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清照

第8章 第八章粉色謎團

李清照 刘小川 10936 2018-03-16
趙明誠有兩大迷戀:一是娘子李清照;二是金石書畫。 婚前,他從太學放學出來,通常直奔大相國寺,和那些五花八門的古沅廝守半天,討價還價買走幾件。婚後數月他幾乎忘了大相國寺,得了一點空閒立馬奔回家。以前他有了得意的字畫或金石銘文拓片,總是急於向同窗們展示,和年輕學子們一併欣賞,那叫“展玩”,現在放學的鐘聲一響,他趙明誠出校門一頭扎向東邊家去,把御街西邊著名的古玩市場拋到腦後了。同學戲謔他說:看來他對展玩已經不感興趣了,顛顛地奔回家,只想與娘子“瘋玩”。 太學裡的學子們見過李清照,他們個個驚艷不說,還驚羨她的才華,驚嘆她的舉止:居然雷雨天將趙明誠一把拽上車,小兩口戲雨,一路上嘻嘻哈哈。恣哩,爽哩,忒享受哩。愛起諢號的同學,曾經管趙明誠叫做“趙展玩”,現在改口了,稱他“趙瘋玩”。更有甚者,稱他“瘋玩同學”。

其實,這也不怪太學同學們刁鑽胡鬧。他們大多數都是小伙子,周身火旺。而趙明誠婚前從不逃課,婚後老是逃課,上課又打瞌睡,眼圈兒發黑,背書背錯字,明明是在家裡瘋玩後的結果。下課鐘一響,他雙眼倒放光。終於,惹先生動氣了,上門去教訓他…… 同學編了順口溜,趁先生不在課堂時,便對著趙明誠笑嚷:二十一二歲,更更都好睡!嬌娘和棒男,夜夜有得玩! 趙明減哭笑不得。他性格好,人緣好。於是戲謔他的同學越發起勁,他背著書箱到學堂,戲謔者竟然說:更更同學來啦! 趙明誠鬱悶,夜裡對李清照照實講了。李清照說:由他們鬧去吧,鬧一陣就沒勁了。 李府的婆子說她李清照更更叫床,太學的學生又形容趙明誠夜夜瘋玩,雖然有些誇張,卻離實際情形也不遠。結婚這麼久了,幾百個夜晚了,為何“玩”不夠呢?

李清照尋思自己的“瘋勁”時,橫豎有些想不透。身子是個寶藏呢,寶藏越挖越多,而不是挖一點少一點,“慾望山”原來是挖出來的,越挖山倒越高,這可奇怪!做少女的時光何曾想到過這一層?可足少女春心萌動,待字閨中,三年五年想情郎想不夠,也透露出了幾分將來嫁作人婦的光景…… 李清照弄不明白的是,莫非她比別的女人更能玩?府中的老婆子議論她的相貌和身材,說是天生風流,媚到骨頭,尋常婦人比不得。她每日對著大銅鏡梳妝,瞅自己的面容與身子,時常走神。浴桶中和被窩裡她也在揣摩,從脖子摸到腳踝,顯然,渾身都智慾望分佈。水花與被浪,均有“色波”的痕跡。 為此,李清照和有類似情況的女人一樣,感到有些羞愧。 她是否過於“貪吃”了?

