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14章 13、張佩綸往事

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練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屬於哪一種?和張之洞談話時,張佩綸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嘆,看來,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皆不能安慰一個負荷太重的靈魂,他在黑暗中的掙扎,越發使自己傷痕累累。 張愛玲的家人,一說起爺爺,態度就會變得曖昧。 父親和客人們高談闊論時,偶爾會提起“我家老太爺”,但是當少年張愛玲站在他跟前,細細打聽,他沒來由地就有了幾分悻悻然: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 張愛玲於是去翻她父親新近出錢翻印的一套冊子,小書頁,暗藍布套,薄薄的一本本詩文信札奏摺,“充滿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然沒那麼容易看懂,一個文官曲折的一生。

姑姑也不願意講,她不喜歡爺爺,她兩歲那年爺爺去世,她跟他不熟,但她嫌他老,嫌他不漂亮,嫌他配不上年輕美麗的奶奶。很煞風景地對張愛玲說: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再朝深裡問,姑姑又不願意說了,理由是跟小孩子說這個,不民主。 “問這些幹什麼?”姑姑說,“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她聲音一低,“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張愛玲因此對爺爺奶奶那些事一團糨糊,難免數典忘祖,比如她說她爺爺出身於只比三家村多四家的七家坨—實際上是河北豐潤“齊家坨”,又說李鴻章也被他彈劾過,致使“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事實是,張佩綸搏擊滿朝,唯獨不參李鴻章。張愛玲固然全說錯,但是她說起家事時,一改慣常的冷峻犀利,倒如孩童饒舌,煞是可愛。

追究自己的家事,是否會使一個人變小變得童稚?彷彿躺在層層疊疊的記憶裡,看祖輩們的身影依次飄過,貌似無關,卻血肉相連,他們的基因種在自己的性情中,今生,便自有來歷。晚年的張愛玲,在美國,深居簡出,不履塵世,有了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回望她的親人們,關於她那傳奇的祖父母,她如是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1943年,二十二歲的張愛玲發表了包括在內的一系列力作,瞬時紅遍了上海灘。 1871年,她的祖父張佩綸是二十三歲,考中辛未科二甲進士,進入“國家高級公務員”行列,看起來不如張愛玲華麗喧囂,但對於當時的讀書人,這是一切成為可能的前提。就說張佩綸的老丈人,位極人臣的李鴻章,晚年說起自己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仍然覺得是個光榮的起點。

“出名要趁早”,這是張愛玲的名言。早早成名,確實能夠事半功倍,誰不願意看到傳奇呢?即使懷著一點兒忌妒也好,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當二十三歲的年輕進士張佩綸,朝著朝堂丹墀緩緩走去,屬於他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第二年,張佩綸進入翰林院,四年後,因表現出色,被擢為侍講學士,可以單獨上書,他把這份話語權用得很足,九年言官生涯共上書127件,其中三分之一說的都是得罪人的話。 很多年之後,人家跟張愛玲說,張佩綸詩文都好,八股也好,怕她不信,又補了一句:八股也有好的。張愛玲說,這些我都信。口氣裡很有些敷衍的意思,再好的八股,跟她都是兩套話語,她對此的興趣,可能還趕不上對麻油店門口貼的宣傳告示的興趣。

