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懺悔錄

第16章 第十二章

懺悔錄 卢梭 48208 2018-03-16
從此,黑暗的樊籬便開始築起了,我被禁錮其中整整八年,無論如何左沖右突,總也無法穿破它那陰森的黑暗。在我遭受沒頂之災的深淵之中,我感覺得出所受打擊之嚴重,我也隱約看到別人打擊我時所用的那件直接的工具,可我卻無法看清操縱那工具的手,也看不清那手是怎麼使用那工具的。恥辱和不幸像是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頭上,不留任何痕跡。當我那破碎的心發出幾聲嘆息來時,我像是個無病呻吟的人,而弄得我一敗塗地的那些人卻找到了不可思議的高招儿,讓公眾不知不覺地便成了他們的同謀,而且還看不出他們的陰謀所產生的惡果。因此,在我敘述那些與我相關的事情,敘述我所受到的虐待以及我所遭遇到的一切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造成這一切的那隻毒手,無法在講明情況的同時找到其原因。這些最初的原因全都在前三章裡寫明了;所有與我利害攸關的事、所有秘密的動機,在前三章裡也都闡明了。可是,要我說出這各式各樣的原因是怎樣聚合起來造成我一生中的種種離奇之事的,那我可說不清楚,連推測也難。如果在我的讀者中有哪位義士願意探究這些秘密,找出真相,那就請他再仔細地讀一讀前三章,然後,在他以後每讀到一個事實的時候,就利用他們掌握的材料,一個陰謀一個陰謀地,一個代理人一個代理人地倒查回去,一直追查到整個這一切的最初的策劃者,而我肯定清楚他最終查出來的是誰。但是引導讀者去窮根探源的那些暗道陰森漆黑,曲曲彎彎,我自己一走就會迷路的。

我在伊弗東逗留期間,結識了羅甘先生全家,其中包括他的外甥女波瓦·德·拉杜爾夫人及其幾個女兒。我想我曾經說過,女兒們的父親我在里昂早就認識了。她是來伊弗東看望舅舅和姨媽們的;她的大女兒大約十五歲,天資聰穎,脾氣溫順,我很喜歡。我友誼至深地依戀上這位母親和她的這位女兒了。這個女孩由羅甘先生作主,許配給了他的當了上校的侄兒。上校已是個中年人,對我也極為尊崇。但是,儘管做伯父的十分熱衷於這門親事,做侄兒的也盼著遂了心願,我也希望男女雙方好事成真,但是,雙方年歲相差太大,而且,那女孩又極不願從命,所以我便同她母親一道力阻這門親事,結果婚約取消了。後來,上校娶了同是他的表妹的迪倫絲小姐。我打心眼裡認為她性情和相貌俱佳,使得上校成了最幸福的丈夫和父親。儘管如此,羅甘先生還是沒有忘記我在這件事上拂逆了他的意願。可我卻對此事感到問心無愧,我堅信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他的家庭,我都盡了最神聖的友誼所要求的義務。這種義務並不是事事逢源,而是事事盡心盡力地提出忠告。

