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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顏色

半生記 松本清张 3904 2018-03-16
朝鮮戰爭爆發後,駐小倉的美國兵頻繁調動。因為有禁止外出的命令,所以在街上看不到軍人。 自從這裡成了佔領軍的營地後,城南很快增添了拉客的妓院,妓院周圍雲集著出租三輪車。美國兵的調動一定是乘夜間的火車,不讓市民們看到,只是作為一些傳聞,什麼昨天夜里大部隊好像換防了,什麼後續部隊到來啦,等等。這些傳聞,大多是從在營地裡做工的日本勞工嘴里傳出來的。 黑原的美軍補給廠,原封不動使用過去陸軍補給廠的建築,大小有二萬左右。周圍拉上了美國式的鐵絲網,探照燈從高台上照射著四個角落和中央。 我家就在黑原兵營的旁邊,前邊也寫過了,那裡是兵器廠的職工住宅,與補給廠緊挨著。有浴池,也有菜店、干菜店、魚店等等。

我去《朝日新聞》社上班,走的是另一條路,所以很少到營地旁邊去,但有時也路過。補給廠的里面有一條道相通,一直連到公路上。隔著鐵絲網所見到的景象,與美軍剛進駐時沒有任何改變。暗綠色的吉普車和卡車群,可口可樂的空瓶堆成的小山。裡面,有身穿軍裝徘徊著的美軍……那時,我沒怎麼見到黑人士兵。 到了昭和二十五年(即1950年)六月,美軍在朝鮮的境況轉為不利。報紙上報導說,美軍放棄了大田機場,向前線投入了兩個師團的步兵部隊。由於北朝鮮的挺進,美軍後退到大田、釜山一線。 我覺得,其實是美軍太弱,北朝鮮的軍隊並不很強大。一到報社,就在那裡互相爭奪校樣看。編輯系統的動向很不穩定。 美軍的師長戴因少將去向不明的消息,在報紙上發表也是在那個時候。戴因家在戶大田的安川,過去是煤炭暴發戶的宅邸。

記者福留,畢業於青山學院,英語很好,負責佔領軍方面的報導。有一次,他到樓下來說,戴因恐怕是當了俘虜被殺了吧等等。 我過去工作過的小印刷所店主的哥哥,在印刷所倒閉以後,換了很多職業,到那時當上了三輪車夫。幹這一行好像攢了不少錢,後來可能是看到拉客能掙錢,便修繕了房屋,又弄來三個年輕的女孩子。他過去在大分縣的農村做過細木工,心靈手巧的。 他的妻子到小倉後,大約過了三年就病死了。後來,他娶了一個招攬顧客出身的女人為繼室。這正好適合他的新生意。也就是說,老婆經營拉客的妓院,丈夫在外拉車,帶來男人。 我有時到他那裡去玩,他的妻子被穿得花里花哨的女孩子們叫作“媽媽”。她在過去的職業中,也被人叫“媽媽”,這是美國的流派。她這樣被人稱呼好像很滿足,士兵們與女人們熟識之後,差不多總是那些人來。但是,戰爭開始後,“顧客”就頻繁地更換起來。美軍的調動非常之快。

開始的時候,士兵們說去打仗就是為了錢,回來休假時,興高采烈的,但美軍戰局失利後,只要一提起朝鮮,他們就聳起肩頭,露出憂鬱的神情。這些士兵再沒有第二次露過面。在妓院這個小小的世界中,也可以實際感受到美軍在朝鮮的敗績。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黑人士兵在兵營中增多了。有時看到一連串的大型卡車,載著士兵們開走了,身穿作戰服的士兵全部是黑人士兵。 由美軍引起的與市民發生摩擦的事故也增加了。 這些,報紙上是決不會刊登的,在城郊的兵營旁,曾經發生過黑人士兵殺死一家日本人的事件。拂曉時,那個黑人士兵醉熏熏地回到營房附近,對在外面搧著炭爐的婦女調情。那是夏天,主婦只穿了一件襯裙。聽到喊聲,那女人的丈夫和該子們從家裡跑出來,那個黑人士兵昏了頭,竟用佩戴的大折刀殺了那女人,殺了她丈夫,還殺了兩個男孩。只有一個孩子,不知是哥哥還是弟弟逃了出來,才得以倖存。

