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113章 傳道

在清華園內的課堂上,陳寅恪一上課即提出所講之專題,然後逐層展開,每至入神之處,便閉目而談,滔滔不絕,有時下課鈴響起,依然沉浸在學海之中盡情地講解。每堂課均以新資料印證舊聞,或於平常人人所見的史籍中發現新見解,以示後學。對於西洋學者之卓見,亦逐次引證。有時引用外文語種眾多,學生不易弄懂辯明,陳寅恪便在黑板上把引證材料一一寫出,讀其音,叩其義,堂下弟子方知何為梵文,何為俄文等語言文字。因陳每次講課不落俗套,每次必有新闡發,故學生聽得津津有味,陳寅恪的名聲越來越大,一些大學教授與外校師生也專程前來聽講。 據陳寅恪的受業弟子藍孟博對陳哲三說:“陳先生演講,同學顯得程度很不夠。他所會業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講,如梵文、巴利文、滿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於英、法、德、俄、日、希臘諸國文更不用說,甚至於連匈牙利的馬扎兒文也懂。上課時我們常常聽不懂,他一寫,哦!才知哪是德文,哪是梵文,但要問其音叩其義方始完全了解。吳宓、朱自清都常來聽講。他的書房中各國各類書都有,處處是書,我們進去要先搬搬挪挪才能坐下。”又說:(陳寅恪)“平日講書,字字是精金美玉,聽講之際,自恨自己語文修養太差,不配當他的學生。每到他家,身上總帶幾本小冊子,傭人送上茶果,有時先生也教我們喝葡萄酒,我們便問其來歷,他於是把葡萄原產何處,原名什麼,最早出現何處,何時又傳到何處,一變成為何名,如此這般,從各國文字演變之跡,看它傳播之路徑。這些話我們都記在小冊子裡。”

週一良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即談到,30年代就讀燕京研究院時,聽同學盛讚陳寅恪先生魏晉隋唐史學方面的造詣,遂旁聽陳先生課而感受深刻:“……陳先生講課之所以使我們這些外校的學生特別傾服,應有其原因……陳先生談問題總講出個道理來,亦即不僅細緻周密的考證出某事之'然',而且常常講出其'所以然',聽起來就有深度,說服力更強。”“陳先生善於因小見大,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方面雖沒有寫出像《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那樣綜觀全局、建立框架的論著,但除經濟方面而外許多重要方面的大問題都接觸到了”。 姜亮夫在清華時曾寫了一篇批評容庚的文章,發表在《燕京學報》上,容庚把這篇文章送給陳寅恪看。陳寅恪對姜亮夫說:“你花這麼大的精力批評別人,為什麼不把精力集中在建立自己的研究工作上。”姜亮夫聽了,大受震動,從此不太願意寫批評文章了。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敦聘陳寅恪為漢學教授,並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職稱。陳寅恪因不習慣昆明高原氣候,時常生病,又心思與旅居香港的家人團聚,決定於夏天離開聯大赴英國講學。吳宓特意在昆明市的海棠春餞別,時值端陽,吳宓贈詩曰:國殤哀郢已千年,內美修能等棄捐。澤畔行吟猶楚地,雲中飛禍盡胡天。朱顏明燭依依淚,亂世衰身渺渺緣。遼海傳經非左計,蟄居愁與俗周旋。 在西南聯大時,陳寅恪住在靛花巷青園學舍。每到上課,陳寅恪步行一里多路到學校。陳寅恪仍像在清華園一樣,每次上課都是用一塊花布或黑布,包著一大包書向教室匆匆走來,至時滿頭是汗,但從不遲到。有同學不忍見一隻眼睛已盲的老師如此辛苦勞累,主動提議前去迎接,並幫助拿書,陳寅恪不允。一位學生回憶說:“陳先生上課一絲不苟,多數時候先抄了滿滿兩黑板資料,然後再閉上眼睛講。他講課總是進入自我營造的學術語境或歷史語境,似乎把世事都忘得一干二淨。某日,第一隻腳甫踏入門,距離黑板尚遠,陳師即開始講述,謂上次講的……隨即走近桌旁,放置包書之包袱,就座於面對黑板、背朝學生之扶手椅上。講述久之,似發覺座位方向不對,始站起身搬轉坐椅,而做微笑狀。有時瞑目閉眼而談,滔滔不絕。”

抗戰勝利後,陳寅恪再次應聘去牛津大學任教,並順便到倫敦治療眼睛,經英醫診治開刀,不僅無效,目疾反而加劇,最後下了雙目失明已成定局的診斷書。寅恪懷著失望的心情,辭去聘約,於是1949年返回祖國,任教於清華園,繼續從事學術研究。 陳寅恪講課時總是端坐而講,所論者皆關宏旨,絕無遊詞;態度嚴肅,從不譁眾取寵;認真負責,極少曠課,有人聽他講課四年,從未見過他請過假。講課雖多平鋪直敘,但聽課者並不感到枯燥。 陳寅恪講學還注意自然啟發,著重新的發現。對學生只指導研究,從不點名,從無小考;就是大考,也只是依照學校的規章舉行,沒有不及格的。他常說:問答式的筆試,不是觀察學生學問的最好辦法,因此每次他都要求學生寫短篇論文代替大考。但陳寅恪又強調:做論文要有新的資料或者新的見解,如果資料和見解都沒有什麼可取,則做論文也沒有什麼益處。

