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中國故事·關於中國夢的十個樣本

第42章 七、陳哲守護精神家園

1986年以前,每一個認識陳哲的人提起他時都知道,他是一個工人。準確地說,陳哲是首都鋼鐵公司第五電工隊的一名電工。但是,陳哲卻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一個工人了。 1970年,陳哲中學畢業。同學們都要“上山下鄉”,他被照顧進了“首鋼”。 其實他很想去插隊,因為他一直喜歡農村,喜歡那裡的蛐蛐,喜歡那裡的蚱蜢,喜歡在地裡拔草種菜的那種感覺,喜歡和那裡的老頭老太太聊天。但學校告訴他,讓你去哪兒就去哪兒,讓你帶隊去工廠你就去工廠。他知道,學校是出於實際考慮。出生在“單親家庭”的他,6歲那年,母親在精神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下得了重病。家裡那麼窮,你還不進工廠養家糊口? 他還記得原先對自己的要求——在哪一個崗位都一樣,在什麼崗位都要做好,都是革命需要。他進工廠時是作為學生組織的一個領隊。那時他還尋思著要堅持思想改造,要支持紅色,用那時的說法就是“革命”。但這樣的狀態沒有堅持多久,他就開始“消極”了。他用消極換來的是更多的自由,他贏得了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自己想問題。

似乎是陳哲性格里的某種因素在起作用,他潛入人文領域,漸漸開始遠離正常的工人的軌道。開始時,他還每天譴責自己這樣是不行的,這是一種罪過。他還是很希望自己改正過來,以一種熱情去走工人這條道路,他在日記裡每天提醒自己,甚至反复地批判自己。他處在一種矛盾狀態。 但那時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生活,他的活動領域涉及素描、音樂、攝影、種花,甚至包括做衣服、做家具。在那段時間裡他用了大量的時間在做這些事,可以算是業餘,也可以算半業餘,因為他的心不在工廠了。 1978年,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那時,陳哲還處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但他自己的思想正在經歷巨大的轉折。那時的他,心思早已不在電線電路上了。他知道自己要做另外一件事,但卻說不上來是什麼事。他開始請病假,悶在家裡不出門。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自己在名分上還是一名工人,但那時思想已經開始蛻變了。 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當年的“工人”不僅是一種職業,還是一種身份。那時人人必須有身份,整個中國就是由幾億農民、幾億工人、幾百萬解放軍和很多知識分子構成的。 如果不把自己裝入這幾個“方塊”,你就是社會“異己分子”。沒人喜歡“異己分子”,他們代表著不安分、不正常、不求上進,喜歡在陰暗的角落幹些危險的事。但是,陳哲似乎注定要進入這個“圈子”。 因此,那時的陳哲面臨著不小的社會壓力,雖然不會像“文革”時那樣被打成反革命。廠裡派人調查,看他在幹什麼,他回答說在幹活。別人一看,他的屋子裡全是畫,全是書,全是稿子。別人問他是不是想當作家或者畫家,陳哲只能回答:“我當不了。”是想掙錢嗎?他說:“沒掙著。”

那時的人們不會想像得出,一個人可以像陳哲那樣活著,去想自己的問題,而且想得很深。 但他還不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要是那時自己想好了去做一個詩人或者一個哲學家,或許現在真的就成了,但那時他還沒有想得那麼清楚。 那個年代籠罩著這樣一種色彩,就是你一定要按照一定的系統去解讀一件事。但陳哲的內心是不能被解釋的。你做著一件事,卻想著另外一個東西,這在當時是被認為有問題的。在那個時代,是不允許有個性的,而且即使你想表現得有個性,你自己可能也找不到個性的答案。 1978年恢復高考的時候,身邊的人勸他去報名。他心裡倒是很想去,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機會。現在的他是這麼解釋的,他那時的思想比較悲觀。又有人勸他去當兵,陳哲還是沒去。為什麼呢?他自己作決定前作了個判斷,覺得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你的一切東西都會被別人剝奪。之前的他因為“出身問題”,所經歷的遭遇似乎讓他漸漸對這個社會失去了信心。

