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西望張愛玲

第10章 第一節

西望張愛玲 西岭雪 2732 2018-03-16
我的靈魂遊蕩在時間的永巷裡,緊追著張愛玲的腳步,她穿一件錦繡長袍,踏著軟底繡花鞋,輕靈地走在前面,走在曲曲折折的樓廊間,彷彿引路,同我結一場鏡花水月的華麗緣。我想藉一盞銀燈,將腳下的路照得清楚,然而只是一低頭,已經不見了她的踪影,只有隱微的哭聲來自隔壁的老房子。 我一直覺得,老房子是有記憶的,如果牆壁會說話,他們會絮絮不止成宵整夜地告訴我們曾經發生在這房子裡的每一樁瑣事。即便住在房裡的人都做了古,然而房子是不老的,它全都記得。將手按在老房子的牆壁上,會感覺到溫度、皮膚的質感、甚至心跳——即使那牆壁是濕濡而冰冷的,也是一段抑鬱的往事。 一代代的人在這裡死去,一代代的人在這裡出生,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唇,然而一年一年地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那最後的一點氣息便被吸入老房子的牆壁裡去,怯生生的眼睛看著新的生命降臨,與那新的明亮的眼睛相對視。明亮的眼睛新嶄嶄的,可是什麼也看不見;老了鈍了的眼睛藏在牆壁裡,卻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我的靈魂追著那幽咽委屈的哭泣聲飄進上海淮安路三一三號的老房子裡,看到年少的愛玲在哭泣。我心如刀絞,可是無能為力。一個靈魂,可以看,可以聽,可以想,可是不能做成任何一件事。 這是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的這房子已經成了監獄,房主人張廷重成了監獄長。 一九三七年對於整個中國都是一場大悲劇,對於上海尤其如此。 “八一三”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軍進攻閘北,國民黨部隊從上海連夜撤退,上海淪陷了,成為“孤島”。 蘇州河一帶炮聲徹夜不斷,住在老房子裡的人每天就好像睡在戰壕里一樣。 然而這些對於張愛玲來說仍然不是最悲慘,最切膚相關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劇。 這一年,張愛玲中學畢業了,她在校刊畢業生留言欄裡寫著:“什麼都可以'忘了',只別連我也'忘了'。”結束了自己的中學時代。

——然而誰又會忘記她呢?她以她的奇採異文給整個華人世界都留下了那麼深刻雋美的印象,然而她自己,卻難得快樂。 母親黃逸梵為了女兒的學業特地回了一次國,建議她可以去國外留學。經年不見,母子的闊別重逢對於張愛玲來說,無異於過年一樣的大事。 她那種喜氣洋洋不由自主地在眉梢眼角里流淌出來,即使自己不覺得,父親張廷重卻是察覺了,未免憤憤——這麼些年來,是他拿出錢來供她吃穿讀書的,怎麼這女兒不領情,仍只是向著她母親?因此黃逸梵託人找他談關於張愛玲留學的事情時,他故意避而不見。 於是只得由張愛玲自己來提。當她站在父親的煙榻前吃吃艾艾地說出學費的請求,他立即便發作起來,罵女兒崇洋,聽外人的挑唆。後母孫用蕃更是在一旁煽風點火地罵了出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這樣刻薄的聲氣,倒又不像明媒正娶大家千金的鳳姐了,倒有些像平丫頭扶了正——平兒也還體面些,應該是恃寵而驕的秋桐向尤二發威。 張愛玲在裡塑造了一個繼母榮珠的形象,披露她是庶出,接了自己的生母來住後,說話時總是習慣地帶有一種抱怨不耐煩的口氣。 “聖人有言:'嫡庶之別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這套規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繼承順序。照相館理說一個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卻還是分等。榮珠就巴結嫡母,對親生母親卻嚴詞厲色,呼來叱去。這是孔教的禮法。” ——這樣一分析,聽上去倒又像探春對趙姨娘的態度了。 到了裡,她形容得更逼切了: “在她父親的房子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吸煙室像煙霧瀰漫的洞窟,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在燈上燒大煙,最後沉悶的空氣裡生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繼室。”

——這“蜘蛛精”的比喻,同林黛玉比劉姥姥的“母蝗蟲”有一拼,明白寫出繼母那種權欲賁張的情狀。 張愛玲在那張牙舞爪的蜘蛛精面前只有落荒而逃。正好張愛玲的舅舅家剛從蕪湖搬回來,住在淮海中路的偉達飯店,愛玲的母親也住在那裡,於是張愛玲便藉口炮聲終夜不斷睡不著覺,和父親商量要到姑姑那裡住些日子。張廷重明知所謂去姑姑處其實便是去媽媽處,然而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頭。 不料張愛玲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遇見後母,孫用蕃劈面便問:“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 愛玲呆著臉說:“跟父親說過了。” 孫用蕃冷笑一聲,揚起聲音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刷地便打了愛玲一個嘴巴。 張愛玲本能地要還手,孫用蕃已經利落地一轉身,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幾乎是轉眼間的事,張廷重趿著拖鞋啪達啪達地衝下來,不由分說,抓住愛玲便拳打腳踢起來,緊著問:“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一腳接一腳,把多年的不如意以及對前妻的恨全報在這個眼裡只有娘沒有爹的女兒身上。 愛玲心裡悲哀到極點,無心分辯,只求速死,咬緊了牙關,連一句求饒的話也沒有。她還記得媽媽叮囑過她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原來,媽媽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媽媽啊,我快被他們打死了,快來救救我啊! 混亂中,她只覺自己的頭一會偏到這一邊,一會又偏到那一邊,耳朵也震聾了。先還滿地滾著,後來便不動了,但仍然大睜著眼睛,仇恨地看著這屋子,那些擺設從來沒有如此明晰過——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牆壁上掛著陸小曼的油畫……這間屋子充實到擁擠的地步,塞滿了金的銀的鑲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獨獨沒有親情!

她恨!穿著各色繡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腳在面前雜沓往來,滿屋子都是人,可沒有人味兒!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可以噴出火來,她希望燒掉這屋子,也燒掉她自己,可是最終她只是無力地閉上眼睛,再也不能動彈。 何干早已嚇得傻了。這是親爹親閨女呀,如何動起手來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她扎撒著手,拉不開也拉著,勸著,求著,眼看小姐已經躺著不動了,老爺還不停腳地踢著,這是想要小姐的命啊!別的人也都看著實在不像了,都擁上來勸著,終於拉開了,張廷重猶喘著粗氣說:“把她關起來,沒我的話,誰也不許放她出來!誰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 愛玲慢吞吞地爬起來,走到浴室裡照鏡子,看到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卻被看門的警衛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因為害怕戰亂期間有難民搶劫,張廷重新請了兩個潰兵來做門警,他們配著槍,此時越發像監獄的看守。愛玲撲上去,叫鬧踢門,希望引起街外警察的注意,終是不行。反把張廷重惹得更加火冒三丈,抄起一隻碩大的白瓷花瓶便砸過來——幸好沒砸到,摔在牆上爆炸開來,把滿屋子的人嚇了一跳。他還在咆哮著:“開槍打死她!打死她!”

何干驚得魂飛魄散,她倒不至於以為老爺真會槍殺自己親生女兒,可也不想愛玲再吃虧又捱一頓打,忙忙拉了她進房,哭著:“你怎麼會弄到這樣呢?” 愛玲忍到這會兒,這才抱住奶媽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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