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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五、無意中遇到了哥老會頭目

楊度 唐浩明 6484 2018-03-16
待到全體僧眾都退出法堂,楊度急忙走出大門去追尋那張熟悉的面孔時,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楊度留心在寺院各處尋了幾天,奇怪的是再也見不到此人了。 寄禪自接過衣缽做起密印寺的住持來,便有忙不完的事情要辦理,楊度則每天去覺幻長老處,將他口傳的話一一記下,下午整理,空餘時間,則到後院藏經樓去找一些常見的佛家經典翻翻。他是個不甘寂寞喜歡交朋友的人,晚上常去僧舍串門子。他發現久享盛譽的密印寺中的絕大部分僧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既不懂佛學經典,亦不實心參禪,出家原是無奈,做功課乃因寺規所定,自身心裡卻是一塌糊塗,真正是諺語所說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靠寺院裡的油鹽柴米來打發歲月罷了。不過,他也在執事僧中結交了幾個朋友。這些人都識字斷文,能讀得通佛典,說起話來有條理,對佛學對人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還能作點詩文。其中尤以知客智凡智力不凡。

從第一次見智凡所處理的去皮家念經一事中,楊度便看出這是個精明能辦事的人,以後接觸得多了,更知他不僅會辦事,而且極有見識,於是常常到他的僧房去。普通僧眾都是幾個人住一間大房子,執事僧卻享受著一人一單間的待遇。智凡的房子裡除開一床一桌一凳外,便是書櫃。書櫃裡佛經不多,更多的是世俗的書籍。楊度每次去,智凡都給他泡上一碗溈山茶。然後,他盤腿坐在床上,楊度伸腳坐在凳子上,兩人就這樣天南海北地扯起來。從佛家到儒家,從西方極樂世界到時下的人世間,從佛門的雕塑藝術到世俗的書畫創作,從僧尼的日常生活到社會的機巧權詐,無所不談,且十分投緣,有時說得興起,竟不覺雞叫三遍,東方發白。 有一天晚上,楊度與智凡談了一陣話後,楊度問:“你這裡有圍棋子沒有?”

智凡沒有回答,反問他:“你很會下棋?” 楊度答:“談不上很會下,在東洲書院裡,比詩文不說,若比下棋,奪個鼎甲不成問題。” “那就算很會下了。”智凡正色道,“你到底是在家人,不懂出家人的規矩,僧尼是禁止下棋的,因為下棋啟人爭鬥之心,所以古人說'寧為斟酒意,不存下棋心',就是講的這個。佛家以息爭鬥為宗旨,豈能容許下棋!” 楊度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唐突了,請勿生氣!” 誰知智凡竟笑著說:“不過,你問我卻問對了,我這裡私藏了一副棋子。” “你有?”楊度驚喜道,“看來你一定是酷愛下棋的高手!” “本來佛門不許下棋,也不會有棋。”智凡解釋,“但我原來所在的華嚴寺的住持玉海長老,出家前是一個真正的圍棋高手,雖剃度多年,始終忘不掉棋子。後來他當了住持,便公開允許下棋,只不過不讓香客看到便是了。華嚴寺在南嶽山上,一年到頭又冷清又單調,自從允許下棋后寺院有了生氣,僧眾們再也不覺得日子難得打發了,同時也出了好幾個圍棋能手。不瞞你說,小僧別的不行,但在下棋這樁事上,卻數度忝居鰲頭。”

說罷,得意地笑了起來。 “這麼說來,我愈發要跟你下幾局了。”楊度好勝之心頓起,催道,“把棋子找出來吧!”智凡從書櫃裡摸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小木盒來,又找出一張佈滿方格的棋枰。楊度趕緊打開木盒,鋪平棋枰。 “莫著急!”智凡走到門邊,把門關好,插上閂,然後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大肚小壇子來,找了兩隻瓷杯。他打開用泥封死的壇子蓋,一股濃烈的酒香立刻瀰漫著僧舍。 楊度驚道:“這是酒!” “小聲點!”智凡指了指嘴巴。他將兩隻瓷杯倒滿,說,“先乾了這一杯。等下,誰贏了誰喝酒,贏一局,喝兩杯。” “行!”自進密印寺來,楊度還沒喝過酒,今夜見了這一壇酒,如何不歡喜!他決心拿出全部本事來,一定要局局皆贏,喝它個一醉方休。

