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24章 第三章人去春休

只有一個走過歲月的人,才會說,不要輕易許諾,不要輕易說愛,否則有一天,你終會為自己的曾經懊悔。真的如此麼?同樣有許多人,把所有的過往都當作是一種磨礪,是人生最珍貴的篇章。其實,在紛擾的浮世,恩怨情愁都可以化開,榮辱幻滅轉身就會被人遺忘。你在意的人事,你害怕的江湖,其實是那麼的尋常。 納蘭和沈宛在一起的這些天,每日在畫舫上喝酒填詞,看江南兩岸垂柳清風、黛瓦白牆,這樣溫柔的詩意是他從前沒有過的。納蘭的《飲水詞》,沈宛的《選夢詞》,就像是一朵並蒂,開在如夢如幻的江南,他們成了一對人人羨慕的玉人。午夜夢迴,納蘭總會問自己,曾經的愛戀,真的就風流雲散麼?他不知道,放在心底不去碰觸,到底算不算背叛。可有時候,他跟沈宛愛到忘形時,又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更加完美無瑕。倘若沒有一些疼痛的過去,他是不是會更清白?愛得更徹底,更坦然?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納蘭覺得,有些慚愧。

納蘭是一個多情的男子,卻絕不會輕易對一個女子交付真情。他的一生,就這麼幾段情愛,且皆是結束一個故事才開始另一段故事,他亦沒有能力同時去擁有幾段感情。這不禁讓人想起中的賈寶玉,在脂粉堆里長大的多情公子,在他眼裡,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都是冰清玉潔的,所以他都想珍惜。可他並不是每個女子都愛,他真愛的人唯有黛玉,他對黛玉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才是他要的那杯茶,所以當黛玉死了,他亦無心接受冷美人薛寶釵,後來家族的敗落令他紅塵夢醒,皈依佛門了。 納蘭與寶玉終究是不同,納蘭接觸的多為滿州女子,而寶玉身邊則是鍾靈毓秀的江南女子。雖然納蘭也是滿州人,可他情感細膩、身體柔弱,他心裡傾慕的還是靈氣的江南婉女。納蘭自己都沒想過,表妹離開,愛妻死去,他會在夢裡的江南遇到沈宛。因為有過失去,所以更懂得珍惜,他對沈宛的愛,是靈魂的相聘,這一次,納蘭愛得投入而刻骨。沈宛雖是江南名妓,身邊不乏風流名士傾慕,可從未遇到一個男子讓她甘願付出真情。納蘭的詞,納蘭的人,似三月的春風,潛入她靈魂深處,想要抽離,已經太遲。

令沈宛擔憂的是,她處江南,納蘭居京師;她是江南歌妓,民間女子,身似漂萍,無根無蒂,他是相國公子,皇宮侍衛,金階玉堂,無上尊榮。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滿漢之間,始終隔著一條種族之河,沒有舟楫,沒有繩纜,又如何能夠縱身一躍?沈宛憂心她和納蘭的相逢,輕如萍水,還未停留,就已隨時光漂向不知名的遠方。如果可以,她願意用經年的別離,換來偶然的相聚。此生為納蘭獨守在江南,從容不驚地老去。 離別的日子愈發的近了,納蘭不明白,這一生,為何總是在離別的渡口。原以為,相逢與離別會是一樣的久長,幸福與悲傷也是一樣的深淺。卻不是如此,他親手種植的相思樹,用情感澆灌,用熱忱守護,才看到含苞的蓓蕾,花不曾綻放,就要離開枝頭。人生就是這樣的重複,任由他做出多少努力,終究擺脫不了輪迴的宿命。多少往來故事,其實並沒有玄機,是我們自己總是去疑惑真假,那是因為每個日子都在恐慌擁有和失去。名利尚有轉圜的餘地,有些情感,一旦失去就是覆水難收。

