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望張愛玲

第81章 第二節

西望張愛玲 西岭雪 3380 2018-03-16
一九六九年,張愛玲接受了她的第三份工作——赴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去研究大陸政治術語。這次仍是由於夏志清的推薦,然而夏志清卻不願邀功:“張愛玲名氣如此之大,我不寫推薦信,世驤自己也願意聘用的。但世驤兄嫂喜歡熱鬧,偏偏愛玲難得到他家裡去請安,或者陪他們到舊金山中國城去吃飯。她也不按時上班,黃昏時間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辦公室熬夜。” 張愛玲的助手陳少聰亦說:“張先生自從來過陳(世驤)家兩次之後,就再沒見她出來應酬過。陳先生和夫人再三邀請,她都婉拒了。陳教授儘管熱情好客,也不便勉強,只好偶而以電話致候。” ——唉,她終是不會做人。 不過也許不是不會,是不願意。 OFFICE裡一向分為兩種人:一是做事的人,二是做人的人。

對於做事的人來說,做人是令他們為難而且不屑的事;而對於做人的人來說,做事則同樣是令他們為難而且不能的事。 可悲的是後者往往比前者事半功倍。他們只要搞定了“人”,才不管會不會做“事”,他們的“事”只是投機取巧、拍馬逢迎、拉幫結夥、狐假虎威、巧取豪奪、勾心鬥角、栽贓陷害……這些,是做事的人看不懂也學不會的。於是他們只有逃離,迴避,用消極的敬而遠之來自我保護。 然而有些人,是即使你疏遠他也會被得罪的。比如上司。倘若他認為你應該去親近他而你沒有,那麼他便會感到受傷,這心思與戀人有一點相似。 頂頭上司陳世驤就是這樣被得罪了。陳世驤是衝著張愛玲的名氣而僱傭她的,自然是為了奇貨可居炫以友朋,然而她卻拒絕被人當作“奇貨”展覽,豈不教主人家敗興?

這一年,張愛玲四十九歲,將近“知天命”之年。可是天不假年,人不逢時,卻又奈何? 這一年,中國文化大革命進行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69屆畢業生浩浩蕩盪下云南;這一年,美國首都華盛頓及舊金山等地共計百萬人參與反戰遊行,抗議尼克松政府侵越;這一年,71歲的劉少奇被送往河南開封,秘密關押於開封市革命委員會院內,並於11月12日逝世;這一年,我正在媽媽的肚子裡面猶豫著要不要出世,卻已經隨著父母一起“下放”了;這一年,美國發生了一件對於整個人類歷史都有巨大影響的大事——1969年7月20日,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登月,在月球上邁出了人類的第一步——那可是張愛玲在文章裡寫了無數次讚了無數次的月亮啊,她曾對它寄予多少夢想,如今終於要通過宇航員的眼睛與腳步幫她揭開那神秘的面紗了嗎?

那天下午,張愛玲站在加州聖保羅大街一根電線桿下面,努力地仰頭瞇眼向上面的木牌張望。恰好陳世驤教授開車經過,問她在這裡做什麼,她說在找公共汽車站,想買電視機準備看晚上的登月轉播。原來高度近視的她誤把電線桿子當作公車牌了…… 加大同事曾經形容,張愛玲是“辦公室的靈魂”,一語雙關,既是說她的深邃,也是說她的飄逸。她總是穿旗袍,或灰色,或紫色,或淡青,或素花,絲質的料子,傳統的滾邊,沿途灑下淡淡幽香;皮膚白得透明,化淡妝,至少會塗口紅,中度長短的鬈髮,有時是“五鳳翻飛”;步態優雅輕盈,走路時總是若有所思,有時也會一個人在校園裡散步,見到工人修理電線,能專注地仰視半天。 ——卸去了賴雅的包袱,又有了皇冠的固定版稅,張愛玲這段日子的經濟狀況大為好轉,對於自己的穿戴打扮也精心起來。而且她始終都喜歡穿旗袍,無論走到哪裡,姓了誰的姓,入了哪國籍,她總歸是上海的女兒。

她曾說過:衣服好比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是可以改變的“貼身環境”。又說,“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她的一生,是住在旗袍裡的。 眾多的回憶與採訪文字中,要屬與張愛玲同為研究所“語文部門僅有的兩個工作人員”中的另一個——陳少聰在《與張愛玲擦肩而過》中的描寫最為親切真實: “第一次見到張愛玲是在陳(世驤)先生為她接風的晚宴上,陪客還有三四位其他教授。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聚焦在張愛玲的身上,那時期我是不折不扣的'張迷'。她所有著作我沒有不讀的。在她身邊我變得小心翼翼,羞怯乖巧。儘管我的內心萬般希冀著能與她接近,與她溝通,當時我卻連話也不會說,也不敢說。” “那晚張很文雅地周旋於賓客之間。她不主動找人說話,好像總在回答別人的問題。說話時臉上帶著淺淺禮貌性的微笑。她穿著一襲銀灰色帶暗花的絲質旗袍(後來她一直都穿顏色保守的素色旗袍)。那年她四十九歲,身材偏高,十分削瘦。中度長短的鬈髮,看得出是理髮師的成品。她臉上略施了些粉,淡紅的唇膏微透著銀光。她的近視眼度數不淺,以至看人時總是瞇著眼睛,眼光裡彷彿帶著問號,有時讓你不敢確定她是否在看著你。”