但是,對官場中人來說,那套話語並不是那麼呆板,真正的高手,能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玩出精彩的花樣。張佩綸顯然是這樣一個高手,語言在他筆下,可以放大為千軍萬馬,橫掃天下,又可以縮小為一把精緻的小李飛刀,很優美地,直抵要害。這樣形容,好像有點裝那啥之嫌,讓我轉化成大白話吧,那就是:張佩綸,他是一個很會罵人的人。 做言官的那幾年,真是張佩綸的光輝歲月,他年紀輕輕,聲名鵲起,清流領袖李鴻藻,“濁流”大佬李鴻章,均對他青眼有加,他在民間,亦有很好的市場,試舉一個小細節,他愛穿的竹布長衫,都成了時人的流行裝扮,整個一閃閃發光的優質偶像。 多少年後,傅雷在評論張愛玲的文章裡,冷峻得不近情理地說道:中國從來不缺少奇蹟,只是大多沒有好下場。張愛玲是否被他說中很難說,但張佩綸,似乎正中這個咒語。

就在他形勢一片大好之際,若我們肯很負責地替他看一下牌,就會發現他看似穩健的晉昇路線,其實有著天大的漏洞。 針砭時弊,或者抨擊同僚,言他人所未言,一旦對上上面的心思,常常是一條晉升的終南捷徑,在明清兩代有許多人是這麼上來的。但是,走這條路的,大多都是白手起家的新人,真正成熟的官員,都會慎用這一招,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的路線,一時得意之後,留下風險多多。 官場上枝蔓縱橫,牽一發而動全身,天知道那些倒霉蛋身後都有哪些大佬,而且,死灰真的就不會復燃嗎?即使那些與張佩綸沒有瓜葛的人,純粹的旁觀者,對於他的凜利,也未必就有好感。 官場規則,傾軋皆在暗處,即使迫不得已,殺人見了血,也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確定所得大於付出的。誰會像張佩綸這樣,掄著把大刀就上了場,一路砍瓜切菜似的殺將過來?縱然掙下些身家,也像透支來的。

張佩綸的所得無非是兩項,一是升官,二是揚名,第一項並不可觀,第二項說起來就比較複雜,他的好身手,確實贏得一片喝彩,但是從他日後倒霉時的孤立無援看,這些喝彩值不了幾個錢,其中有些喝彩,甚至有別有用心之嫌。 比如他說翁同龢的侄子評上先進,容易給別人以口實,翁同龢不怒反贊,在日記裡寫道:“張侍講原折甚切實,真講官也。”根據我對翁同龢有限的了解,實在難以相信他有這番心胸,只有冒著小人之心的風險猜測,一定是那折子寫得他駁無可駁,強詞奪理於事無補,不如乾脆做大度狀,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這是一個目的主義者的選擇。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過程主義者,一種是目的主義者。項羽是過程主義者,最後的關頭,大勢已去,他反要打足精神秀一下身手,對於觀眾,是炫技,對於自己,是過癮,至於這場拼殺能不能改變結局,則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劉邦則是一個目的主義者,可以把孩子推下車,任老爸落在敵人手裡,罵他流氓,他笑嘻嘻地渾不在意,只要結果是正數,他可以殺掉自己欣賞的人,卻賞給討厭的人(比如雍齒)一頂大大的烏紗帽。

對於目的主義者來說,過程中的不爽、不適、不舒服,在它發生的那一刻,就要當成過去式,“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並不是宰相喜歡在肚子裡撐條船,而是,不掌握這項高難度技術,怎麼可能做到宰相?儘管過程主義者做人的身段更好看,但成功,卻總是朝著目的主義者走去。 那麼,張佩綸是一個過程主義者嗎?有人不這麼認為,清代官場小說裡,這樣描述以張佩綸為原型的莊崙樵:他寒窗苦讀,一路披荊斬棘,終於被授了翰林侍講學士。然而清代的京官,薪水不高,若非身居要津,卻也寒酸可憐,這位莊翰林就窮得連飯都要吃不上了。他心中鬱悶,心想“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那(哪)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又聽說“浙、閩總督納賄賣缺”“貴州巡撫侵占餉項”“還有最赫赫有名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便夾著—股憤氣,寫了奏摺。次日消息見報,轟動滿京城。

