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盛世光陰·張國榮

第20章 第十九章說張國榮電影影像的本質

大家該對張國榮的電影很熟習了,有些電影或許不只欣賞上三或四次,今天我嘗試跟大家解說,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裡,大家再次觀賞電影時,從腦海中組織,得著的會是更加美麗。我會分析張國榮銀幕形像上的本質問題。我本身在香港浸會大學任教電影、電視課題,也有參與舞台劇的工作,所以對於表演較為敏感,我會跟大家分享這方面。 張國榮是一個偶像,我們絕對不會疑問,但他是哪一類型的偶像呢?在大家各人的心目中都會有一個特別的詮譯及解釋。偶像中,有一些是屬於領袖型的,張國榮不屬於這類別。另一類是我們的代表,他代表我們對外說話,要讓世界知道有一種特別的生命、有一樣特別的性情,我相信張國榮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會是這類型的偶像。由於張國榮敢於面對一些事情,他有這方面的代表性。我不獨是指他的性取向,還有的是他勇於面對人生、面對情感。

無可否認,在張國榮的生命歷程中,有一重要的抉擇就是告訴社會他的性取向。他的這個行動或許讓一些人傷心,倘若不曾令你傷心,也總讓你有一個適應的過程,這適應的過程會使你明白“愛”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方式。換句話說,通過張國榮,你會明白到,人可以選擇某一個方式去“愛”,儘管這個方式跟我們的相同或不同,但是都是“愛”。張國榮,他作為一個偶像,他可能和我們相同或不同,但他是讓我們明白到,這個世界是有一種同性的“愛”,或者說,他令我們明白到,愛原來可以有很多種的方式的,只要是“愛”。我相信有人會以張國榮為光榮,從他身上得到一份面對生活壓迫的勇氣。 另一類別的偶像是作為人們慾望的對象,我相信張國榮曾經是很多人慾望的物件,尤其在張國榮二十、二十一歲期間。他不是那種高頭大馬,不是“格利哥利柏”的類型,他彷彿是我們可能接近到的一個人。

在一個壓迫的環境裡,作為一個慾望的投射。這是自然不過的,這也是流行文化的一個部分。銀幕上的女性是男性觀眾慾望的投影,銀幕上的男性是女性觀眾慾望的投影,這是大眾認同的。張國榮跟一般的慾望對像有點不同,這該關係於他的電影影像的特質及本質。我會朝這方向跟大家談談。 大家有觀賞過《烈火青春》嗎?張國榮在《烈火青春》的一幕,他在一間藍色的房間裡,很憂鬱地坐在地上,聽著他媽媽做電台節目的錄音,這是憂鬱的張國榮,他這個憂鬱的影像本質持續至《阿飛正傳》,一脈相承,到他後期的電影也有保留。這憂鬱的影像本質跟他作為慾望對像剛好相反,這個是要我們保護他的。我們會感覺這個生命是容易受到傷害,我們不會輕易傷害他,我們不會忍心傷害他。這種情況對於他的男性、女性歌影視迷均產生一種很微妙的橋樑作用。我先談下女性的觀眾,早期已對他有一種慾望,現在由於他多了一份憂鬱,多了一種受保護形象,令到他在我們的內心世界裡培養了一份愛,當有慾望加上了愛,我們跟他會建立起一個長久的關係。這等同於我們現實生活裡,大家跟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沒有慾望是成不了愛人,若只有慾望這類愛也不能長久。張國榮的特質是通過一個慾望的牽引後,他慢慢地讓你們認識他,產生一種愛。你不忍傷害他,你自然會疼惜他,你會愛他。

衝破禁忌的影像本質:引領“性別文化” “愛”有很多方式及層次,就張國榮這生命來看,正如馮應謙博士所指出,他有一個很大的貢獻便是“性別文化”。我先集中在這方面的電影,分析他在這些電影的表現,包括《春光乍泄》、《金枝玉葉》、早期的及喜劇《家有喜事》。這些電影是有經歷過一個發展,先從《家有喜事》談起,表面上毛舜筠的角色是一個“男人婆”,張國榮的角色是一個“娘娘腔”,但一個雷電交加的晚上,鬥氣冤家以大男人及小女人的形象結合,《家有喜事》這九十年代初的作品,性別問題的處理上只屬一個錯位及誤會。 第二個階段該是由《金枝玉葉》作代表,張國榮的角色是一個音樂家,袁詠儀的角色是一個女性喬妝為男性,與音樂家產生了一段很微妙愛情。大家會記起那場在鋼琴室的戲,張國榮抱著那“死就死”的心態在鋼琴鍵旁跟袁詠儀追逐。這一幕,是在香港電影史上很精彩的一場戲。雖然最終故事發展張國榮發現袁詠儀原來是女人,但分別在於這個發現是較他的決定來得遲。那是他決定“死就死”後,行動了,最終雖然“不用死”。跟《家有喜事》有不同了,那個只是搞錯了吧,這個卻是有所決定。在情感的理據上,他是表達了:“你去愛一個人,在經歷了生命掙扎後,是不用理會他的性別。”愛一個人可以不理會他的出身,為何要理會他的性別出身呢?在同性愛的論述上,張國榮在《金枝玉葉》的形像是高了一個層次,是有突破的。

