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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胡林翼被洋人氣死的往事,震撼張之洞的心

張之洞 唐浩明 8301 2018-03-16
吃過午飯後,閻敬銘在侄孫的服侍下,躺下睡午覺。張之洞則和桑治平一道,與楊深秀聊天。關於當年賑災和賬目的事,張之洞擬回太原後再深談,初次見面,則先談些輕鬆隨意的話題。他們談學問,談詩文,談晉南的民情世風,談國家的現狀和出路,三人談得很是投機。張之洞發現楊深秀是個人才,無論從功名資望,還是從年歲閱歷來看,都具備目前即可重用今後前途遠大的條件。晉陽書院缺個總教習,這楊深秀不就是一個極好的人選嗎?古人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此話真的不假,只要留心辨識,人才到處都有! 吃過晚飯後,張之洞再次走進閻敬銘的房間,二人剪燈夜話。 張之洞誠摯地說:“上午與丹老一席話,所獲良多。如何獲取賑災款被貪污的真憑實據,我冥思苦想多時不得進展,丹老幾句話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閻敬銘笑道:“香要燒給真佛受,話要說得真人聽。不是真人,說得再多也無用。” 說罷收起笑容,將張之洞注目良久,嚴肅地說:“老朽這幾十年來歷盡滄桑,飽經世變,所更之事可謂多矣,所閱之人可謂眾矣,雖天資魯鈍,性近愚頑,不能登聖賢之堂奧,然三十餘年來的打磨錘煉,也多少積累點識人辦事之能力。上午,老朽與撫台良晤半日,聽談吐,察志量,似覺撫台之氣魄風采頗肖乃師胡文忠公,一生事業可與文忠比美,而富貴壽考卻又要勝之。惟望多加珍愛,好自為之。” 閻敬銘的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熱血奔湧起來。自通籍以來,張之洞便立下志向,這一生一定要以恩師胡林翼為榜樣,像他那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出來。然而,近二十年的久抑不伸,常使他心懷鬱鬱,有時甚至心灰意冷。出任山西巡撫之後,他自覺為大志的實現邁出了重大一步,但離恩師的事業名望畢竟相差太遠。現在,這個恩師的摯友竟然說自己一生的事業,可以與恩師比美,甚至富貴壽考還要超過,這如何不讓他興奮!

張之洞忙說:“丹老此話,對我是一個極大的激勵。我一向崇仰胡文忠公,私下里已把他作為自己今生的榜樣。只是當年追隨左右時尚在稚齡,其時間不長。後來恩師在湖北打仗,我在貴州求學,雖有些書信往來,但終究所知不多。丹老與恩師共事多年,相知甚深,我極願能多聽丹老說點恩師往事,以啟愚昧。不知丹老可否賜告。” 閻敬銘微微笑道:“老朽今夜約你來,正是要與你說點文忠公的往事。咸豐十一年十月文忠公去世,到今天已是二十一年了。文忠嗣子尚年輕,將來能否傳其事業還不可知。這些年來,每念及此事,老朽常以文忠後嗣不旺而遺憾。文忠入室弟子而又大有出息者,眼下實只撫台你一人。為酬答文忠當年知遇之恩,讓他後繼有人,也為了酬答太后、皇上的聖眷隆厚,造就大清國未來的柱石,老朽我義不容辭要將文忠一生學問事業的真諦傳授給你。”

閻敬銘拿起隨身不離的老葵扇,輕輕地搖動起來。几案上的燭光隨著葵扇的晃動而跳躍著,時明時暗。張之洞凝視著閻敬銘古銅色的方正面孔,腦子裡慢慢地浮出胡林翼的形象來:那是一張長長的因久病而顯得灰白的面孔。兩張面孔上的五官儘管不同,但有一個極大的相似處,那就是面皮都粗厚而多皺紋,倘若他們穿戴普通人的衣帽混進市井之中,絕無半點異人之處。從裡到外,就是一個老農,一個老儒,一個老實巴交的平民百姓。常聽人說,中興時期的名臣名將,如曾國藩、羅澤南、彭玉麟等人,都是這一類型的人。而現在的位高權重者,幾乎見不到這類人的踪跡。張之洞似乎突然有所穎悟。他沒有細細思索的空暇,他需要全神傾聽這位長者的腹心話。 “那年我在工部做侍郎的時候,與部裡同寅談起文忠舊事,有個剛中進士分來戶部的主事,居然問胡林翼是什麼人。現在又五年過去了,像那個主事樣不知文忠是誰的年輕輩越來越多了。就是許多經歷過那段時期的人,其實大多人也不清楚胡文忠公。說起他來,不外是誇獎他打了幾場大仗,彷彿文忠公只是一個平亂的武將而已,他們真正把胡文忠公看低了!”