她矛盾。她是大戶人家的女性哩,自幼熟悉禮教,孔聖人說過:“少年,成之在色。” 然而婚前她一直有野性。野性子強化了她的慾望身:她是既骨感又肉感的。 李清照還“野在文化”呢,從李白到李煜到蘇東坡,“野”是生命張力的直接產物。李清照知書識野,不會打壓自己的身子。細腰圓臀,飽滿紅唇,並不是犯錯誤的道具。 靜時俏,動亦俏,這可不怪李清照…… 對一個宋代女人來說,確認自己身體的權利,是具有革命性的自由舉措麼? 宋代城市風氣,男歡女愛比唐朝又進了一步。比如著名的元宵節五日狂歡,單是汴京端門一帶,那房後橋下樹叢中,就有數下一對情侶廝摟廝抱大享“口福”其中,不乏燈市上剛剛認識的男女,他們不由分說,閃戀一陣子,抱完了便走。節日過後“相忘於江湖”自京城的高官、贄婦,都有存心出軌的參與者。只是他們行事更詭秘。

宋代理學興起,是有針對性的。官方學問的傳播,旨在拿控社會。理學本無錯,不過它越界打壓人性時,則往往錯得離譜。 “存天理滅人欲”,它首先要滅掉的,是婦女的身心自由。 李清照身處時代的放縱與禁忌之間。 她在家中風流而已,犯廣什麼錯呢?為何趙府的老婆子、太學的年輕人都那麼起勁地議設她、形容她?二少奶奶姚笛,還到婆婆那兒打她的小報告……所幸公公護著她,表揚她的才華,婆婆才含蓄提醒她說,寫詩,玩球,上街閒逛,原本都是可以的,只是別過分,別讓旁人得了說閒話的口實。 婆婆還一再暗示她說,公公理解她的個性,對她比較寬容。 而如果大權在握的公公對她嚴厲的話,又會怎樣呢? 十九歲的李清照,初嘗豪門的壓力。

也許更大的壓力還在後失呢。 幸福生活似乎有了一絲陰影…… 李清照是活在自己的強勢性格中的,對她身處的環境子是太敏感。她強勢,其他人就比較弱勢,趙明誠的兩個做官的哥哥都對她客氣,連婆婆郭夫人也讓她三分。趙氏三兄弟娶的三個妻子,唯有李清照個性鮮明。從她嫁入趙府的頭一天起,趙家人都意識到,這位從山東來的三少奶奶可不是尋常女子,她一舉一動自主性強。有大半年光景,所有衝冓李清照的臉都是笑臉。 後來,漸漸有雜音出來。 我行我素的李清照並不知道自己我行我素,她習慣了。她把娘家的件,格帶人趙府,並未感到趙家門第是壓迫人的東兩。丈夫聽她的,而不是她聽丈夫的,這個局面從趙明誠“追”她的時候起就成形了。夫妻之間的格局,她是佔廣上風的。兩個人走到一塊兒,誰強誰弱,通常短時間內就會顯現。

這倒不是說,強勢的那一方故意逞強。 李清照縱情投入愛河,她的個性自然砑露。 愛意本身,會滋生自由元素。 即使是在封建時代,也有女性自由的萌芽。而李清照長成了一棵樹…… 她首先是嫁給趙明誠,其次才嫁人趙府。而換成別的女子,這個順序要顛倒過來。 趙明誠是乖男孩兒,老實巴交的山東漢子,他迷老婆就迷老婆,痴心愛著,享受著,甘願弱勢些。他不拿門第壓老婆,也不講“夫為妻綱”的大道理。他一心愛丼被愛,李清照也是。小兩口的婚姻質撤高,蜜月無限長,別說放在趙府,就是放在汴京城,估計也稱得上質貴一流的夫妻。 新婚情味濃。可是過了一年了,這情味兒還是淡不下來,這就不大符合常規了。趙府的雜音不出來才怪。而姚笛這樣的鬱悶女人,發雜音不起勁才怪。

姚笛散佈說,李清照被婆婆訓了一頓,如果以後再敢張狂,定有家法伺候,比如不許上街或是回娘家,不許踢球,不許自天唱夜裡嚎……姚笛的想像力得以發揮,鬱悶就得以釋放,她在府中游走,在迅速翻動嗬皮子的過程中不無欣喜地發現:添油加醋很舒服。事實上,聽她說事兒的人,從大少奶奶到大管家,到廚娘丫頭車夫,多半是豎了耳朵聽。有些人還幫她添油加醋。 同在一個趙府中,有些人說李清照的閒話是有興趣的、有癮的。閒話生髮閒話,興奮點不同。真話和編造出來的話交織在一塊兒,誰能分得清呢?閒話堆起來,要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壓過去…… 這一年的炎夏,趙府又有故事。 姚笛“買通”了太太房中的丫頭蓮兒,蓮兒去找李清照的丫環偎翠,吼裡咕嚕一通,然後撒退了。