《金枝玉葉》這個稱得上是錯位反正,結果袁詠儀的角色都是女孩子。 《金枝玉葉2》再有一個新的突破,袁詠儀的角色及梅艷芳的角色兩個都是女性,兩個都有一個情感上的歷程,《金枝玉葉2》在性別文化上又有了突破,他們的關係不再是一個混淆;但因這個部分不牽涉張國榮,我們暫不作討論。 差不多在那個時期,張國榮尚有很多角色是要衝破愛情禁忌的,有一部是《大三元》,內裡是要處理情感的禁忌,“一個神父是否能夠忠誠地面對自己,去愛一個妓女!”在電影裡是解決到的,我們也能接受。當然我們能接受一個神父與妓女的愛情有部分是流行文化的因素,原因是張國榮配袁詠儀! 較早前,另一出要衝破禁忌的電影是,張國榮要決定“愛不愛一個魔女!”張國榮的行動是他去愛,要愛得轟轟烈烈。衝破禁忌的元素常在張國榮的影像世界裡存在,亦由於是他的演繹,會讓你相信,這個是我所指的影像本質。譬如是由我來演繹那些角色,你不會相信,又若然由曾志偉來演繹,他根本不需要衝突,他出來便沒有禁忌,因為他不是一個壓抑的形象。裡卓一航從小就是功夫了得,這樣一個漂亮的生命去沖破禁忌,我們會認同。

再說下去會是,是較為複雜的,我們都清楚電影裡的一種禁忌──同性間的愛情。程蝶衣去愛一個師兄,大家在藝術上可以有完美的結合,人生里卻不能夠,這情況擾攘了幾十年,在“文革時期”他受了很嚴重的傷害,他的師兄出賣了他。從電影語言角度來分析,不是拍攝得特別好,但讓我們感受很深。影像的過程讓我們體會張國榮、鞏俐、張豐毅他們的三角關係,張國榮跟鞏俐的關係不獨是情敵的關係,既是敵也是友,因為角色裡鞏俐能夠完成張國榮跟張豐毅愛情裡“欲”的層面。可以理解為一種社會的壓抑,影像上一種很清晰有禁忌的愛情,銀幕上的張國榮角色無法去沖破,這竟是一生的,最後是角色了斷了自己。九十年代初,如果張國榮本身也承受著社會在這方面的壓抑,他是通過了一個影像去讓我們理解。從初期《家有喜事》的錯位到後來的壓抑,《金枝玉葉》的“死就死”心態,最後到《春光乍泄》,清晰地展現了同性間的愛是有深度的、有闊度的。這是張國榮的影像世界裡其中一個歷程。

一個人是否敢於去面對生命裡的“愛”?你遇上一個想愛的人,他可能是你的老師,可能是你的學生,可能是男人跟你一樣,可能是女人跟你一樣。你敢不敢於去面對這個情況,你敢不敢於讓全世界人知道這份情感?我們知道很多偶像會將自己的妻子、男朋友、女朋友收藏起來,但張國榮他不怕。一個忠於自己的藝人,他是如何去面對自己的情感,面對自己的生命、面對藝術的呢?這加深了張國榮電影形象的魅力。他不是一位受過正規訓練的演員,他用他生命材料,用他的家當,用自己生命經驗投進藝術創作裡,這是他愛自己的工作、尊重自己的事業的表現。 如果有人問我,在他一生中演繹的這麼多角色中,在他整個演藝的歷程中,從他剛出道的時候到他演藝事業的巔峰,以至到他後期的階段,哪幾部電影、哪些角色,最能夠體現他哪個時段的特質,而我自己又最喜歡哪一部影片,我會回答說:我很喜歡張國榮的特質,他有的本質是“愛”,他忠於自己的愛,他也將這份愛放在他的工作中及藝術上。接下來,我會談他在銀幕上多元性的表現。

《色情男女》他演繹一個潦倒的導演,形象跟《流星語》裡差不多,他不是以“靚仔”形像出現。他演得投入,聽說他接拍《流星語》是沒有收取片酬,或許他是在幫助朋友及對電影的熱誠,這類電影裡可以看到他的一個特質,一個超越低潮的特質。人生的低潮可以是社會因素,例如失業或科網股爆破,有些是自己的決定,例如失戀後你選擇不振作,又或是考試、婚姻失敗後的不振作。通過這兩出電影,大家會看到人生在一個低位時怎樣走出一個谷底,通過他這種形象,通過他的生命去揭示,是很有魅力的。他有種憂鬱的特質,讓我們會相信。 屬於他的正格、生命性情的正格形象,他演得很好的會是《倩女幽魂》。寧采臣一個善良,沒特別長處的,在那個世界裡他的能力是最低,在受保護的範疇內;恰巧他會有一些特別的經歷。他演來真的很傳神,所以嚴格來講,他演這個角色,比他做《英雄本色》來得傳神些。 《英雄本色》裡面的張國榮,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而《倩女幽魂》就是為他度身打造的角色,如果他不能做這個角色,聽講連劇本都要改動的。 《倩女幽魂》這電影裡表現了很多張國榮的特質。

