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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三、以三十萬兩銀子上繳海軍衙門為條件,換取闈賭的合法進行

張之洞 唐浩明 9479 2018-03-16
“什麼好風,兩位老中堂聯袂而來,難得難得!”四十五歲的醇王滿面笑容地將張、閻讓進王府精緻的內客廳,立時便有小太監端來香茶、果品。醇王才具不及恭王,對待下屬卻比恭王要和氣得多,醇王府也不像恭王府那樣奢豪森然。這是醇王高過恭王之處,也因此在京師贏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沒見到王爺了,心裡惦記著,今天天氣好,我約了丹老一起來看望王爺。”張之萬兩眼含笑地望著醇王說。醇王年紀雖不大,但一向身體單薄瘦弱,臉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卻容光煥發。他頗為奇怪,嘴裡頌揚:“幾天不見,王爺氣色這樣好,老臣心里高興極了。” 閻敬銘也看出了這一點,忙說:“王爺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嗎?”醇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說,“我也覺得這些日子身體是健旺些,吃飯睡覺比過去都要香甜。”

張之萬因為在醇王小時便教過他的詩文,彼此關係較為親切隨便,為把今日的氣氛營造得更熱絡些,便開著玩笑說:“想必王府來了高人給王爺開了好秘方,王爺拿出來給我們瞧瞧,也讓我們這兩個老傢伙回去吃幾劑,調調神,多活幾年!” 說罷哈哈大笑。 “張中堂取笑了。”醇王笑著說,“哪有什麼秘方,真要有的話,一定會公之於眾,讓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來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還沒有跟禮王他們說,先昕聽兩位老中堂的意見。” “什麼事?”閻敬銘肅然直起腰桿,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來。 “請王爺說說。”張之萬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幾天,太后召見我,跟我說起辦海軍衙門的事。” “辦海軍衙門?”兩位軍機大臣幾乎異口同聲地反問了一句。

“是的。”醇王繼續說,“海軍衙門,這四個字是太后親口說的,我當時也沒想到太后會有這個想法。” “這是一件好事。”閻敬銘立即予以肯定。 “太后具體怎麼說的?”張之萬暫時壓下堂弟的事情。跟辦海軍衙門比起來,廣東的闈賭當然是小事一樁。 “太后說,李鴻章跟她講,馬尾江戰役把福建海軍的弱點都暴露出來了。當初左帥創辦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該局造艦辦學,培育人才,為大清的海軍打下一個基礎,不想辛辛苦苦辦了二十年,耗資幾千萬銀兩,瞬息之間便被法國人毀掉了。檢討福建海軍的這個結局,一是因為艦艇太差,被法軍擊毀的十一艘艦艇,一半是我國自己製造的,一半是從西洋買來現成的。自己造的艦小、炮力弱,遠不是法國人的對手。不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艦艇不行,也不是他們不知道洋人有好艦,他們是沒有更多的銀子去購買。二是監督不嚴格,人才缺乏。張佩綸、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戰,其實他們更是命不好,倒楣而已。歷屆船政大臣都和他們一個樣,發生在誰身上,結局都是一樣的。針對這兩個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議,由朝廷來辦海軍,設一個海軍衙門,專門辦這件事,集中全國的銀兩來買艦艇,就可以購買最好最新的洋艦,由朝廷出面聘請最能幹的洋員來經辦。如此,我們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強的海軍來。”