張之洞插話:“平亂的武將只是塔齊布、鮑超之流,恩師滿腹經綸,非一般武將可比。” “攻城略地,是極為明顯的戰果,而其他的則不易看到。世間俗人大抵只能看到可觸摸的有形之器,至於無形之道,那隻能存於高人的眼光中,這也怪不得他們。” 張之洞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句退一步的判詞。 “其實,文忠最可寶貴之處,首在拯世濟民。他曾對老朽說過,他的一生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是其父達源公。他粗為識字,達源公便授他先儒性理之書,故他從小便有為天下蒼生謀福祉之宏偉抱負。二是其岳父陶澍。他尚未成年時,陶文毅公便賞識他,將愛女許配於他。他終生崇敬這位譽滿朝野的岳丈。岳丈給他最大的啟示,是要為國為民辦實事。” 張之洞插話:“張幼樵平生最為景仰陶澍,稱他為近世官吏中的莽莽崑崙,曾、左都遠不能與他相比。”

“陶澍整頓鹽政,革新漕運,功在當世,利在千秋,的確是近世罕有的良吏。”閻敬銘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繼續說,“文忠既然以古聖昔賢為榜樣,以拯世濟民為立身居官之目標,這便使得他遠非一般戰將可比。他是真正的國家柱石,社稷之臣,比之為古時的謝安、裴度等人並不為過。這些尚屬空洞。我想你最想听的,莫過於以文忠舊雨的身分,談一些他的成功之道。元好問說,鴛鴦繡取從頭看,莫將金針度與人。世間好看的鴛鴦繡品多得很,如何繡出來的,則難以窺視,繡女亦決不會輕易授人。文忠已不在了,就老朽我這個當年的旁觀者,冷眼所見的金針出沒之法,現在來代他傳授給你。” 張之洞說:“我所要的,正是恩師的金針。” “依老朽看來,文忠的成功之道,主要有這樣幾條。”閻敬銘似在思索,邊想邊說,“以湖北為地盤,與朝廷分權。”

見張之洞面露驚訝之色,閻敬銘淒然說:“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是當時內外之勢迫使的。若不如此,文忠固然不可成大業,朝廷能否得保住也難以逆料。文忠向朝廷分權,分哪些權呢?一分財權。他撤銷原設的南北隨營糧台,建武昌省城糧台總局,湖北一切進款和開支,均由糧台總局料理。老朽在武昌,便做了好幾年的糧台總局總理。湖北一切進款,包括地丁、漕糧、釐金、鹽課,一切開支,包括軍餉、俸祿、救濟、興建等,都由糧台總局料理,只聽文忠一人的,戶部不能插手。二分軍權。文忠手下的人馬,攻克武漢三鎮時不過六千人,到他去世前夕,湖北湘鄂軍營已達七萬餘人。這支人馬均由他一人籌餉供應,不用朝廷一分錢,因而朝廷也不能調遣,就連湖廣總督官文也不過問。”