那偎翠不曉事,把聽來的府中閒話報告三少奶奶。李清照初聽不甚在意。再聽,心裡就不大爽了。閒話是針對她的,從蓮兒的口中說出來,卻與姚笛有關。姚笛是到幽篇院走動最多的女人,李清照送過她不少東西,其中包括趙明誠珍愛的一對汝窯白瓷香爐。姚笛有話不當面講,背地裡唾沫星子飛,“飛”過好幾固了,啥意思呢?婆婆只略略說了李清照幾句,哪裡就要動家法,不許這個那個的。 李清照不爽,正中姚笛下懷。而蓮兒是婆婆房中的丫頭,她去找偎翠嘰嘰喳喳,表面上與姚笛無關。姚笛為此竊喜哩,照樣去幽簠院走動,剌探情報,可是這一層,連偎翠都瞞不過。偎翠向李清照匯報時曾說:蓮兒手腕上的那個玉鐲,是二少奶奶姚笛賞的…… 姚笛到幽篁院,李清照給她冷臉瞧。

七月中旬的一日午後,李清照穿著寬鬆的米色裙子,半躺在院中陰涼處的搖椅上,搖著一把從濟南帶來的、有黃庭堅手蹟的折扇。 女人通常用團扇,李清照卻用男人的折扇,其中有何緣故呢?姚笛想知道。 妯娌二人在院落中,一個半躺著,一個站著。竹葉子沙沙沙……姚笛也談起黃山谷、米芾,想細看折扇上的字。李清照把扇子給她看了看,順口說:這把折扇有故事,你想听嗎? 姚笛忙道:當然想听了。這麼貴重的折扇,值幾十兩銀子哩,想必是令尊大人送你的吧? 李清照瞟她一眼說:如果我告訴你,這把扇子是山東一位公子送我的,你信麼? 姚笛說:三少奶奶出自山東名門,你講的話,我姚笛豈敢不信?什麼樣的公子哥呢? 李清照以嘲笑的口吻說:哄你玩兒哩,你倒當真了。

她半閉了眼,輕搖扇子。 姚笛站著,訕訕的樣子,小腳站久了,釘點兒撐不住。女主人對她不熱情,不請她喝茶,也不請她坐。她自知緣故,也不好說什麼,只拿眼瞅了別處。 這院子的一側是李清照的書房,姚笛走過去,藉口逗鳥籠中的翠鳥,一面瞅那書房。她是忍不住要東張西望的女人,到這幽籃院來,聞聞空氣也有收穫。書房中的條桌上有李清照新近填的一首同,詞牌叫《醜奴兒》,清真可愛的幾排行楷字。姚笛眼尖,一眼瞧出消息,二眼就背下了。邵最後一句,竟使她呆了一呆,臉熱心眺…… 姚笛給搖椅上的李清照打個招呼,夏風一般刮出去了。 這個炎熱的下午,姚笛的小腳東奔兩跑,給好幾個善乾傳播的人背誦了李清照的新詞《醜奴兒》: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擅郎,今夜紗廚枕筻涼。 姚笛分析說,昨日傍晚確實下過一場雨,涼快了,夜裡早孕蕪門好胃睡覺。可是人家三少奶奶又是理笙簧,又是畫淡妝,忙著呢。她還穿了薄薄的絲質小衣,那手臂呀,腿腳呀,冰冰涼,臉兒白白的,膩膩的,頭髮上不知噴了什麼香。她這是要幹嘛呀?為誰這般深描淺畫?原來,詞中末一句挑明了,李清照笑語她的檀郎,今夜床上枕簞涼! 郭夫人的小丫頭蓮兒不大懂,她問姚笛: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說夜裡枕頭墊子涼爽,啥意思呢? 姚笛說:枕頭墊子涼,床上好打滾唄。 蓮兒還是不懂,說:好不容易涼快一天,這二少奶奶在床上打滾,豈不是又要熱起來? 姚笛大樂,笑得略略咯,幾乎倒地打滾,蓮兒這一句,姚笛想一回樂一回,後來,對人說了無數遍。 蓮兒找偎翠議論去了。兩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半懂不懂,議了半天。 次日,《醜奴兒》傳遍了趙府。恰好有來客聽了去,傳到府外。御街上的官宦人家紛紛傳抄…… 郭夫人自然是聽到匯報了,並且,不止一個人匯報。