“這個提議不錯。”張之萬輕輕地點了點頭,心裡想著:李鴻章這人就是乖覺,心計多,馬尾江的敗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將近一年來,罵張佩綸的話洋洋盈耳,彈劾的奏章也積案盈箱,就沒有哪個記得張佩綸曾經有過建水師衙門的折子,這海軍衙門不就是水師衙門嗎?還是李鴻章這人聰明! “但是,太后沒有同意,說由朝廷出面辦一個海軍衙門好是好,但說到底還是要銀子呀,朝廷一時哪裡拿得出這多銀子來買砲船呀。” “太后考慮的有道理。”身為戶部尚書的閻敬銘深知國庫的空虛,他皺著眉頭說,“自從長毛作亂之後,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氣還沒恢復過來,哪裡拿得出大筆銀子來呢!” 張之洞的事情,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銀子短缺的緣故嗎?正是一碼事呀!張之萬趕緊補充:“丹老說得很對,國家當今第一大難題便是缺銀錢。太后當一國的家,為一國的銀錢憂慮,督撫當一地一省的家,則為一地一省的銀錢憂慮。”

說罷望了一眼閻敬銘,閻敬銘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說:“太后有太后的難處,督撫有督撫的難處,越想辦大事,困難就越大。” 醇王則不明白兩個軍機的話中之話,依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銀錢艱難這點我也清楚,別的不說,就說為太后造園子的事吧,進展不快,也就是銀子跟不上來。皇帝都眼看要親政了,太后還沒有一處地方頤養,我能不著急嗎?”說話間醇王特地看了閻敬銘一眼。 醇王所說的造園子的事,內中也的確有些曲折。 光緒六年,醇王親自為慈禧踏勘清漪園舊址,將修復清漪園的計劃定了下來。但管事的恭王仍像同治年間一樣,以帑藏緊缺為由將計劃擱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為不快。甲申年撤換恭王全班軍機,近因是越戰失敗,遠因則是這樁事。

新軍機上任後不久,醇王便舊事重提,沒有恭王這個障礙,事情好辦多了。但那時越南的戰爭正打得緊,大興園工,無論從氣氛上說,還是從經費上來說都不是時候,於是醇王便先以修理三海來暫時討得慈禧的歡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宮,它挨著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蕩漾楊柳成蔭,較之宮禁來說,自然涼爽清幽,故帝王后妃們夏天常來三海遊憩。自元代定都北京來,三海便不斷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宮殿成群樓閣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幾代皇帝,不僅將此當作遊樂之地,而且在此宴請王公大臣,並在勤政殿等宮殿裡召見官員,處理國事,接見進京朝覲的外藩國使臣,歡迎得勝回朝的出征將士。三海裡的水時常疏浚,保持一年四季的清亮潔淨,又特為種了不少蓮藕。每到三夏時節,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葉田田,蓮花盛開,真正是“映日荷花別樣紅”,那景況的確是清雅至極!

可慈禧卻還嫌它不夠氣派,不夠豪華,於是醇王下令,將三海所有亭閣樓台重新漆過一遍,又特為將連接北海和中海的宏偉大橋——金鰲玉螈橋加以包裝,將數以萬計的黃金、白銀熔成水液塗飾其上。三海氣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歡喜。 光緒八年初閻敬銘出掌戶部後,開源節流,精打細算,到了年終報賬,他又將閒款與正款一齊上報,比前任多出三四百萬兩銀子。慈禧對閻敬銘的能幹甚為稱讚。晉協揆,人軍機,便是對他的獎賞。這兩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閻敬銘上報的閒款。 戶部的閒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員的家產等各種罰款,以及變賣之款等等。歷任戶部尚書都不將這筆閒款上報,一來怕來年正款有虧,好以此補缺,二來戶部留下這筆銀子也好自己辦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員們沾潤沾潤,或是年節之時用來向王公貴戚們送禮,還有各省撫藩們到京城來辦事,送來百兩銀子的禮物,尚書侍郎們收下後,也得回送十兩八兩的。所有這些,都要有一筆銀子擺在這裡才好辦呀!

