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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一、為籌銀錢,張之洞冒險重開闈賭

張之洞 唐浩明 13125 2018-03-16
鄭觀應從南洋回到廣州的當天下午,張之洞便丟開手頭的要務,在總督衙門單獨接見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鄭觀應雙眼深陷,形容清奇,迥然別於官場上那些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庸官俗吏,不能不令張之洞刮目相看。 四十多歲見多識廣的鄭觀應,在這位新近立下大軍功的製檯面前並無半點自卑之感。他侃侃而談自己少年去上海錢莊做學徒,後來又去輪船招商局做事的經歷,當談到他如何擠垮美國旗昌公司的時候,張之洞聽了捧腹大笑,極口誇獎他的膽識和氣魄。從下午到深夜,張之洞從這位涉足洋務十多年的實干家那裡獲得了許多新的知識。夜已深沉,鄭觀應告辭的時候,張之洞請他考慮振興粵省實業的方案,鄭觀應欣然答應。 三天后,鄭觀應向張之洞提交一份長達十五頁的興粵實業方案,其中包括治水師,設水師學堂,造軍艦,練陸軍,辦軍火廠及煉鐵廠和機器鑄幣廠等。鄭觀應這些建議均合張之洞的心意,他決定全盤採納,逐年實施。

當務之急是要編練一支不同於綠營、團練的新式軍隊。這支軍隊要全部使用西洋武器,並按西洋操演之法予以訓練。張之洞將此事交給熟悉西洋兵法的記名總兵李先義,規定編制二千五百人,期望它能成為廣東省的一支百戰百勝的軍隊,故而將它命名為廣勝軍。 隨後,他在廣州城北石井壙開辦槍彈廠。通過鄭觀應從上海泰來洋行購來一批英國機器。這種機器可造毛瑟、梯尼、士乃得、諸士得四種子彈,每天可生產子彈八千粒。 與此同時,張之洞利用黃埔附近的原博學館舊址,開設水陸師學堂。水師學堂聘請英國教師任教,其中又分輪機製造運用堂和艦船駕駛攻戰堂。陸師學堂聘請德國教師任教,分為馬步堂、槍砲堂、營造堂。水師陸師學堂的學生規定學期為三年,畢業後擇優者出國深造,大部分留下做為水師和陸師的軍事教官。又利用原黃埔船塢,設立造船廠,以便自造小型戰船。

就在張之洞大張旗鼓準備在廣東興辦一番強國實業的時候,一個嚴峻的問題異常突出地擺在他的面前,這便是“經費”二字。練廣勝軍要銀錢,辦學堂要銀錢,造軍艦更要銀錢,一時間各種需要銀錢的禀帖如雪花般地飛到總督衙門,雄心勃發的製檯面對著這些禀帖,愁緒滿懷,一籌莫展。 廣東的藩庫,早在關外大捷之前便已清洗一空,萬不得已才又向香港匯豐銀行借銀一百萬,到了越南戰爭停火的時候,這筆銀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幸虧藩司龔易圖手腳緊一些,使得藩庫還存有十三四萬兩銀子。練軍設廠辦學堂,這幾件事一做,不到三個月,十三四萬銀子便又花光了。當張之洞把黃埔船廠急需二萬銀子購買機件的禀帖交給龔易圖時,龔藩司哭喪著臉對張之洞說:“實在沒銀子了,不要說二萬,此刻就是二千都拿不出。”

“沒銀子怎麼買機件?”張之洞發火了,“這鐵艦也不是為我張某人造的,誤了事,你龔易圖負得了責任嗎?” 龔易圖這幾個月來,因為撥款的事常挨張之洞的訓。他發現自從關外那一仗後,張之洞的性格有了明顯的變化。過去不僅對巡撫兩司這樣的大員客客氣氣,就是對府縣官員也不大發脾氣,現在不同了。他對人說話都帶著命令的口氣,不容你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連解釋幾句也不耐煩聽,動不動就用“你負得了責任”這樣咄咄逼人的話來壓人。龔易圖聽說左宗棠跟人說話就一向是這種口氣,看來張之洞是在模仿左宗棠。唉,若是這樣,今後得處處小心才是。 “張大人,”龔易圖用近於低聲下氣的口吻說,“卑職知道造鐵艦是為了廣東的海防,您為這些事情操心費力,別人看不到,卑職還看不到嗎?只是這藩庫確是沒有銀子了,卑職既無點石成金的本事,也不能去強行搜刮百姓啊!”

