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飢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

第17章 第四節大清的“精神文明建設”

清代最有威力的娛樂方式,非戲曲莫屬了。 清代戲迷的癡狂,絕不下於今天的追星族。有人因為迷戀看戲而荒廢生計,也有妙齡少女隨戲班子私奔,甚至還有人因此犯了殺人罪。康熙年間,浙江嘉善縣楓涇鎮賽神,請了戲班子演出。演的是秦檜殺岳飛父子事,演員十分投入,“曲盡其態”,一位台下看戲的皮匠老兄更投入,“從眾中躍出,登台,挾利刃直前刺秦檜,流血滿地”。 (《三岡續識略》卷下)扮演秦檜的演員當即死於楓涇舞台之上。 大家把這皮匠“執縛送官”,此人供說他實在是太入戲了,“實恨秦檜耳”,當時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不計其真假也”。好在審理此案的官員也是個戲迷,居然“憐其義憤,竟以誤殺薄其罪”,以誤殺罪將其從輕發落了。太陽底下無新事,原來陳強因飾演黃世仁差點被台下解放軍士兵槍殺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並非頭一回。

乾隆皇帝也是戲迷之一,並且戲癮特大。每逢節慶,宮中必然鑼鼓喧天,皇帝必然場場不落。不但愛聽,有時還參與創作。 《清稗類鈔》載:“高宗精音律,《拾金》一出,御製曲也。”《拾金》是一出小串戲,演一乞丐因偶拾一金,大喜過望,連續演唱多種曲牌,亦莊亦諧,以示歡快。能為這樣一出小戲設計唱腔,可見皇帝功力之深。 皇帝愛戲並且懂戲,當然是戲曲事業的一大榮幸。當然,皇帝畢竟是皇帝,看問題的眼光和角度與普通百姓不同。乾隆皇帝對戲曲工作的認識,遠比一般人深刻。蓋戲曲者,形式喜聞樂見,在不同階層中都有大量粉絲,特別是對底層民眾的精神世界,影響更無與倫比。在通過“文字獄”淨化“上層文化”的同時,皇帝並沒有忘記對底層百姓精神健康的關注。而戲曲,正是搞愚民精神文明建設的最好“抓手”。

中國歷史上有禁戲傳統。對於戲曲的威力,歷代統治者均如臨大敵。其原因,一是一演起戲來,觀者如堵,容易“聚眾鬧事,通宵達旦,興訟生盜”,影響社會治安,甚至醞釀社會動亂;二是戲曲這東西太容易打動人心,“近誘男女,遠招匪類,長姦誨盜,敗壞風俗”,影響“道德風化”。 大清王朝是禁戲最為嚴格的一代。為了防止戲班子對某些正面歷史人物進行惡搞,影響他們在觀眾心中的高大形象,朝廷規定,戲台上不許出現歷代帝王、孔孟聖賢及忠臣烈士。因為“歷代帝王后妃及先聖先賢、忠臣烈士之神像,皆官民所當敬奉瞻仰者,皆搬做雜劇用以為戲,則不敬甚矣……”(《清世宗實錄》)《大清律例》明確規定:“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聖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妝扮者與之同罪;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

為了防止出現動亂,清王朝規定,在迎神賽會、廟會之類的群眾聚集場所,不許演戲。為了貫徹孔聖人提倡的喪禮必須竭盡哀情的精神,清政府規定,葬禮上不得演戲。為了防止八旗滿洲和職業軍人因為看戲而意志薄弱,又規定旗人和軍人不許看戲。為了防止男女混雜,出現道德敗壞事件,規定婦女不許看戲……種種禁止措施的目的,都是把這種新興娛樂方式的影響力限制在最小範圍。 雄才大略的乾隆皇帝對戲曲工作的思路與前代有很大不同。 作為資深戲迷,皇帝很清楚,不分青紅皂白地禁戲是極不明智的作法。 “禁”的力量是有限的,甚至有的時候,會導致“逆向消費”。你越禁,老百姓就越想看。元明兩代及順康雍三朝的禁戲最後基本都流於形式,戲曲越禁越火,越禁越普及,越禁越深入人心。

