看呢?我不過是這會兒閒著沒事兒,想隨便看點什麼。” 宿舍門不知何時敞開了。 H站在門口,嘴角凝著一絲冷笑,咄咄地盯著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隊“傳訊”,還是上次“召見”過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們……依然是那種令人討厭的語調,“·我·們認為你犯了極其嚴重的錯誤。 ” 我明白他為何“召見”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毛主席說:'犯了錯誤並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請您告訴我。”心中暗想:必須否認。若承認了,怎麼處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運一旦掌握在他們手中,下場難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麼給你三分鐘,你好好想想。”於是他開始吸煙,不再理睬我。一邊吸煙一邊欣賞壓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曆片。上海那幾年許多單位都印製年曆片,而且都印製得相當精美。 對方向我提出的訊問不值得我去想。給我的時間也太寬裕。我沒事幹,就也瞅那排壓在玻璃板下的年曆片。對方幾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望。倒著的“白毛女”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種顏色的衣服,像兒童畫冊裡畫的那樣。不同姿勢的“白毛女”的腿,彷彿一雙雙兔耳朵。 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畫得那麼修長,那麼秀美,那麼迷人,塗以肉色,而將女人們的臉都畫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的臉似的。於是夾在書中,壓在玻璃板下,時時“欣賞”,便心安理得了。彷彿“欣賞”的是小女孩,非屬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將“白毛女”的頭換成一個外國女郎的頭,恐怕那一排年曆片就該屬於“封資修”,被視為能毒害人的誨淫的東西了。這位工宣隊員,更不會當著我的面饒有興趣地“欣賞”那上面的幾十條裸腿了。辯證法真是無處不在。 對方終於將目光從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錶,瞧著我說:“五分鐘過了,想好了麼?” 我搖頭。 “看來你是不願主動交待了?” 我回答:“沒什麼可交待的。” “你給申·沃克看過《學習與批判》沒有?” “沒有。”我表現出驚詫的樣子。 “那麼,你也沒對他說:'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沒有。” “但是有人親眼看見你給申·沃克一本《學習與批判》,親耳聽到你對他說了那句話。”

“誰?……”我裝出受到嚴重誣諂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大聲說,“這個人是誰?我要當面和他對質!”“你坐下,你坐下,”對方說,“不必當面對質,我們也會弄清楚是你受到了誣陷,還是你對自己的錯誤進行抵賴。”我心裡說:我將抵賴到底。 對方又說:“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說:“沒什麼反省的。”說罷便走。 剛出門,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進去。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沒說話。 我與他擦肩而過,心裡對他說:“沃克,沃克,都是因為你!” 回到宿舍,見小莫在仔仔細細地往他新買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召見你又有什麼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憂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邊繼續擦鞋一邊說:“看來你成為他們的心腹。”

否則為什麼單獨召見你,不一塊兒召見我們倆呢? ” 我心裡煩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卻是空的。使勁往桌上一放,竟嘭然一聲爆了。 小莫复抬起頭,瞧著我吃驚地說:“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的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過來,低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我恨恨地罵了H一句,坐起,將“《學習與批判》事件”告訴了他。 “你承認了?”他皺眉追問。 我說:“我絕不會承認的。” 他說:“對!千萬不要承認!你得一口咬到底,純屬憑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證。” 我說:“你怎麼作證?你當時又不在場。” 他說:“誰又能證明我當時不在場呢?” 我說:“就怕沃克已經承認了。工宣隊也將他找去了。”他說:“那太糟了!”

小莫的話剛說完,沃克走進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問:“你們為什麼故意不理我?” 我只裝沒聽到他的話。 小莫見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頭朝他笑笑,說:“你剛才到哪兒玩去了?”笑的極不自然。 “你們分明在懷疑我什麼。”沃克生起氣來。 我打定主意不接話。怕一接話,將話題扯到那本過期的《學習與批判》上,引起我們之間更大的不愉快。 “沃克,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們一向對你是很友好的嗎?”小莫努力緩和室內不正常的氣氛。 “既然你這樣說,那麼請你出去一下好麼?我想和梁單獨談幾句話……”沃克注視著我。 “好吧。”小莫聳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 “別走。”我叫住他,不得不坐起,對沃克說,“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說吧。”