“誰要你去搜刮百姓了?”張之洞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便擺了擺手,“你回去吧!” 龔易圖忙起身告辭,直到走出督署大門,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藩庫是沒有多少銀子了,龔易圖並沒有說假話。這些,張之洞心中是有數的。再逼他有什麼用呢?共事一年多了,張之洞已把常與之打交道的這幾個廣東大員摸透了,都不是能吏幹員,更談不上大才,他們只知道按部就班,照章辦事,沒有人想去出點新主意。若要給他們下一個考語的話,用“平庸”二字最為貼切。 龔易圖是平庸到了骨髓,再不可救藥了。至於倪文蔚,除平庸外還要加上“老朽不堪”四字。張之洞真想倪文蔚能有自知之明,能自己提出致仕養老;要不,朝廷來一紙命令,調他到別的省去,哪怕是升個總督也罷,到時自己好提名一個能幹的人來接替,大家也好一起共襄大業。可這倪文蔚就是賴在廣州不動,張之洞也奈何他不得。無論是龔易圖,還是倪文蔚,都不能指望他們想出什麼法子來籌集銀錢,這副重擔,只有自己一人來承擔了。

從哪裡去弄銀子呢?再向匯豐銀行借款是不行了,就是你不怕背重息,但前款未還,又開口,人家也不會藉呀!廣東商務發達,從商人那裡去敲點銀子來?但憑什麼叫他們出血呢!弄不好會惹出麻煩來,這條路也不能走。向朝廷開口?練軍設廠辦水陸師學堂,並不是朝廷要你做的事,朝廷又哪會給你撥款呢?倘若引來個“經費支絀,諸務暫停”之類的上諭,反而更不妙!你是執行,還是不執行呢?條條道路都不通,惟一的指望還是靠自己。廣東還有辦法可想嗎? 張之洞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桑治平、楊銳、辜鴻銘等都知道總督的這個難題,他們也在著急,但也都沒有好辦法。 鄭觀應知道了總督的難處,見眾人都無法為他分憂,終於忍不住來到督署,找上張之洞。

“張大人,籌款的事,我有個想法。”鄭觀應坐在張之洞的面前,遲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法子可行不可行,我想了好幾天,又想說又怕說。看您好些天了都還沒有好辦法,我只得橫下心來,跟您說說,行不行由您自己拿主意。” 張之洞見鄭觀應這副小心謹慎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說:“陶齋,你是個走南闖北見過許多世面的人,怎麼也這樣不爽快起來?籌款一事大大為難了我,我的確還沒有什麼好法子。你有什麼想法你只管說,能行就行,不能行的我自然不會去做。比如你叫我去打家劫舍,像晁蓋那樣去取人家梁中書十萬生辰綱,我自然不會幹的。” 鄭觀應也被總督的這句話逗笑了,說:“打劫的事,我當然不會勸您去做。不過,這事,在有些人看來,也是很不光彩體面的,跟取生辰綱也差不了多少。”

“到底是什麼,你就明說,別繞圈子了,說得我心裡癢癢的。” “好,我就明說吧!”張之洞的這幾句話消除了鄭觀應的心理障礙,他放心大膽說了起來:“大人是北方人,不知南方人愛賭博的特性,尤其是閩粵兩省,不論士農工商、男女老幼個個都嗜賭如命。” 張之洞笑了:“你這話說得也太過分了些吧!” “不過分。”鄭觀應正正經經地說,“不但好賭,且賭的花樣很多,規模很大。這賭博業就有大量的銀錢在流通。” 一聽到“銀錢”二字,張之洞的興趣立即高漲:“你是廣東人,一定深知其中內情。你倒是要細細說給我聽,讓我也長長見識。” “我先給大人說說福建的花會。”鄭觀應微微地笑了笑說,“這種花會以三十六個字為賭。”

“三十六個字!”張之洞插話,“哪三十六個字?” “沒有固定的,由主花會者選擇,不過都是些常見常用的字,選定後公佈於眾。主花會者,從中挑出一字來,暗地裡寫好,然後用紙包緊密,高高地懸掛在屋樑上。屋裡擺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排列著這三十六個字。大家都可以來猜這個字。比如說有人猜,主花會者懸在樑上的字是'鄭'字,於是就在鄭字上押一文錢,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隨你。如果猜中了,主會者則送你三十二倍的錢。若押的一文,則給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則可得三萬二千文。” 張之洞說:“一千文錢變成了三十兩銀子,這不立刻就發了一筆小財?” “是呀!”鄭觀應說,“故而當地有句流行的話說:一文可充飢,百文可製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對了一千文錢,便可以拿贏來的錢討個老婆了。”

張之洞說:“主會者說話算數嗎?如果許多人都押對了,他又付得起嗎?” “大人問得好。”鄭觀應說,“這主會者必定是有錢人家,要么有田產,要么有鋪面,大家信得過,才會把錢押給他。若是毫無一點家當的人,是不可能做主會者的。這是多年來傳下來的老風俗,若是虧了,主會者賣田賣屋也會要付的。不付會犯眾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張之洞點點頭,右手習慣性地捋起胸前的長鬍鬚,興致濃厚地聽下去。 “押字的人還可以自己不來,託人辦理,主會者也會僱一批人,稱做走腳。走腳走村串戶,找上門來。你押什麼字押多少錢,走腳給你一張收條,押中了,走腳將錢送上門,從中收取二成的腳費。如此,局面就擴得非常大,甚至閨閣中的女流也可以來押。”