閻敬銘不需要這種小金庫,他統統上報。後來得知這些銀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點心疼。 光緒十年底,正款、閒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萬,慈禧看到戶部這份結算單後,高興地對醇王說:“閻敬銘真是一個理財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幾百萬兩來,比翁同龢要能幹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萬,明年要再增加五百萬就是一千萬。你前些年說的修復清漪園子的事,我看可以動手,有這一千萬兩銀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王本擬將這五百萬銀子做點別的事,聽慈禧這一說,主意就改變了。他想:三海畢竟近在咫尺,還是要將清漪園修好,讓她搬得遠遠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園的事臣已籌劃好些年了,現在,馮子材在越南打了勝仗,閻敬銘又在戶部籌集了款子,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明年春上就動手,兩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王把這事跟閻敬銘一說,閻敬銘的臉就沉下來了,說了許多不能挪作園工的道理,特別強調萬一又打起仗來,這筆銀子還得用作軍餉。醇王好說歹說,才勉強地說動這個倔犟的陝西老頭,同意從戶部撥出了二百五十萬兩。 閻敬銘雖然撥了銀子,但心裡老大不情願。時隔不久,內務府又為園工的事向戶部要銀子。閻敬銘壓下不理,內務府再次具文,閻敬銘又不批。無奈,內務府只得請醇王出面。醇王看了內務府禀報,竟然開口要八十萬,他心裡吃了一驚:剛提的二百五十萬,怎麼又要這麼多!禀報後面附了一頁清單,上面詳詳細細地開列了二三十個項目,每項多少多少,匯總起來八十萬還出了頭。醇王也不知道哪項該要哪項不該要,更弄不清楚這種材料的行市怎樣,只得照批給戶部,要戶部速撥銀八十萬。

三十年前的戶部主事深知宮中用工的弊病。宮中用工,比如修繕殿堂、整治道路、調理花園等等,開出一萬銀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兩就不錯了,這其間的七千兩銀子便被監督、工頭、採買、工役等人層層貪污中飽了。至於日常的吃飯穿衣用藥等開支,則更是公開地濫報冒領。道光帝是個知道節儉的皇帝。有一天吃飯時,他指著一碟韭黃炒肉絲問御膳房的太監,這碟菜要多少銀子,太監答十兩。第二天他召見一位大臣。國事談完後,他順便問一句,一碟韭黃炒肉絲得要多少錢。那位大臣答,十文錢左右。十兩與十文,有著千倍之差,道光大為惱怒。他召來御膳房太監,問這是何故?誰知這位太監並不恐懼。他平靜地告訴皇帝:民間炒一盤菜,的確十文便可以,但宮中炒出這碟菜,非要十兩不可。接著便詳細說明:這菜裡的肉取的是豬背正中的一塊肉,一頭豬隻能取夠炒一碟的肉絲,故肉要算一頭豬的錢。這頭豬由專人餵養,從生下來起就吃的白米稀飯,餵這頭豬出來要六兩銀子。韭黃是來自丰台專為宮裡供菜的暖棚,這暖棚從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溫,一直到來年春末,施的肥料是專門用黃豆麥片漚爛而成的。一碟韭黃則要從一百斤韭黃中一根根地精細挑出。這碟韭黃要花費二兩銀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夾皮溝的蘑菇,木蘭圍場裡的山雞湯,渤海的魚粉等等做佐料,這些耗費要在二兩左右。用十兩銀子,還未計廚房裡的工錢,若將工錢加進去,尚不止十兩哩!道光帝聽了,覺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實,這位御膳房的太監說的全是騙人的話。內宮裡每一樣從宮外買進的東西,都有一套這樣的離奇來歷,太監們一代傳一代,編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嬪都被他們這樣糊弄過去。這樣一道韭黃炒肉絲,他們至少要從中貪污八九兩。