黑白兩方分好後,智凡說了聲“請”,執黑的楊度便以客位先按下一子,執白的智凡也跟著將一子佈定。楊度反應快捷,出子時從不多加思考,對方一子才落枰,他的子便下來了。智凡卻相反,每動一子都要考慮再三。於是兩人下起來,一方悠閒自在,一方常皺眉沉思。半個時辰後,局勢逐漸明朗了。楊度喜形於色,智凡努力挽救敗局,終於無計可施,承認輸了。楊度不待智凡開口,抓起壇子就倒酒,一口將酒喝完,又倒了一杯放在旁邊。 第二局開始了,楊度以贏家身份又先開子,智凡跟上。兩個人你來我往,一子接一子。楊度依然出兵神速,智凡則比上局出手快一些了。不到半個時辰,局勢又明朗了。這回卻是楊度處於不利。他不甘心失敗,使出渾身解數來,但回天無術,只得悻悻撒手。智凡笑著喝了兩杯酒。

第三局,楊度憋著一口氣,一上來便氣勢凌厲,企圖先發製人,但智凡似乎早已窺破他的陰謀,處處預防。楊度計謀使盡不能奏效,很快便又丟了一局。 “三打兩勝,你認輸了吧!”智凡笑著說。 “再來一局!”楊度不甘心。 “好!”智凡將棋子分好,“再下一局吧,你先下子。” 這次楊度再不敢小覷了,每出一子,都認認真真地思考,下得比前三局慢多了。相反,智凡卻早已成竹在胸,舉重若輕,子下得越來越快,兩人恰好來個互換。下到一半,楊度便感到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了。他絞盡腦汁,步步設防,苟延殘喘了幾分鐘,終於無可奈何地舉起了白旗。 “你的本事比我高!”楊度心悅誠服地說,“可惜你身為佛門弟子,不能張揚,不然的話,憑著你的棋藝便可名揚天下。”

楊度一向對棋藝自視甚高。東洲書院高手雲集,在全國士林中頗有名望,楊度又是東洲棋壇的盟主,他常常自詡為圍棋國手,今夜智凡不僅贏了他,而且贏得輕鬆,贏得他無話可說,他不得不從心底里發出欽佩。 智凡迅速地收起棋子,把它依舊放到書櫃裡,淡淡地對楊度說:“我有十年不下了。” “十年不下了還有這樣的本事!”楊度睜大了眼睛,“為什麼不下呢?” “我後來漸漸領悟到,下棋樂,不如觀棋更樂,因而在十年前便洗手不下了,但在華嚴寺時,每晚上必觀看師兄弟們的對弈,在觀棋之中得到了真正的樂趣。” 楊度很有興致地聽智凡講,一邊又偷偷地倒了一杯酒。智凡發覺了,笑著把壇子抱過來,將泥重新封好,說:“不能讓你喝了。喝醉了,會把我的私貨暴露。”

