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坂本龍馬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 傳記回憶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937499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一、初出鄉關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8056 2018-03-16
一早,坂本家老僕老源頭便來到三小姐乙女房前跪下,滿面喜色,唱戲般喚了一聲“小姐”。 “什麼事?”乙女忙於針黹,並不抬頭。明日,便是府裡的小少爺坂本龍馬出發前往江戶修煉劍術之期。 “奇聞啊,院子裡的櫻樹竟開花了。” “什麼?”乙女在門後笑道,“你老是玩笑。如今才三月中旬,櫻花怎麼會開呢?” “老僕不敢撒謊,是真的。”老源頭不知為何興奮異常,在門外手舞足蹈起來,“小姐不信,可以出來看看。雖只有一朵,卻讓人眼前一亮咧。” 乙女被老源頭拉到簷下。長天當日,院中櫻樹枝頭赫然盛開著一朵白色小花。這棵櫻樹是坂本龍馬九歲玩鬧時栽下的,至今正好十年。 “果然開了。”乙女讚歎不已,盯住那朵櫻花。但她很快便心有所悟,大笑起來。她一旦笑起來,便剎不住。老源頭此時總是會添油加醋地給她講一些笑話,什麼馬到橋頭放臭屁,威嚴武士跟著響之類。聽到這種話,她更笑得兩眼翻白,撲倒在榻榻米上,撫著胸,雙腳亂蹬,前仰後合。每到此時,性情嚴肅的長兄坂本權平總會擔心不已,甚至猶豫是否要去叫大夫。

乙女膚色白晳,面若銀盤,可親可愛,只是體形甚壯,足有五尺八寸餘。在榻榻米上發笑打滾時,身體沉重,幾乎把榻榻米壓陷下去。她又長得胖,兄長權平和姐姐千鶴於是打趣她說:“真像個門神。” 這話傳了出去,在高知城,上上下下只要一說到“坂本家的門神”,沒有不知道的。然而,乙女雖然體壯,卻行動靈活,劍術也很出色。龍馬的劍術啟蒙老師便是這位大他三歲的姐姐。 “老源頭,你總是這麼無聊。這不是紙做的嗎?” 乙女發現了那朵花其實是紙做的。問起來,才知道笨拙的老源頭為了做這朵紙花,竟整晚不曾睡。乙女大感有趣,卻突然止笑,她早已熱淚盈眶了。 聽說龍馬就要出發前往江戶,人們紛紛前來祝賀。因此,位於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府,一大早客人便絡繹不絕。

向龍馬之父坂本八平和嫡兄權平致完賀詞,客人必然都會來到這家排行最末的小姐乙女房中,說同樣的話。 “小姐,小少爺走後,您不免孤單。” “哪裡,我才不會,身邊沒了這個小鬼頭,我落得清淨呢。” 其實這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龍馬十二歲時,母親幸子便去世了。雖然乙女只比龍馬大三歲,卻從小手抱肩背,哄他入睡,直到他長大成人。對龍馬,她的感情就像母親對待兒子,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幼年的龍馬極讓人操心。和坂本家有著三十年交情的雜貨舖店主阿彌陀佛,是本地天生異相的老人,說話從不遮遮掩掩。 “長成不易啊。說出來不怕得罪人,這位少爺,從小就尿床,真是了不得……” 這話一點不假。龍馬到十二歲時還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鄰家頑童都笑話他是“尿床精”。龍馬從小不擅逞強,被人這麼取笑,並不敢還口,只會獨自哭泣。他偶爾也會跟著頑童們到附近築府的河邊玩耍,卻每每被戲侮,一路哭回家,涕淚橫流,兩三條街不止息。對這位“坂本家的鼻涕蟲”,連城外百姓也無不知曉“大名”。也不知道為什麼,龍馬到了十二三歲時,還總拖著兩掛鼻涕。

