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6章 第五章初犯寒疾

這是一場感傷的分離,連送別的機會都沒有給彼此,馬車將她載去遠方。雖隔了一江煙水,一重青山,一道城牆,可他們的心,卻看得到對方在彼岸淚流滿面。一夢千尋,容若想做一隻秋寒的雲雀,穿過煙水嵐霧,去追尋夢中人,可他終究還是被青春的傷折斷了翅膀。被命運關在深宮的青梅,失去了冬郎表哥,她的世界是黑夜,她讓自己做一個瞎子,在暗無天日的空間假裝微笑地活著。愛情的藥酒,毒啞了她的嗓音,除了微笑,她只能守口如瓶。 在后宮,她就是那枝安靜的荷,可是那位少年天子見慣了鮮妍的牡丹和芍藥,卻深深地被這枝青荷迷醉。她幾乎沒有言語,只是輕淡地笑著,眼中含著霧,像一幅迷濛的山水畫。那時候,她夜夜專寵,俊朗的少年天子對她千種溫存。而她總是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幽夢無邊,因為只有夢裡才可以和冬郎表哥相見,可以魂夢相牽,不分你我。緣盡於此,從今後,她就做一隻盲了眼、啞了嗓音的蝶,在小小角落,靜度流年。

那是一個漫長的冬天。好在他生於冬季,雖然失去了青梅表妹,還有詩酒和窗外的梅花相伴。春天來的時候,他臉上又開始有了光彩,他的俊朗絲毫不減,只是清瘦了些,更添了成熟韻味。納蘭明珠夫婦彷彿看到他們優秀的兒子,經過一個寒冬的冰凍,在奼紫嫣紅的春日復蘇。卻不知道,他外表生動溫暖,而內心一片荒涼。生在相府,又為長子,即便他內心冷若寒霜,也要支撐著讓自己學會成長。塵世與他,除了情懷,還有責任,他不想做一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 在一個春陽高照的日子,容若參加了會試,考中貢生,這一年,他十九歲。彷彿愛情的失意並沒有泯滅他的才華,他是佛前的金蓮,這種與生俱來的光芒,漫漫塵埃也遮擋不住。既是塵緣未盡,責任在身,就宿命難逃。沒有誰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一馬平川、暢行無阻。時光要將一個人打磨,把你的鋒芒慢慢磨盡,到最後,圓潤得沒有一絲棱角,連過往的紋絡都幾乎看不到。千百年來,它自作主張地改變人事,自己卻清新如昨,沒有增添一點點滄桑。

病來如山倒,在沒有任何先兆的境況下,納蘭病了。他臥在床上,感覺自己似掉入一個寒冷的冰窖,全身筋骨抽搐疼痛,身上的血液亦隨之凝固,不得流淌。醫官說此症為寒疾,寒為陰邪,易傷陽氣,其性凝滯,乘虛入骨。似乎他的病症都跟宿命相關,他出生在寒冬臘月,小名冬郎,心慕幽清,此次遭受寒邪侵襲,冥冥之中似有定數。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青梅表妹的離去令他心痛難當。這麼多日夜努力地支撐,終究還是抵不過這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他感覺自己被疼痛撕扯,整個人都要支離破碎。 來勢洶湧,不容他做絲毫抵抗,就這樣一病不起。幾個月以來,邪風惡寒,發熱無汗,咳喘疼痛,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瘦。曾經溢著書香茶香的屋子裡,如今只有一種味道,就是濃郁的藥味。納蘭想起以前對青梅表妹說過的話,他告訴過她,在書裡看到,芍藥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將離。那時候,青梅為這個名字感傷了許久,說好了以後不採芍藥花。他還告訴過她,他喜歡一種中藥的名字,叫獨活。那時的青梅笑道,如果可以,倒不如做一味叫獨活的藥,獨自活著,獨自悲喜,與人無尤。沒想到一語成讖,將離成了永訣,獨活也成了對他們十年相守的懲罰。