陳哲開始知道一點,所有的現實世界的系統對他都沒用。他告訴自己,他需要依靠自己的系統。 進入80年代,陳哲變得特別刻苦,開始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吳璐琪曾經和陳哲是住對門的鄰居。 1981~1984年間,吳璐琪在中國唱片社音樂編輯部做編輯,上下班時間沒有規律,有一次天快亮時回到家,看見陳哲屋裡還亮著燈。他敲門進去,發現陳哲在寫東西。拿起紙稿一看,是一些詩,他寫了很多。吳璐琪跟他一聊才知道,他的專業不是文學,寫詩是出於興趣,他特別喜歡寫東西。 那時陳哲的形象可以這樣描述,穿著一件皮夾克,長長的,那是當時最時尚的裝扮。他經常在床上躺著,看起來像是在抽大煙。陳哲的這副形象可以在當年中央電視台《觀察與思考》的一期節目裡找到。當時的陳哲被視為美術界的人,被選中去拍攝反映當時改革開放的片子。片子裡有很多知識分子、科學家,陳哲在其中似乎是個不著邊際的異類,他生疏的面孔,讓觀眾看起來似乎覺得假模假式的。那時的他,已經明顯遊走在整個社會的系統之外。

如果調出當年的鏡頭,你會看到陳哲那像圖書館似的家,比陳哲本人更吸引觀眾的眼球。那個小小的空間,竟然容納瞭如此豐富的內容。當年拍攝的人,並沒有看清他長什麼樣,因為他一直躺在床上,不曾起身。留給觀眾的印像似乎就是這間充滿智慧的屋子。 這是陳哲第一次讓全國的人知道他是誰,不是作為一個詞作家,不是因為歌詞,而是因為美術。 那時,陳哲的朋友幾乎每三天來看他一次,理由很簡單,就是來看看三天后,他又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屋子發生了什麼變化。陳哲現在了解他朋友那時的心態,因為那時善變的他帶給朋友的震撼太大了。 他畫了大大小小的一堆畫,存放畫的倉庫已經很陳舊了。他只能找出幾張保存得不錯的。 他會把煙盒上的人的圖像撕下來,拼貼成畫,甚至可以用一些街上撿來的馬賽克做成很抽象的立體雕塑。他能為了乾這事,蹲在地上一整天,直到拼完為止。有時朋友過來,又會看到他一個人待著,屋裡是用紙鋪好的路,除了白紙,其他有字的東西都不能動,陳哲坐在地上一邊寫字,一邊晾乾,然後掛在牆上。

貼的畫不好,他就在紙的邊上寫字,寫歌詞。後來很多人過來找他寫歌詞,他就從牆上扯下來一張,覺得挺不錯,稍微修改一下,就給人家了。好多歌詞都是這麼誕生的。 陳哲至今還對裝修抱著這樣的觀點,主人的創造性都附設在裝修的牆面上,能夠體現出主人的興趣愛好。如果大家都把房子裝修得跟酒店似的,那不是自己的家。因此,陳哲的屋子,完全代表了他作為主人的個性。 歷史進入1986年,陳哲終於做了一件最不正常的事,他辭職了。人事幹部覺得他有問題,要不就是神經病。他不明白陳哲為什麼要辭職。最後人事幹部給陳哲下了個定論:你出去肯定是死,我們這裡沒有辭職一說,這個叫除名,你被開除了! 人事幹部本來想通過這招嚇唬陳哲,讓他放棄,沒想到陳哲很乾脆地簽完了字說,就這樣吧。人事幹部沒有說話,陳哲已經把他氣壞了。陳哲至今還記得,他看到人事幹部拿著那張單子,手直抖。陳哲由此真正結束了自己近十年之久的不安分的工人身份。

當時他並沒有可以換的工作,也不存在什麼職業的概念。因此,離開首鋼這個組織體系,很多人都覺得他將無法生存。 但是,陳哲知道,自己真的已經不行了,這時他在首鋼已經待了整整15年。 15年來,他完成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任務。這個任務推動著他去解決一個問題,需要他去尋找自己的另外一個未來。但是未來是什麼,他還是不知道。問他要幹什麼,目標在哪裡,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方向不在工廠,而且這種感覺已經存在很久了。 回憶這15年的生活,陳哲發現自己過得很散,沒有什麼核心,自己是一路盲打莽撞過來的。他學過詩歌,拉過提琴,學過作曲,搞過音樂,搞過美術,做過裁縫,種過地,養過花,做過家具,修過車,還做過望遠鏡,上天入地,沒有不干的,而且每件事情都和別人不一樣,都有個結果。