“誰知崙樵自那日上折得了個採,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臬,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目,個個驚心,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人家愈怕,崙樵卻愈得意,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 照這說法,張佩綸的激烈、鋒利,不怕把天下人全得罪光的那股狠勁,不過是為了脫貧致富奔小康,不但有目的,這目的還不怎麼上得了檯面。能把宏大光明的表象捅一個窟窿,窺見裡面那點子見不得光的東西,向來是我愛幹的事,但是,我看了又看,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毫無負擔地幸災樂禍,因為,我不能相信,張佩綸是為了那點蠅頭小利,走上這麼一條決絕之路的。

他畢竟不是雪窗螢火的窮書生,一頭撞進官場上來,他爹做過俺們安徽的按察使,雖然在他七歲那年就已去世,但是有這樣一份家底,他對官場上的規矩,不會那麼不明白。 問題是,明白之後,又怎樣?有的人是順水推舟,為我所用,你看同樣是官宦子弟出身的吳三桂和袁世凱,運作起來那叫一個輕車熟路啊,但還有一種人,明白之後,仍執迷不悟,在獨木橋上孑然而行,越走越遠,那就是張佩綸這樣的人。 “非如此不可!”這是貝多芬某個樂章的主題,也可以概括張佩綸那絕不妥協的個性。他自幼習學的儒家道德,在某些人眼中,可能只是科場上的題目,或者取悅大眾的說辭,張佩綸卻奉之為信仰,在這面信仰的大旗下,他只能前進,無法後退,“非如此不可!”這是他的進行曲。

史學家中,亦有人認為,張佩綸是一種大狡猾,是想把那份“忠直”打造成一面特別結實的金字招牌,一旦成了,就像武林高手練就某項獨門絕技一般,再也沒有誰能將他撼動。 這當然是有可能的,靠名聲混官混飯,在明清兩朝也甚是流行。張佩綸是清流中人,還是中堅力量,“社會良心”的名聲出去了。反對他們,就是反對正義;反之,援助他們,則是表現正義的最佳方式。一個道德人士縱然一時落魄,一旦改朝換代,新主人為顯示對於道德的重視,也會將被貶之人重新啟用,眼下受苦便可視為一份收益長久的投資;二來就是在當時,也會有民間的道德愛好者給予贊助,比如當時有位因罵慈禧而揚名的安維峻,這邊剛被革職發配,那邊資助者就紛至沓來,其中竟有大名鼎鼎的大刀王五。 因此,做清流,未必就是一樁不划算的買賣。 既有清流,就有“濁流”,雖然清流自認為二者的分野在於道德多寡,但濁流也許認為,幹實事就沒法把自己摘乾淨,在他們眼中,清流似乎更會撇清。 李鴻章對於那些年輕的言官頗不以為然,曾說“此輩皆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 他這段話與英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安吉爾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處:涉及愛國主義問題時,人們的行為是非理性的,而且是不負責的,他們在處理自己的私人事務時絕不會如此。 把兩人的說法彙總一下,可以這樣總結,那些激進少年,看上去慷慨激昂,其實是把“國家大事”當成“公共事務”,既不理性又不負責,而這種態度的本質,是為有利於自己的“私人事務”—“藉此以出露頭角”。 李鴻章對那些指手畫腳的人的反感,由此可見。但是,他喜歡張佩綸。 李鴻章為啥喜歡張佩綸?說法有很多種,有人認為李鴻章也存了點兒利用之心,試圖通過他,架立起與清流之間的橋樑;也有人說是李鴻章念舊情,當年在安徽打太平軍時,他跟張佩綸老爸張印塘共過事;也有的說,他就是愛才,張佩綸的才華打動了他。 這些原因可能都有,但在當時,符合以上條件的,未必找不出第二個,可是,還有誰,讓李鴻章有這麼一份不加掩飾的厚愛與激賞呢? 當年張佩綸母親去世,循例丁憂,李鴻章特地寫信給他安排差事,後來張為庶母遷葬,李鴻章一出手就贊助紋銀千兩,裡,二十兩銀子夠一個莊戶人家過一年,算算這些銀子,夠過小半生了。李鴻章不但在經濟上幫助他,還在精神上關心他,兩人書信來往不斷,實在是熱絡得緊。 李鴻章對張佩綸不錯,張佩綸作為清流,好像也不拒絕和這位濁流大佬攪和一下。據說他搏擊滿朝,唯獨對李鴻章手下留情,後人注意到這個問題,就覺得這個張佩綸,也沒有那麼簡單。 但我還是覺得很簡單,他們超越各自門派,互相欣賞不可以嗎? 