她動了氣,帶了蓮兒直去幽篁院,路上還聽到兩個老婆子在花樹下吃吃地笑,其中一個說:豈止枕頭涼,屁股還涼哩。 郞夫人惱怒,咳了一聲,兩個老婆子一溜煙跑了。 郭夫人走進李清照的房間,說:讓我瞧瞧你填的新詞《醜奴兒》。李清照見婆婆臉色不好,忙去書房把一張三尺條幅拿過來,一面替婆婆斟上香茶,說:婆婆請品茶,這是山東老家捎來的香茶。 郭夫人說:我品讀你的香艷詞,味道已經足夠了。還品嚐什麼香茶! 郭夫人把李清照遞到她手邊的茶碗推開了口李清照大感委屈,放下茶碗,一聲不吭。 婆婆又說:上次你那首《減字木蘭花》傳到太學裡去了。這次你又寫《醜奴兒》,恐怕要傳到朝廷去、讓百官吟誦吧? 李清照說:媳婦不敢。自己寫著玩兒罷了,並沒有傳出去。 婆婆說:你不傳,難道別人就不傳了?我且問你,這兩口子的事情,平時都羞於說出口,你寫到紙上做什麼?還寫成條幅,莫非要掛到牆上去?你一向知書識禮,趙府是什麼樣的人家,你不會心中無數! 郭夫人重重地扔下這一句,轉身走了。 李清照氣得直想哭。 下午,趙明誠從太學歸來,一家子照例坐在一處吃晚飯,大人一桌,小孩兒一桌。小孩兒都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的兒女,由幾個老媽子伺候著,吵吵嚷嚷。郭夫人望望孫子孫女,又瞧瞧李清照的身子。 李清照不知何意。公公也用這種眼神瞧過她的身子…… 門外天色忽然暗下來,又有一場雨的光景。姚笛說:今夜又是枕簟涼啊。 大少奶奶再扑哧一笑。郭夫人沉下臉。趙明誠不知情,還對李清照笑著說: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 郭夫人擱了筷子說:明誠,你把這首《醜奴兒》傳到太學裡去了麼? 趙明誠說:還沒來得及呢。 郭夫人瞥一眼李清照,又說:以後這類艷詞,不要讓我聽到。 姚笛忙道:媳婦遵命,從此再不念了。 李清照也擱下筷子,她吃不下去了。趙明誠明白了幾分…… 兩口子回幽篁院時,果然又下雨了,風吹竹葉,雨打捂桐。趙明誠想知道家裡誰又犯了口舌,李清照不答,只對鏡細細地抹了淡妝,坐到琴台前,撥動琴弦,唱起了《醜奴兒》,唱到宋一句“笑語檀郎”時,還把咅量提高了。姚笛的住處離幽篁院只隔一堵青磚牆,李清照故意讓她聽到。 趙明誠有些緊張,在娘子身後徘徊。 李清照唱罷曲子,頭也不回,柔聲吩咐丈夫:去洗澡吧,今夜好舒服…… 李清照嫁入趙府一年多,未能懷上孩子,針對她的雜音有了新的熱點。她踢球逛街寫艷詞,總歸是可以原諒的,但她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問題就比較嚴重了。婆婆總看她的身腰,觀察她的飲食。郭夫人直接問過趙明誠,做兒子的對母親支支吾吾。京城的名醫到趙府作例行檢查,替李清照把了脈,如實對郭夫人說,從脈像看,三少奶奶應該是能夠懷上的。 有了名醫的這句話,郭夫人自不便歸咎於李清照。不過懷孕的問題頗複雜,即使是京城名醫也說不准的。 針對李清照的肚子遲遲不見動靜的問題,做婆婆的未及發話,做妯娌的倒先說上了。姚笛對大少奶奶及幾個老媽子分析說,三少奶奶那麼折騰,只怕她懷上:也會流產。 姚笛的話很有傳播性,趙府中的老媽。老婆子都樂意傳播。傳李清照的閒話,她們一向很興奮。再者,李清照平時不大注意她們,連姓氏都叫不出來,她們對這位高敝的才女有意見…… 閒話一再傳入郭夫人的耳朵。這位大官的老婆有點相信了:李清照常折騰,導致流產也未可知。可她向丈夫匯報時,趙挺之似乎並不在意,說:再看看嘛。 禮部侍郎趙挺之,近來頻頻在楠堂接待朝廷大員,連蔡京都破例在一個月之內來過兩次。郭夫人想打聽一二,越挺之板著面孔教訓她:廟堂大事,婦遛人家不可與聞! 