“啊!”張之洞聽來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這種興致。” “女人的興致還大些。”鄭觀應笑了笑說,“大人您想想,這女人平時不出門,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過得比男人單調枯燥得多。這一押起字來,一顆心就被字給勾住了,日子就過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鄰右舍的女人一見面,談的就是押字,話題就多了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計,說起來就更顯得有趣昧。於是有的女人就吃齋求卜,有的進寺院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裡就夢到菩薩來告訴她,醒來後趕緊就去押這個字,弄得神魂顛倒。寢食俱廢。您看,這日子過得不就豐富多彩了?” 張之洞笑道:“是不錯,平添了許多內容。” 鄭觀應說:“這不很好嗎,閨閣中最難耐的是寂寞,有這事讓她們去掛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會,鄭觀應又說:“不過,麻煩事也就跟著來了。贏了好,押字換來高興。輸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罵,公婆責備,於是瞞著家人再押,想把本賺回,結果又輸,典當首飾衣物。首飾衣物當盡,則不顧廉恥了。寡婦因此失節,良婦因此改嫁,傷風敗俗,莫此為甚。” 張之洞頷首說:“這就是賭博給凡夫俗子帶來的禍害。別的地方只是男人賭,沒想到福建的婦人賭癮也這樣大。” 鄭觀應說:“福建、廣東一帶的婦人大多吃苦耐勞,當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強過男人,故而她們參與賭博的興趣也不弱於男子。” “說說廣東吧,廣東人是怎麼個賭法。”張之洞暫且置籌銀於一邊,了解民風民俗,對於一個總督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呀! “廣東人是拿鄉試中式的姓來打賭,誰猜中誰贏。這叫做賭闈姓。” “真是豈有此理!”張之洞生起氣來。 “鄉試是何等莊重清貴之事,怎麼能跟賭博連在一起!” “於此便可見廣東人好賭成癖,不管清貴卑污,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賭,什麼東西都可以賭得有滋有味。我先說幾個小賭給大人聽聽。”鄭觀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比如有個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賣,標價三串錢,因為價太高,沒有人來買。於是他拆開來,以一百文錢為一標,折成三十標,當眾抓鬮,誰抓了這件衣服就歸誰,以一百文錢買三串錢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樂意來參加。” 張之洞說:“三十人參加,只有一人得到,沒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錢不就白丟了?” 鄭觀應說:“沒抓到,那一百文錢是白丟了,但損失很小,若抓到了,則收益很大,碰碰運氣嘛,廣東人最是喜歡碰運氣了。一個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碰運氣。小的事碰對了,得小運,大的事碰對了,得大運。一生得了幾個大運,這一生命就好了。連曾文正公都說不信書,信運氣嘛。” 張之洞慢慢捋著黑白相間的長須,默不做聲,似有許多感悟一時都向心中湧來。 “民間是這樣,官府也這樣辦。三年前,一個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華宅園籍沒歸公,作價十萬銀子。沒有人買得起,就將它分為二萬標,一標五兩,結果被城郭一個賣菜的農夫買去了。他拿這個豪宅沒有用,於是減去二萬,以四兩一標,再賣,結果被一個秀才買去。那個秀才得了這座宅子,高興得見人就問,你知道我是哪個嗎?” 張之洞奇怪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問?” “他怕自己是在做夢,要別人證實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張之洞掀開鬍鬚,快樂得大笑起來。 “現在來講這個賭闈姓的事。”鄭觀應見總督大人這樣樂意地聽他講賭博的事,自己的興致也高漲了許多。 “闈賭是廣東最大的賭,遍設全省九府四州二廳,沒有一處不參與。辦賭的人不是票號老闆,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鄉試之年的二月初一日開局,一直到主考進闈之日止。大姓不賭,專賭小姓冷僻姓,辦賭者要把不賭的大姓,如劉、李、張、王、陳等公佈出來,其他未公佈的姓則可賭,以二十姓為一條。列出若干條來,或十條或十五條。每條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聽便。