楊度笑道:“這一壇子酒醉不了我。” “莫說大話,這酒後勁足。”說著把壇子塞進床底下,然後再盤腿坐到床上,桌上仍擺著兩個茶碗,一如往常,方才的烈酒兇鬥,彷彿從未發生過似的。 “後來,我有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了明人顧云美為友人作的《看弈軒記》,才知道觀棋之樂勝過弈棋,並非我的獨家發現,古人早就體會到了。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沒有。”楊度搖了搖頭。 “我背兩段給你聽聽。”昏黃的燈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緒投入地背誦著,那聲音抑揚頓挫,字字清晰,“余嘗讀韋昭《博弈論》曰: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聚精銳意,神疲體倦,雖有太牢之享,韶夏之樂,不暇存也。則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則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則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變詐為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非仁者之意也,則弈者譎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嘆了一口氣說:“'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樂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為,而要去做拙、辱、愚、譎者呢?” 入冬的冷風從大溈山坳裡穿過來,吹破了陳舊的窗櫺紙。燈火晃動得很厲害,似乎就要熄滅了。夜色深沉。楊度很能體會智凡的心態,但他不想做智凡一類的人。他要做一名進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勝利者的榮耀。他起身告辭,走到門檻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智凡:“你們寺裡的僧眾都住在院子裡嗎?院牆外還有沒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眾都住在寺院裡,只有楓樹坳裡住著一個人。” 楊度立即問:“為什麼那裡還住一個人?” 智凡解釋:“楓樹坳離寺院五里遠,地氣最適宜長蘿蔔。寺院在那裡種了五畝多地的白蘿蔔,怕人偷,特為砌了兩間小房子,每年輪流安置兩個人去守,先年夏末搬進去,第二年春末再搬回來,因為冷清,誰都不願去。前年寺裡來了一個未受具足戒的遊方僧人,自願去守,而且不要伴,這兩年便都由他一個人頂這個差使。”

楊度點點頭,心裡想:他一定就在那裡! 第二天吃過中飯後,楊度走出山門,前往楓樹坳。踏過溪水上的小石橋、繞著山坡走了一段路後,眼見前面一大片楓林。經霜的楓葉變得紅彤彤的,樹頂一片深紅,樹底一片殘紅,將整個山坳染成了一片紅色的世界。不用問,這裡必是楓樹坳了。楊度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楓林,果然見一大塊油綠色的菜地。蘿蔔葉子茂盛肥嫩,有的蘿蔔已不安於久被泥土壓住,衝出了地面,露出雪白的頭臉來。菜地裡有一個僧人,正彎腰蹲著,像在觀察什麼。那人似乎早就意識到有人來了,當楊度剛挨近他的身邊時,他便轉過臉來。果然是他,六年前就該處死的千總姜三豹! 那一年,楊度正在歸德鎮伯父總兵府裡。軍營裡突然爆出一樁大新聞:駐在商丘的勇左營裡發現了哥老會,會眾有七八十號之多,頭領便是千總姜三豹。哥老會起自四川,當年由川籍將領鮑超手下的人帶進了湘軍。這是一種秘密團體,用結拜兄弟的方式將士兵們團結起來,互相幫助,濟難救危。軍營中的哥們義氣,平時看不大出,一到打起仗來,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兩軍相遇,你死我活,被敵人包圍了,誰來抵死相救?受了重傷躺在戰場,誰來背你回營房?這就要靠自家兄弟了。有沒有鐵心相護的兄弟,簡直與性命相關聯。於是哥老會在湘軍中廣為發展,幾乎遍及所有軍營。兵士們一經結為團伙,力量大了,便要仗勢招惹出更多的是非。或打家劫舍,或目無官長,甚或譁變策反,什麼事都乾得出來。所以當年曾國藩對湘軍中的哥老會採取嚴厲鎮壓的態度,不管有無劣跡,只要發現哥老會,為頭的殺頭示眾,一般成員驅逐出營。