皇帝認為,任何事情都有兩面。一種娛樂方式,既然可以“污染思想”,同樣也能“淨化思想”。歷代統治者都有一個極大的誤區,那就是只看到戲曲“傷風敗俗”的一面,而看不到它在“正面教育”方面的威力。戲曲其實是教育底層民眾的最好方式。很多時候,你組織群眾學習聖諭,換來的往往是逆反情緒,而看戲比枯燥的學習和說教效率要高萬千倍。 “每演戲時,見有孝子悌弟,忠臣義士,激烈悲苦,流離患難,雖婦人牧豎,往往涕泗橫流,不能自已。旁視左右,莫不皆然。此其動人最懇切、最神速,較之老生擁皋比,講經義,老衲登上座,說佛法,功效更倍。”那些宣傳忠君孝親的戲劇,對帝國的意識形態建設,功莫大焉。 因此,乾隆朝戲曲工作思路較歷代都高明。乾隆把禁戲的重點,從禁地點、禁規模、禁時間轉移到審查、修改、禁止演出的內容。通過為老百姓提供優質的精神產品,寓禁於演,化不利為有利,化有形為無形。

乾隆皇帝抓戲曲,有三方面內容,一是禁,二是改,三是創。 禁書工作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必然會涉及數量眾多的劇本。在審查禁書的過程中,乾隆注意到了一系列有“違礙”內容的戲本。有的涉及政治問題、民族問題,“如明季國初之事,有關涉本朝字句”,有的劇本充斥“胡”“虜”字樣,存在醜化少數民族情節。有的劇本黃色下流,不利風化。有的劇本宣傳兇殺暴力,格調不高。 “摟草打兔子”,結合禁書工作,皇帝要求各地官員嚴格審查民間劇本。 乾隆四十年(1775年),乾隆在審查各地報送到京的禁書時,發現了一出叫《喜逢春傳奇》的劇本,“有不法字句”。至於如何“不法”,史籍沒有明確記載,估計有斥罵“夷狄”之類的內容。皇帝非常重視,特別下旨說:“朕昨檢閱各省呈繳應毀書籍內……查出《喜逢春傳奇》一本,亦有不法字句……傳諭高晉、薩載,於江寧、蘇州兩處,查明所有紙本及板片,概行呈繳。”一聲令下,這個劇本的所有版本均被銷毀。這是乾隆禁毀戲曲之開端。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正式宣佈在全國范圍內開始清理不良劇本的活動。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皇帝發布上諭,要求各省把禁書工作的階段性重點轉移到劇本上來:“前令各省將違礙字句之書籍實力查繳,解京銷毀。現據各省督撫等陸續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戲曲本內,亦未必無違礙之處,如明季國初之事,有關涉本朝字句,自當一體飭查。” 十一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再次強調審查劇本的重要性,上諭要求非常細緻,“再查崑腔之外,有石牌腔、秦腔、弋陽腔、楚腔等項,江、廣、閩、浙、四川、雲貴等省皆所盛行,請敕各督撫查辦”。 乾隆一朝禁了大約三百齣戲,大致可以分為這樣幾類:一是有民族情緒、政治上有違礙的戲,二是才子佳人愛情戲,三是大批水滸戲,四是某些反映宮廷政治鬥爭的戲,五是有凶殺暴力內容的戲。所禁戲中,最著名者有王世貞的《鳴鳳記》,李漁的《笠翁傳奇》,洪昇的,孔尚任的,王實甫的,還有湯顯祖的。

清人餘治《得一錄》中記載了一部《翼化堂條約》,是當時戲曲界的一部行約,其中一些條文解釋了為什麼要禁這些戲: 為什麼要禁等戲呢?這些劇,近人每以為不過是才子佳人風流韻事,並非黃色下流。但是裡面充滿了男女調情的情節,其眉來眼去之狀,足以讓未成年觀眾萌動不良想法,毒害他們的心靈,所以當禁:“《玉簪記》等戲,近人每以為才子佳人風流韻事,與淫戲有別,不知調情博趣,是何意態;跡其眉來眼去之狀已足使少年人盪魂失魄,暗動春心,是誨淫之最甚者。” 禁水滸戲的理由則更為充分。 《水滸》本是一部宣揚造反有理的“邪書”,宋江等人是以搶劫起家的黑社會組織,而祝家莊等民團則是維護社會秩序的義民,而《水滸》卻判斷顛倒:“《水滸》一書……如祝家莊、蔡家莊等處地方,皆屬團練義民,欲集眾起義剿除盜藪以伸天討者,卒之均為若輩所敗,而觀戲者反籍籍稱宋江等神勇,且並不聞為祝、蔡等莊一聲惋惜,噫,世道至此,綱淪法斁,而當事者皆相視漠然,千百年來無人過問,為可嘆也。”