高知城中,藩內上層武士的子弟會到上町島崎七內的學堂上學,中下層武士的子弟則大多去車瀨池次作或大膳町楠山莊助的學堂。龍馬上的就是楠山學堂。 自從上學,龍馬幾乎天天哭著回來。即便先生教幾個字,就憑龍馬這腦袋瓜子,似乎很難記住。終於,在一個雨夜,楠山莊助來到坂本府上,說道:“這孩子實在教不了。不才認為您還是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府上自為教養為好。”龍馬就這樣被先生拋棄了。一般這種學堂裡的老師都是年過半百的老先生。這樣的老先生都甩手不管,堪稱坂本家的恥辱了。龍馬之父坂本八平長嘆道:“逆子啊!這孩子難道是我坂本家的累贅嗎?” 權平此時也是一臉無奈,只有乙女咧嘴笑道:“不,龍馬不會成為不走正道的廢物。說不定他會揚名天下。”

“就這個尿床的傢伙?” “正是。”乙女對龍馬寄予厚望。 龍馬呱呱落地時,背上長滿捲毛。八平乃豪爽漢子,看到這個很覺詫異。 “這孩子真怪,又不是馬,背上怎會長著馬鬃?”於是,他便給孩子取名龍馬,還頗為得意,但幸子當時卻有些擔心,道:“說不定是貓兒投胎。”幸子回憶說,她懷孕時,寵養的一隻公貓依戀主人,常爬到她肚子上來。 “嘿。不是馬就是貓,這可有點危險了。馬則有千里馬的說法,貓有何說頭?對了,偷食貓。龍馬是馬是貓呢?”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發現龍馬是一個愚笨的孩子,於是他是駿馬的說法便無聲無息了。權平如是道:“果然是隻貓。看他這愚笨模樣,或許連只偷食貓都做不成。” 但乙女並不這麼想。雖說龍馬尿床、整日流鼻涕,學問又不好,但孩子是自有秉性的。不知是否愛弟心切,她每每看到龍馬,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大智若愚的氣派。乙女把想法告訴兄長權平,當時正是申時,權平正在喝粥,一聽幾乎噴飯。 “乙女,你瘋了?他算大智若愚?他根本就是傻頭傻腦。”

“但是我總覺他的眼神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那小子遺傳了父親的近視。我這麼說是有根據的,他看遠處時,總是瞇起眼。” “是會瞇起眼,但絕不是近視。” “是近視!” 雖然權平堅持己見,但在乙女看來,龍馬瞇眼遙望著的,是只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 除了乙女,還有一個人強烈支持龍馬,他便是性喜玩笑的老源頭。只要乙女和龍馬有事,這位老僕總站在他們一邊。 “小少爺肯定會有出息。雖然如今是個鼻涕蟲,但長大之後,肯定能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老源頭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龍馬左腕有一塊一寸見方的痣。他聽相士說過,腕上有這種痣的人,只要學劍,定能風雲一世。 “你是聽誰這麼說的?” “我老頭子是從一個比佛祖還厲害的人那裡聽來的。”