然後再以押金多少分為十類,相同的押金為一類,一類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為限,滿了一千人後再開一列,故而每一條中列數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數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則列數少。一元類的一列則為一千元,二元類的一列則為二千元。將此分為兩部分:十成取一歸辦賭的主人,十成取九歸投標者,內中又分頭標、二標、三標。頭標分十成之六,二標分十成之二,三標分十成之一。頭、二、三標這樣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頭標,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標,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標。” 張之洞說:“這中間的頭緒還挺複雜的嘛!” “是很複雜,我只說了個大概,內裡還有許多細節,我還沒說哩。一元類的頭標是六百元,二標二百元,三標一百元。若是十元類,頭標則是六千元,二標二千元,三標一千元。有幾個人中了頭標,則幾個人平分,比如說,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頭標,投的都是一元的標,則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標,則一人分六十元。因為參加的人多,所以總數很大,全省大約有二三千萬的投標數。” “慢點。”張之洞看出這中間的要害來了。他停止捋鬚,打斷鄭觀應的話。 “你剛才說開辦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萬的總投標數,他就得到二百萬,若三千萬的總投標數他就得三百萬是嗎?” “是的。”鄭觀應知道張之洞的心已被開辦者所獲取的暴利打動了。 “他這是包贏不輸,而且是淨得,連開支費他都不出,因為這中間還有一項規定,從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來作為所有的局用及腳費紙張等經費。這筆錢便轉到投標者身上了,開辦人是淨得總數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稅。”張之洞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三分氣憤七分嫉妒似的。 “這事行了許多年,過去都沒有明文抽稅,只是開辦者背地給各衙門送紅包。紅包有大有小,大的數万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從長毛作亂後,軍餉浩大,藩庫拿不出錢來,巡撫衙門就打起這事的主意了。咸豐三年軍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辦賭的人出血。辦賭人無法,湊了四十二萬銀子給軍需局。從那以後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萬兩,抽得辦賭者一個個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麼心疼的?這都是不義之財。辦賭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虧。”張之洞彷彿一時之間斷然拿定主意似的。 “陶齋,你的點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萬銀子。鄉試之年要到明年,只是我眼下急需銀錢用,等不及,要前年辦賭的那些人馬上湊一百五十萬兩給我應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准他們辦。” 鄭觀應見張之洞立即就決定下來,而且大開獅子之口,張嘴便是一百五十萬,心裡不免吃了一驚。他既佩服張之洞這種辦事的魄力,又擔心辦賭人反對,因為十多年前的高額徵稅是要負擔軍餉,現在國內並無戰爭,那些貪財如命的辦賭人會肯出這多血嗎?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特為叮囑一句:“張大人,這是一件大事,你還得多聽聽別人的看法。特別是廣東省的撫、藩、桌三台,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 張之洞為此很興奮。他給桑治平、楊銳、辜鴻銘幾個人說了這件事。大家都讚成,尤其楊銳更是拍手叫好,認為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桑治平也覺得事屬可行,只是不必定一個固定的數目,不如也來個提成,從主辦者的手裡提取四成或五成。張之洞認為這個建議很好,說:“就定五成吧!官府和辦家對半分。就這樣,他們也賺得太多了。我若不許他們辦,他們一文錢也賺不到。” 張之洞已在心裡將這事定了。過幾天,他把廣東撫、藩、臬三憲請來商量這件事。誰知,他的話才講完,倪文蔚就連連擺手,龔易圖一臉驚色,沈鎔經面無表情。