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22章 第一章薪火煮茶

有人說,假如你在天涯不知歸路,這紅塵中,還有一個擺渡的漁夫會告訴你,有鷗鷺的地方就是故鄉。就算等不到那個擺渡人,亦會有一株招搖的水草,指引你遠行的方向。鞭馬、揚塵,作為一個異鄉客,一間茅屋,一畦菜地,一個農女,都是他的歸宿。待離去時,只須放一把火,將茅屋燒掉,喝一壺酒,將恩怨嚥下。這樣,又可以輕鬆上路,在他的身後,落花化作春泥,青春散成往事。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這不是殘忍,人生有太多的逼迫,世事亂象叢生,人在荊棘中行走,總是顧不得那許多。納蘭每次隨駕出行,隊伍是井然有序,可他的心總是會迷失方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異鄉客,踽踽獨行。所以,他說自己是人間惆悵客,他行走的路,瀰漫了太多風煙。命運要他以孤獨的清白,來完成尊貴的今生,他注定比世間的任何人都走得艱辛。其實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就可以屈算這一生的歷程,不必去請求術士為他稱骨相命。就算他將富貴典當成貧窮,將才華變賣成平庸,將深情轉換為薄情,也改變不了世人心中那個華貴多情的納蘭容若。

他的惆悵,是因為他總是會被情緒左右。他可以脫下名韁利索,去做一個澹然獨步的隱士,卻無法做一個揮劍斷情、誓死無悔的獨孤俠客。只有等到那一天,他揮霍完所有,貧瘠到只剩下情與他相伴,或許納蘭才可以滿足地死去。倘若要他輕易就把自己交付給光陰,這樣如何對得起生命?相信許多讀過納蘭詞的人,都忘不了這一句:我是人間惆悵客。因為他就是這麼不經意地將惆悵傳遞給了別人,我們感染了他的惆悵,在人生的行途上,總有浮雲遮目,風煙擾心。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一個憂鬱的詞客,在清冷的月光下,捧著一卷書,喃喃自語: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許多人,在金鑾殿裡走過一圈,在皇帝身邊跟隨半月,命運就有了莫大的轉變,人生觀也會有所不同。而納蘭,伴了康熙六年,一如既往,依舊做他的侍衛。當年納蘭的父親也是以侍衛做根基,漸漸升至高位,他的父親一路平步青雲,遠比他強大得多。在納蘭這樣的年紀,明珠已是內務府總管,可納蘭卻褪不去侍衛的官服。鞍前馬後,寒暑相伴。儘管納蘭受到康熙的金牌、佩刀、鞍馬、折扇、詩抄等諸多賞賜,但物質的榮賞永遠不及官位尊貴。也許納蘭並不屑於官居高位,只是作為一個文人,他有著比普通人更強烈的驕傲與尊嚴。六年的侍衛生涯,納蘭只覺前路迷惘,他不會開心。

結束旅程,納蘭打馬歸來,明府花園已是滿院春光,前程舊事,有如華胥一夢,才看過空山落葉,萬紫千紅又在身邊。一年四季,只是最簡單的輪迴,春風秋月,夏荷冬雪,了然入畫。比起人生,草木的榮枯,繁花的開落,明月的圓缺,都算不了什麼。生命的過程,就是在一瓢一飲中度過,其間的滋味,就看你如何去咀嚼。你可以嚼出甘甜的味道,也可以品出苦澀的滋味。 令納蘭稍作寬慰的,是可以在淥水亭和好友歡聚。三五知己,煮酒言歡,納蘭將一路上所見所聞講述給大家,與朋友一起分享南北軼事、風物人情,再將這些見聞唱和成詞,聊寄風雅。也只有這時候,納蘭才可以忘記心中的惆悵,才可以體會到人生還有許多樂事,只不過,需要自己放開心懷去尋找,去接納。納蘭只有在愛人身邊,在知己面前,才能夠做到純粹徹底。倘若一個人,可以在另一個人面前做到無須穿戴衣飾,這般坦蕩,這般曠達,該是怎樣的一種輕鬆自如?

當納蘭明珠夫婦為容若安排納妾顏氏之時,納蘭的心情已經很平靜。他不再像娶官氏時那麼惆悵,那麼抗拒,對他來說,再娶與納妾,不過是一種形式。他的心,為表妹和愛妻塵封,也曾想過今生還會有紅顏相伴,可他明白,他的情懷,世間再難有人懂得。在不曾遇見那位絕代佳人之前,他寧可負天下人,也不委屈自己的心。這樣的執著,也許只有納蘭容若做得到,不,這世間還有許多癡情怨女,他們同樣為情堅守自己的誓約。可許多人,都沒有把握自己可以做到——一往情深,此心不渝。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剷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其實納蘭也有期待,當他一個人獨坐黃昏後,看水月交融,聽花草私語,那顆寂寥的心亦渴望有柔情撫慰。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他心有期許,一個多情的盛年男子,如何可以忍受長時間的孤寂與獨歡?他對官氏早就無望,所以希望在顏氏身上找到那麼一點過往的影子。哪怕一絲安靜,一片溫婉,也可以撩起他些許溫情的記憶。

想來顏氏雖不是絕色佳麗,也應該是個低眉順目、溫柔似水的小女人。能夠讓納蘭明珠看上做兒媳婦的女子,就算沒有顯赫的家世,其身份也必定尊貴。也許她不能和納蘭撫琴彈唱,不能吟詩對句,但她會默默地陪伴在他身邊,將自己的一切交付給這個溫和的男人,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生兒育女,做人間最尋常的夫妻,擁有最平淡的幸福。她知道,她這一生都無法走進他的內心,可是她不介意,為他付出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滿足。 對於這樣一個溫順的女子,納蘭就算給不起她愛,也不至於太淡漠。就當作是人生過程中一段平靜的插曲,給他寒冷的身子燃燒一捧薪火,給他寂滅的心投上一枚小石子,微微的波瀾,好過寡靜。當納蘭喝著她親手做的羹湯,穿著她親手縫製的鞋,恍然明白,這就是生活,淡淡的煙火,有時候也令他貪戀。假如從不曾有過刻骨的愛戀,不曾經歷過生離死別,或許納蘭會甘願和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子,簡單地過一生。

可發生過的事,不能當作從來沒有過。溫順的顏氏,給得起納蘭平淡的生活,卻無法舔舐他的舊痕老傷。許多個夜裡,納蘭依舊會在夢裡痛醒,愛妻幽怨的眼眸淒楚地看著他,訴說一段人間天上的相思。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
“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多少情深,多少癡絕,都隱藏在這麼一句話語裡。納蘭應當捧著這句詩纏綿度日,才可以回報愛妻的一片痴心。應該守護她的魂靈,儘管殘缺,也應當為這份殘缺而執著。世間就是會有如此不顧一切的愛,不容許我們不去相信。這樣的愛,不是要我們去感動,也不是為了提醒什麼,因為他們的愛與人無尤。 這份情感,在納蘭的心中碾過太深的痕跡,任憑歲月鋪捲而來,也無法掩去往昔的印記。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過一段或幾段舊傷。只是有些人努力去遮掩,害怕時光會疊合在一個人身上,而那些老去的故事,會一次次重複地上演。如果可以,是否能夠做到不相忘,又將讓過往的餘傷悄悄地隱藏,只要彼此相安無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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