“這人也在城下?” “就住在帶屋町。” “是阿彌陀佛老頭?” 正是前邊所說那位雜貨舖的老闆。這位老人本名須崎屋吉兵衛,歸隱之後,才自號阿彌陀佛。可不能小看他說的話。乙女開始相信阿彌陀佛的預言是在龍馬十四歲時。少年龍馬跟隨築府小栗流的日根野辯治學劍以後,突然有了很大的轉變,甚至連樣貌都變了。 小栗流日根野辯治的武館位於流入浦戶的潮江川旁。隔川便是真如寺山,是城池附近屈指可數的秀麗所在。日根野辯治乃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高手,也精通柔道。小栗流的刀法原本便糅入了柔道和拳法,所以練習頗為辛苦。習武時,若弟子出手輕,師父便會罵道:“這種打法,連只黃鼠狼都砍不死。看我的!”說畢拿起竹刀,蹲好馬步,飛快砍向對方頭部。 “看見了?用腰勁。”

被打的人卻受不了。雖然戴著面罩,但竹刀一擊,勁道直透腦門,有的人便鼻頭一酸,頭暈目眩,撲地倒下。少年龍馬自然也挨了不少打。 龍馬入門一月之後,師父緊緊地盯著他,說道:“小子,奇怪啊。”其狀令人生畏,他卻不說緣故。 龍馬天天帶著行頭去築府,然後回到本町一丁目家中。乙女總是翹首等他回來,然後敦促他到院中練劍。這是每天的功課。而且,還得再次戴上護具。乙女此時顯出武家女兒的風範,把手巾捲到高島髻上,帶子束袖,舉刀便砍。 “龍馬,接招!”乙女讓龍馬照當天所學的招數打。 “不要小瞧女子。” 龍馬哪敢小瞧她。不管龍馬出何招,這個野姑娘總是能接住,把龍馬的竹刀挑開。有幾次,龍馬被乙女推到院子裡的水池中。龍馬好不容易爬出來,乙女又迅速將其推下去。一日,父親八平實在看不下去,責備道乙女,“不得過分。”

“不。”乙女撅起小嘴,模樣令人生憐,“有何不可?龍若有云雨相助便能升天。我想給龍馬澆澆水,看他是不是一條真龍。” “傻閨女,父親不是心疼龍馬。為父擔心你這麼潑辣,以後怕找不到婆家。” 三個月彈指過去,這天日根野辯治又和往常一樣盯著龍馬,道:“實在怪哉。”見龍馬納悶,日根野道:“小子變了,和剛入我門時判若兩人。有個詞兒叫重生,世上果然有這種事。” 龍馬的確就像變了一個人,臉變得有棱有角,個子也如竹子拔節般,到今春,他躥到了五尺八寸,儼然一個偉丈夫了,以致走在大街小巷時,總能讓人駐足回望。 “他就是坂本家的那個鼻涕蟲嗎?”在路上與之擦身而過的人,有的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乙女知道,龍馬還有一個沒有改掉的老毛病。那就是即便到別家去赴宴,也總是掉飯粒。原本有這毛病的並不單是龍馬,長兄權平也如此,所以乙女權當是坂本家的遺傳,丟過一邊。

這一年新年,日根野武館比武大賽之後,“龍馬功夫了得”這一評價風傳高知城內外。這天乙女也身著雪白的練功服,套一條藏藍裙褲,坐在習武場後排看比武。看到弟弟龍馬的表現,就連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龍馬先是和三個初學者過招,一招便制服了對方,然後又和兩位高手對陣,眨眼間便讓他們丟盔棄甲。 第二天,日根野辯治便授予龍馬小栗流目錄資格,表明他學已有成。當時龍馬年僅十九。這麼年輕便取得目錄資格,在日根野武館算是特例。 “目錄資格?龍馬?”權平坐不住了。 “我眼拙,龍馬定能像他的名字一樣變成一條龍。”他大聲對八平道:“父親,雖要破費,還是讓小弟到江戶去學武吧。將來能在城下開一家武館,就太好了。”八平馬上攜權平到日根野辯治家商議。

“令郎定能在武學上大有作為。”日根野不僅給八平父子打氣,又道,“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要想成就大事,還是要投奔大門派。北辰一刀流便不錯。” “您說的是千葉周作師父嗎?”權平雖沒見過大世面,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千葉周作與京橋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以及麴町的齋藤彌九郎並稱江戶三大高手。