類似的事情都是在口頭流傳,市民們半信半疑。因此,也不那麼特別警惕美國兵。這些事情朝鮮戰爭以前從沒有聽到過。黑人士兵是上前線的主要兵力。如果一支部隊從城郊的營地出發了,不知來自何方的補充部隊就會到來。他們呆上幾天后,又匆匆忙忙出發,接著又來了替換部隊。那時,美軍的前線已被壓到朝鮮最南邊,替換部隊的命運大多是被派到那裡。黑人士兵們完全明白自己已被逼到死地,差不多已經自暴自棄了。 在這種情況下,不知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而美軍的司令官、憲兵隊長、小倉市長、警察署長卻都擺出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至少小倉的市民們是這樣看的。 比這種穩穩噹噹的狀態更甚一步的,是六月十二日開始的祗園會。 祗園會是小倉的拿手好戲。一臨近這個節日,街上到處響著鼓聲。裝著大鼓的人拉彩車行進,是小倉祗園的紀念活動,還曾有個名字叫大鼓節。為了敲這個大鼓,街上的青年人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出風頭。少年們在節日到來的五天之前,就半是練習似地敲起放在街上的大鼓。每年小倉的市民都這樣認為,大鼓一響,祗園會就來到啦!

黑原離市中心很遠,所以只能在遠處遙聽那些鼓聲。 六月十一日晚上,我大約在八點鍾離開了報社。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因為下象棋回去遲了。 從報社到我家,沿著鐵路線走是徑直路線,所以我總是往返於那條鐵路線。晚上從那裡走有危險,我就乘電車回去。下車的地方有一個車站叫三郎丸,從車站到我家有一點五公里,這條路的旁邊挨著美軍補給廠的後身,住家稀少,一到晚上九點來鐘,即使在夏天人們也早早關緊門戶,外面看不到什麼燈光。在田地的對面,散佈著農戶。 我想,我路過那裡是九點過後,絲毫沒有與往日不同的跡象。路上有個小坡,下坡的地方是聾啞學校。再往裡是補給廠的廠界,當時在那裡我沒有遇到過一個士兵。所以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很快就睡了。第二天早晨,總覺得外面人聲紛擾。街坊鄰居們每個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悄悄地在議論著什麼,警察仍在四周來回巡視。

我對所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昨天晚上,就在離這裡很近的兵營中,黑人士兵集體逃跑,闖到民宅和附近的民戶,發生了暴行。據鄰居說,有四五個全副武裝的黑人士兵闖入店鋪,白白喝了那裡的酒,還把架子上放的威士忌偷偷帶走了。還說,有的人家丈夫挨了拖把的痛打,有的人家主婦遭到了強姦。 住宅區的東邊就是足立山,山腳下散佈著農家、商店和住宅區。黑人士兵大概認為在營地旁邊會被捉住,於是闖入到很遠的住家,聽說昨天夜裡,手槍射擊著,有時打照明彈,就如同巷戰一般。聽偶然路過那裡的上班的人說,憲兵守在道路上,說不許通過那裡。有好幾輛側面裝著機關槍的吉普車飛馳而過。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黑人士兵是從濱松方面調過來的一夥人,在黑原營地住了兩夜,第二天馬上就要出發去朝鮮。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從兵營院子通向外邊道路的陰溝中的大缸管裡,爬出去逃走了。缸管在鐵絲網的下面。