寒疾這種病,帶來最強烈的感覺,就是疼痛。這種痛,錐心蝕骨,可他卻咬著唇,忍著。他甚至渴望這種痛,因為只有痛的時候,他才能清醒地面對自己,深刻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失去了至愛之人。病痛昏迷之時,他無數次在夢裡看到青梅表妹,似乎永遠都那麼安靜。坐在綠荷苑的長廊,和暖的陽光傾瀉在她羅紗裙上,她面容貞靜,溫柔似水。池塘里,有著不會凋謝的荷花,不會死去的比目魚,就連那隻雪花貓,還一直偎依在她的腳下,不肯離去。她總是潔淨地笑著,又微惱地看著手上的針線,嗔怪自己繡來繡去,還只學會並蒂蓮。她繡的並蒂依舊開得妖艷,只是夢中的比翼卻不能雙飛。 納蘭每次在睡夢裡都痛得不能呼吸,也許這場病,是為了祭奠他逝去的愛情,為了這場銘心的愛,他必須病這麼一次。留下傷痕,當作青春的印記,好讓他在以後的歲月裡提醒自己,有些愛,有些痛,不能忘記。可令納蘭沒有預想到的是,這場寒疾,從此一直伴隨著他,在他以後的日子裡,時常會突然發作。最後也是因為寒疾,奪去他璀璨的年華。都說因果自有定數,來來去去,生生死死,不由得你不信。

因為寒疾,他耽誤了殿試,讓一路直上的青雲驟然受阻。人生得意有三件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衣錦還鄉日。他這次不算落榜,卻也耽擱了一次機遇;他與表妹相愛,卻不能相守,亦屬人生一大憾事。人生就像是一種交換,他用將近十九年的如意和平坦,換這一次的失去,也不算是殘忍。如果是債,就算沒有還清,也應該消釋了大半。他本淡薄功名,無意富貴,本想逃離這一切,只守著詩酒和紅顏,過著瓶梅清風的日子。可臥床幾個月,病痛折磨,讓他誤了殿試,心中難免有些惋惜。感慨萬千之餘,寫下一首七律。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裡誤春期。 他漸漸可以起床,披衣臨窗看月,久違的月亮依舊那麼清朗。彷彿從古至今,那麼多的滄桑故事,從來都與它無關,永遠都可以潔淨如一。無論圓虧,它都那麼靜美,那麼安寧。納蘭想起了青梅表妹,那個安靜的女子,他就像這月亮,寧靜溫和。念想至此,納蘭心中有一種淡淡的釋然。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子,縱算沒有他的呵護,在沒有他的日子裡,她也會一如既往地安靜。因為他們之間有十年的記憶,十年,足夠她用一生來懷想。念及至今,禁不住又提筆蘸上水墨,在桌案的宣紙上填詞。

翠袖凝寒薄,簾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絲殘篆舊薰籠。 取出懷裡的香囊,上面一針一線都是她的情義。那是她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並蒂蓮的花樣,此後這個傻傻的女孩,只會繡這麼一種花色。他終於明白,那並蒂蓮就是她手植的相思樹,她期待他們的愛情可以開出那樣鮮豔的花朵。一直那麼那麼安靜地期待,他懂,他亦為她相思難耐。他想起唐人李商隱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就將過往的記憶,釀成一壺月光酒,以後只要彼此想念的時候,就取一盞品嚐。這樣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是,不離不棄,好夢成真。 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明月西沉,天亮時,會有霞光透灑珠簾。納蘭明白,寒疾固然可怕,可是內心的寒冷潮濕才是至要的原因。他要讓自己好起來,重新在文字裡找回自己,一個溫情的、生動的納蘭容若。也許他該拾起一個男兒宏偉的抱負,去完成他心中渴求的夢想。就算不為民立命,不為史立傳,也要為自己的心。在歷史厚厚的書卷中,留下一頁菲薄的痕跡,也不枉來紅塵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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