他倆的個性差別很大,張佩綸是個過程主義者,李鴻章正好相反,他是一個目的主義者,只為結果負責,這兩種追求看上去水火不容,但他們卻有相似的一點,那就是,不管站在哪個門派下,他們都不失為一個實在人。有許多對峙,原本可以不那麼劍拔弩張的,只是因為沒有耐心聽對方講話,不能相信對方的誠意,懷疑那些儼然的大道理背後,藏著不可告人的想法,每一個字句的意義,都是垃圾。 看張佩綸和李鴻章交往始末,會發現他們都對對方夠實在,張佩綸曾在信中對李鴻章說,做清流須清到底,猶公之談洋務,各有門面也。他下定決心“清到底”是其一,另外,他不把這種“清”拔高為自己的道德修養,而是實話實說,就是個“門面”,這種誠實,也應該為老江湖李鴻章所欣賞。 李鴻章更是實在得出了名,朝廷派他辦洋務,曾國藩問及思路,他得意揚揚地回答,無他,打痞腔耳。曾國藩是個正經人,完全無法理解“打痞腔”三字的精髓,當下大不以為然。其實,他完全可以換成另一套語,雖然我一時替他想不出來,但在咱們的文化中,能把那些上不了檯面的事,說得冠冕堂皇的語碼還少嗎?不要忘了,人家李鴻章也是“少年科第”啊! 我想,李鴻章長期以來,堅持這麼放肆地胡說八道,應該是因為,他享受到了那種說真話的快感。是的,說真話真的是有快感的,就像拿一把鋒利的小刀,唰地割開臃腫的包裝,把真相唰地抽出來。 但是在一個謊話套話叢生的世界裡,這個愛好顯然是很不合時宜的,時人榮祿就說他“甘為小人”,不過比“偽君子”翁同龢要略好一點兒。同是實在人,張佩綸的真實是嚴肅的,李鴻章的真實是不那麼嚴肅的,張佩綸的真實是一板一眼的,李鴻章的真實是信馬由韁的,張佩綸的真實,是縝密思索的結果,李鴻章的真實,更多地來自現實操作中的靈感,他二位的真實是如此不同,但是,沒關係,是真的就好。 是不是張式的真實,加上李式的真實,成就了張愛玲的真實?曾有人問我為什麼如此喜歡張愛玲,當時答不上來,她的思想不能算最深刻,文筆固然好,但我有時也嫌她堆砌累贅,後來才想到,我喜歡張愛玲,是因為她實在。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作家,像她那樣,一點兒也不裝,不跟別人裝,也不跟自己裝,她是那樣孜孜於逼近自己的內心。 扯遠了,還說李鴻章和張佩綸,有了誠意的前提,對方身上呈現出來的閃光點,就變得真切可感了。張佩綸的銳利、孤介、耿直,尤其純粹,那樣一種充滿理想主義光輝的品性,對於混沌圓通善於周旋妥協的李鴻章,未必沒有一種吸引力。李鴻章也不是天生就是一個“濁流”,也曾有過翰林高第的風光和文臣治世的理想,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因為他更成熟更理性更務實了,可是,理想主義時代,就像一個擦肩而過的情人,不管是不是適合自己,想起來總有一些惆悵與苦澀。 而張佩綸的智商,也讓他能看到李鴻章的過人之處,1879年,他和張之洞煮酒論英雄,推陶澍為道光以來的最優質偶像,大夥兒都在學習他,但都只能學到局部,李鴻章“學其大而舉措未公”。雖然張佩綸覺得李鴻章辦事不夠公道,但能學到幾十年來最為優秀的人物之“大”,仍可算高度評價,張佩綸不是那種非此即彼的道德狂人。在清流濁流兩方面,張佩綸如魚得水,看上去前途大好,直到,有一天,慈禧突降懿旨,張佩綸和另外兩位清流系老兄,被派往各地辦理海疆事務,張佩綸分到的地盤是福建。 出發前,他特地去天津拜訪了李鴻章,李鴻章一眼看出,清朝水師羸弱,法軍虎視眈眈,又有各方面掣肘,而張佩綸固然有才,一支利筆卻當不得千軍萬馬,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一個隱藏已久的軍事天才。 李鴻章認定,這次將張佩綸派往福建,是上面嫌他話多,但“未始非磨練英雄之具”。 “磨練英雄”四字,應該不是指望張佩綸打贏這場仗。他從來沒有設想過這場戰爭能贏,在一切結束之後,李鴻章說,所謂“會辦”實係貶謫,“只合浮湛”。他心中的“磨練”二字,應該就是“浮湛”之道,在復雜的境遇中,如何虛與委蛇,自我保全。 張佩綸開始也是這麼想的,打算到那兒先了解一下情況,奏明朝廷,如果能被很快召回,那當然非常好,如果不召,就“設辭乞病”。他想得很周全,卻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日後他的孫女張愛玲的一句名言: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一到福建,張佩綸的想法全變了,不但沒有裝病開小差,反倒駐進了戰爭最前沿—馬尾船政局,殫精竭慮,細細謀劃。