這批內務府裡的大小蛀蟲們就這樣上下包庇內外勾結,將國庫裡的銀子化為他們囊中的私物。這中間的弊病,惟戶部最為清楚。但戶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與內務府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至於部裡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過其中的好處,大家便都兩眼一抹黑,任它如何傷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閻敬銘的心里當然最有數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鬱悶。但他已是六七十歲的人,真要認真調查起來,哪有這個精力?何況部裡幾乎無人支持。他實在不願在這種兩難處境中呆得太久,東山復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書院養老的心願。因為有此念頭,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王。要撥出八十萬來,除非把別的都壓住。但救苦救難,賑災撫卹,總比修園子來得重要吧!閻敬銘勉為其難地分出三十萬來,也學醇王的樣子,附一張表,詳載近兩個月來哪個省災荒撥出若干,哪個省瘟疫撥出若干。醇王看後嘴裡不說什麼,但心裡不悅。剛才這幾句話便有這個意思在內。

閻敬銘明知醇王話中所指,也不辯解,閉著嘴巴,面露微笑地聽著。 “我對太后說,西洋那些強國,都有海軍衙門,我們大清國海岸線有好幾千里,若沒有強大的海軍則守不住。這次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訓,朝廷設一個海軍衙門還是有必要的。不過李少荃提出同時建北洋海軍、南洋海軍、福建海軍,這個規劃也太大了些。太后說的有道理,經費拮据,一時也不能把攤子舖得太寬。我看先辦北洋海軍,等過幾年朝廷富裕後,再來辦南洋和福建的。太后想了想說,按理說吧,咱們大清也是該有個海軍衙門,既然你和李鴻章都有這個興趣,就試試看吧!衙門的主兒也不交給別人了,乾脆你自己出面來當這個家,李鴻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幾個靠得住的人一起來張羅。就按你剛才說的,先辦北洋海軍,再辦南洋、福建海軍。一則是銀錢缺,另一個嘛,也是先辦辦看,積累點經驗,學點兒見識。老百姓說,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我看就是這個理兒。我趕緊答應下來。要說我這幾天氣色好哩,就是遇到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說得不錯。” 原來是這檔子事,對於國家來說,這無疑是樁大好事。作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張之萬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興奮異常,還有它重大的深層原因。 身為皇帝的父親,醇王本應處於太上皇的地位,國家大權理應握在他的手裡,但其實不然。無論朝廷大臣,還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國至高無上的權力並不屬於他,也不屬於皇帝,而是屬於那位宮女出身的西太后。愛新覺羅氏用血汗生命打下來的這座江山,已讓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馬在控制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為清楚,自己的兒子儘管是太祖太宗的黃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決不可能坐上今天這個位置的。出自這個原因,醇王對這位太后嫂子,是既畏懼又感激的。他並不想與慈禧爭奪權力,他也知道是絕對爭奪不過的。他只是希望,過兩年兒子親政後,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園去頤養天年,將權力全部地毫無保留地交出來。