“關於恩師與官文之間的關係,世間有不少傳聞,都說恩師這層關係處理得最為老到深遠。”張之洞忍不住插話。 “傳聞不少,微辭也不少,只有老朽最能理解文忠的苦心。”閻敬銘嘆了一口氣說,“文忠認官文的三姨太為乾妹,讓她拜太夫人為乾媽。有人說文忠出此策頗為低下。殊不知,沒有此策,何能與官文結成水乳交融的關係?沒有這種水乳交融的關係,官文又何能於文忠的一切軍事調遣僅畫諾而已,不置一喙?還不只這一點。” 閻敬銘壓低嗓音,輕輕地說:“文忠手握數万強兵悍將,朝廷能放心嗎?滿蒙親貴能放心嗎?誰能說,官文不是代表朝廷,代表滿蒙親貴在盯著文忠呢?” 張之洞感到自己渾身冷了一下。二十年來,他的腦子裡好像沒有滿漢之間的畛域,也沒有特別費心思去想著這件事。經閻敬銘這一提醒,他突然省悟過來。是的,過去自己不過一芝麻綠豆大的小官,滿洲大員們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眼裡。現在雖說身為巡撫,但說聲撤,一紙上諭就夠了,何況你如今的情勢,也沒有構成對他們的威脅之處。但二十多年前的局面不是這樣的,恩師手裡握的是一支能征慣戰聲譽卓著的湘軍。這支湘軍乃自招自養的子弟兵,它可以為朝廷收復失地,也可以從朝廷手中奪走城池,正可謂能載舟也能覆舟。當年恩師辦事有多難啊,虧得他如此計慮深遠!一時間,張之洞覺得自己增長了許多見識,許多經典上不可記載的學問。今後一旦自己沾上兵權二字,此事真是一面明亮的鏡子。

“文忠分的第三個權,乃是朝廷的吏權。”閻敬銘繼續慢慢地說,“撫台知道,我朝兩司的品級雖比巡撫低,但不是隸屬關係。藩司隸屬於吏、戶兩部,臬司隸屬於刑部,都有獨立的職權,巡撫不能隨便乾預。文忠因當年戰事特殊,不能不集兩司之權於一身。又因為湖北最初之藩、臬兩司皆平庸文官,不能應付軍事之變,故抗疏請求朝廷撤掉庸吏,起用能員。朝廷不得不聽文忠的。就這樣,湖北兩司便成了巡撫的屬官,道府州縣的升黜,更由文忠一人說了算。朝野不少人指謫他,說他包攬把持。張撫台,老朽今天就這包攬把持四字要好好說一說。” 閻敬銘端起茶杯,挺直腰板,似乎越說越上勁。張之洞起身,拿起剪刀來剪下燒焦的燭心,火苗頓時旺起來,跳跳躍躍的,照在張之洞的臉上。明暗之間,他的那顆碩大的鼻子似乎顯得更大了。

“這包攬把持四字,說起來都含貶斥之意。朝廷不願意看到包攬把持的督撫,同樣的,督撫也不願看到包攬把持的府縣。但是,”閻敬銘的語氣顯然加重了,“沒有包攬把持,就沒有文忠的事業。事實上,今日中國,一個督撫如果沒有包攬把持的魄力,莫說打仗,就是辦別的大事也是不可能的。我今夜只點到這裡,至於為什麼,老朽就不說了,撫台以後慢慢地自會明白。” 張之洞知道,閻敬銘想要說的是,當今中樞決策者不是真正的治國之才,要辦出一番事業,只能靠自己去獨立奮鬥,而獨立奮鬥的基礎就建立在包攬把持四字上。是的,這的確是今天強者為政之奧訣。 張之洞帶著笑意說:“丹老,您今夜將恩師包攬把持這根金針度給了我。哪一天我在山西拿起這根金針,若對您有所觸犯,您可要對我網開一面啊!”