歸德鎮總兵楊瑞生知道軍營中出現哥老會的危害,他要從嚴處理。姜三豹被押到總兵府審訊。他並不隱瞞,痛痛快快地全招了。楊瑞生面對著這個千總有點為難:處死嘛,這的確是條好漢,有功夫,有血性;不處死嘛,他又犯了該死的罪。權衡利弊,還是狠下心來,殺一儆百,以肅軍紀! 誰知就在臨刑的前一夜,姜三豹卻逃走了。楊瑞生得知這一消息後,雖感到氣憤,但內心裡也為姜三豹不死而慶幸。他實在並不想殺這個千總。楊瑞生只把兩個看守人各打了五十大板,並不派人去追索。 楊度對這個案子的前前後後都很清楚,對伯父不加嚴究的心態也摸得很透。他是反對殺哥老會頭領的,只是不能向伯父建言而已。真沒想到,在這偏僻的大溈山中的密印寺,卻意外地遇到了這個姜三豹! “姜千總,你認得我嗎?”楊度熱情地迎上前去,主動地打招呼。 “我知道,你是楊總兵的侄公子。”姜三豹頗為冷淡地說,“冤家路窄,不想在這裡碰到了你。你會告訴你的伯父來抓我嗎?” “哈哈哈!”楊度大笑起來,“姜千總,你說哪裡話來,我為什麼要告發你?我的伯父當年就並不是非殺你不可,何況事情過去了這多年!” “楊公子!”姜三豹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楊度,“你說楊鎮台並不是一定要殺我?” “是的。”楊度肯定地說,“那年拷問看押你的人說,你是五更天才破窗逃出的,腳上還有鐐銬。天亮時,你決不會走出歸德多遠,而且你那模樣,白天也不敢露面。倘若我伯父存心要抓你並不難,只要派出幾十個人在周圍十餘里的草叢廢洞裡搜搜就行了。倘若一時搜不到,叫人把住各條路口,你也一定逃不出。我伯父憐你是條漢子,有意開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一條生路,可惜你卻至今不知恩德!” 姜三豹永遠記得,他那年逃出營房,還沒走出四五里路,天就大亮了,路上行人漸漸增多,他戴著鐐銬,當然不能再走,看見路邊有一孔報廢的石灰窯,便躲了進去,想起很有可能再被抓獲,心裡七上八下的。誰知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過去了,窯外平靜如常,不僅沒有搜索的士兵,甚至連到窯邊的閒雜人都沒有一個。姜三豹暗暗感謝上天的保佑。他在窯洞裡用石塊死命地把腳鐐砸開了。斷黑時,他走出窯洞,一夜之間,輕輕快快地走了七八十里,遠遠地離開了歸德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暗中保佑他的並不是上天,而是判他死刑的楊鎮台!他將這份感激轉到鎮台的侄公子身上。 “謝謝了,楊公子,請進屋吧!” 楊度跟著姜三豹進了屋。這裡有兩間房,一間正房,一間雜房。正房的簡陋空蕩令人吃驚:靠牆角有一張床,約三尺來寬,用五六塊木板擱在磚上架成,上面一床舊草蓆,一床舊棉絮,既無褥子,又無草墊。屋中間一塊青石板壓在兩個舊石礎上,權當桌子。旁邊圍著三個一尺多高的樹樁,看來那就是凳子了。床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黑布大包袱。整個房間的陳設,如此而已。楊度心想:這樣也能過日子嗎? “坐吧!”姜三豹指了指一個樹樁,問,“能喝酒嗎?” “能喝兩杯!”楊度點點頭。他知道,在這個哥老會頭目面前不能充會喝酒的好漢,還是謙虛點為好。 姜三豹從隔壁雜房裡取下一個黃得發黑的老大葫蘆來,在兩個粗泥碗裡倒滿酒,對楊度說:“沒有菜,你能喝得下去嗎?” “能!” “那就一口乾掉!” 姜三豹不待楊度回答,便將酒往口裡倒,咕咚咕咚兩下子,一碗酒早已全部進了肚。楊度也不含糊,泥碗也很快見了底。 “好樣的,到底是出身將門,有種!”姜三豹高興起來,說,“你道我真的沒有下酒菜?剛才是試一試你能不能真喝酒,稍等一下。” 姜三豹進了雜屋。只聽得一陣砧板響後,如同變戲法似的,姜三豹托出一大盤熟肉來,外加一碟紅紅的剁辣椒。 “這是什麼肉?”楊度指著盤子問,他已聞到一股濃濃的肉香。 “野兔肉。”姜三豹答,“早兩天在山腰上打的,這傢伙肥得很,足足有十二三斤。