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望張愛玲

第58章 第三節

西望張愛玲 西岭雪 2317 2018-03-16
自1950年3月25日開始連載,至次年2月11日載完,由《亦報》出版單行本,這是張愛玲真正完成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接著,自1951年11月4日起至次年1月24日又連載了中篇小說,這卻是張愛玲在上海最後的作品。 文章發表,滿城轟動,讀者們紛紛猜測“梁京”究系何人,那圓熟的文筆分明不是新人。有人撰文指出,這不是張愛玲就是徐紆,作者的真實身份呼之欲出。 夏衍此前遠在內地,對孤島時期的上海文壇並不了解,也不知道張愛玲的名字;然而的轟動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找到龔之方詢問“梁京”乃是何方神聖,並且說,這是個值得重視的人才啊。 1950年7月24日,上海召開第一屆文藝代表大會,夏衍擔任主席,指名請張愛玲參加。

那天,大會人才濟濟,大名鼎鼎,副主席梅蘭芳、馮雪峰,執行副主席周信芳,秘書長陳白塵,哪個名字不是提起來響噹噹,如雷貫耳的?然而誰也沒有張愛玲顯眼。 倒不是因為她才華過人,而是她著裝出眾——與會諸人都穿著藍色或灰色的列寧裝,只有她穿旗袍,外面罩了件有網眼的白絨線衫,這大概是她最樸素的打扮了,然而在人群中還是顯得刺眼,既使坐在後排,亦好像展示在主席台上一樣,高處不勝寒,讓她和別人都感覺彆扭,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這也是她與新中國的關係。她也曾努力改變自己,力求融入,然而終究是力不從心。正如她在《華麗緣》中所寫的: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和厚度。而她,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非常窘,只得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地了出去。

大會之後,在夏衍的安排下,張愛玲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改工作。她親眼目睹了轟轟烈烈的土改,收田,檢舉,批鬥,觸目驚心。尤其聽到那些農民滿口說著溢美之辭,就更令她難受,覺得刺耳。 記得小時候,每到年節莊子上送糧果來,照例要抱怨天氣壞,收成不好,這幾乎已經是他們的口頭禪,習慣了的語氣套話。一是農民本來的謙抑,不願意太志得意滿了惹老天妒忌;二是要訴苦裝窮,免得有人借貸、加租、徵稅等等一切麻煩,反正誇富從來都不是農民的習慣。 然而這次參加“土改”來鄉下,明明眼見那些人窮得衣不蔽體溫飽難顧,卻還結巴地誇說良辰美景,有田有地有收成,不知是騙人還是哄鬼——然而人也是願意聽的,不但自己聽了信了,還要寫出來讓大家也都來聽來信。

張愛玲做不到。她無法勉強自己寫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她在“寫、不寫、寫什麼”之間徘徊掙扎,她無法“歌頌”,卻不敢“批判”,她終究是“革命”不起來,因為不曉得要革誰的命。 有人問她:“無產階級的故事你會寫麼?” 她想了想,說:“不會。要么只有阿媽她們的事,我稍微知道一點。” “老媽子”是她所熟悉的最窮的人,秦幹,何干,她們的窮苦和敦厚給了她最深刻的童年記憶。還有“共產黨”這個詞,也是她們灌輸給她的。夏天的晚上,老媽子們在院裡乘涼說古記,偶爾會說:“又在殺共產黨了。廚子今天上舊城,看到兩個人頭裝在鳥籠裡,掛在電線桿上。” 她們常常道聽途說地講一些共產黨共產共妻的傳聞。小說裡,解決情敵最快最便利的方法,就是向軍閥舉報他是共產黨。感覺上說某人是共產黨就等於“扣他一頂紅帽子”,是掉腦袋的事。

早在一九四五年六月,胡蘭成就曾寫了《張愛玲與左派》,說明了張愛玲與“革命”、與“無產階級”的關係:“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不革命,張愛玲文章本來也沒有他們所知道的那種革命。革命是要使無產階級歸於人的生活,小資產階級與農民歸於人的生活,資產階級歸於人的生活,不是要歸於無產階級,是人類審判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審判人類。所以,張愛玲的文章不是無產階級的也罷。” 張愛玲曾說自己是一個乏善足陳的人,重點在一個“乏”字。而對於無產階級的故事,她顯然更是“乏”的。她曾寫過《桂花蒸——阿小悲秋》,是“阿媽她們的事”,然而阿小是給外國人幫傭的,而且好像也沒體現出來怎樣受壓迫被欺辱,不符合“無產階級”的標準;於是這次用盡力氣,寫了,一個被凌辱被剝削的小女傭的故事,可是文章有明顯的斷層——前半部是女傭小艾在張愛玲所熟悉的舊家族裡的災難,五爺五奶奶在生活中都是有原型的,她忠實地記錄了他們的半生;但後半部寫女工小艾在新社會所受到的禮遇,套一句當年時髦的話,叫“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則是張愛玲頗不擅長的虛構了。

——顯然,張愛玲更適合寫舊社會的“鬼”,而且是“有血有肉”的鬼;至於新社會的“人”,卻虛飄飄的空具其殼,是“失魂落魄”的人。 後來由陳子善於一九八六年打撈出來,發在一九八七年一月號香港《明報月刊》上,並由此引發了一場“張愛玲震撼”。然而張愛玲本人對這件事並不高興,在《續集》自序裡寫道:“前些日子有人將埋藏多年的舊作發掘出來,分別在台港兩地刊載,事先連我本人都不知情。”並說自己“非常不喜歡這篇小說,更不喜歡以名字單獨出現”。 ——為什麼會不喜歡呢?理由可想而知,當時寫多少迫於時局,寫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也寫了許多力不從心的情節;同期創作的是她同意出版的,但已改成,去掉了那個“光輝的尾巴”,由此便可知她的心意了。

陳子善堪稱張愛玲打撈大師,先後打撈出張愛玲的舊作十數篇,長短不等,對於張迷們來說,居功至偉。然而張愛玲對此似乎並不感激,除了《續集》自序裡對的“出土”頗有微詞外,《惘然記》的序言中也寫道: “最近有人從圖書館裡的舊期刊上影印下來,擅自出書,稱為'古物出土',作為他的發現;就拿我當北宋時代的人一樣,著作權可以徑自據為己有。口氣中還對我有本書裡收編了幾篇舊作表示不滿,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權利,身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盜竊罪似的。” 然而那兩個月的土改工作,也著實給她帶來了非凡的靈感,這便是後來和的誕生——那時候她已經身在海外,不必再理會革不革命的問題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