閻敬銘哈哈笑起來:“只要你包攬得好,把持得對,戶部不為難你。” “好,一言為定!”張之洞端起閻敬銘的茶杯說,“我為您沏一壺新茶。” “好吧,老朽還要給你說點胡文忠公的故事。” 張之洞端上新沏好的茶,看看蠟燭不長了,又拿出兩支新的大紅蠟燭來點上。瞬時間,榆次縣老舊的驛館裡充滿了淡淡的紅光。窗外,夜色早已深沉。習慣早睡的山西人都已進入夢鄉,連桑治平、楊深秀房間的燈火也已熄滅。古老的榆次縣城,彷彿只亮著這一對紅蠟燭。燭光下,大清王朝末期的兩代能吏,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既深奧又淺白、既有跡可循又難以套用的中國仕宦之術。 “胡文忠公是個文武兼資的大才。曾文正公曾在一份奏章裡說過'胡林翼之才勝臣十倍'的話,世人都以為這是曾國藩的謙抑。作為他身邊的共事者,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這句話固然是曾文正公的謙抑,但也不完全是,文忠之才確有不少方面超過了文正。文正為人過於拘謹,文忠器局開闊,敢於為天下先,憑湖北一省之地,建國中之國。這是需要極大的膽量和氣魄的。” “憑湖北一省之地,建國中之國”。這句話給張之洞很大的震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彷彿要將這句話深深地鐫刻在自己的心扉。 “實在地說,不是文忠打開這個局面,也沒有後來曾氏兄弟成就大功大業的基礎。文忠就是在壽考上欠缺了,哪怕是中壽,即多活十年,他的事業、勳望和地位,都不會在文正之下。” 夜深了,窗外吹進的風已帶著涼意。閻敬銘拿起床頭上的一件舊夾衣披上。張之洞看到夾衣的袖口上縫著兩塊大補釘,他在心裡又一次發出感慨。 “丹老,恩師去世時,世上有不少傳聞。有說恩師是因文宗爺賓天悲痛而死的,有說恩師是給長毛累死的,也有說恩師是因家事慪氣死的。您當時在他身邊,您應當最清楚了。” 閻敬銘摸著下巴上未加修剪的花白鬍鬚,想了一會兒後說:“文忠正當勳名隆盛的時候突然辭世,那年剛好五十。英年早逝,不僅他身邊的僚屬,可說是普天下的忠臣義士都因此而同聲悲悼,扼腕嘆息。一時間有關他的死因,傳說紛紛。你剛才說的幾個原因都有。文忠受咸豐爺特達之恩,惋惜咸豐爺去世太早,心中悲痛萬分。武昌為咸豐爺設靈祭奠,他每天早晚兩次都要痛哭,悲從中來,並不像許多人那樣只是做做樣子。他本來就有病,悲傷過度更加重了他的病。與長毛作戰八九年,無時無刻不在憂慮交加中度過,心力交瘁,是他致病之因。所傳的家事煩惱,也不是空穴來風。” “是不是為嗣子之事?”張之洞試探著問。 胡林翼出身顯宦家庭,生母溺愛,早年頗為放蕩,不知檢束,因此得了花柳病。到了二十三歲大徹大悟痛自改悔的時候,已為時過晚,儘管他有一妻數妾,卻沒有得到一男半女。這是胡林翼終生最大的憾事,也因此而為他的家庭帶來了最大的煩惱。臨去世的前兩年,他開始考慮過繼兒子的事。 胡林翼倘若有親兄弟的話,這事便不成難事。按習俗,親侄子過繼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只有一個親侄子,這個侄子也可以一身兼祧,甚至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兩個正妻,兩個正妻所生的兒子分別繼承兩房的香火。倘若胡林翼是個普通人也好辦,從他的後一輩中任挑一個出來就行了,不會有過多的麻煩事出現。 然而,胡林翼既無親兄親弟,又身為湖北巡撫,還加之有太子少保這樣令人目眩的崇高頭銜,事情就異常麻煩了。胡林翼同父的兄弟沒有,同祖的堂兄弟卻很多,誰不希望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他為嗣子?一旦做了胡林翼的嗣子,則將繼承胡林翼多年浴血奮戰所換來的除官位和權力外的一切,比如萬貫家財良田美宅,皇上所賞賜的各種民間看不到的金玉寶物,及象徵貴重身分的狐皮黃馬褂和騎都尉世職。此外,還有一項特殊的榮耀和實用兼顧的好處。 清代製度,為朝廷立了大功的高級官員死後,其子孫可以得到餘蔭。這些餘蔭包括:直接進入中央各部任職,或賜以舉人功名,一體會試。如曾國藩去世後,其長子曾紀澤承襲侯爵,次子曾紀鴻、長孫曾廣鈞均賞舉人,準一體會試,次孫著賞員外郎、三孫賞給主事,待成年後即分部學習行走。真個是封妻蔭子,榮耀至極。 不要看輕了“賞舉人”的好處。秀才成舉人,中間要通過一個關口,即鄉試。鄉試每三年舉行一次,全省一次錄取約七八十個人,許多人一輩子就被卡在這裡,過不去。如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不可謂不聰明,但他一生的功名亦不過秀才而已,並未過舉人這一關。