在日本,這三家可謂三分天下。 “鄙人為令郎寫封薦書。跟周作師父學當然最好,但是周作師父年事已高,他的兄弟貞吉在京橋桶町開了一家武館,鄙人建議龍馬跟這位師父。玉池人稱大千葉,貞吉師父的武館則稱為小千葉。” “承情之至。”性急的父子二人拿了薦書,便徑直去了位於內護城河旁的家老福岡宮內的府邸。 “煩請通報。在下為犬子龍馬之事前來拜見家老。” 坂本家雖是城中首屈一指的豪門,身份卻只是家老福岡手下的鄉士。要把龍馬送往江戶學劍,須得宮內首肯,一併遞交申請給藩府,請示也需宮內呈上去。 “劍術研習,其志可嘉。” 父子終於得到許可。乙女帶著這個喜訊跑到龍馬的房間。 “龍馬,大喜啊!藩府同意了。” 龍馬臉上卻沒有一絲歡顏。 “怎麼了?” “我追一隻跳蚤的時候,它跑到書桌下去了。我不服輸,追了過去,跳蚤便似跑到了我嘴裡。味道好奇怪。” 乙女啼笑皆非,暗道:“果然不是尋常人嗎?” 嘉永六年(1853)三月十七,是龍馬出發前往江戶的日子。 天色未明,老源頭便開了門,把印著桔梗紋的燈籠高高掛起。 府內每個房間都亮起燈,坂本八平身著印家紋的禮服來到書院,不見龍馬,便問道:“權平,龍馬呢?” “一直不見踪影。” “快把他找來。這小子不牢靠,最後還得好好地叮囑叮囑他。” 此時,龍馬正打開乙女的房門,要向姐姐道別。乙女好似在等著弟弟到來,在屋裡盛裝而坐。龍馬有些拘束,道:“小弟來向姐姐道別。” “可喜可賀啊。”乙女讚了他一句。不知為何,龍馬從小便不懂禮儀,好像他天生就學不會這些成規。還好他天性令人憐愛,誰都不會因此感到不快,只認為這便是他的性子。 龍馬兩手伏地,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很快又猛地抬起頭來。乙女反嚇了一跳。 “怎麼了?” “別講這些破規矩了。”龍馬突然伸出右腳,雙手抱住自己的大腿,道,“姐姐,我們來玩足相撲吧。我們從小就玩這個,就以這個道別吧。難道,被稱為坂本家門神的姐姐,竟要退縮嗎?” “退縮?”乙女上了龍馬的當。 “我才不會退縮。幾局定勝負?” “今天是我們分別的日子,就一局定勝負吧。” “好。”乙女捲起盛裝的裙擺,露出腿來,用兩手抱住。這樣子頗失體統,但龍馬從小便已經習慣了姐姐這副模樣。 近一刻鐘後,姐弟倆雖各使絕技,依舊不分勝負。最後,當乙女正要伸腿掀翻龍馬時,龍馬道:“姐姐……您的腿……” 乙女慌忙合攏雙腿,龍馬趁機攻去,乙女摔了個仰面朝天,腿上春光盡露。 “如何?” “卑鄙。” “你們在幹什麼呢?”權平怒氣沖沖地進來。 “看姐姐春光呢。” 權平忍住笑,鄭重其事道:“馬上就天亮。龍馬要出發,乙女別胡鬧了。”土佐高知城舊俗,家中若是有人遠行,都要念一種奇怪的咒文。這咒文叫做枸橘咒。風俗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行旅多凶險,這是祈求親人平安的咒文。乙女來到昏暗的路上,在門簷下方放了一塊石頭。 不久,龍馬便一身行裝出來了。他的這身行頭是不擅針黹的乙女一連熬了十夜縫製成的。藏青筒袖、藏青袴,儼然學習劍術的年輕武士裝束。據說後世為了紀念龍馬,明治以後在高知開辦的中學海南學校一直以藏青筒袖和藏青袴為校服。 乙女見龍馬出來,蹲下身子道:“弟弟,這是風俗,踩一下這塊石頭。” “是這樣嗎?”龍馬隨意踩了踩,道,“姐姐保重。等小弟回土佐,姐姐應該已經出嫁了吧?” 乙女不答,但龍馬早有耳聞。從去冬開始,就有人前來提親。若一切順利,今夏乙女就要嫁到離高知約半日路程的鄉下——山北村一名大夫家中。大夫名叫岡上新輔,是從長崎回來的蘭醫。岡上比乙女矮八寸,這一點讓乙女頗不滿意。即便如此,她此時還是裝出一臉喜色道:“下次回鄉別忘到山北。” 權平立在門邊催道:“龍馬,該上路了。”說畢兩手插腰,誦起一首時下流行的詩歌。