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望張愛玲

第27章 第四節

西望張愛玲 西岭雪 3382 2018-03-16
張愛玲是從靜安寺路愛丁頓公寓離開上海去香港的,一九四二年夏天從香港回到上海,也仍是住的愛丁頓公寓,只不過從五樓遷到了六樓,這真是給靜安寺這個原本已經藏龍臥虎之地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顧名思義,靜安寺路得名自然是由於那座相傳建於三國時代的佛教古寺,據說三國時孫權曾在這裡打了一口井,可以通海,湊近井口可以聽見“撲撲”的湧水聲,所以人們把這一帶稱作“湧泉路”;外國人叫作“Bubbling Well”,意思是“會吹泡的井”,音譯作“白令威爾路”;一八五四年上海英商跑馬總會在泥城河建了一個跑馬場,修了一條從跑馬場通靜安寺的馬道,便將這條路取名“跑馬廳路”,又因它是通往靜安寺的馬道,又名“靜安寺路”。

自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這裡更成為上海一個繁華的商業和文化中心,1933年,仙樂斯舞宮建成開業,號稱“遠東第一影院”的大光明戲院經重建落成;1934年,國際飯店開業;1935年,培羅蒙西服公司開業;1938年,是金門飯店,此外還有鴻翔時裝公司、夏令配克影院、平安大戲院、大理石大廈、中國照相館、凱司令、以及曾經舉辦過蔣宋盛大婚禮的大華飯店……使這裡與東面的南京路連成一道“十里洋場”。其中最富盛名的自然還要屬“百樂門”舞廳和哈同花園。 然而這些還不足夠,使靜安寺路增彩添色的還因為這裡住過許多名人——“創造社”元老鬱達夫住在數百米遠的赫德路嘉禾裡,寫《楚霸王自殺》的郭沫若常常出沒於緊鄰的民後南里,“文學研究會”發起人鄭振鐸長期棲身靜安寺廟弄,拐角愚園新村七五○弄原為康有為家產,“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仿照印度詩人泰格爾的榻榻米房間,也在距此不遠的福煦路四明村……有著這麼樣輝煌的歷史這麼些閃亮的名字,又怎能怪後世的書癡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尋芳探佚而來呢?

而這些地名與住宅,被詢問得最多的,又要屬張愛玲住過的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與赫德路(今常德路)口的愛丁頓公寓了。這座公寓英文名字叫作Edingburgh House,通常音譯作愛丁頓或者愛丁堡,如今則叫常德公寓。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我在上海,約了一位朋友在靜安寺附近銅仁路北京西路口一家茶館見面,據說是由上世紀二十年代號稱遠東第一豪宅的“綠房子”改建而成,是建築大師貝聿銘的故居,也是目前上海保留最完整的古老建築。 正趕上下雨,一路急行,十分局促倉皇。途中經過一座米黃色小樓,我看到門牌,驚訝地叫起來:這不是常德公寓嗎?心怦怦跳,忍不住跳進門洞去,有個胖胖的阿姨在守電梯,看到我濕淋淋的怪樣子,瞠目以對,我狼狽地笑:沒事,隨便看看。隨即又跳了出來,不過已經看清那架著名的電梯,還有那排著名的信箱。

於是又去尋找記憶裡的起士林咖啡館,是張愛玲以前常去的地方。我一家一家地辨認著公寓對面街上那排咖啡館的招牌,在幾乎絕望的時候,街拐角處,終於看到“ALWAYS COFFEE”,曾經在書上看過,有“張迷”考證這就是當年的起士林。我有些激動,恨不得在雨裡歌嘯。 兩天后回到西安,飛機著陸的一剎那,再想上海,已是遠在天邊,那些當時覺得尷尬或者狼狽的情節此時忽然有了一種溫柔的意味,並讓自己感動起來:天呀,我竟然無意中走進了多年來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張愛玲故居,並在那條記憶中無比熟悉可是生平從未踏過的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腳印,在雨中,多麼像我自己的一部小說裡面的情節,而這一切,竟不是我刻意安排或計劃的。這是怎樣的契機與冥冥中的感動。

不禁有一點後悔——應該再鼓足些勇氣,說不定那司梯會送我上樓的,說不定那室主人會延我進屋的,說不定我可以穿堂過室,細細玩味那浴室,那客廳,還有那張愛玲筆下一再提及的陽台。從陽台上望出去,整個舊上海都在眼前了吧? 那以後便喜歡留意別的“張迷”們探訪愛丁頓的歷險記,看看他們是比我勇敢還是更膽怯,幸運還是更冤枉。真是有很多同好的: ——1987年,《張愛玲在美國》的作者司馬新專門拜訪張愛玲舊居,“新房客很客氣,容許我們內進參觀,並准許在陽台上拍照。”他的勇氣和運氣都要比我好得多。 ——寫《張愛玲的上海舞台》的李岩煒曾一處處地考據張愛玲住過經過的地方,到了常德公寓七樓60室門前,直接按鈴,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清秀老太太,手裡捂著個熱水袋。我說明來意,她略微猶豫了片刻,還是讓我進去了。”運氣也是真好。她描寫門裡的情形:“門廳是狹長的一條,但是也有一定的寬度,因為四面都是門,光線也不顯得暗淡,就像一個開放式的通道,西洋派的彬彬有禮又無遮掩忌諱,隨時準備待客的風度……門廳的左邊,是兩間帶浴室的臥室,這是當年張愛玲與她的姑姑各自的臥室。現在仍做臥室……在陽台上,扶著欄杆望出去,是周圍林立的高樓大廈擋住了天際,可是在當年,從這裡可以望見大半條靜安寺路的繁華和遠處的天際雲影……”