郭夫人對廟堂大事的興趣其實是有限的,她很想知道的是:丈夫為何老是護著李清照呢?單為他的同事兼親家李格非麼?這線問題,她屢次想問又不敢問。 這個現象,趙府中的其他一些人也注意到了。姚笛最敏感,因為她造製造並傳播閒話的專家、“源頭”,她巴望瞧不起她的李清照讓閒話壓垮,從此收斂起狂傲勁兒,言語行事派頭,須在她姚笛之下! 閒話傳到婆婆的房中卻降了調,分明是公公的態度決定了婆婆的腔調……一家子吃飯時,公公還親自給李清照布菜呢。姚笛想不通,氣不過,但又不敢聲張。公公是誰呀?公公說一句頂婆婆百句! 這事兒連趙明誠都有些納悶:父親對李清照,分明是青眼相看。他尋思,如果姚笛在府中也是我行我素的話,父親早發話批評了。 這一天夜裡,趙明誠向娘子說出了自己的感想,李清照說:公公對我好,我是知道的。左年秋天我擅自去楠堂,闖了趙府禁地,他老人家只淡淡說了我兩句。響鼓不用重播敲呢,從那次以後我再不去了。 趙明誠笑問:不看那些梁園古木了? 李清照說:古木千歲,人壽百年。總有去看的時候…… 趙明誠說:說到梁園,我倒想起黃庭豎先生,一年未來過了。我們的婚禮上他露了一次面,後來再無音信。 李清照問:山谷老人以前常來麼? 趙明誠說:每年總有幾次吧,他對我收集的藏品很感興趣。他還對人說,到我這兒來“觀古物甚富”,他對古物的鑑賞眼力,遠在我父子之上呢。他談論歐公、荊公(王安石)、溫公(司馬光)、坡公,那真是滔滔不絕,妙語連珠啊! 李清照笑道:你在古物圈兒裡有“小歐陽”之稱,又如此謙虛,將來定能超越前輩宗師。 趙明誠連連擺手:豈敢,豈敢。歐陽修乃昆一代大宗師,為官高風亮節,為師垂範後世,文章詩詞冠天下,千古一人矣。 李清照輕輕搖頭:官人崇敬歐公,其誠可嘉。照理說,我與歐公更近按。他是蘇東坡的老師,而東坡乃家父師尊……不過,江山代有才人出,蘇東坡不是勝過了他的老師麼?你收集金石書畫,鑑賞古物,亦能超過歐陽修! 趙明誠笑道:娘子勉勵,拙夫努力。 他停了停,又說:黃庭堅先生為何不來了呢? 李清照說:大師宦遊各地,仙踪渺難尋,說不定明天就到趙府來啦。趙明誠說:我在太學聽人講,朝廷要禁蘇軾和黃庭堅的詩文、書畫,不知是真是假。我購買蘇黃作品,爹爹近來也不大贊成。而往年他自己就買下了許多,花費巨萬。 李清照詫異道:這可不是好兆頭,也,午朝廷真有動作。蘇黃的作品風行天下兒十年,惹誰不高興呢? 趙明誠說:朝廷打壓蘇黃,表而上沖著他們的作品,實際上卻是瞄準現在的一批親蘇黃的官員。蘇拭去世才三年多,他弟弟蘇轍還健茌,曾經官居副宰相呢。朝廷打壓這批人,是一個政治信號,要推翮元佑年間由宣仁皇太后與司馬溫公聯手發起的“賢人政治”清除所謂“元佑黨人”的勢力。 李清照問:那你爹爹足個啥態度呢? 趙明誠說:爹爹從不談這個,諱莫如深。 李清照嘆息:公公與蔡京、童貫、高俅等人過從甚密。這東京城的民謠說,“砸了銅(童)拔了菜(蔡),方是個清涼好世界!”可見蔡京童貫,本不是什麼好東西。 趙明誠說:官場複雜,高官之間更複雜。爹爹對你不錯,讓我稍稍放心。 李清照不解:怎麼扯上我了? 趙明誠笑道:娘子冰雪聰明,對這些俗事兒倒糊塗。連家裡的下人都知道,爹爹幾番庇護幹你,和岳丈大人李格非有關係。別說二嫂姚笛,就是母親也不能把你怎樣。 李清照噘嘴說:原來公公不是對我好啊。 趙明誠說:他也欣賞你的才華,把你的小詞給官員看。官員們競相傳抄哩。也許皇上、皇后娘娘都讀過你的詩詞卩李清照高興了,說:真的呀? 趙明誠瞅她開顏時的俏模樣,笑道:我們父子二人,一個在朝廷、一個在太學傳你的美名,娘子得意吧? 李清照啟玉齒笑答:得意。 趙明誠不覺露了饞相,伸手摸摸她光潔的瓜子臉說:娘子得意,我最滿意。 他衝著娘子的杏唇依偎過去…… 然而李清照得意了,也是一件麻煩事兒。