沃克遲疑了一下,說:“我沒出賣你。” 我與小莫對視了一眼,一時不知應對他這句話作出怎樣的反應才合適。 沃克又說:“我沒出賣你。我對他們說,你什麼也沒給我看。我以前從來沒說過謊,但今天說謊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裡感到很內疚……” 他的臉紅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沃克,你夠朋友。” 我望著沃克,報以感激的一笑,隔著桌子,向他緩緩伸過一隻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說:“沃克,謝謝你。” 沃克聳了一下肩膀,說:“真抱歉。” 走廊里傳來H女學生般尖細的笑聲,我們的手立刻放開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罵道:“卑鄙的東西!” “《學習與批判》事件”還是被當作一條性質嚴重的政治錯誤,在全系大會上受到警告。雖然因為證據不足未點我的名,但我心裡明白,這並不等於我得到了寬恕。也許,畢業的時候,在我的檔案上,記載下一條什麼罪狀。而我並不知道,它會像影子似的伴隨著我。無論我將來被分配到什麼部門。管他媽的呢,大不了是“社來社去”……我、小莫和沃克,對我們生活中H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竟漸漸開始習慣了。當時流行的“辯證法”使人變得愚不可及,H卻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當我們變得聰明起來後,H就似乎不那麼太討厭了——我們索性把他當成我們合養的一隻猴子。

不久,唐山發生了地震。 其後,據說上海也將發生地震。 學校裡逐級做了“防震動員”,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況下發揚友愛互助,捨己為人的精神。 我們的宿舍,與校園圍牆之間有七八米的距離,窗口臨街。有天午飯後,H不在宿舍裡。小莫睡不著覺,伏在窗口朝外觀望,忽然將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讓我往下看。我看時,見H正在我們窗下那片地方撿碎磚亂瓦,撿一堆儿,用土籃拎到圍牆下。勞動得很忘我。 小莫悄聲說:“這小子怎麼忽然做起好人好事來了?”我想不到H有什麼其他目的,嘟噥道:“那你就給寫篇表揚稿吧!”便又去躺下看書。 那天夜裡,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對我說:“那小子出去了半個多小時沒回來。”

我說:“你不睡自己的覺,監視他幹什麼?” 小莫說:“我覺得這小子今天有點鬼鬼祟祟的。”我說:“興許他鬧肚子吧?” 小莫說:“你聽……” 我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翻地的嚓嚓聲。 我不由得撩開蚊帳起來了。沃克也起來了。我們湊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著背心褲衩翻地。在正對我們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約有二十餘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面積,又繼續翻。 我們離開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鑽入蚊帳趟下。 “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帳裡說,“他大概是打算地震突然發生時,就從窗口跳出去!” 我說:“那他可真夠有膽量的,三層樓啊!” 小莫說:“所以他才要撿盡碎磚亂瓦,還要將地翻松。”沃克說:“這太冒險了,我們應該勸阻他打消這個念頭。”小莫說:“他會聽我們的?他瞞著我們,半夜三更的偷偷摸摸這麼做,還不是怕我們知道了他的目的,地震時與他爭奪窗口往外跳?他那種心理我還弄不明白?”

沃克天真無邪地說:“我們向他發誓,地震時絕不與他爭奪窗口往下跳。但是我們不應該不勸阻他,那樣我們可太不對!” 我也認為從三樓往下跳實在兇多吉少,儘管他將地面偷偷翻鬆了。就說:“小莫,一會兒他回來,你還是勸阻他幾句為好。” 小莫生氣地說:“我才不!” 沃克說:“那我勸阻他。” 走廊里傳來了H像只夜行貓似的輕悄的腳步聲。我們停止了說話。 門緩緩開了。 H賊一般的溜進室內,以為我們都在睡,躡手躡腳地鑽入蚊帳。 小莫故意打鼾,越打越響。 沃克並沒有對H說什麼。 明知是在瞞著你詭秘地進行的事,卻要點破,還要勸阻,這實在夠讓違心人彆扭的了。 我自己是絕不願去勸阻H的。 因此我也理解沃克為什麼沉默不語。