三大憲的反應,大出張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歲鬚髮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說:“張大人,闈賭一事禁止十來年了。那年英翰做粵督時開禁過一次,結果彈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職,氣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張大人,英制台是前車之轍,闈賭萬不可再開。” 原來,此賭早已禁止,這一點鄭觀應並未說明,張之洞還不知道。不過英翰革職是在同治十三年,當時正在四川做學政的張之洞知道,他是為著一樁貪污案被革職的。第二年死時,朝廷又說他與此案無關,還給他一個“果敏”的美諡。 見張之洞撫須沉吟,默不做聲,一向會看臉色行事的龔易圖,估計張之洞被巡撫的這幾句話說得打消此念了,便壯著膽子補充:“張大人,卑職知道,您是因為設廠辦學堂缺銀錢,逼得無法才這樣做。您這番苦心,卑職明白,別人卻不一定明白,還以為大人您為謀利而不擇手段。倪大人說得好,闈賭決不能開,因為這裡面弊病太多,得不償失。” 張之洞目光峻厲地望著龔易圖:“這裡面有哪些弊病,你說說。” 望著張之洞兇兇的眼光,龔易圖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給他打氣:“龔方伯,闈賭弊病,是明擺著的,張大人來廣東不久,不了解內情,你揀幾條重要的,說給他聽聽。” 倪文蔚這種擺老的口氣,幾個月前張之洞還覺察不出,現在聽起來很是不舒服。 龔易圖略為想了一下說:“這闈賭第一個弊病就是褻瀆了鄉試。鄉試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掄才大典,入闈者盡皆十年寒窗苦讀的秀才,他們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將來國家的棟樑之材,怎麼能容忍無知無識的愚民村婦拿他們的姓作為賭注來戲弄玩耍呢?” 龔易圖的話有道理,做過兩度鄉試主考官的張之洞不能不贊同。 “其次,有押銀元數目巨大的人,為獲暴利,則拿銀子去收買主考和副主考,請主考、副主考在最後圈點時,照顧他所押的那些姓。這樣一來,鄉試以文錄取便變成以姓錄取了,公正沒有了,王法沒有了,貽害甚大。” 張之洞心裡想:考場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說來,廣東的舞弊又多了一層,的確有危害。 “第三,鄉試之年,從二月初一日開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兩個月,所有投標之人都為此事弄得士人無心讀書,農人無心種田,工匠無心做事,商人無心經營。因投標人多,整個廣東士農工商幾乎都停止下來,這對廣東全省有多大影響?” 張之洞心想:影響是有,要說全省士農工商都停業,說得也過分了吧! “還可以說出好些弊病來,我看這幾條就已足夠厲害了。” 張之洞轉臉問沈鎔經:“你看呢?” 沈鎔經遲疑片刻答:“剛才倪撫台和龔藩台的話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緣故,應以不開禁為好。” 送走廣東三大員後,張之洞對闈賭開禁不開禁猶豫起來了。 倪文蔚、龔易圖的話確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師做朝官的話,得知這樣的事必定會堅決反對,因為不需要任何道理,僅將鄉試與賭博連起來就覺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現在,有過三四年督撫經歷的張之洞,對於當年那種書生意氣,已不再持全盤肯定的態度。 過去那些京師清流朋友們,自以為天下事事事關心,但就是不談生財獲利之事,幾乎所有的清流都認為言利非君子之所為。今日的張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實事的興辦莫不是建築在財力的基礎上,而其最終目的又莫不落腳在利益二字上。不談財、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眾生的安居樂業,也不能有國家的強大興盛。就拿眼下來說,若沒有銀錢,則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諸實現。 他素來敢作敢為,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的,往日無權無勢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膽大,何況如今八面威風實權在握的南國總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顧,最令他猶豫不定難下決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闈賭明令。不請示,則是有意違抗朝命;請示了,則又明擺著辦不成。辦不成則籌不到銀錢,沒有銀錢則一切新舉措都將半途而廢。 就在張之洞最為苦惱的時候,省撫台衙門的巡捕趙茂昌來到總督簽押房。 “香帥。” 