他在首鋼工作之外的時間裡,自己涉獵了人文知識。他沒有上過正式的大學,書也是自己琢磨著看的,但他什麼書都看,古今中外,逮著什麼看什麼。 他在成長過程中接觸了很多人,他們主要集中在北京德勝門內大街265號廣電部的宿舍,那個他一直居住的地方。在那裡,他認識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還有院子裡其他叔叔阿姨。他們有教他畫畫的,有教他拉琴的,還有借給他世界名著的。他曾經和院子裡的一位中學老師進行過思想的交流,探尋一個人怎樣才能活得有意義,一個人應該怎樣活。 陳哲說,這些人說的話他不能完全懂,但他卻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因為他的同輩人中間能夠傾其心聲的,沒有幾個。對當時年輕的他來說,院子裡那些感情樸素的大人,是他樂意與之交流的。這些大人不是他的父母,現在想來,他覺得他們都是中國的知識分子,那時候的知識分子。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陳哲,一直覺得自己的視角較為客觀。他說,別看我帶著主觀的行動慾望,被人認為性格很要強,但是我的理智判斷從來不偏激,反而特別平衡。陳哲幾乎對所有的領域都不生疏,對工農商、美術、地理等等都很熟悉,因此他對自己有一種信任。 有人對陳哲說:辭職了,你這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有得有失。陳哲的想法是,當時如果他後腳不拔,前腳就不會邁出去。他說,有些歷史時刻你必須作出這種抉擇,沒有回頭路,大踏步往前走。當然,最好事後證明你的抉擇是對的。他說自己不能鼓勵所有人冒這種險,但是他每次作出這種抉擇都沒有後悔過,因為它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經過了很久的思考。思考過程中,他很矛盾,矛盾就會猶豫,猶豫就會判斷,然後反复掂量,所以最後作出抉擇時一定是不可阻擋的。

所以,他不去擔心吃飯的問題。他相信,自己不會餓死。儘管辭職之後的生活會很艱苦,他面臨的不再是首鋼那麼好的環境,但他要去嘗試一些自己願意做的事。 他知道,一個地方再好,但不是你所鍾愛的,那也沒用。相反,一件再艱苦的事,對你來說是興趣,你執意去從事,那就是一種快樂。就好比一個雕塑家,光著膀子拿一把刀在山上削泥,旁人看來覺得他很累。但是,他自己看著那碎屑飄起來,卻是一種別樣的快樂。 在此過程中,完全是利用自己的力量,這種過程是如此充滿美感。所以,在陳哲看來,過程很重要,最後達到目標時可能欣喜若狂,或者一時被人津津樂道,但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問題。過程是最重要的,它可以培養你的能力和精神承受力,讓人去應付更大的未來和更艱苦的挑戰,讓人感覺到快樂。在陳哲看來,人如果沒有這種扭轉事物和戰勝不可逾越的困難的快樂,人生是有點悲哀的,那樣你就無法信任自己。 這樣的一種看法讓陳哲體驗到,人只要經歷過了,原來你認為90%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都能做到。如果你經歷不下來,那90%的事都是別人做了,只有10%的事是你做的。至於智商之類的因素,所發揮的作用並沒有那麼大。陳哲說,自己從小屬於比較笨的,在學校的時候,雖然成績不錯,但只是用功些罷了,並不是最出色的孩子。直到中學,他突然開悟,之後就感覺有一種空間感和穿透問題的能力,然後慢慢信任自己。從那之後,原先那個比較木訥、軟弱、害羞、靦腆的他,變了。所以,他總結說,“文革”也好,中學也好,首鋼也好,這段過程,在30多歲前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階段。之後他才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開始顛覆之前的一切。 30多歲前的經歷,沒有太多的起起伏伏,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回憶,平淡的生活反而給了陳哲一種東西,那就是健康的思維。他不喜歡偏執狂妄,儘管他有時表達意見比較激烈,希望入木三分、一針見血,但這是因為他要追求效率,而在這之前他已經深思熟慮過了。他說,這是他的特點,所以他很信任自己。 如果我們把陳哲日後的種種興趣和行動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在首鋼這15年來的經歷對他的影響有多大。經歷了自學反思階段,他掌握了多個領域的知識。他說,人的知識構造就像金字塔,都是從底下壘起來的,比如一個400米×400米的塔基,只能從底部一層一層地堆起來。很多人卻認識不到這個規律,或者說中國人的傳統思維,總以為可以突擊達到某種高度。陳哲是一步步慢慢走來的,他是在這種常識性的、恆定的規律基礎上摸著石頭過河,而不是瞎摸。 這15年,陳哲很平淡地走過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他從來都不主張做夢,他從來沒有期盼著自己一步邁過別人,站到塔尖,那兒的位置已經有人了。認同是需要時間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從一個不安分的工人一路走來,出現在中國流行音樂界,在接下來不到10年的時間裡,他將創造屬於他的精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