他別無所長,卻天生好嗓子。他唱道: “告辭了。” 龍馬左肩扛行李,右肩背錦囊竹刀,帶著厚重的防具,緩緩邁開了腳步。 “到了江戶,記得寫信回來。” 天上星辰隱退,破曉之光灑落前路。街道兩側站滿送行的男男女女。龍馬剛剛走出十丈開外,老源頭的妻子忽從府裡趕了出來,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她持一把繫著枸橘的水勺,喚道:“小少爺,小少爺。” 龍馬依人教他的那樣,飛快回過頭,展顏微笑。 從土佐的高知到江戶的路程,爬山渡海十分遙遠。這次旅途先要翻越四國險峻的山嶺。 送人送到領石口,這是當時高知人的習慣。長閃郡領石是距高知城二十餘里的村莊,依山而建。這一帶是戰國風雲人物長曾我部元親起兵之處,因此流傳著諸多相關逸事。 父母和兄弟姊妹是不送的,親戚朋友和龍馬在武館的伙伴等二十餘人將他送到了領石。途中為了解悶,他們輪流唱曲兒,這正是本地人喜歡歌搖的鄉風。 日根野武館的代教土居揚五郎道:“龍馬,你也唱一曲。” “唱不好。”龍馬不高興地回道。 “就要唱不好才有趣。嘿,你就唱補鍋舖的小馬吧。” “小馬……” “看,臉紅了。” “胡說。” 這個小馬,是高知城下首屈一指的美人,乃五台山山腳下一個補鍋匠的女兒。因為父親早逝,母親出入五台山的僧房,漿洗維生,小馬則每天去僧房送洗好的衣物。小馬和龍馬同歲,因小馬的母親曾做過坂本家的女傭,所以小馬偶爾也會來坂本府上。龍馬記得這位美女竟有五尺二寸高,一頭紅發。她的美貌在城下的年輕武士中很是有名,只要聽說小馬來坂本府上,龍馬的那些朋友便尋理由來坂本家轉悠。 不僅城下的年輕武士,連五台山竹林寺的年輕和尚也都不安分起來。有的和尚為了能和小馬說幾句話,故意將衣服弄髒,甚至還有人給她寫書寄情。 有一個法名純信的年輕和尚,為了討得小馬歡心,在城下最繁華熱鬧的播磨屋橋旁的雜貨舖橘屋買了根馬骨簪子相贈。當時,藩府嚴禁奢侈,禁止平民使珊糊簪。此事在城下成為笑談。 大概因為土佐地處南國,民風便好歌,而且只有明快小調才受歡迎。不管如何悲慘的故事,此地的人們也會用歡快之詞唱出來。 “那我替叔叔唱吧。”說話的是權平的女兒春豬。她像她父親,有一副好嗓子。 晨靄漸漸散去,面前那瓶岩峰頂的天空,一絲雲彩也無。 龍馬性情原與眾不同,雖送行者濟濟,他卻幾乎不發一言。春豬看到他那一臉孤獨之色,笑道:“叔叔像是獨自在趕路。” 有時他還會突然虛身一藏,讓眾人虛驚一場。聽說“龍馬不見了”,人們馬上折返回去,分頭去尋,結果發現他一個人在河裡鬼水玩。 “真是個麻煩的怪人。”人們感嘆。 到了領石附近,他又不見踪影。 “這次只一條路,找起來會容易些。”後來他們發現龍馬隨隨便便進了一個陌生的人家,趴伏在門口,用兩手撐住下巴,茫然地看著屏風。 這是一個叫野村榮造的鄉士的家。野村家的人認為這個默不作聲闖進來的人很可疑,甚至令人生懼,所以不敢理他,且讓他自處。 土居揚五郎忙向野村家致歉,回頭責怪龍馬道:“你在幹什麼?” “看屏風。” 原來那兩扇屏風上,繪的正是源平海戰中的壇埔決戰,用色絢麗,五彩炫目。因為在路上也能看到這屏風,他便被吸引過來。 “你是喜歡上這幅畫了嗎?” 龍馬只笑不答。他中意的並不是繪畫本身,而是那激烈的海戰情景。只是他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日後會率領艦隊在馬關海峽同幕府大戰,其情其景與眼前屏風所繪並無二致。 “走嗎?”人們催道。 龍馬站起身來的時候,一位在野村家歇腳的行腳僧說道:“請略等等。” 龍馬轉過身,看見一個身高頂多只有五尺的小個子和尚,腦袋卻大得嚇人。土佐人稱這種人為鯔魚腦袋,極為形象。 “真乃異相啊!”和尚說道。龍馬沒理他。