那麼,為什麼不許演宮廷政治戲呢?這個彎彎繞也需要好好解釋解釋。因為這些戲裡,往往把皇帝演得十分弱智。這些皇帝個個都是荒淫無道,寵愛西宮,聽信讒言,冤殺忠臣。這些戲曲,如果是在宮廷之內演給皇帝看,可以起到給統治者打預防針的正面警示作用。但是給鄉野的泥腿子看,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因為把皇帝演得這樣無能,只能讓平民百姓蔑視皇朝尊嚴。特別是其中有一些忠臣起兵“戕戮吏、劫監、劫法場”的場面,更容易引發他們以下犯上的衝動:“漢、唐故事中各有稱兵劫君等劇,人主偶信讒言,屈殺臣下,動輒招集草寇,圍困皇城,倒戈內向,必欲逼脅其君,戮其仇怨之人以洩其忿者,此等戲文,以之演於宮闈進獻之地,藉以諷人主,亦無不可,草野間演之,則君威替而亂端從此起矣。又戕官戮吏,如劫監、劫法場諸劇,皆亂民不逞之徒、目無法紀者之所為,乃竟敢堂堂扮演,啟小人藐法之端,開姦侫謀逆之漸,雖觀之者無不人人稱快,而近世奸民肆志,動輒拜盟結黨,恃眾滋事,其原多由於此。”

而一些窮形盡相描寫奸臣如何禍政亂國的戲也不許演。這些戲劇,往往把奸臣們演得太醜太惡太沒底線,讓今人看了,認為我和他一比,還好過他十倍,因而放鬆了自我改造的緊迫感:“奸臣逆子,舊劇中往往形容太過,出於情理之外,世即有奸臣逆子,而觀至此則反以自寬,謂此輩罪惡本來太過,我固不甚好,然比他尚勝過十倍。是雖欲儆世而無可儆之人,又何異自詡奇方而無恰好對症之人,服千百劑亦無效也。” 乾隆朝禁戲的另一個重點是武打、涉案內容。乾隆三年(1738年),福建水師提督王郡在匯報中說,有些地方戲,以武打、兇殺等刺激性場面穿插其間,藉以吸引觀眾。結果造成一些人爭相模仿,“引類呼朋闖入戲館,取樂爭鋒、逞兇打架者不一而足”的“不良後果”,特別是青少年接受能力強而辨別能力差,很容易因此舞刀弄棒,走上邪路,因此請朝廷下令,禁戲以端風俗、寧地方。朝廷同意王郡的意見,認為這些戲劇容易起釁成歹,誘民為惡,壞人心術。而那些熱衷於觀看這些劇的人,想來也不是什麼善良之輩。 “若夫兇戲關目,如開腸破肚、肢解流血等事,凡在循謹良懦之流,必回首他顧,不欲卒視,其視之而毫無怖畏、手足舞蹈、躍躍如欲試者,此人非流氓即匪類,否則失教之子弟習於鬥狠,將入下流者也,是兇戲關目之壞人心術如此”。