康熙南巡的日子結束了,納蘭只能隨他一同回京師。最後一晚的相處,綠窗下,他們相看儼然,不言不語。生怕任何的言語、任何的舉動,都會讓時光悄然從身邊流走。納蘭甚至不敢許下任何誓約,他怕誓約會如同這暮春的殘絮,散落塵泥。因為他曾經在一場盛宴上做過缺席的人,那道傷口,每當到了陰雨天就會發作,疼入骨髓。作為江南名妓的沈宛,這些年,她聽慣了海誓山盟、地老天荒,卻深知那些諾言輕薄如紙。而納蘭的沉默,卻讓她感到安穩,因為他們在搖蕩的歲月裡,已經懂得彼此體貼。 誰說愛到極致是無言、是淡然、是無牽,其實不是這樣。這般無言,不是因為他們從容,而是距離的河流終於要將兩個同船的人分散。他在人間擺渡,想要停留,卻又漂去遠方。她是一隻離不開水的鷗鳥,眷念堤岸,卻又忘不了濤聲。納蘭覺得,自己已經將旺盛的青春給了別人,原本已覺太遲的相逢,又要接受未知的離別。他不許諾,就是怕自己守不住約。因為他知道,等待會令人老去,他害怕這個如花的女子為他紅顏白頭。沈宛覺得,愛是無私,縱算背負了諾言,也不該責怪。落花與流水,涼風與殘月,究竟是誰無情?又是誰無意?

本是悲傷的離別,他們卻裝作平靜,就像撕裂的傷口,明明在流血,還笑著說真的不疼。他是她人生里的第一杯茶,品到清苦,亦有濃郁的回甘。她是他人生的第三枝花,開到極致,亦有疏落的清涼。她知道他心底有傷,所以在一起的時日,她素手為他補心裂。他知道她害怕甜蜜的諾言,所以他只給她現世的溫暖、靈魂的感動。所以他們相愛,無論榮華與清苦、相守與相離,都一往無悔。 納蘭擺渡離開,將繩纜拋向天涯,渺入蒼茫的雲水。過往的十年,就像是一場經久的長夢,美麗卻淒傷。而現在他看到的是真實的自己,他想留在江南,守護這個女子,卻不能編出謊言,說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名利。沈宛看著他離去,在雁過的高樓,想要招手,擺在眼前的是滔滔不盡的紅塵。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一種煙波各自愁。他們的愛情,亦像一首詞,相逢是平,離別是仄,紅豆是情懷,相思是韻腳。可他們不能生活在詞裡,餐風飲露,不食煙火。既是在塵世,一縷清風,一米陽光,都可以將他們驚擾。他們的心,就像一面靜水,被槳櫓劃過,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模樣。彼此在相思中惆悵,深刻的愛不說出口,卻已下定決心要生死相隨。 獨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椷書欲寄又還休,個儂憔悴,禁得更添愁。 納蘭病了,在和沈宛離別的旅途中犯了寒疾,每一次心傷,他的病就會發作。無論是寒冬熱夏,或是冷春涼秋,這病的感覺,就是鑽入骨髓的冷和撕心裂肺的痛。他害怕在旅途中生病,身邊雖然圍著一大群的人為他忙碌,可是沒有一個可以給他溫暖。這時候,他總覺得自己被人拋棄到荒山野外,孤獨為鄰,影子相伴。滿是空山的落葉,歸根是它們最終的夢。而納蘭的根在哪裡?他是無根的雪花,是江南的過客,是塞北的孤狼,是人間的漂萍。

情感是巫師,給他這一生下了詛咒,他中了命運的蠱,並且再沒有一道符,可以解得開。日子兜兜轉轉,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最初。藥爐裡縈繞著淡淡的煙霧,這熟悉的味道,又讓他想起,曾經他和表妹喜愛的那味藥——獨活。如今的他,還是獨活嗎?在他人生這冊詞卷裡,昨天溫暖的墨跡還未乾,就已經倉促地要寫完今天這寒涼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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