雖然我見過張國榮,但沒有交往,所以我不敢肯定,在80年代末的時候,張國榮的性意識去到什麼階段,是否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我不敢肯定。如果從電影的形像看來,我覺得大約就是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這段時間,我就看到,在銀幕上的張國榮的特質,有了一種性取向的轉變,多了一份壓抑的性取向。在《阿飛正傳》裡,他追女仔的那段,是他的歷史裡面很有經驗的事情,所以做得很到位,很可信。但為什麼到追到手了,仍是一種尋尋覓覓的感覺,所以從銀幕上看他生命的角色,他有些疑惑,有些掙扎。我不敢肯定現實生活的他,我只是在銀幕上作一個判斷。
《倩女幽魂》給了他一個生鬼活潑的形象,一個受保護的人。這是一個有趣的形象,原來我們要保護的人,非一定是林黛玉類型,也非一定是一個弱質纖纖的人,只是一個不會有特高能力,一個善良的人。這跟現實生活裡的一樣,我們都要去保護每一個善良的人,張國榮在《倩女幽魂》裡表現了一個特殊的典型。

《金枝玉葉》的張國榮都是演得不錯的,因為他很有生命體驗,所以他演那場掙扎而又激情的戲,是演得很好的。其實在香港,好的演員很多,比如周潤發,但周潤發他不是演這種氣質的,他是演其他的。梁朝偉是一個好演員,但他不是演這麼激情的戲的。張國榮所演的這種是:有某種的壓抑,然後這種壓抑,是有爆發出來的,這是屬於他本質的表現。所以《金枝玉葉》的那部分,我覺得他是演得好的。還有一種屬於本色一點的,就是他青年時代所演的戲,那時的他好像樸玉般,未是很琢磨,有很新鮮的質感,譬如《檸檬可樂》等,那些電影不一定拍得很好,但那時期的張國榮有種特質是後期沒有的。如《倩女幽魂》般的性情本質在其他電影都有出現過,譬如《縱橫四海》,在電影裡的一群人中,他不是“大佬”,但希望能有所作為。 《英雄本色》、《縱橫四海》亦是如此,在那階段,他不是英雄,他是需要我們保護的。

《異度空間》裡要處理很複雜的表演問題,其中一個面部表情的變化,他能在一個鏡頭內完成;張國榮處理得很好,他已是一個很成熟的演員。
演員可分為三種類型,“類型演員”演出一個類型的,“本色演員”演本身的一種氣質,“性格演員”演繹一種角色性格。從張國榮生命歷程來說,初出道時大家將他塑造成一種類型,白馬王子類型,大家會察覺到他不太接受這類型,他慢慢地帶出自己的本色,反叛點,因白馬王子不能太反叛。接下來的十年,他的演藝歷程裡有他的本色生命。到後期打從《色情男女》起,他進入“性格演員”之列,他是以演繹劇本里的一個性格為目標。在電影藝術的創作上,張國榮是一位很值得我們尊敬的藝人。 曾有朋友問道,“在懷念哥哥和肯定哥哥的藝術成就上,你認為社會和民間團體有差距嗎?你怎樣看待這個問題?譬如一些悼念活動完全是民間自發的。” 社會的或民間的,我認為這不重要,紀念張國榮會是我們自己的事,倘若全世界沒有人要紀念他,你認為他是值得紀念的,你去紀念他,這才是最重要。有如丁子霖,他一直為他的兒子討回公道,社會上當權的未必會認同,他仍然勇敢地去做。當然,哥哥張國榮某些事在社會目前的認識裡仍然是禁忌,我們用上一個寬闊的心去對待,也希望社會將會寬闊一點去對待,我們便朝這方向而努力。換句話說,有人努力於彰顯有價值的生命,讓更多人認識這生命的光彩,我們參與其中等同參與了這個生命。香港其實是個可愛的地方,那位從北京來的朋友說因為他愛張國榮,所以他愛香港,我是十分的感動。香港人那不太計較的性情也是可愛的,該做的事他們會願意做。 從前香港偶像級人物,有些只是偶像,有些卻成為指導我們今日及未來生活路向的一個照明的明星。譬如李小龍逝世已有三十一年,有人繼續悼念他,甚至因為要去了解他,去學習中國功夫,去學習一種對自己的要求。張國榮也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生命,通過研討會大家會對他的藝術表現多了點認知,大家可以從今天開始想一下,有哪些是可以放在人生的軌跡上,成為我們的明燈。也想一下有哪些我們可以做的,為哥哥而做的。不獨是停留在紀念日子裡重溫他的錄像一次,不要停留在這個水平里,將之變成我們生命奮進努力的方向,像張國榮一樣追求及實踐“愛”,活出一個真正的價值。我最後的一句話:“我對你們寄予厚望。” 文稿整理自2003年9月12日哥哥香港網站主辦的“終身伴隨張國榮”——追憶張國榮的藝術生命研討會上盧偉力博士的演講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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