因此,朝廷下令,禁止搬演此類暴力兇殺內容。 《殺子報》中母殺子的血腥,《伐子都》之嘔血,羅通殉難的盤腸大戰,張順跳波的舞刀弄叉,這些血腥場面都被禁止出現在觀眾面前。 乾隆皇帝並不是禁戲目的第一人,卻是“戲改”工作的首創者。 在審查劇本的工作中,皇帝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老祖宗給我們留傳下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好戲。可惜,用乾隆朝嚴格的審查尺度衡量,幾乎部部都有“違礙之處”。如果一律禁演,那盛世舞台上也就沒有什麼戲好演了。 皇帝認為,對於那些內容基本積極向上的戲,不宜簡單粗暴禁毀,而應該通過局部修改,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使之更好地為盛世文藝舞台服務。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皇帝在禁戲的聖諭中第一次提到了這個問題:“至南宋與金朝關涉詞曲,外間劇本,往往有扮演過當,以致失實者。流傳久遠,無識之徒或致轉以劇本為真,殊有關係,亦當一體飭查。此等劇本,大約聚於蘇、揚等處,著傳諭伊齡阿、全德留心查察,有應刪改及抽掣者,務為斟酌妥辦,並將查出原本暨刪改抽掣之篇,一併粘簽解京呈覽。” 意思是說,許多涉及南宋與金朝內容的戲,雖然主旨是為了表彰忠義,但是對金人等少數民族醜化過甚,因此需要加以修改。皇帝在中國歷史上首次製定了劇本審查制度,要求各地方官詳細審查收繳到的劇本有無需要改動之處,並彙報到皇帝處,由皇帝親自把關定奪。皇帝組織了一批專家學者,對這些戲曲中的違礙及不當之處一一修改。 戲改工作按三個對頭原則進行:一、思想感情對頭,即對清王朝要懷擁護忠愛之情,對少數民族不得存歧視污衊之處;二、基本情節對頭,人物身份和關係應有倫次,扮演應使人信服、不可過分誇張;三、時代氣息對頭,不可亂用本朝服色,堅決糾正演員在著裝、語言以及整體風格方面低俗媚俗現象,“務須詳慎抉擇,使群言悉歸雅正”,從唱詞、幫腔、武打龍套、身段扮相、念白台詞,到鑼鼓、道具,都在皇帝的親自指導下,進行了反复推敲修正,去掉了其中“反動”“低俗”“荒誕”“不合理”部分,拔高提純,脫胎換骨。 野史中的一個小故事傳神地表現了皇帝對改造工作的要求和態度。 《清稗類鈔》載:“南巡時,昆伶某淨,名重江浙間,以供奉承值。甫開場,命演《訓子》劇,時院本《粉蝶兒》一曲,首句俱作'那其間天下荒荒',淨知不可邀宸聽也,乃改唱'那其間楚漢爭強',實較原本為勝。高宗大嘉嘆,厚賞之。” 為適應盛世需要,除了禁和改外,乾隆朝還創作了許多新的曲目。 皇帝按照“推陳出新”的原則,積極扶持重點創作,大力鼓勵新劇本的出現。 皇帝親自組織了層次極高的戲曲創作班子。這個班子由莊親王親自掛名,由刑部尚書張照擔綱,諸多有文藝才能的朝臣親自投入創作。 《嘯亭雜錄》載:“純皇帝以海內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呈,以備樂部演習。凡各節令皆奏演。其時典故如屈子競渡、子安題閣諸事,無不譜入。”他們在皇帝的親自指導下,主撰了一系列“大戲”,比如莊格親王親自創作的《鼎峙春秋》(內容是三國故事)、張照創作的《昇平寶筏》(內容是西遊記故事)、御用文人周祥玉創作的《忠義璇圖》(水滸故事)等。劇本的題材,既有歷史故事,又有魔幻傳說,“以忠孝節義為主,次之儒雅之典,奇巧之事,又次之以山海之荒唐,鬼怪之變幻,而要以顯應果報為之本。又凡忠臣義士之遇害捐軀者,須結之以受賜卹,成神仙;亂臣賊子之犯上無道者,須結之以被冥誅,正國法”。 皇帝在劇本的內容、唱腔、演技、曲牌、服裝、臉譜、道具等方面,都提出了極為重要的意見。乾隆朝宮廷戲劇的特點是規模宏大,氣派非凡。多數為十本二百四十出,人物眾多,氣勢恢宏,有的戲要是從頭到尾全部演完,居然需要十天時間,確實是“大戲”。這有詩為證,朝鮮使臣在看完宮廷大戲後寫道:“一旬演出,完了《昇平寶筏》筵。”(《灤陽集》) 戲本的主題當然是弘揚中華民族忠君孝親等偉大民族傳統。 《鼎峙春秋》是三國故事,歸結到三國統一,天下太平,宣傳離久必合,合久必分,隱喻當時統治是中國天命之意。 《忠義璇圖》的內容很特別,是水滸戲。水滸戲在民間當然是禁目,但是皇族似乎不怕污染。不過皇宮內的水滸戲內容當然已經提純發生了質變。這齣大戲強調的是接受招安,為國盡忠。 如上所述,乾隆朝戲曲工作中的意識形態控制更為精緻化、隱蔽化,皇帝煞費苦心,進行了許多“意識形態創新”。然而乾隆朝的戲曲發展卻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走勢:既繁榮,又荒蕪;既熱鬧,又單調;既豪華排場,又內容空洞。 乾隆年間的宮廷大戲,規模驚人,排場無比。