趙茂昌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張之洞,這一聲與眾不同的稱呼,讓張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幾分驚喜來。他身為製軍,可稱作大帥。字香濤,按當時官場的慣例是可以稱為香帥的。但還從來沒有誰這樣稱呼他,這中間另有一個緣故。總督都可叫大帥,但對於文人出身而從來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總督,人們通常還是不稱他為帥,人們只是將幾位立有軍功的總督稱為某帥,時下最有名的幾大帥就是曾做過兩廣、兩江總督的峴帥劉坤一,現任兩江總督的九帥曾國荃,署理過兩江總督現任兵部尚書的雪帥彭玉麟,以及剛剛去世的前兩廣總督軒帥張樹聲。張之洞雖十分羨慕這種稱呼,但比起劉、曾、彭、張,他自知還比不上。可是,現在就有人這樣叫他了,心裡雖得意,畢竟是第一次,他還覺得不太習慣。 “竹君,你不要這樣叫我,我沒有上過沙場,稱帥總有點名不副實。” “香帥,稱你為帥是最名副其實了。”趙茂昌一本正經地說,“上沙場攻城略地,其實是將的事,運籌帷幄決胜千裡,才是帥的事。您選賢任能,制定方略,提供軍需,掌握全局,坐鎮廣州而決勝於鎮南關外,這才是真正的大帥,古之張良、謝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沒有跨馬揮刀,衝鋒陷陣,誰能說他們不是大兵家呢?要我說,九帥、峴帥他們還真的比不上香帥您哩!他們只是勝了自家人,您是勝了洋人,滅了洋人的威風,長了我們中國人的志氣。您不叫大帥,這天下還有誰可當得上大帥呢?” 趙茂昌的馬屁,拍到點子眼上,張之洞聽著心裡舒服極了。他想想也是:帥和將就是不同,打中國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還真的是名副其實、最有資格叫大帥的人! 張之洞對眼前這個面龐清秀、身材勻稱的文巡捕頓時生出很大的好感來,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語氣對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納貲出身的後輩說:“竹君,你剛才是要對我說什麼話呀!” “香帥。”見總督如此親切地叫他的表字,趙茂昌知道剛才這幾句話甚得張之洞的歡心,遂氣勢旺壯地說:“我聽說您這幾天為闈賭一事在愁悶。” 張之洞想:這事有說能辦的,有說不能辦的,趙茂昌也是個明白曉事的人,何不叫他說說自己的看法呢。於是打斷他的話:“這事能辦不能辦,你不要有顧慮,放開膽子來跟我說說。” “卑職來廣東四五年,這闈賭之事也聽得多了。說不好的人大多是官府裡的人,說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說的是真心話,官府人說的多半是假話。”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目光銳利地望著趙茂昌。 “從表面上的大道理來說,將鄉試舉子的姓名與賭博連在一起的確有辱斯文,一旦有人來攻訐,主政的人總覺得於理有虧,禁止才是理所當然的。公開場合,他們不得不禁止這種賭博。但是有此賭,於公於私都有好處,故他們骨子裡並不想禁,因而說的都是假的,表裡不一。” “嗯。”張之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於公來說,闈賭能給官府帶來一宗大款項,解決不少困難。於私來說,從省到府縣,哪級官吏不從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沒有了,口裡雖說好,心裡卻不是味道。老百姓則不一樣,他們不要說什麼臉面話,心裡怎麼想的,口裡就怎麼說,也不去考慮久遠的得失,什麼事能給他們眼前好處,他們就去做。” 趙茂昌見張之洞的眼神裡滿是期待,乾脆直截了當地說:“香帥,您還不大清楚,這廣東人天性好賭,賭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歡樂。好比說,他用氣力賺來一串錢,他心裡沒有多大歡樂,若是用賭博賺來一串錢,他就歡樂無比。即使他為這一串錢耗費一串五甚至兩串,他也會感到快樂。又如,官府要他們捐錢做公益事,他們決不肯捐,捐一文錢就如同要他們出一碗血一樣。但是換一個方法,讓他們花一百文、二百文去買一根簽,然後憑這根簽去抽號,若抽到了則可得一個價值十倍百倍的禮物,明知抽到的機會極小,他們也會樂意去做,而官府則因此獲得一大筆銀錢。這樣做,彼此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 張之洞微笑著:“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質樸實在,這種投機取巧的事,大都不屑於為。” “正是這話。”趙茂昌忙恭維。 “若說我們吳人,也不會這樣。吳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萬人中才有幾個人中彩頭,自己明擺著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錢?還不如拿這一百文買幾個燒餅,可以填飽肚子,划算得多。” “照你這樣說,在廣東開辦闈賭,是於國於民都有利無弊的。” “卑職以為是這樣。”趙茂昌點頭。 “其實,這些年來闈賭明里是禁了,暗地裡還在進行,只是不在廣州,而搬到了澳門。