她會到處去得意。其實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得意的。她得意到了什麼程度呢?簡單地說,到了不知得意為何物的程度。失意的人往往敏感得意的人,反感得意的人。而女人敏感女人又是極厲害的,失意的女人反感得意的身邊女人,力量無限大…… 趙府二少奶奶姚笛,反感三少奶奶李清照。姚笛的生活樂趣,就是收集有關李清照的備種“情報”。 姚笛打了幾次小報告,但李清照還是依然故我,把婆婆的批評當作耳旁風。姚笛恨恨地想:你有才,你美貌,你就永遠驕傲麼?有本事你為趙府生個一男半女啊!告訴你李清照,縱然生得千般好,未生兒子不如草! 姚笛是小腳女人,看不慣李清照的天足,認為李清照的兩隻腳是她身上的致命弱點。姚笛對人講,李清照走路的姿態真難看,刮大風似的,很不稚,走在街上有損門風。而姚笛的小腳顫巍巍地走,恰如風中柳,那韻味,那妖燒,偌大的趙府無人能比哩連婆婆都稱讚她裹腳裹得好……姚笛抓住自己的優點,突出李清照的缺點。一家子聚到一處,姚笛走來走去的,專門顯示她的三寸金蓮,步態如裊裊秋風,故意從李清照的天足旁邊緩緩而過。她和大少奶奶談論裹腳的方法,並且當眾示範,選一幅細絹料子一層層的裹起來,還講解說能透風。李清照不想看,走到一邊去。姚笛朝她的背影努嘴,嚇囑幾個小女孩兒說:姑娘家是不是漂亮,第一要看三寸金蓮! 八月初八,郭夫人帶領眾媳婦賞桂花,園子裡走了半天,上坡過橋,姚笛咬牙硬撐著,勉強跟上賞花的隊伍。她今日又特意穿了一款新裁的窄裙,更走不快。李清照嘴上不饒人的,嘲諷姚笛說:你不是號稱第一嗎?倒落到最後了。 姚笛頓時氣紅了臉,正欲回敬李清照一句,卻不料頤了腦門子,忘了控制她那小腳,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塵土打髒了新裙子幾李清照大笑,幾個小孩兒拍手圍觀。姚笛氣哭了…… 李清照把這事兒告訴丈夫,丈夫說:二嫂怪可憐的,何必當眾損她。 李清照眼皮子一翻:她不惹我,我不惹她! 李清照嫁人豪門性情不改,活出了個性風采。而個性挑動詩情,靈感時時燒燙她的面頰,這一年的中秋節前夕,她得了一首《鷓鴣天》,詠桂花,趙明誠一見就傻啦,拿了詩槁育奔爹爹的汴處。趙挺之細品後嘆日:好,太好了!我明自帶進宮去,助皇上和亳後娘娘的中秋雅興。 趙挺之說好,府中一百多口人都說好了。姚笛還得裝做欣賞的樣子,自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郭夫人傳令家忮排練歌舞,由李清照親自譜曲。 中秋佳節這一天,惠風和暢,桂子飄香,趙府裡的幾個庭院,幾乎人人都在哼唱三少奶奶的新作《鷓鴣天》: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趙明誠興奮地說:娘子寫桂花寫絕了,“自是花中第一流”,分明是你自己的寫照啊。 李清照淡淡一笑:好詩詞還在後頭呢。李後主,柳三變,蘇東坡……我要和他們比個高低! 趙明誠噴嚅:這個、這個,恐怕不那麼容易吧? 李清照笑道:咱們山東男女要有雄心嘛。你研究古物牲過歐公,我填寫曲子詞趕上坡公!我今年才二十歲,你才二十三歲,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李清照越來越得意,老公和公公幾乎是她的“粉絲”哩。她每有新作,太學生傳抄,老百姓叫好。說不定皇帝和他的大臣們、嬪妃們都在欣賞。宋仁宗時代的柳永,專寫市井情態,作品流傳甚廣:“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蘇軾的詞則征服了所有的士大夫之家……李清照的努力方向,是在柳、甦之間。