難道,親臨前線之後,他發現了生機所在,掌握了製勝秘訣,從而變得信心滿滿?應該不是,直到最後,我們也沒看出他掏出什麼秘密武器,而且,在戰爭過程中,他給侄子張人駿寫信,滿紙的蒼涼喟嘆,對於打贏這場戰爭沒有一點兒信心。 為什麼要做這件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之事?還是因為,“非如此不可!”當張佩綸來到福建海疆,發現他的同僚皆是窩囊軟弱靠不住之輩,他就丟掉了預先準備的那所有退路,假如他退,誰來頂上?明知道頂上就會身敗名裂死得很難看,但是,沒有辦法,他只能這樣選擇。 我並不是一定要把張佩綸和張愛玲牽扯在一起,但是,誰讓張佩綸這個不曾謀面的小孫女太擅長觀察人性呢?不但善於觀察別人,還善於觀察自己,她去菜市場,看見少年騎著自行車,兩手脫把,從人群中急速穿過,看似非常危險,但張愛玲分明地感覺到少年心中刺激的快樂,她感慨,人生的快樂,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吧! 一撒手的快樂是什麼樣的?就是不管不顧,隨心所欲,任他凶險多多,只要快意江湖。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場戀情,正是一場“大撒把”,她閉上眼睛,在呼嘯的風聲中,品味內心尖銳的喜悅。 張佩綸的一撒手,沒有那麼快樂,卻是一種比快樂更為高級的情懷,他背離了好心好意卻瑣屑庸俗的理性,站在信仰的巔峰,細緻入微地,感受那樣一種既悲壯又絕望的情懷。 那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張愛玲說,很多年後,中國海軍,在英語裡都是一個笑話,張佩綸本人,則是一個本土的笑話,傳說戰敗的那一刻,他是頂著銅臉盆逃跑的,一邊逃一邊還不忘大啃手中的豬蹄。還有人編造橋段,說激戰時,他卻躲到破廟裡享清閒去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又是李鴻章施以援手。其實在張佩綸跟法國人打仗時,還曾想向李鴻章借兵來著,被李一口拒絕,他看準這是徒勞無益,對於這個迂腐的張公子,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啊,怎麼就有這樣單純認真不懂得迂迴之道的人呢?可是,換一個思路,在那樣混濁狡黠的官場裡,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張佩綸又是多麼可愛,李鴻章在痛責之後,又發出這樣的嘆息:能毋痛心耶? 我一直覺得,與張佩綸打交道的李鴻章,其實也很可愛,他何嘗看不出這個人和官場水土不服?事到如今,優質股眼睜睜變成了垃圾股,不值得投資下注,可是,李鴻章還是一次次不計得失地幫助他,在張佩綸獲罪被貶,發配到張家口戍邊期間,李鴻章甚至特別派自己很親近的幕僚任宣化知府,“為戍客添談助”。 不說李鴻章用心良苦,只說戍邊的張佩綸,在宣化城中,又有什麼話可以跟別人訴說?曾經,他的調子起得那麼高,原來只為這一瀉千里,他的小半生,不過是一個編織緻密的玩笑,造化弄人,這也不能算殘忍,只是,為什麼這麼晚才揭開謎底? 從這一點說,命運對張愛玲要寬厚得多,當年她也曾如乃祖一般心高氣傲,一心佔領制高點,在香港讀書時,她用心琢磨每個老師的心理,門門成績名列前茅,一口氣拿了兩個獎學金,還有機會被送到英國讀書,然而,一場戰爭,就讓個人所有的努力灰飛煙滅。當上進心遇到虛無感,就會變成深刻的反省,相比張佩綸張愛玲起碼提前二十年窺破了生命的玄機,這算是幸或不幸呢? 張愛玲的《對照記》裡,收入她祖母的三張照片,一張是“如花似玉”的十八歲—“如花似玉”這個詞,是張愛玲的用語,她錦心繡口,很少吐陳詞濫調,實在是這個被人用濫了的詞放在她祖母身上,前所未有地合適。照片上,李家大小姐亭亭然站在母親身邊,修長飄逸,眉目清婉,恰如一朵開放在晨風裡的白蓮花,而她眼角唇邊的一抹笑意,“也許是在笑鑽在黑布下的洋人攝影師”,少女的活潑忍不住地從大家閨秀的矜持下透出來,楚楚動人。 1888年,李鴻章把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了流放歸來的張佩綸,張大她約二十歲,此前娶過兩任妻室,皆已去世,留下兩個男孩。條件如此懸殊的婚姻,放在今天,一定是重磅的社會新聞,在當時,也引起了好事者的驚呼,有人做了一副對聯,說:老女嫁幼樵(張佩綸)無分老幼,西席變東床不是東西。