但是,熱中於最高權勢已久的她,能做到這一點嗎?醇王心裡很沒把握。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勢力。從恭王手里奪來軍機處,便是這一努力過程中的最大收穫。不過,軍機處的領班名義上仍然不是他,況且軍機處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后一直緊緊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藉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並不容易。好了,現在有了海軍衙門這個從名義到實際都屬於自己的領地,今後真可以大有作為了。 用鐵騎征服漢人的努爾哈赤的後裔清楚地知道,刀槍兵馬才是奪取權力和保護權力的至關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這一點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礎薄弱,那些將軍都統幾乎沒有一個是他的心腹。海軍衙門一旦建起,事情就會來一番大的改變。當今的世界,艦艇取代鐵騎,大砲取代刀槍,軍務重心已轉移到海軍上來了。醇王心裡有數,誰是大清國新興的海軍的最高統帥,誰就是大清國最有力量的軍事統帥。現在就拿太后所授予的名正言順的權威,組建一個完全是自己人的團伙,調撥千萬兩銀子購買幾十艘砲船,籌建一支名為朝廷實為自己所統領的海軍。那時的醇親王便手握真正的權柄,太后即便不甘寂寞,也將力不從心,自己的兒子便可以坐穩這座危機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太上皇!這怎麼能不令醇親王異常激動,異常亢奮呢?怪不得這段時期氣色這樣好,精神這樣旺! 張之萬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實權的,他出自內心地喜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爺是我們大清國也是有史以來中國第一個海軍大臣。有王爺來親自執掌,大清海軍將必定可與西洋列強抗衡,保衛我萬里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擾!” 閻敬銘也高興地問:“王爺準備召集哪幾個人來辦這事?海軍衙門何時掛牌?” 醇王說:“這些事,正是我要跟禮王和軍機處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們幫我物色物色,選幾個特別合適的人出來。” 張之萬一邊撫摸著灰白而稀疏的長須,一邊緩緩地說:“海軍衙門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新衙門,也是我大清今後最為顯赫的第一大衙門,幾個主要辦事的人員非得要德才兼備眾望所歸者不可!” 醇王點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 張之萬說:“李少荃是太后點的名,當然沒話說了。此人能幹是能幹,但攬權謀私也是第一。王爺今後要防著點。” 醇王點了點頭,沒有吱聲。 “至於其他人選嘛,這要慎之又慎。”張之萬沉思片刻後說,“眼下只有一個人挺合適。” “誰?”醇王眼睛盯著張之萬。 閻敬銘也凝神諦聽。 “曾紀澤。”張之萬鄭重其事地說出一個人名來。 “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寧做兩江總督時,他在督署住過一段時期。我去江寧會文正公時,總要和他聊幾句。當時我便對文正公說,你這公子篤實勤奮,日後必為國家的棟樑。現在看來,我的眼光不錯。這些年來,曾紀澤一片公忠為國家辦事,是闔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薦他進海軍衙門,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風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經歷,又懂洋文會說洋話。