而曾廣鈞便仗著“欽賜舉人”這一便利,直接參加會試,二十三歲便中進士入翰林,完成了他的伯父和父親終其一生沒有走完的科場之旅。 有這樣大的好處,胡林翼的同祖兄弟們,誰不想把它撈在自己的手裡?於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便因利益的爭奪而全部暴露出來。送禮的,走門子的,互相攻訐揭短的事情都來了。眼看著一個孩子可以人選,卻又突然冒出其母不守婦道,此子不是胡家血統的浮言,弄得那家主婦哭哭啼啼揚言要上吊投水。本來好端端的人人羨慕的益陽胡氏大家,因為嗣子一事,鬧得彼此之間臉紅脖子粗,甚至成了生死對頭。胡林翼好幾次苦惱地對閻敬銘說,年近五十而無子,本已是人生之悲哀了,又因立嗣引起家族不睦,真是悲上加悲、哀上加哀。 閻敬銘把這一段往事說出後,特為強調:“這事雖然加重了文忠的病情,但還不是致死之由,真正把文忠送上絕路的是洋人。” “洋人?”張之洞頗為驚訝地說,“恩師並沒有跟洋人直接打過交道,此話從何說起?” “是的,文忠並沒有直接與洋人打過交道,但那時的武昌城裡已有洋人在活動。”閻敬銘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 “那是鹹豐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慶看望曾文正公,恰好咸豐爺晏駕哀詔下達安慶,文忠悲傷,急著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長江碼頭。二人說起咸豐爺盛年駕崩,說起長毛猖獗時局嚴重,都為國家的前景憂愁不已。正在這時,文忠停止了說話,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江面。” 張之洞發覺閻敬銘兩眼死盯著漆黑的窗外,彷彿窗外便是安慶城下那條奔湧不息的大江。 “文正順著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來,大江中流,正有一條高揚著米字旗的英國輪船,由東向西,迎著滾滾波濤逆江而上。在英國輪船的前面,有兩艘湘軍水師的長龍在劃行。長龍是湘軍水師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來個人,氣勢宏大,甚是威武,長毛水軍見到長龍便膽怯。二人都注目看著。一瞬間工夫,英國的海輪便追上長龍。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衝擊著那兩艘長龍左右晃蕩,揚起的水花,紛紛落在長龍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頭逃竄,有的人已在卸風帆了。長龍上出現一片手忙腳亂驚惶失措的場面。這時,水師統領彭玉麟也來到他們二人的身邊。見此情景,彭玉麟氣得罵了一句:這些洋鬼子可惡!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見他雙眼發直,臉色鐵青。一種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裡冒了出來。” 張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氣氛上的冷酷,下意識地說:“彭公當時要是勸恩師回去就好了。” “這是不可能的。”閻敬銘立即說,“作為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與他的水師將士是血肉相連的,見到英國船在我們的大江上如此橫行霸道,目中無人,他早就氣得咬牙切齒了。他是一定要看個究竟的,怎麼會勸文忠回去呢?” 說的也是。張之洞想,假設換上自己,也是會要看個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將目光投向江面時,一樁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兩艘長龍的前方,有一條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練,來不及躲避,被後面劈波斬浪氣勢洶洶的英國輪船所激起的浪濤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幾個湘軍全部掉到江里。英輪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躍,幸災樂禍。轉眼間,這只輪船便開出一兩里之外,將湘軍水師的長龍和舢板遠遠地甩在後面。