季羨林寫《回憶陳寅恪先生》寫道: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我曾到城裡一個大廟裡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髮,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彷彿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 ……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 陳寅恪在清華授課時,不但清華的教授如朱自清、吳宓、劉文典與各系學生經常前來聽課,遠在城內的北大學生和年輕教員,也成群結隊,走出古城,穿越西直門,跑到離城幾十里的西北郊外清華園“偷聽”陳寅恪講課。據聽過陳氏課的學生回憶,若從北平城內到清華園,宛如一次短途旅行,頗費一番周折。沿途幾十里全是一片接一片的農田,秋天青紗帳起,尚有綠林人士攔路搶劫,甚至不惜鋌而走險,殺人越貨。前往聽課的師生曾幾次遇到過攔路劫財的強盜,多虧每次都靠人多勢眾,手裡又各自拎著木棍鐵器等防身傢伙,對方不敢輕舉妄動。即使如此,北大師生也願冒險出城,親自聆聽陳寅恪上課時那如同天幕傳來的梵音絕唱。相對城內北大的偏遠,近在燕京大學的學生與教員,則得天時地利之便,一溜小跑即可到達清華講堂,先是喘著粗氣,接下來屏息靜氣,美美地享受一頓免費大餐。人云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在陳寅恪這裡卻是例外。

在清華,陳寅恪是名教授。除了本校歷史和中文系的學生聽講外,還有校外旁聽生,“慕名而來,滿載而歸”。當時在燕京讀書的周一良回憶道:“我從燕京到清華旁聽(實際是偷聽,因為不需辦任何手續)陳先生的課,感到與以往所聽的中外歷史課大不相同,猶如目前猛放異彩,佩服不已。那時一起去聽課的,有在當時的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工作的餘遜、俞大綱(都已經逝世)。我們這幾個青年都很喜歡京劇,下課以後,常常討論說:真過癮!好像又聽了一場楊小樓的拿手戲!”羅香林也回憶道:“陳師對學生的愛護,真是無微不至,不但在學術上的個別引導,使學生個個都走向專門研究,能漸漸有新的發現的境地,就是對學生的日常生活,乃至於畢業後的就業情形,也非常關心。”

1946年,陳寅恪從歐洲回到清華,此時他雙目已盲。歷史系主任雷海宗勸他休養一段時間,他不聽,並要求在中文係也開一門課。雷海宗的助手王永興勸他:“一門課已經夠辛苦了,是否不要在中文系上課了?”他嚴肅地說:“我拿國家的薪水,怎能不干活?”送走雷海宗,陳寅恪立即吩咐當時在場的弟子王永興,通知在歷史系、中文系各開一門課,立即行動,不得有誤。雷海宗不忍見到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來回奔波,於是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學生到陳宅上課,陳寅恪應允。許多年之後,王永興對陳寅恪這一做法曾深情地回憶道:“使我感動的是他那樸實而堅定的語言,他沒有說過作為一個教師應該如何如何的冠冕堂皇的話,但是,他的身教要比那許多話高明得多。今天,我作為一個教師,雖學識淺陋,但仍要每學期開兩門課,是因為每每想起老師身教如此,不敢懈怠。”

對於上課的過程,王永興曾回憶道:“當時上課是在寅恪先生家裡,一般有二三十個學生,上課之前他指定我在黑板上寫史料,然後,坐在一把藤椅上,問我寫了些什麼材料,我一一和他說。沒有材料,他是從來不講課的。兩黑板的材料講完了,我於是再寫。講課之後,他常常問我這樣講,學生能接受嗎?他常要我徵求學生們的意見,然後再修改講課稿。陳先生講課精湛,深入淺出,引人入勝,而在這背後的,是他備課的辛勤。他年年開課,年年都是這樣備課講課。” 陳寅恪在講授歷史研究的心得時,常說:“最重要的就是要根據史籍或其他資料以證明史實,認識史實,對該史實有新的理解,或新的看法,這就是史學與史識的表現。”他的學生曾經回憶道:“陳師在講歷史研究時,常說:凡前人對歷史發展所留傳下來的記載或追述,我們如果要證明它為'有',則比較容易,因為只要能夠發現一二種別的記錄,以作旁證,就可以證明它為'有'了;如果要證明它為'無',則委實不易,千萬要小心從事。因為如你只查了一二種有關的文籍而不見其'有',那是還不能說定了,因為資料是很難齊全的,現有的文籍雖全查過了,安知尚有地下未發現或將發現的資料仍可證明其非'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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