“張先生總是過了中午才到,等大家都下班了,她往往還留在辦公室。平日難得有機會與同事見到面,也沒有人去注意她的來去,大家只是偶爾在幽暗的走廊一角驚鴻地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經常目不斜視,有時面朝著牆壁,有時朝地板。只聞悉悉索索、跌跌撞撞一陣腳步聲,廊裡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 “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其座椅上站起來,瞇著眼看我,卻好像看不見我,於是我也不自在起來。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安靜地聽我語焉不詳囁囁嚅嚅地說了一會,然後答非所問神思恍惚地敷衍了我幾句,我懵懵懂懂惶惶惑惑地點點頭,最後狼狽地落荒而逃。這類'荒謬劇場'式的演出,彩排了幾次之後,我終於知難而退,沒法再續演下去。魯鈍的我終於漸漸覺悟了這個事實:對於張先生來說,任何一個外人釋放出的恭敬、善意、乃至期望與她溝通的意圖,對她都是一種心理壓力與精神負擔。”

“從此我改變了做法。每過幾個星期,我將一疊做好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她不在時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一小字條。除非她主動叫我做什麼,我絕不進去打擾她。結果,她一直堅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裡,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 “深悉了她的孤僻之後,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採取了一個新的對策:每天接近她到達之時,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到圖書室去找別人閒聊,直到確定她已經平安穩妥地進入了她的孤獨王國之後,才回歸原位。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酬我的力氣。” “隔著一層板壁,我聽見她咳嗽,她跌跌沖沖的腳步聲。我是張愛玲周邊一名躡手躡腳的仰慕者。方圓十尺之空間內我們扮演了將近一年的啞劇。我是如此地渴望溝通與相知;而她,卻始終堅守她那輝煌的孤絕與沈寂。”

然而張愛玲並非無情,亦非堅冰,對於別人發自真心的關切與體貼,她是心知而且感激的。有一次張愛玲患感冒,請假不能上班,陳少聰打了電話去問候,又特意到中藥房配了幾付草藥送去她的公寓。然而明知她不喜人家打擾,故而只是撳了下門鈴,就把藥包留在門外離開了。 隔了幾日,張愛玲來上班,雖然並沒說什麼。然而陳少聰卻在自己的書桌上看到一張寫著“謝謝”的小字條,壓在一瓶香奈兒5號香水下面。 張愛玲似乎對香奈兒5號情有獨鍾,香港記者水晶也曾在《夜訪張愛玲》裡寫道:“她早已準備了禮物,因為知道我去年訂婚了,特地購買了八盎司重的香水,送給我的未婚妻。這讓我惶愧,因為來得匆忙,沒有特別預備東西送給她。”時間大約是1971年六月。

彼時張愛玲去意已決。她在這年六月十日有長信給夏志清,從這封信中不難看出,她在柏克萊大學的工作是舉步維艱而且殊不得意的:“我剛來的時候,就是叫寫glossary(詞語彙編),解釋名詞。剛巧這兩年情形特殊,是真沒有新名詞。包括紅衛兵報在內。Ctr(研究中心)又還有別人專做名詞,把舊的隔幾個月又出個幾頁字典。所以結果寫了篇講文革定義的改變,追溯到報刊背景改變,所以顧忌特多,沒有新名詞,最後附兩頁名詞。” 陳世驤對這份報告顯然不滿,拿給研究中心其他三位學者讀了,都說不懂。張愛玲只得通篇改寫一遍,然而陳世驤仍說看不懂。張愛玲笑著說:“加上提綱、結論,一句話說八遍還不懂,我簡直不能相信。”陳世驤生氣地說:“那是說我不懂羅?”命令張愛玲再度改寫,去掉報告只要名詞解釋。且說去年要不是研究中心主任交待了,早就不會再續聘她,隨即解雇了她。

這是張愛玲的最後一份工作,此後她再也不肯委屈自己寄人籬下。不用再替賴雅付醫藥費,再艱苦也還有限。於是她決意回歸自己酷愛的孤獨與自由,回到晝伏夜作的生活習慣中去,守望她愛了一輩子的月亮。 水晶先生形容:“我想張愛玲很像一隻蟬,薄薄的紗翼雖然脆弱,身體的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 1973年,這只蟬自柏克萊搬到洛杉磯,深藏柳蔭,從此開始了長達22年的隱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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