吃吧!” 姜三豹說著又給兩個泥碗倒滿了酒。 “你用什麼東西打?鳥銃嗎?” “不,我用這個。”姜三豹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溜溜的鴿蛋大小的鐵球來。 楊度很有興味地拿過鐵球,在手裡掂了掂,笑著說:“姜千總,你原來是個沒羽箭張清啊!” 姜三豹“嘿嘿”笑了兩聲,說:“不要再叫我姜千總了,我有個僧名叫大空。” “大空?”楊度輕輕地念了一遍。綠營的千總,哥老會的頭目,一入佛門,便將世事看空了。他望著雖穿僧服,然英氣並未減殺的大空問:“你離開了軍營,有多少事情可做,為什麼要入空門?” “一言難盡。”大空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說,“我以後再慢慢對你說吧!” 聽這話,楊度料想他出家有其為難處,便不再問了,說:“你為何入空門我不知道,但你為何一人在此守蘿蔔,我卻知道。” “你知道什麼?”大空頗為吃驚地問。 “為了這個呀!”楊度指了指盤子裡殘存的野兔肉,又搖了搖酒葫蘆。 “對,你說得對!”大空臉色鬆弛下來,隨即哈哈大笑。 “你住在寺院能喝酒吃肉嗎?”楊度夾起一塊肉說,“要我做和尚,我也做得,就是不能長期吃齋,要做就做魯智深那樣的花和尚差不多。” “何必一定要做花和尚,像我這樣,做個守蘿蔔的野和尚也可以嘛!”大空很開心,喝了一口酒,問,“楊公子,你來密印寺住了好些日子了,做什麼呀?” “幫覺幻長老記錄溈仰宗的譜系研究。” “記得怎麼樣了?” “大概還有十來天就差不多了。” “你的朋友寄禪法師怎麼樣?我不是問他的佛學,我是問他的人品。”大空盯著楊度的眼睛問。 “我與寄禪法師相交並不深,來密印寺前才認識的。”楊度捏著泥碗,沉吟一下說,“據我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看來,他是一個通達世事光明磊落的人。” “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 “我看是的。”楊度肯定地回答。 大空沉默不語。 楊度看窗外的日頭已經偏西了,站起來說:“我要回寺院了,改日再來看你。” “行,以後常來吧!”大空也起身送他出門。 “你剛才在菜地裡做什麼?”望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白蘿蔔菜葉,楊度問大空和尚。 “除草。”大空答,走了幾步,他望著楊度說,“你是個飽學士子,應該記得《史記》裡朱虛侯的《耕田歌》。” 楊度疑惑地望著這個未受具足戒的野和尚,他怎麼會突然想起為剷除諸呂復興劉家漢王朝立了大功的朱虛侯來?又怎麼會想起以《耕田歌》來譏諷呂太后的故事來? “《耕田歌》說:'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除而去之。'這說的便是除草。”大空意味深長地盯著楊度,問,“楊公子,你說,'非其種者,除而去之',此話對不對?” “噢,噢,對,對。”楊度含含糊糊地回答。 夜裡,楊度在密印寺雲水堂裡,又想起了大空念的《耕田歌》。他知道哥老會中有不少人參加了以驅逐滿人為宗旨的會黨。 “非其種者,除而去之”,難道說,大空是在做推翻朝廷的事?但他又為什麼要隱居在密印寺裡呢? 在通常有功名的讀書人的眼裡,大空這種不安分的野和尚宜遠遠避開才是,但楊度卻天性喜結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他都樂意與之往來。這大空敢於與朝廷作對,定然非比一般,他對此人更有興趣。他隔兩三天便到楓樹坳去,與大空談天說地,喝酒吃肉,晚上則與智凡下棋,記錄譜系之外的翻閱佛典之事,早已拋在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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