我每次經過這裡時,也看到過這些缸管。不僅是黑人士兵,其他士兵也經常在深夜跑出來,到女人家去過夜,第二天天沒亮時再穿過缸管回到營地。我夜裡走在路上,時常遇到這樣的士兵。黑人士兵逃走時就利用了缸管。不知什麼原因,衛兵也不去注意警戒缸管,大概衛兵們同逃跑的士兵串通一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的吧! 我不清楚逃走的黑人士兵的人數,聽說有二百人左右。他們手持卡賓槍,攜帶著手榴彈,全副武裝。他們都是要好的同伴,在各個地方胡作非為。 聽到這個緊急情況,憲兵從市內趕來了,因為對方有武器,光憑憲兵也對付不了他們。於是,出動了鎮壓部隊,“戰鬥”馬上結束了。那些逃兵在機關炮、機關槍的襲擊下,束手無策。來鎮壓的部隊一邊打著照明彈,一邊開著吉普,追擊那些在機關槍射程內的黑人士兵,把他們趕進營地。

然而,還有一百名士兵逃進了足立山。數字可能沒有那麼多,卻使山麓一帶的居民驚恐不安。搜查隊開始搜山,他們佔據山腳的要地,企圖逮捕下山來的逃兵。逃走的黑人士兵沒有帶糧食,不可能在山里徬徨幾天。 日本的警察得知此事,是事件發生後第二天的下午九點。警察署長召集全署人員,中斷了從市內到城外的全城交通。報社用廣播車向市民報告著危險,警告他們要關嚴門戶。這是日本方面的警察所能採取的最大措施,不允許他們參加佔領軍的鎮壓活動。 當然,警察的廣播車也不能廣播說佔領軍發生了集體逃跑事件,他們的態度是曖昧的。這種曖昧態度反而進一步加大了市民的緊迫和不安。廣播車只是要人們關好門戶、不要外出。 這個事件結束後,市民受害的情報匯集到小倉警察署,僅此項就大約有八十起,都是暴力行為、搶劫、威嚇。沒有告發的強姦婦女的事件數字不明。

那是鎮壓時發生的事件,聽說逃兵所在的二十五師的M準將表示,責任在他身上,他要親自去說服叛逃士兵,就乘上吉普車出去了。前來鎮壓的部隊大約有兩個中隊,除了裝備機關槍的吉普車外,還有裝載著二十厘米機關炮的裝甲車。 但是,儘管發生了騷動,市民在報紙上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兵營的司令官說: “這次,一部分佔領軍士兵給市民添了麻煩,非常遺憾。希望大家不要因為這個事件對美軍抱有惡感,今後我們要繼續保持友好關係。” 報紙上只發表了司令官這個既不像道歉、又不像聲明的東西,而且還只是在北九州地區的報紙上刊登了,除此之外,一切情況都不允許在報刊上發表。 那是後話了,昭和二十九年(即1954年)我到東京去時,問過東京的人。這件事,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由於佔領軍的命令,報導只限於北九州的部分地區。因為出事的地方當時總不能佯裝不知,所以只能像如前所述的那樣漠然地發表消息。以這次騷亂為動機,我開始對占領時代日本人不曾了解的那些方面發生興趣。

雖說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時而也有這類變化,但它與當時的我沒有任何關係,就像過往觀看的風景一樣。它既沒有影響我的生活,我也沒有被捲進去。 無聊的每一天,依然持續著。我依然搞些印刷所的副業,有時也畫有賞金的廣告畫。 我還是穿著軍靴,往返於鐵路線。走在這條石子路上,不穿軍靴是耐不住的。我原來曾有一雙普通的鞋子,因為買不起替換的鞋,結果腳後跟破爛不堪,已經不成形了。那雙鞋是比著自己的腳買的,不過是便宜貨,它越穿越大,最後終於一走路,就跟不上腳了。從後面看得清清楚楚,一個朋友評論說簡直就像神官穿的木屐。 在鐵路線旁長滿野草的道路上,有煤窯,有鐵橋,有簡陋的房屋,也有豬圈,那就是當時我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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