洋人是不禁賭的,只要你照他們的規矩納稅,什麼賭都可以在他那裡賭。人家只重實在,才不去管那些虛文呢!” “重實在,不管虛文。”趙茂昌這句話撥動了張之洞的心弦。他彷彿從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裡,頓時領悟了許多。 “香帥,眼看著我們中國的銀錢,就這麼白白流進洋人的腰包,這也說不過去呀!”趙茂昌見張之洞沉吟不語,知道總督是在認真聽他的話,於是把這個扎眼的要害又加重了一句。 “只是這闈賭,”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朝廷有明文禁止呀!” “香帥。”趙茂昌思索一會兒說,“卑職想,這事可以先辦著,不要向朝廷奏明,說不定朝廷也改變了主意。萬一有人告狀,朝廷追究下來,也不怕,把萬不得已的苦衷向朝廷講清楚,卑職想朝廷也會原諒的。要緊的是,由賭局上繳的這筆錢要做到賬目十分清楚,一筆一筆用到哪裡去了,都要明明白白,誰也不能貪污一絲一毫。另外,還要嚴格規定,賭局的稅只上繳督署,其它過去的各種規費一概禁止。這樣,辦賭的省去許多打點,上繳給督署的錢就會拿得利索。香帥,依卑職看,出之於民的銀錢,只要用之於民,就不怕臺諫的責難,不怕朝廷的追究。” 張之洞瞇起兩隻長大的眼睛,將趙茂昌細細地打量著。他突然發覺,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後生,原來是一個有膽有識的辦事之材! “竹君,明天我跟倪撫台打個招呼。後天,你就到我這兒來做巡捕。” “卑職謝香帥的提拔。” 趙茂昌忙起身作揖。不僅因為督署高過撫署,更因為張之洞大材高名,敢作敢為,跟著前途無限的張香帥,要百倍勝過日薄西山的倪撫台! “闈賭一事,開禁不開禁,我還要再好好思量思量。”張之洞捋著鬍鬚慢慢地說,“若是開禁的話,我就委託你來辦這件事。你可要像剛才跟我說的那樣,把這事辦好,辦得無任何把柄給別人拿住!” “香帥如此信任卑職,卑職一定肝腦塗地,為大人辦好這事!” 趙茂昌心中頓時驚喜萬分,暗暗地想:倘若闈賭交給我來辦理,只辦三科,我就要讓三四十萬銀子悄沒聲息地進入趙家賬戶! 張之洞打發桑治平、楊銳、大根等人到廣州城內城外去詢問百姓對闈賭的看法。詢問的結果,大部分讀書人不贊成重開闈賭。除開士人外,絕大部分人都讚成開禁,許多人說十來年沒有辦這事了,一想起來就心癢癢的,若開禁的話,要好好地賭一賭樂一樂。張之洞本人也悄悄地問過廣州府裡幾個知縣,出乎意外,這幾個知縣異口同聲地表示,只要省里三大憲為頭,他們就支持。張之洞心想:過去開賭時,廣州府各個縣的文武衙門可能獲利最多。 官場百姓兩方的查訪結果,大多數人主張對闈賭開禁。經過再三權衡,張之洞決定重開闈賭。當然,他心裡很清楚,倘若朝廷追查起來,所有的責任,都只有自己一人承擔。為了籌集銀錢辦大事,他決心豁出去了! 趙茂昌果然會辦事。禁止了十二年的闈賭,在他的操持下辦得比以往任何一科都要大。省府縣各級闈賭主辦者都知道,這次賭局,是製台張大人在親自坐鎮,是他冒著革職丟官的風險,瞞著朝廷開禁的。而掌舵的,便是總督衙門的趙老爺。是趙老爺磨破嘴皮說服張大人,才同意開的禁。趙老爺同時也明白告訴他們:說不定就這一科,倘若被人彈劾,下一科就辦不成了。大家都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這一科,也要體恤張大人的苦心。 廣東省大大小小的主辦者、千千萬萬的賭徒,都以空前未有的熱情參加這次闈賭,他們的心情比過任何年節都要歡躍興奮,下的賭注也比以往的大得多。本是明年的鄉試,不到三個月,便已聚集了一千二百萬的巨額賭款,而且還在日日增加。主辦者們欣喜無比,自動先拿出八十萬兩作為稅款上繳總督衙門;當然,趙茂昌沒有忘記自己的賬戶。雖說才只三十歲,錢莊學徒出身的他在這方面已有豐富的經驗,手腳做得乾淨利索。摸著一天天膨脹的私囊,他心里美極了。 有了這筆龐大的銀子,張之洞的大事真是好辦多了。廣勝軍的洋式操練更加起勁,中氣十足的口號聲數里外的百姓都聽得見。黃埔船廠開工了,小戰船也造出來了。水陸師學堂也辦起來了,一百多名學子跟著洋教師學英文,學西學,興致勃勃的。軍火廠的機器也已運來,日以繼夜在安裝。鐵廠的廠址也在忙碌選擇之中。 還剩下二十多萬銀子,辜鴻銘向張之洞建議,辦幾個為百姓謀利益的工廠,如紡紗織布、繅絲等工廠。桑治平則建議創辦一所書院。因為這銀子畢竟是來自鄉試,且士人反對激烈,用它來辦一所傳經授道的書院,既可以減輕讀書人的憤怒,又於心稍安,萬一朝廷追究下來,也多一層申述的理由。 張之洞採納了桑治平的建議。除桑治平所說的理由外,作為有十年學政經歷的兩廣總督,他從心底深處更為喜愛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泰西的學問不能不學,但那隻是為富庶、致強大,至於世道的整治、人心的化育,還得靠中國的經史詩文,這才是治根本的大學問。 嶺南屬蠻荒之地,學術向不發達,近幾十年來雖然也辦了一些小書院,但與中原江浙兩湖相比,還遠為落後。廣東省的最高學府,至今還是乾隆年間由阮元所創辦的學海堂,然則它早已陳舊落伍了,再辦一所,無論規模還是地位都要超過學海堂。新建的軍隊既然命名為廣勝軍,那麼新建的書院就叫它廣雅書院吧。勝,是軍人追求的目標;雅,則是士人必須達到的風致。一勝一雅,堪稱文武合璧。 有了錢,書院的地皮房屋設施都好辦,教師也不難聘請,最難的是請一位主持教務的人。最佳者為道德文章名世的宿學,其次為兩榜出身的顯宦。