彭玉麟氣得正要再罵的時候,猛聽得'哇'地一聲,文忠口吐鮮血,暈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們把他抬進附近民房。文忠醒來後,一手握著文正,一手握著彭玉麟,氣勢微弱地說: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後真正的敵人,不是長毛而是洋人。長毛成不了氣候,要不了幾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堅船利炮,我們現在還不是敵手。洋人可惡,但洋人的船炮可愛。不學洋人造船炮的技藝,大清難以強大。他轉臉對著彭玉麟說,雪芹,湘軍水師的強大,要靠滌丈和你了。文忠說完這句話後又昏迷過去了,沒過幾天便溘然長逝。文忠是的的確確被洋人氣得嘔血而死的。” 深夜的榆次驛館,一片沉寂,張之洞感到渾身涼颼颼的。胡林翼臨終前的這段話,久久地在他的腦中盤旋。龍樹寺吳大激砸俄國懷錶,眾清流發誓不與洋貨沾邊的悲憤情景,又在眼前浮現著。一時問,他彷彿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突然有了新的領悟。他喃喃自語似的說著:“恩師在世上所留下的最後幾句話,是金玉良言,值得我們深思。” “老朽今夜之所以要鄭重其事地把這事告訴你,也就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深思。”閻敬銘把夾衣上的布扣扣上。 “老朽後來做湖北藩司、山東巡撫,接觸過不少洋人,又有幸和郭嵩燾星使長談過,聽他說起英、法等國許多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想所未想的事。看來,泰西之所以國強民富,自有他們的長處,值得我們效法。文忠可惜死早了,不然的話,他在這方面應會有一番大的興作。老朽現在雖蒙太后特達之恩,但已是桑榆暮年,做不了多少事。撫台年富力強,國家的事情要靠你這樣的人來做。” 張之洞被閻敬銘這最後一句話所打動,隱隱約約感覺到,中國是有一番新的事業在等待有識之士去做。這番事業就是所謂的夷務嗎?這可是要受官場士林眾多攻訐的事!見新添的蠟燭又將燃盡,知夜已經很深了。明天都還得有一番旅途勞累,便起身對閻敬銘說:“丹老,您今夜所講的恩師如何處世為政,對我的啟益很大;尤其恩師嘔血而死的這樁事,對我更是一個震動。您也很累了,應該休息了。到了太原後,我再向您請教。” 閻敬銘也起身說:“今夜就說到這裡吧,到太原後我們還可以再詳談。同治六年,陶夫人將文忠生前文稿付梓,刷印了三百部。承蒙陶夫人看得起,送了我一部。這些年來,我每年都要通讀一遍,並隨時寫點感受在上面。原想為小兒存一份資政借鑒,怎奈他們不成器,老朽也不想明珠棄暗,將它從解州帶了出來。以撫台與胡家之關係,陶夫人自然會寄贈的,想必你對老師的遺集也會認真去讀。但老朽的那一套,上面寫了十來萬字的札記,都是有感而發,或許多少能對撫台有點啟示。” 閻敬銘從隨身的樟木箱子裡取出一個藍色粗布包,打開藍布,露出整整齊齊的十餘冊書來。閻敬銘雙手托起這套書,神色莊重地對張之洞說:“老朽感激撫台多次薦舉之情,無物酬謝,現將乃師的遺著轉送給你。這是乃師一生心血的結晶,不識者只把它當成一部普通書看待,識者便知此乃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願撫台公務之暇隨時披覽,莫辜負乃師生前對你的恩惠和老朽對你的期望。” 張之洞鄭重地接過這疊厚重的書冊,突然有一種佛教徒接受衣缽似的感覺。他輕輕地翻開封面,赫然見扉頁上寫著一段話: 他再翻開後面幾頁,只見每頁的天頭地腳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跡。張之洞合上書,激動地說:“這部書不僅是恩師一生心血的結晶,也是您一生心血的結晶。您沒有將它傳給自己的兒子,而是送給了我。此情此誼,我會終生銘刻在心。恩師的遺集雖多遍誦讀過,但先前不負實責,讀來總有隔靴搔癢之感。今後再讀,心將會與恩師貼得更近。何況這上面有丹老您的許多認津識渡的指教,將更會使我獲事半功倍的收益。我初為疆吏,雖有滿腔為三晉父老辦事之心,卻苦無良方,今後尚望丹老時常賜教。山西窮苦,銀錢極匱。丹老寓居解州十餘年,對山西之困苦,會比我知道更多,同情更烈。此番進京執掌戶部,還望老前輩今後在下撥銀錢、周濟貧困、減免賦稅等方面,對山西略存憫惻之念。我今夜以山西巡撫的身分,代三晉一千萬父老鄉親向丹老懇求了。” 說罷,雙手抱拳,深深地一鞠躬。閻敬銘雙手撫著張之洞的肩頭:“撫台免禮,老朽自會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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