她是稚得不能再雅了,她也俗得不能再俗了。市井俾語,隨手拈來,閨中寫盡女兒態,出嫁後又把少婦的情懷錶現得入木三分! 可是批評她的聲音也大,和她的名聲同步增長。道學家到處都有,濟南已經夠多了,汁京更多。道學家說她填詞“無顧籍,無檢操”,“閻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這些話分量可不小,不僅指責她由著性子想寫啥就寫啥,而且把她的寫作風格跟婦德聯繫上了,“上綱上線”。普通民婦都不可失德,社會輿論對朝廷高官的兒媳婦則要求更卨。李清照這麼寫,對貴冑家族的萍年將產生什麼樣的惡劣影響? 然而李清照對道學家的惡聲聽而不聞。如果她一听就緊張,哪型還有李誥照? 靈感襲來時,她哼著旋律,輕快走向紙和筆…… 更奇的是,她也不是什麼“專業作家”,每日埋首於雕窗下寫呀寫呀,她首先活得精彩,然後才寫得精彩,而寫得椅彩又強化她的個性自由,於是,她活得更精彩。 李清照不生孩子倒好,她樂得滿城瘋跑。 汴梁城的州橋夜市、馬行街夜電,熱鬧得很呢,少則幾萬人,多則十幾萬人,潮水般湧過去,購物,看戲,吃宵夜、觀奇能異術,玩鳥獸蟲魚。東坡被貶出京師後,惆悵追憶:“馬行燈火憶當年。”袓師爺如此懷念的地方,李清照哪能不去? 汴河的漕運名聞天下,兩岸的碼頭數不清,子帆駛過萬家燈火,從早到晚,紫櫓划水的聲音和搬運工的號子響成一片。李清照拽著丈夫,去了一次還想去,聽市聲聽不眵啊,看勞丁心生憐憫,觀夜景幾欲長嘯。 姚笛驚呼:碼頭造我們趙府的女鐸能去的地方嗎?多亂呀,多髒呀,多危險呀,多不堪呀…… 更不堪的行為卻是一樁接一樁:李清照居然去了周秀茶坊,吃了周秀的點茶湯,與周秀聊了半個時辰! 周秀是誰呀?她可是驚天的人物,駭世的女流。 “周秀茶坊”四字招牌,乃是御筆親題,非常湮亮的、宋徽宗原創的瘦金體! 深宮裡待著的良帝,為何要替賣茶的民婦揮御筆? 原來,正是這位周秀,憑她一張利嘴,撮合了宋徽宗和名妓李師師。坊間還傳說,皇帝用於幽會的地道就是挖到周秀茶坊的。這賣茶的女人無心插柳柳成蔭,穩坐了東京第一媒婆的交椅。她平生只做一回“暗媒”,白花花的銀子便滾滾而來:一兩銀子一碗茶,不講價!也許她做生意的茶碗,原是宋徽宗喝過的,李師師抿過的。闊少耍爺成群結隊而來,插科打渾不休,文人墨客則品茶、品字、品故事。 士大夫家庭的女眷,通常不去周秀茶訪喝茶,至多從茶坊門前走過,仰望那鑲了金邊的御筆招牌,瞅一眼提壺穿梭的周秀…… 李清照去了也就罷了,冋趙府還講周秀做暗媒的故事。姚笛在背後憤然議論:像什麼話!皇七消悄風流,挖地道不教人知道。她李清照蓖然大講特講,這是對皇上的不敬! 姚笛這次滿以為捏了李清照的大把柄,指出了李清照的嚴重錯誤、原則問題。殊不知,她的話傳進公公的耳朵,公公卻表態:周秀茶坊,不是去不得,也不是說不得。外面並無非議家人不。了中傷自家人! 這話電擊姚館,姚笛哭倒在婆婆懷裡。她哭哆了,似乎從此認輸,對李清照露出笑臉,也不派人調査了,不復顯擺她的三寸金蓮,不“惡搞”李清照的曲子詞…… 趙明誠卻感到有些蹊蹺: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庇護李清照,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一年的年末,趙挺之明確命令兒子:不許再購買蘇東坡、黃庭堅的詩文書畫和他們生活中用過的一切器物。 又是元宵佳節,趙府盛況如往年。趙明誠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某種風波將要來臨。 他沒有告訴年輕的妻子。