然而目前的廣東,這兩方面的人物一時都找不到,張之洞為此頗為費神。 這一天,他收到姐夫鹿傳霖的一封家信。鹿傳霖為官處世一向穩健,官運也因而亨通。早在張之洞還只是一個小京官時,他便做了福建按察使,不久又調四川布政使。這個時候,姐夫比起小舅子來,要神氣許多。孰料,張之洞突然間時來運轉吉星高照,短短的幾個月,便由從四品升為從二品,又外放山西巡撫。小舅子反倒超過姐夫了。到了光緒九年,鹿傳霖升為河南巡撫,兩人拉平。第二年張之洞升粵督,又後來居上。郎舅並世為督撫,也算是當時官場的佳話。然而,鹿、張深知宦海三昧,為不授人口實,有意避嫌,凡自己所任職省份的政務,盡量不牽扯,暗地裡卻常有書信往來,互相幫襯。 前些年,鹿傳霖從河南改調陝西,這封書信便是從西安撫署裡發來的。除了幾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說的都是國事。鹿傳霖告訴內弟,他和張之萬都因鎮南關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親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說,放眼今日海內,李鴻章一誤再誤,威望日減,曾國荃、劉坤一日漸衰邁,後起之秀就是賢弟,過不了幾年,就會超過曾、劉,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頌揚的語句,過去信中還從來沒有。張之洞看了心裡很舒暢。接著,鹿傳霖就議論起李鴻章來。說李鴻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這樣的,翰林院編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鎮南關大捷的兵威,一舉收復太原、河內,將越南北圻從法國人手裡全部奪回來。李鴻章卻藉此來與法國和談,實在是誤國媚外。李鴻章這些年來與法國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觸,或許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饋贈,以犧牲國家利益來換取法人的歡心。李鴻章秉政多年,貪權戀棧,不修私德,世間多有議論,請朝廷嚴查以息人言。李鴻章得知後勃然大怒,給太后皇上上折,說梁鼎芬惡意中傷大臣,干擾國家大事,可惡至極,請嚴懲不貸。太后批示交部嚴議,結果梁鼎芬被降三級使用。京師官場士林議論紛紛,都說李鴻章以宰相之尊與一個小小的編修慪氣,太失身分。信中最後說,梁鼎芬近日已回廣東番禺原籍守制,如此有風骨的人,可予以延見嘉獎。 番禺在廣州城外三四十里地,張之洞沒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於和李鴻章作對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編修,又有如此見識和風骨,現既守制在家,不如就請他做廣雅書院的山長!他立即修書一封,打發人急送往番禺,請梁鼎芬即來廣州一見。 梁鼎芬很快就來了。原來竟是一個瘦瘦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因為丁憂期間,身穿一件玄色長袍,鈕扣邊吊著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後,張之洞和氣地說:“聽說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戰爭事,惡了李中堂?” “李鴻章這人,就是今日的秦檜!”梁鼎芬直呼李鴻章的名字,又將他稱之為秦檜,既令張之洞驚訝也使他甚覺快意。 “大人您苦心經營,馮老將軍冒死奮戰,三萬將士流血犧牲,得來的輝煌戰果就讓他輕飄飄地換了一張和約,真是氣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檜是什麼?懷疑他私下收了法國人銀子的,不只我梁鼎芬一個人,京師持這種看法的人多著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職,不後悔嗎?” “不後悔。”梁鼎芬毫不猶豫地說,“莫說只是降了三級,就是革職坐牢,我也不後悔。李鴻章報復我一個年輕的編修,是他丟了面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聲。現在京師提起梁鼎芬,哪一個人不知道?我還要感謝他哩。” 說罷,不由得笑了起來。 好!廣雅書院的山長就是他了!剛見梁鼎芬,張之洞的心中尚有一絲疑慮:年紀輕輕,又只是一個編修,能孚眾望嗎?能壓得住那些心高氣傲的學子嗎?聽了梁鼎芬的這幾句話,觀其氣概,張之洞很快打消剛才的疑慮,斷然決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個書院。他敢鬥李鴻章的骨氣,他在京師士人中贏得的聲望,就足以使粵省士子對他服氣。更重要的是,張之洞要重用梁鼎芬,來跟權勢煊赫的李鴻章唱一出對台戲。 正當張之洞幾個月來一直在廣州城裡隨心辦事、恣意用人的時候,一場麻煩事很快便降臨到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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