王爺,這海軍衙門不像別的部院,以後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須要有一個熟諳洋情的主辦人才行。” 醇王不僅不識洋文不懂洋話,就連英美法這些西洋大國的基本知識,他也所知甚微,曾紀澤這樣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連連點頭:“曾紀澤這個人提得好,海軍衙門非他不可,他這一個就算定了。明兒個讓總署發急電催他回國。” 說著轉過臉問閻敬銘:“丹老,你看還有誰合適?” 閻敬銘說:“張中堂說,人選要慎之又慎,這話說得很對。海軍衙門我還是剛才聽說,一時尚沒有適當的人,提不出。只是,”猶豫片刻,閻敬銘還是直爽地說了出來,“戶部的銀子都用到園子裡去了,辦海軍衙門的經費從哪裡來?戶部留點銀子,原是為著國家的不時之需,所以我不主張修清漪園。王爺您看,現在不就等著要銀子用嗎?” 醇王笑了笑說:“太后為國家操勞幾十年,修座園子讓她好休養休養,也是應該的。至於海軍衙門的錢嘛,我會另想辦法,不從戶部拿。” 閻敬銘說:“只要不從戶部拿銀子就好,否則我這個戶部尚書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筆銀子來。” “銀子嘛,慢慢來想法子。”醇王說著說著突然提高了嗓門,“兩位老中堂,你看我人未老就先糊塗了,現存著一筆名正言順的銀子,我都沒想起拿來用!” “王爺說的哪筆銀子?”閻敬銘被醇王這句話弄得一時摸不著頭腦。 “海防經費呀!”醇王興奮地說,“朝廷過去每年都從海關關稅中抽出四五成撥給直隸、兩江、福建、兩廣等省辦海防,現在成立海軍衙門,這筆銀子理所當然地歸海軍衙門了。” 閻敬銘忙說:“王爺說的極是,這每年的海防經費今後自然應當交由海軍衙門來經理。” 經醇王的提醒,張之萬又想起張佩綸的折子來。他說:“海防經費歸海軍衙門管,這是再恰當不過了。還有,早在前年,張佩綸建議辦水師衙門的時候就提出一個設想:全國十八行省每年協濟朝廷四百萬銀子辦水師,按大小貧富不同分攤。我看,海軍衙門建立後,就按張佩綸這個設想叫各省協濟。” 醇王說:“張佩綸這個設想好是好,但各省都告窮不已,當時他的設想就沒有得到一個省的響應。現在再提出來,也不知各省的反響如何。” 這時,張之萬猛然來了靈感,尋到一個為堂弟說情的好機會。 “王爺,這種錢哪個省都是能躲則躲,能推則推,不會心甘情願主動出的。這要採取兩個措施。一是朝廷下嚴旨,出也要出,不出也要出。二要有一兩個省份的督撫帶頭,他們一帶頭,別人也就不好不出了。” 醇王微笑著說:“就叫令弟在兩廣帶個頭如何?” “我也正是這個想法。”張之萬將身子向醇王那邊移了移,口氣明顯地親熱許多。 “王爺,張之洞最近有一筆收入,老臣可以跟他商量,要他拿出二十萬來協濟海軍經費,為各省帶一個頭。” “張之洞的這筆收入是不是闈賭的錢?” 張之萬、閻敬銘的心都頓時怔了一下,他們聽出醇王的口氣似乎有點不友好。 “正是這筆錢。”張之萬的聲調不自覺地低了下來。 “馬尾江之役福建海軍的全軍覆沒,法國人在越南的強梁稱霸,這些給張之洞很大的刺激:法國人之所以如此囂張,全憑著他們的軍事實力。托太后、皇上的如天洪福,托王爺的大才經緯,鎮南關取得大捷之後,張之洞下定決心要在粵省設廠製造砲彈船艦,辦洋學堂。要辦這些大事,最缺的就是我們剛才談論再三的銀錢二字。萬般不得已,他才採取從闈賭中抽取稅款的下策,至於他自己和粵省各級文武衙門,則絕對不敢從中牟取一絲一毫的私利。張之洞日前託人送來一份關於不得不辦闈賭的陳述,及所收款項的明細賬目,老臣正要呈報王爺過目。” 說罷,從左手袖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份雙手遞給醇王。 醇王接過張之萬遞過的一沓厚紙,望瞭望閻敬銘說:“看來,兩位老中堂今天是特為此事約好一道來府的。” 閻敬銘說:“近來連續有人給太后、皇上上折子,說張之洞辦了一件很壞的事,朝廷應將他撤職查辦。張之洞受了一肚子委屈,沒有辦法了,只得託我們把實在情況禀報王爺,請王爺為他主持公道。” 醇王把手中的紙略微翻了翻後,將它放在茶几上。 “張之洞這次做得是有點莽撞,太后對此事也有看法。” 張之萬、閻敬銘心裡又緊張起來,竦然諦聽下文。 “初七日上午,太后召見我時,特為提到這件事,說高鴻漸、莫吉文上了折子。