第二天,我們四個都起來後,H搭訕著對小莫說:“小莫,我……求你一件事。” 小莫冷淡地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啊?” H說:“咱倆換換床位吧!不知怎麼回事,靠門這張床,我睡不習慣,總失眠。” 小莫說:“好吧,我成全你。” H顯得非常高興:“謝謝,謝謝,你真好。” 小莫說:“小事一樁,用不著謝。” 我們當然都明白H為什麼從靠門的床位換到靠窗的床位。 沃克看看我,又看看小莫,最後瞅定H,說:“H,從窗口往外跳太冒險。即使果真發生地震,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能那樣做。” H怔了一下,說:“這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著。”我忍不住也說:“你別誤會,從窗口跳出去的特權屬於你了。因你為此付出了勞動。地震發生時,我們三個絕不會跟你爭搶著奪窗而逃的。你放心好了。但沃克說的話,純粹是為你好。你別辜負了沃克的一片好意。” 沃克因為我替他說了這樣一番話,感激地望著我。 H卻說:“其實我的目的並不自私。我們是四個人,宿舍只有一個門。少了一個從門往外逃的,對你們三個也都有利,是不是?只要你們三個到時候不和我爭奪窗口,我也絕不和你們爭奪門口,咱們今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樣?”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知再說什麼。 “小莫,你別聽他倆的。”H希冀地望著小莫。 “我說出的話,絕不往回收。”小莫抱起被褥,同H調換了床位。 那天夜裡下起了大雨,我起來關窗,見H的蚊帳被雨淋濕了,也想替他將那邊的半扇窗子關上。 “你幹什麼?”蚊帳里傳出H警覺的聲音,原來他並未睡死。 我說:“替你將窗子關上。” 他說:“別關!” 我“哼”一聲,鑽入了自己的蚊帳。 兩天后的夜裡,大約一點多鐘,我被一陣喧囂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驚醒。有許多人咚咚地從四樓跑下三樓。跑過走廊,跑下二樓。 第一個意識——地震! 我一躍而起,倉皇間大叫:“小莫,沃克,快起來!……”隨手拉亮了燈,覺得那盞日光燈,鞦韆似的來回擺晃。小莫和沃克機靈地一下子從蚊帳裡蹦到地上。 沃克說:“快叫醒H!” 小莫一把撩開H的蚊帳,隨即放下,氣憤地說:“他媽的這小子早逃命了……” 我們三個光著腳,只穿著短褲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樓去。 外面,操場上站著幾百名男女學生,一個個衣衫不全。女同學們大多赤著腳,男同學們有不少只穿短褲、光著脊梁。 過了半個多小時,卻一點地震的預兆也沒有。幢幢大樓巋然不動。 原來,“地震”的叫喊聲,最先是從八號樓傳出的。那是一幢女生宿舍。天熱,她們睡覺時,敞窗開門,為了形成空氣對流。出於女學生們特有的警惕心理,她們在宿舍門口橫了一個條凳,上面還擺放了一個臉盆。有位女同學起夜,碰掉了條凳上的臉盆,臉盆骨碌碌順著樓梯往下滾,於是她大叫起來:“地震啦!”頃刻間整幢八號樓騷亂一片,緊接著附近的幾幢樓也紛擾不安……一場虛驚,操場上那些衣衫不全,裸脊赤足的學生,都不免覺得大難為情,留下一片詛咒之聲分散而去。 我、小莫和沃克一塊兒走入四號樓,剛進樓口,見有幾個沒穿上衣的女同學,雙臂護在胸前,隱蔽於樓梯的斜角下,像幾隻還沒長出毛的麻雀,擠抱成一堆儿。她們還不曉得“地震”究竟過去沒有,既不願有失大雅地跑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她們認為那比較安全的角落。 沃克一發現她們,就急忙轉過身,伸開他那長長的胳膊擋在樓口,高聲說:“都請等一會兒再進樓!”連我和小莫也被擋在了他面前。 沃克又背對那幾個女同學說:“沒發生地震,你們快回宿舍吧!” 她們便狼狽地跑上樓去了。 我們三個回到宿舍裡,一時無法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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