那人看上去不過一個雲遊四方、在富人家化緣、給村人相面占卜為生的行腳僧。龍馬打心裡不喜這類人。 “請教施主如何稱呼?” “不敢,不才坂本龍馬。” “施主眉宇之間異光閃爍,將來必是能夠依靠一己之力改變天下之人。” “不敢。”龍馬笑了,“我要做一個劍術老師,你看我這身沉重的行頭。”說完,龍馬大步走了出去。 途中天一直放晴。龍馬翻越了阿波地界的幾座山峰,踏進吉野川上游的峽谷。 這個從石槌山開始延伸的峽谷,東西長一百六十里,地形複雜。中間還有大步危、小步危等關隘險地,有時走上一日也遇不到個鬼影。 龍馬有一個習慣,就是行路的時候把左手藏進衣袋,用右肩扛竹刀和防具,左肩稍傾,一步步往前,步子卻並未稍慢。 這個習慣是在四五年前養成的。龍馬十五歲時,非常看不起年輕武士中流行的坐禪,認為與其到禪寺坐上一刻半刻,還不如走路來修行。他一直練習走路,懷著哪怕當頭落下岩石,死便死去的心境。岩石落下,不躲,也不接,砸到頭上從容受之,他便懷著這樣的心境,練習行路。一開始,他想像著頭頂會落下岩石,非常害怕。十五歲到十七歲那段時間,他頭上老有那麼一塊岩石。但是到了十八歲,他開始認為自己很傻。哪有想像出岩石嚇唬自己的傻瓜?從此也就不再那麼乾了。現在他早已完全忘記了那時的事,走路的毛病卻還沒有改掉。 有一次,土居揚五郎看到他在帶屋町來回行走的背影,凜然道:“小子太壯,從後面砍不了他。” 龍馬雖然放棄了自己獨創的修煉方式,但或許正是在他不自覺之間,“岩石”慢慢長成,他這個龍馬也長大成人了。 行了數日,龍馬到達了阿波的岡崎浦。這個海灣面臨小鳴門,有通往淡路福良和大坂天保山灣的航船。 龍馬盡情地呼吸著海邊的氣味。這是離開土佐幾天以來都沒有聞過的氣味。 通往海濱的狹窄小路兩邊都是船家,招攬客人的女人張著已嘶啞了的嗓子招呼三教九流的客人。看到龍馬,女人們喊道: “那位年輕的武士哥兒,雖說天氣晴朗,海上浪大著哩。今天開不了船,住下來吧。” 龍馬被招攬客人的女傭拽著,弓身走進一家叫鳴門屋的碼頭小棧。 “阿波女子果然熱情啊。”情形正如龍馬聽說,係紅衣帶穿紅圍裙的女傭讓龍馬坐下,幫他洗腳,連腳趾縫兒都搓得乾乾淨淨。然後,他被帶到二樓。 “打尖兒的不少啊。” “有些人在這裡等船等了三天了。大哥的房間在這邊。” “我不喜歡那房間。”龍馬飛快走過走廊,進了另一個房間。坐下之後,馬上吩咐上酒。土佐人一向以酒當茶。 “這……這個房間是給別的客人預備著的,客人馬上就要到了。” “我就住這裡!”他這麼自顧自地決定了。他原本不是十分頑固的人,但是他最討厭按照別人說的做。許多年之後,他逐漸有了這麼一句口頭禪:“眾人行善我獨行惡,反之亦然。所謂英雄,獨行其道爾。” 此時他不說話,只是微笑。 “這讓小的很為難。” “就這樣,上酒。” 龍馬打開了東邊的格子門,海景豁然映入眼簾。淡路島近在眼前,遠方紀州的山巒在餘霞中披上一層桃色的霧靄。 “我喜歡能看見海和船的房間。” 自飲自酌一番,開始有些醉意時,掌櫃急匆匆跑了來,道:“武士少爺,這個房間的客人已經到了。煩您移步到那間房好嗎?” “那邊看不到海吧?” “看不到。” “我就在此處。” “那麼小的和先訂的那位客人商議商議,二位住在一起可好?” “好。” “多謝。少爺,小的多說一句,對方是位女客。” “啊?”龍馬一下站起身來,“這可不行。你替我回絕了。離開家鄉時,父親特別叮囑過的。” “令尊說什麼?” “不可近女色。” “您玩笑了。只是合居一屋,近女色還談不上。” “這可不行。我家鄉的家老福岡宮內大人對我兄長說,每次我到他府上去,他家的女人都變得躁動不安。” “客官了不起啊。” “所以父親令我不得接近女色。” “恕小的直言,來的這位客人,正是土佐家老福同大人的妹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