還說到翁同龢為此很氣憤,罵張之洞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韙,用新舉人的姓來打賭,虧他自己還是兩榜出身、做過幾任鄉試主考的人,真正是有辱斯文。” 張之萬的心驟然一陣寒冷,果然沒有猜錯:易果信的背後就是翁同龢。只是翁同龢也太狠了些,在太后面前說這樣的話,豈不要置張之洞於死地,全然不顧侄兒同年的一點情面! 閻敬銘問:“太后對這事作了聖裁嗎?” “還沒有。”醇王說,“太后對我說,張之洞是為國家立了大功的人,此事的處置要慎重;廣東闈賭的事情,先帝既然早有禁令,先讓吏部派人去兩廣調查清楚,違令是不對的。不管如何,得先把此事停止才對。” 聽了這話,兩位老軍機才略為放下心來。 閻敬銘說:“咸豐十一年,當時兩廣總督勞崇光關於禁止闈賭一折上是有一道硃批。只是這道硃批的日期是八月初九日,文宗爺是七月十五日龍馭上賓,這道硃批出自誰的手,王爺比老臣更清楚。” 醇王聽了這話,眼前忽地一亮:“丹老是說,禁止闈賭的硃批的日期是鹹豐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是的。”閻敬銘以極為肯定的語氣說,“為核實此事,老臣親自從國史館檔房調出舊檔,軍機處錄副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八月初九日。” 二十四五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變局頓時浮上了醇王的腦海。他知道慈禧對肅順的深惡痛恨,直到今天也未減輕一絲一毫。他更知慈禧的為人:仇敵所做的事,她要堅決反其道而行之。禁止闈賭的硃批不是鹹豐而是肅順之所擬,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斥責為偽批。那麼,違背偽批的張之洞自然就沒有過錯了。 醇王不把這層思考說出來,只是點了點頭說:“好,好,只要丹老說的這個日期確實沒錯就好。” 閻敬銘斬釘截鐵地說:“絕對沒有錯,我可以將這件軍機處錄副送來請王爺過目。” “行。”醇王說,“明天打發人送來我親自看一下。” 張之萬極為佩服閻敬銘的精明老到:“丹老澄清了一件大事。八月初九的硃批,無疑不是出自文宗爺之手。更何況,二十多年來粵省的闈賭名禁實未禁,一直在民間暗中進行著。英翰革職之後,闈賭則轉到澳門去了,洋人從中獲取高額稅利,本屬於中國的銀錢反而流到了洋人的腰包。” “還有一點,要向王爺說明的。”閻敬銘補充,“英翰的革職是因為有人捲款外逃,牽涉到官府,英翰本人又涉嫌收受巨額賄賂。關於這件事,老臣也詳細查明了。” 醇王認真聽著兩位軍機大臣的話,心裡在默默地思量著:以新舉人的姓為賭博,真正反感的也只有翁同龢這樣的書呆子,要說這犯了多大的罪過也說不上。粵省的百姓既然樂意賭這個,賭賭又何妨?最主要的是可以從中抽稅。平素要百姓出一個子兒,好比割他們身上的一塊肉,用這個辦法來抽稅,他們倒情願捐輸。現在籌集銀錢太難了,也怪不得出此下策,眼下辦海軍衙門第一件難事不就是銀錢嗎?張之洞這樣做,要是我做粵督說不定也會這樣做,至於太后,也不會把幾個舉人的姓看得那樣重,不贊成闈賭,無非是有先帝的禁令在罷了。既然那不是先帝的硃批,而是肅順的偽冒,太后腦中的怒火還不知如何燒哩,她哪裡還會去計較什麼斯文掃地之類陳詞濫調!不妨賣個面子給這兩個老頭子,讓他們去監督張之洞每年帶頭捐銀子是挺重要的。想到這裡,醇王態度持重地說:“張之洞用抽闈賭的稅來辦自強大事,居心雖好,但手法卻嫌卑下了點,怪不得引起不少的糾彈,太后也不太贊成。我能知他的心情,也想成全他這番苦心,情願冒犯太后一下,也要去替他說說情。只是方才張中堂說的,張之洞今後每年捐獻三十萬給海軍衙門,為各省帶個頭,這件事他一定要說到做到。” 張之萬心裡想:我剛才明明說的是二十萬,醇王怎麼說三十萬呢?是聽錯了,還是藉機多要十萬?他也不敢提出來糾正,生怕醇王不高興,多十萬就十萬吧,只要這事能讓張之洞去做就得了! 張之萬忙說:“張之洞一定會感激王爺成全他的大恩大德,至於每年捐三十萬,老臣想他一定會做到的。這三十萬留在廣東是辦自強大事,捐給海軍衙門,不更是自強大事嗎?這個道理,張之洞是會明白的。” “正是這個話。” 說著,醇王站了起來,張之萬、閻敬銘見目的已達到,也趕緊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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