——寫《上海的風花雪月》的陳丹燕也是曾經登堂入室的,“我站在她曾經用過的浴室裡,看著那裡的老浴缸,看到那上面的老熱水龍頭H字樣,還有四周牆上貼著的瓷磚,那裡龜裂著細小的裂紋……那些被深藏在牆壁裡面的老管子們,已經有五十年沒有流出過一滴熱水了,可一直到現在,還不時發出'嗡……赫赫赫'的響聲,震動了整個樓房。張愛玲說它是一種空洞而淒愴的聲音……有一個老太太在陽台上陪著我,她在張愛玲的時代是個年輕的醫生,也愛看《流言》。”電梯工人、一個紋了兩條藍細蛾眉的女人還得意地告訴她:“老是有人來問張愛玲什麼的,他們都找錯了,那些台灣人甚麼的,還在錯了的地方看,拍照片,像真的一樣。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然而台灣女作家蕭錦綿卻在離開上海的最後兩個小時,終於找到了念念不忘的“張愛玲陽台”:“此刻,從這方陽台望出去,右前方的哈同花園,只剩下一點點邊。隔著馬路的正對面,古舊厚實的圍牆內,是'公安局'。隔壁的起士林咖啡店,目前是一個衛生防疫處。”她見到的顯然與我的眼見不一樣。 ——1990年張愛玲考據專家陳子善先生也終於登上這著名的陽台,“極目遠眺,儘管四周尚未高廈林立,卻突然發現對面不遠剛剛落成的,三十七層上海商城的雄姿,已使眼前的天地縮小了整整一大截,畢竟今非昔比了。” ——1994年11月的一天,台北《中國作家身影》攝製組在愛丁堡公寓拍攝年輕的張愛玲身影,一位來自上影厂的女演員穿著40年代的“張愛玲式”服裝,孤傲中帶著憂鬱,驚鴻一瞥,是短促的還魂。

——為了寫作《張愛玲地圖》而煞費苦心的淳子女士說自己想找張愛玲陽台,“又怕打攪了別人,站在樓梯的轉彎處,正惶恐猶豫,電梯工人來了,我看著他面善,便說明了來意。正好沒有客人,他就領了我去大街上,把張愛玲的陽台指給我看。”這個運氣,也就和我差不多。 ——聽說還有更差的,有位報社編輯為了趕稿專門包了出租車帶她一處處尋訪張愛玲舊居,可是又說不清地址,從前的現在的地名纏夾不清,最後竟從常德公寓門前經過而不知這裡就是當年的愛丁頓公寓……也許不能怪她無緣,只是功利性太強,心切而不誠,所以才會入寶山而空手回吧? ——李黎在《浮花飛絮》裡說,他起先去長江公寓(張愛玲離開中國前住過的另一公寓,原名卡爾登公寓)的時候曾在張愛玲舊居門前摔過一跤,便自嘲地想:是祖師奶奶不喜歡被打擾,故意小施懲罰吧?再去愛丁頓公寓的時候就有些犯怯,“到時日已西斜,這兒的門禁比長江公寓森嚴得多,大門深鎖,訪客非按鈴根本不得入……我站在門外路邊照相,兩名年輕女子走過,聽到其中一個低聲咕噥:'……張愛玲的。'好似見怪不怪了。”

——李黎便是這樣地錯過了,然而她的表弟卻不放棄,仍然一路追考,竟然被他找到了張愛玲在愛丁頓公寓的戶籍:常德路一九五號內六○號十區十三保十四甲貳九戶;戶主是姑姑張茂淵,祖籍河北豐潤,教育程度“大學”,業別“商”,服務處所“新沙遜洋行”,家庭狀況“未婚”;侄女張愛玲的業別卻是“其他”——可見“作家”那時還不算是一項職業,當然也是“未婚”——表格大約填寫於1945年抗戰結束,上海市政府在全市範圍內建立規範戶籍。 …… 我回到西安後,將上海之行寫了一篇文章發在自己主編的雜誌《愛人時尚》上,原本想把樣刊寄給住在常德公寓60室的主人,請求他允許我下次去上海的時候或可登門拜訪,如此方不冒昧。然而後來想了想,已經有那麼多雙眼睛幫我看過,那麼多支筆詳盡地描寫備述,而房主人終究已經不是張愛玲,又何必按圖索驥、刻舟求劍呢?

從常德公寓往西走不多遠就是靜安寺,進門一回頭,“靜安古寺”背後一句“為甚到此”,石破天驚,彷彿是替張愛玲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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