李清照如此幸福,那就讓她繼續幸福吧。 風波起時,再作計較。 說到底沒啥可怕的。恩愛夫妻,面對風雨的時候就是銅牆鐵壁。表面上很溫順的趙明誠,其實骨子裡是條漢子。 山東諸城漢子。山東歷城娘子…… 趙明減瞞著爹爹,喑地裡收購蘇黃的作品,藏到朋友家中。明友名叫張汝舟,也是官宦子弟,嗜好佔物收藏。這人長得一表人材,人稱學十,卻靠門蔭制度在開封府謀了一個職位。他為人也顯得忠厚,尤其對趙明誠這樣的豪門朋友。二人結交,起於共同的嗜好:收藏金石書畫。 先不說這個張汝舟。 趙明減娶妻近兩年,戀娘子勝過戀古物。他每日出了太學的大門,往東還是往西,卻是一個問題。西邊大相國寺有古物,東邊自家府第有美娘……穿繞襟深衣、體格修長的趙明誠,餿傻地站在御街上,通常是望望兩邊,卻一頭耷了東邊,腳底沫了油似的,溜得飛快,那眉梢嘴角的歡邕,想藏都藏不住。李清照勸他不必貪戀小日子,該學的要學,該玩的也要玩。她是指古玩。趙明誠倒想起同學們講的瘋玩,日復一日,散學鐘聲一響,他就顛顛地奔娘子…… 回家好。妙處說不完。 有時,趙明誠也尋思:李清照力何如此吸引他呢? 共同的愛好帶來共同的語言,兩口子談天說地,越說越多。不同的愛好又形成互補:李清照深敬丈夫,研究丈夫嗜好的古物,細讀與內物相關的文獻記載,將歐陽修的權威著作《集占錄》倒背如流。她的記性之好,幾乎過目不忘,讓趙明誠大為嘆服。而娘子在官人的點撥之下,鑑賞各類複雜的古物也成了行家,許多藏品的年代、真假、好壞,她能說個七八成。並且,她時有真知灼見,連趙明誠都感到不可思議這位金石學家不禁感慨:鑑賞古物,和寫詩作畫一樣需要靈感啊! 那麼,除此之外呢? 李清照的性格也是一個謎,蘊涵著許多迷人的東西。趙明誠想弄清,卻發現弄不清。他把琢磨佔物的痴勁兒全都用上,還是弄不清。他是情不自禁圍著踉子轉,瞧她走路、吃飯、彈琴的樣子,聽她白天巧笑、夜裡開懷大笑…… 娘子迷人,於是丈夫迷糊。李清照的身上像裹著一層薄霧呢。她典雅,她閒適,卻又那樣玉齒大開爽朗大笑。她嫁入豪門倒像走進柴門,什麼錦衣玉食,汁麼家風排場,她一概視為尋常。這不卑不亢的氣度,這舉手投足的韻味兒! 趙明誠忍不住要尋思:京師廣大,名媛多多,可是像她這樣的女子恐怕沒有,至少他沒見過,他的同學和友人也說沒見過。 趙明誠甚至這樣想:李清照身上有缺點嗎? 她似乎揮身都是閃光點…… 不用說,趙明誠從幾個方向迷上了。當初他奔有竹堂,就啟動了迷糊的開端。 就個體的生命張力而言,趙明誠不如李清照。這顯而易見:李清照的為人和為文,提供了比史料更為確鑿的真憑實據。 兩口子相處,誰強誰弱,有時候三五日便見分曉。趙明誠是實打實的可愛男人,他迷李清照,迷上了就迷上了,不管世俗,不聽閒言碎語,不以顯赫門第增加自己的分置。婚前胖媒婆給他支招,叫他故意消失兩個月,玩玩高傲的李清照,以囹婚後佔上風,然而一過洞房夜,趙明誠便將悶花招壓娘子的念頭忘得一干二淨。隨著蜜月期的無限延長,他全心全意地拜倒在李清照的石榴裙下,甘願永遠不起來。 不起來才有無限風光…… 男女雙方,一方迷上另一方的格局總是好的。 或者說,一方以和平的方式想要征服另一方,總是好的。 李清照的野性,構成了趙明誠拆解不開的、粉紅色的謎團。 所謂恩愛夫妻,當有許多複雜的內容。有較勁,有鬥爭,才有琴瑟和諧的局面。一味相敬如賓,雙方遲早冷冰冰…… 趙明誠奔娘子,要么足下生風,要么馬不停蹄。從太學到趙府約六七里路,他是路上一團按時流動的光影,陰風怒號,陽光跳躍,於他如浮雲。 流動光影朝著粉色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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