這個對聯是俏皮,但細想想不過是語言上的機巧,並沒有抓住什麼要害,說到底,該是時人嫉恨:你一個“勞改釋放分子”,怎麼就撿了這麼個天大的便宜? 裡影射說,李鴻章的老婆也不干,跟老公哭鬧,還罵他是老糊塗來著,但是李小姐願意,說是相信爹爹的眼光。 據張愛玲尋根,的作者曾樸跟李家很有些糾葛,不知這“小說家言”的背後,可有幾分事實依據。我只是設身處地地想一下,覺得,當時的李菊耦,未必如她女兒張茂淵想像的那樣“不願意”。 李菊耦結婚時,已經二十二三—跟張愛玲遇到胡蘭成的年紀差不多,舊時女子到這個歲數,如花已開到十分,而李菊耦卻還待字閨中。這一方面是因為她父親太看重她,想要多留她幾年。另一方面的天機,則由張愛玲在以她姨奶為原型的小說《創世紀》中道破: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影射李鴻章)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 如果說,張愛玲是以她的曠世才華外加矜持冷清容易緊張的個性使得自己高處不勝寒,李菊耦則是因豪門背景變成了剩女。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怎麼著都會有點兒焦慮吧?現在,一個男人被指定給她,按照張愛玲的說法,她就會去想他的好處。 如果是這樣,那麼,張佩綸不見得就是一個不可愛的人,他是一無所有沒錯—2000兩銀子的流放費用還是李鴻章替他付清的,但李菊耦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對於權勢金錢是見慣了的,不見得如未經過者那麼愛好。他的潦倒仕途,與曾經激揚並張揚的生涯參差對照,亦有一種動人之處,彷彿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淬火,一旦歸來,就如王者歸來,蹚過命運湍急的河流,他知道,原來,我還可以這樣,我並不害怕這樣,人生的極限被拓寬,他遙望著那蒼茫的邊緣,心曠神怡,無憂也無懼。 我承認,這所謂的為李菊耦“設身處地”,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YY(意淫,此處指想像),也許是人生相對順利,也許是視野過於有限,我對於那歸來的流放者有著相當的好感,他的戍邊生涯,在我的想像中,亦有一種沉潛的寂寞的詩意,一如我讀過的詩: 流放者張佩綸,太適合扮演這樣一個滄桑的蕭然的身影了。 然而,在張愛玲的《對照記》裡,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張照片,正是流放歸來時所照,非但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清癯—我總有個偏見,清癯的人才能智慧—反而有點兒腦滿腸肥之相,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張愛玲說,畫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隻腳往前伸,像就要站起來,眉宇間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裡有點兒輕藐的神氣。也或者不過是看不起照相這洋玩意兒。 他的老友陳寶琛也對他容顏盡改而感到吃驚:夢中相見猶疑瘦,別後何時已有髭?他年輕時可能沒有這麼胖,也沒有這兩撇小鬍子。當然,肥胖和小鬍子都不能說明什麼問題,最多不過顛覆了我心中的行者形象而已,可是,除了外表,他的內心,也與往日迥然有異。 當初的他,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狂歌痛飲,意氣風發,便是對他還算佩服的李鴻章,私下里亦可以肆意針砭,畢竟他倆一清一濁,並非全然的同道。現在,他官場中箭,落魄歸來,投到李的門下,承他不棄,依舊對他高看一眼,還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是,內心張狂如他,如何能扮演一個馴服懂事乖巧周到的女婿?何況李家還有上下人等,不是所有人都有李鴻章的卓越眼光,李家的大少爺李經方就對這位妹夫十分看不上眼。