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望張愛玲

第51章 第一節

西望張愛玲 西岭雪 2019 2018-03-16
我的靈魂透過傳奇的窗口,看那晚清人家的女子在燈下抹骨牌,或是起課? 《不了情》裡的虞家茵也是會起課的,夏宗豫第三次來她的陋室看她時,便遇上她正在玩牌,一時手癢,便也試了一回。洗三次牌,翻開牌面,卻是“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 這是愛玲在替家茵問卜,還是家茵在替愛玲算命? 我又飄去陽台,看愛玲赤著腳踝,站在黃昏的霞光裡篦頭,垂肩的長髮絲絲縷縷地落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看得我心疼不已——這萬千煩惱絲,是為誰掉的呢?時局?愛情?事業? 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個窗洞裡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彷彿不大知道天在何方。

露水下來了,頭髮在夜光裡顯得濕濡鋼亮。愛玲轉身回了房,我也跟著進去了。 回到上海的張愛玲,有種轉世為人的悲涼,又好像是把魂魄丟在了溫州,便如一朵脫水的鮮花,迅速地憔悴了。報紙上關於“漢奸”、“文妖”的聲討此起彼伏,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日上海《海派》周刊竟刊出《張愛玲做吉普女郎》的新聞,無中生有的憑空捏造,真是聳人聽聞。 ——於此種種,她只是沉默。她已經無力反駁。 一柄傘撐開著搭在陽台上,是在那裡晾乾一直忘記收的,她每每見了它便覺得刺心,想起自己在雨中撐著傘坐船離開溫州的情形,忍不住眼裡含了淚別轉了臉不忍再看——然而一再地忘記收。 從前,她愛上他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有等待、猶豫、傷心、徬徨、擔憂、憐惜……把心裡塞得滿滿的,幾乎不勝重負;然而如今決意把他放下,心裡空空的,卻比從前更加沉重。

原來,愛他想他念他憂他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與呼吸共存。要她放下這一切,那不是和讓她窒息一樣可悲嗎? 春天在窗外澌澌地流過去,夏天在窗外澌澌地流過去,她都沒有在意。 青春在書桌旁澌澌地流過去,生命也在書桌旁澌澌地流過去,她坐在書桌旁,可是寫不出字來。 便在這時,黃逸梵第三次回國來了。 又是個雨天,愛玲和姑姑一起去碼頭接船,看著母親顫微微地走下舷梯,就好像從烏雲裡走下來,穿著黑色的衣裳,戴著墨鏡,整個人都被一種黑色的雲霧籠罩著,比女兒還要瘦,還要憔悴。 張茂淵先迎上去,攙住逸梵一條胳膊,憐憫地說:“好慘!瘦得唷!” 愛玲站在一旁不做聲,可是眼圈一層層地紅了。然後,她走過去和母親擁抱,都是默默地流淚——她們都失去了自己心愛的男人。

黃逸梵帶回十七件行李,裡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國男友維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來是要做皮貨生意的,然而維葛不幸死在砲火中,她獨自在新加坡苦撐著,後來去了印度,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社交秘書。 逸梵一行說,一行哭。愛玲聽著,心驚意動——無論怎麼說,她愛的那個人還活著,這便比什麼都好。她忽然便原諒了他。也許,她從來都沒怪過他,只是一直在等待一個原諒的理由。 她去了溫州,終於明白自己這樣一個人陪著他流亡天涯是不可能——太引人注目了。她總是那樣若無其事,我行我素慣了的,完全不懂得小心避忌;而他也總不肯露出懼色來,跟她在一起時興致一來就要免不了高談闊論。連他們在旅館裡時,關著門談講,聲音都傳出去,引起隔壁的探問——他們兩個在一起,想要銷聲匿跡太難了。即使沒有范秀美,他也仍然不會帶了她一起跑;即使沒有范秀美,他也還是會遇見別的女人。

她又一次認命了。 是怎麼來的? ——有一天,“轟”的一聲,支撐著天穹的極柱倒了一根,於是天塌下來,地陷下去,誰也承載不了誰,誰也覆蓋不了誰。天也不肯再“罩”著地了,地也不肯再“頂”著天,一切都亂了,火漿翻湧,民不聊生,天碎了,地破了,都疼得很,灰飛煙滅,生靈塗炭。女媧看不下去,於烈火如漿中煉就五色石,將天穹一塊塊補齊。補好了,卻多了一塊石頭出來,隨手扔棄——世間便這樣多了一部出來。 如今張愛玲的天空也塌了一塊,也黑暗,也翻滾,也疼痛,也燒灼,可是,誰會幫她補呢?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腔空蕩盪一個洞,兀自流血,卻無人理會,惟有自己一手拿針,一手引線,一針一線地將千瘡百孔縫補起來——補好了又怎樣,仍是一顆“傷”了的心。

傷口仍在疼著,卻已經又在掛念他了。在馬路上聽到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很像他的,她立刻眼睛裡汪著眼淚。坐在桌邊吃飯,想到他如今寄人籬下,飯菜吃在嘴裡簡直像吃紙,咽不下去。 張茂淵看在心裡,不免心疼,冷冷地說:“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她自己當年也是因為愛上了表侄,明知不會有結果,還是傾家蕩產地幫他,為他花光了所有的錢。但是眼看同樣的命運如今又落到了愛玲的頭上,還是覺得痛心。 張愛玲到底完成了她預想中的油燈影裡的重逢,然而情味全不是那樣。她卻沒有恨,仍是一封又一封地寫去長信:“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幫你度過難關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不要為我憂念。”又託人帶去外國香煙和時髦的安全剃刀片。

胡蘭成在書裡寫,香煙他抽了,刀片卻一直不捨得用,包得嚴嚴實實——割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