乾隆十六年(1751年),皇太后六十大壽,皇帝為了表孝心,給太后組織了一場空前的大堂會:“自西華門至西直門外之高樑橋,十餘里中,各有分地,張設燈彩,結撰樓閣……每數十步間一戲台,南腔北調,備四方之樂”,“遊者如入蓬萊仙島”。十餘里的路程上,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座戲台,算來至少上百座,皇家氣派,就是與眾不同。等到乾隆南巡時,各地大吏給他獻忠心,演出場面更是驚人:“禦舟將至鎮江,相距還有十餘里時,遙望揚子江岸上,著一大壽桃,碩大無比,顏色嬌嫩,紅翠可愛。待禦舟將近,忽煙火大發,光焰四射,蛇掣霞騰,幾眩人目。正在人晃忽間,巨桃忽裂,現一劇台,上有人數百,正在表演壽山福海折子戲。此景令人驚異,若在仙境一般。” 皇帝非常善於利用戲曲手段來裝點時代。政府投入巨資,對宮廷戲曲事業進行扶植,修建了中國歷史上最大、最豪華的宮廷大戲院,製造了空前的大型切末。 “特聲容之美盛,器服之繁麗,則鈞天廣樂,固非人世所得見。”從戲台建築到服裝、切末,都呈現了一種特殊的、空前的豪華傾向,凡重大活動,必有大戲助興,充分展示國家的實力和盛世的風光。 乾隆時的一個文臣名叫趙翼者,有幸在避暑山莊看了這次大規模的演出。他回憶說,這次演出規模,完全出乎凡人的想像。戲台高達三層,寬九間,參加的演員多達數千人。最為特殊的是,演出的舞台是可活動的,內有高精尖的機械裝置,可以完成多種三維動作,演出效果十分驚人:“戲台闊九筵,凡三層。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兩廂樓亦作化人居,而跨駝舞馬,則庭中亦滿焉……至唐玄奘僧雷音寺取經之日,如來上殿,迦葉、羅漢、辟支、聲聞,高下分九層,列坐幾千人,而台仍綽有餘地。”(《簷曝雜記》) 所謂“自上而下、自下突出”,是指下層舞台(稱“壽台”)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活動的,並安裝了機械,可以升降演員和切末。所謂“兩廂樓亦作化人居”,即指壽台的後部是雙層檯面,上層叫“仙樓”。仙樓設有木梯多座,向下可到壽台前部表演區,向上可通中層舞台(稱“祿台”)和上層舞台(稱“福台”)。演出場面之繁複、規模之宏大,可謂登峰造極,觀者無疑會被演出的氣勢和氣氛所震驚和感染。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皇帝主持上演過乾隆時代那樣規模驚人的大戲。 皇族的喜歡、推動,巨額的金錢投入,極大地促進了宮廷戲曲的繁榮,也促進了民間戲曲的發展。乾隆年間,中國戲曲史上發生了許多大事,比如徽班進京,高腔異軍突起,崑曲繁盛一時。終乾隆一朝,崑曲空前繁榮,其他戲劇猶如繁花似錦,乾隆皇帝對我國戲劇文化的發展做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 然而,另一方面,乾隆朝戲曲的另一個特點也十分突出,那就是內容異常貧乏。宮中演出,每一句話都要受到層層審查和把關,有著無數忌諱。二百餘出的連台宮廷大戲,迴避現實矛盾,思想觀念陳腐,藝術千篇一律,有人總結說不過是“虛張太平聲勢,點綴聖朝恩德,偽造天命天意,宣揚道學迷信”。 民間進宮演出,劇本內容受到更嚴重的箝制。因此,演出主題永遠不過是喜慶、歡樂、祥和、太平;場面永遠是華服艷舞、仙樂飄飄、歡聲笑語、恍若天界;內容永遠是祝皇帝和太后身體健康、國家萬年無疆。雖然太后和皇帝都喜歡看“插科打諢”的丑角戲,但是在嚴格的限制下,這些戲的內容不能諷刺社會,反映現實,只能靠生硬做作的包袱逗笑,缺乏內容和深度。 在皇帝的文藝政策下,乾隆朝戲曲內容呈現兩個特點:第一,戲曲作品內容的道德化,專門以闡揚忠孝節烈之事為職事。第二,戲曲文學樣式的詩文化。戲曲詞句越來越雅,“缺乏激情深意,又大都是脫離舞台的案頭之作”。除了朝中大臣外,草野百姓也全力在作品中展示願為天子助教化的熱情。乾隆時劇作家夏綸所作《新曲六種》,各題之下就分別表明“褒忠、闡孝、表節、勸義、式好、補恨”等主旨,劇本中大量充斥直白的口號和無味的說教,劇情簡直就是這些觀念的圖解。唐英《古柏堂傳奇》十七種,雖然在當時算突出的成就,其實都沒有觸及深刻的社會問題,很多內容是宣傳忠孝節義和因果報應的思想,但他的劇作語言通俗,情節生動,曲詞不受舊格律的束縛,還算有點可取之處。除此之外,乾隆朝的戲曲創作幾乎一無可觀。 因此,乾隆時代既是一個戲曲空前興盛的時代,又是戲曲衰落的開端。近代戲曲理論家吳梅說:“余嘗謂乾隆以上有戲無曲,嘉道之際,有曲無戲,咸同以後實無戲無曲矣。”專制統治者刻意製造的春天,最終無不會演變成嚴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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