寄居在李鴻章的直隸總督府之中,置身於那樣的眉高眼低之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鴻章有時也會諮詢他對於時政的看法,開始,張佩綸還願意說說,但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說法絲毫不能影響李鴻章,他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都截然相反。若是在意氣風發的過去,這些分歧也許不算什麼,他內心的強勢使得他能夠做到和而不同,而現在,不一樣了,他受李鴻章天高地厚的恩,應該扮演好一個優秀的幕僚,提出的主意不被採用,自然有種挫敗感,可能,還會感到某種恥辱。 他漸漸地沉默了,在李鴻章的府第裡,刻意地將自己隱遁,甚至李鴻章的七十大壽,闔府上下張燈結彩,袞袞諸公絡繹不絕,連皇上和太后都送來了匾額賀禮,真個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張佩綸卻躲在房間裡,和李菊耦下了一天的棋。誰會喜歡這樣刻意反高潮的人?除了對他無比欣賞的李鴻章,李家的人很難喜歡這位“古怪女婿”。 最討厭他的,還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大舅子李經方。張佩綸貌似低調,俯首斂眉之間,卻有一種讓人很不爽的堅硬。他深刻地得罪李經方,是在甲午年間,當時中日雙方各自屯兵朝鮮,戰爭一觸即發,中方有將無帥,李經方躍躍欲試,而張佩綸以自身經驗知道,李經方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一旦掛帥,十分凶險。他堅決地向李鴻章提出了反對意見。 這事最後是被攪黃了,李經方的惱怒可想而知,以至於有他要“手刃”張佩綸的說法。此說真偽且不必細辨,估計李大少知道在老爹面前說道沒用,索性輾轉到皇上那兒放水,光緒帝於是降下旨意,說“革員”張佩綸發遣釋放之後,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屢招物議,實屬不安本分,要李鴻章立即把他攆回老家去,不許逗留。 張佩綸已經在學著沉默了,但還是沒忍住,“非如此不可!”這旋律是不是一直在他腦海中迴盪,讓他忘記自己的尷尬窘迫,艱難但又堅定地,發出聲音? 李鴻章上折辯護無效,張佩綸只好離開,不過他沒有回原籍,而是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南京,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花遮柳掩的江南,適合棲息疲憊的靈魂,張佩綸自言:從此浪跡江湖。 是有很多文人,經歷過這樣的路途,從“熱中”的朝臣,到淡定的隱士,比如詩人王維,亦有過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帥哥,才子,狀元,高官,站在人生的製高點上,應有盡有。然而,一場安史之亂,以及延伸出的變故,改變了他的走勢,他決然地從喧囂中轉身,與山水草木耳鬢廝磨。 張佩綸似乎也想走這條路,他和李菊耦感情之好是公認的,日記裡亦常有兩人飲酒煮茶賭棋讀畫的記載,還合著武俠小說《紫綃記》及食譜一部,雖然在張愛玲眼中,那小說枯燥無味,食譜也乏善可陳,但舊時婚姻,能夠如此和諧,已經難得。不過,我總覺得他是在刻意“秀恩愛”,不能夠意氣風發,那就走風雅閒適路線吧。可是,到底,他也沒有因為這美滿姻緣而變得快樂強大起來,陰鬱的表情,幾乎貫穿了整個晚年。 張愛玲說她祖父母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我姑姑對於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這宅子原是一座侯府,按現在的話叫二手房。民國時候,剛搭上張愛玲的胡蘭成感覺良好,也當自己是個“高乾子弟”了,興頭十足地跑去懷舊,卻見“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 這座宅子如今在江蘇海事職業技術學校院內,初夏時節我一路尋去,傳說中的三座小樓還剩下一座,曰“小姐樓”,掛著“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連廢池頹垣都已不見,四周皆是嶄新鋥亮的現代建築。我去的時候不對,大門緊鎖,從木格的窗子望進去,不過是一個個不算很寬敞的房間,也許是後來隔成的。 草草看罷,轉身離去,一回頭,隔著翠綠的濃蔭,看那朱漆斑駁的雲頭兒與欄干,在匝地蟬聲中一語不發,忽然有一種恍惚,想很多年前,張佩綸是否就站在那雲頭兒與欄干之間,望盡斜陽?而他的命運轉折點正因為“海事”,舊居如今為“航海學校”徵用,也像是命運的諷刺。 張佩綸到底不是王維,雖然都是從高處跌下,但王維自小喜好佛教,他的生活方式是有哲學思想支持的,經過了那些歷練之後,他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王維的淡泊是主動的選擇。 張佩綸起頭就在仕途上奔馳,沒有給自己留下後路,爬得高跌得重,他毫無設防地跌下來,不能像王維那樣心如死水。他最初的抗拒與低調,未嘗不是一種撒嬌,只是,當撒嬌無人理會,就可以換一個名稱叫作自取其辱。 他後來變得那麼冷,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害怕再次被內心的熱情灼痛。來到南京的張佩綸幾乎不與故舊聯絡,他的恩師李鴻藻就跟李鴻章抱怨,張佩綸都不給他來一封信。李鴻章笑笑,其實張佩綸對他這個“恩師”岳父,同樣有所保留,李鴻章一度邀他出山,協助自己,張佩綸以需要避嫌推脫,實在躲不過,去了一趟,很快就找個理由溜掉了,我一點兒不認為他這是淡泊,而是,一個曾經那樣恣肆縱放的人,怕是很難心平氣和地在別人的帳下聽喝吧?他是鴻鵠,做不好燕雀。 張愛玲的晚年,同樣選擇了離群索居,那種心意如鐵的堅硬,與乃祖如出一轍。難怪她說,遺傳真是神秘飄忽。 1901年,李鴻章去世,對於張佩綸來說,這個世界上最欣賞他的人去了,而自己始終沒能拿出什麼來印證他的賞識。張佩綸越發縱酒,當是在月光如水寒蛩細吟的夜晚,那個胖胖的中年人慢慢地浮上一大白,縱橫心事,如腳前枝杈的投影,欲說還休,不說也罷,斟酌處,便是一生。 1902年,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住在南京。二十多年前,他倆分別是清流的兩隻“牛角”,命運卻推動著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如今一個是封疆大吏,聲震四方,一個卻宦海潦倒,成為笑柄。按照陳寶琛為張佩綸寫的墓誌銘裡的說法,張之洞幾次提出要見張佩綸,皆遭拒絕。但也另有一種說法,張之洞為了避嫌,並不願意在正式場合與張佩綸來往,甚至託人帶話,建議張佩綸搬到蘇州去,張佩綸斷然拒絕,大為不爽。 不管是怎樣一種芥蒂,在那個舊曆年的年底,得到了消弭的機會,張之洞終於來拜訪張佩綸了。 以張之洞的精明世故,應該是一次非正式的見面吧,我一定要再次冒著矯情的風險,想像那官聲顯赫的兩江總督,在已過去的大半年裡,俗事纏身,心有顧忌,想起那近在咫尺的故人,總有五味雜陳之感。直到歲末,急景凋年,許多舊感情紛至沓來,如歌歲月裡的細節,已經漫漶成一片,他突然很想見那個人,他激揚青春的見證,實踐著他生命裡另外一種可能。於是,他悄然脫下官袍,換上便服,輕裝簡行,走上那條尋訪故人的路。 他們見面了。 隔著二十年的光陰,隔著一重又一重的往事,還有彼此心中有數的恩怨芥蒂,四目相對的一刻,是否有淚盈睫?故人別來無恙乎?怎能無恙?時間的鑼鼓兜頭而下,充塞著四周的縫隙,“就談身世,君(張佩綸)累郗不已”,張之洞這樣回憶。這是一次殘酷的見面,張之洞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張佩綸不如意的一生,仕途蹭蹬是其一,而且,他還是那樣的不徹底,從“熱中”,到頹唐,從清流,到淮戚,他說自己孑然孤立,一無倚著,我想,這倚著,指的應該不是某個人或某個集體,而是他在湍急的命運中,只能隨波逐流,逐漸丟失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練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屬於哪一種?和張之洞談話時,張佩綸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嘆,看來,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皆不能安慰一個負荷太重的靈魂,他在黑暗中的掙扎,越發使自己傷痕累累。 和張之洞分別不久,張佩綸去世,死在大年初七,享年五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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