萬一回到日內瓦去,無需多猜,我就知道會受到怎樣的接待。 我的那本書在日內瓦被焚燒了,而且,六月十日,也就是在巴黎下達逮捕令之後的九天,日內瓦也下達了對我的逮捕令。在日內瓦的逮捕令中,荒謬絕倫之處比比皆是,而且,教會敕令也在其中大受踐踏,所以,當我聽到此消息時,還真的不敢相信,等到完全證實之後,我真不寒而栗,擔心如此明目張膽地,如此駭人聽聞地踐踏以良知為始的一切法律,會把日內瓦鬧個天翻地覆的。可我放心了,因為一切都平靜如常。如果說在平民百姓中還有煩言,那隻是衝著我來的,我被所有的饒舌輕浮之人以及所有的學究看成是一個沒有背好教理問答、要挨鞭子的小學生。 這兩道逮捕令是個信號,表明在整個歐洲掀起了對我的詛咒,其憤怒程度簡直是沒有先例的。所有的雜誌、所有的報紙、所有的小冊子都鼓譟起來,一片喊殺聲。尤其是法國人,這個如此溫情、如此有禮貌、如此仗義、自詡對落難之人如此親切、如此看重的人民,竟突然忘掉了自己最為得意的美德,爭相地侮辱我,其咒罵的次數和猛烈程度均高出他人一籌。我成了一個大逆不道之人,一個無神論者,一個狂人,一個瘋子,一頭猛獸,一隻狼。 《特雷夫報》的續辦人,詛咒我得了什麼變狼妄想症,而其妄言浪語恰恰清楚地表明他自己得了這種病。總之,簡直可以說,在巴黎,不論寫什麼題目的文章,如果不在其中加點詛咒我的話,就得擔心被帶進警察局去。我在尋找這種一致的仇恨的原因,但徒勞無益,我幾乎以為所有的人都瘋了。什麼! 《永久的和平》的編者在煽動不和! 《薩瓦副本堂神父的信仰》的出版者是個大逆不道之人! 《新愛洛伊絲》的作者是隻狼!的作者是個狂人!唉,我的上帝!假如我出了《精神論》,或者其他什麼類似的著作,那又該成為什麼了呢?可是,在掀起的反對該書作者的聲浪中,公眾根本沒有與迫害者沆瀣一氣,而是對作者大加讚揚,為他出氣。請大家把他的書和我的那些著作比較一下,把它們受到的以及兩個作者在歐洲各國所受到的不同對待比較一下;請大家從這些不同之中找出一些能夠令一個有理智的人感到滿意的原因來:這就是我所請求的一切,其他的我就不說了。

我在伊弗東覺得非常之好,所以,在羅甘先生及其全家的一再挽留下,我便決定在那兒待下去。該城大法官莫瓦利·德·然讓先生也好心地勸我留在他的治下。上校家中有一小樓,在庭院和花園中間,他一再要求我住在那兒,我同意了,然後,他便立即著手佈置,配備上我的小家庭所需的一應物品。方旗騎士羅甘是圍著我轉的幾個殷勤備至者之一,整天都不離我左右。我始終對這麼恩愛有加深有所觸,但有時也覺得怪煩的。搬家的日子已經定好了,而且我也已經給泰蕾茲寫了信,可是,我突然得知,在伯爾尼掀起了反對我的風暴,據說是虔誠的教徒們掀起來的,可我始終未能看穿其最初的起因。參議院不知受到誰的挑唆,似乎不願讓我在隱遁中得以安寧。大法官先生一得到這一騷動不安的消息,就給好幾位政府成員寫信,為我辯白,責備他們不該盲目採取不寬容的態度,羞辱他們竟容那麼多的盜匪藏匿在其邦內,卻容不下一個受迫害的有才之人。有理智的人已經猜到,他的嚴厲斥責非但起不了緩和作用,反而火上澆油。不管怎麼說,反正他的威信和雄辯都未能阻擋住打擊的到來。當他獲悉他得向我下達的命令時,便事先向我透了風。為了不坐等命令到來,我便決定第二天就動身。犯愁的是不知往哪兒去,因為我已看到日內瓦和法國都對我關上了大門,而且我也清楚地預料到,在這件事情上,各國都將急於仿效自己的鄰國。

波瓦·德·拉杜爾夫人建議我住到莫蒂埃村的一座家具齊全的空屋子去。這座屋子在納沙泰爾邦的特拉維爾谷中,屬她兒子所有,翻過一座山就到了。這一提議實在是及時雨,因為在普魯士國王的各邦中,我自然不會再受到迫害,至少宗教問題在那兒不會成為藉口。可我心裡有一個難處,不便啟齒,使我頗費躊躇。我生來所具有的對正義的愛始終在我心中燃燒著,再加上我心底里又傾慕法國,所以我便對普魯士國王有所厭惡,我覺得他通過他的行為準則和所作所為把對自然法則和所有的人類義務的一切尊重全都踐踏殆盡。在我裝飾蒙莫朗西塔樓的裝框版畫中,有一幅這位國王的尊容,下方寫了一首二行詩,末尾一句是: 他思想如哲學家,行為則是國王。 這句詩要是換在別人的筆下,則會是一句挺美的頌詞,可是,在我的筆下,卻有著一種並不模棱兩可的含義,而且,上一句詩也已清楚地表明了這一含義。這首二行詩來看我的人全都看到了,而且,來看我的人並不算少。羅倫齊騎士甚至把它抄給了達朗貝爾,而我深信,達朗貝爾一定挖空心思拿它去代我向這位國王取寵的。這第一個錯還不算,我又在的一段中犯了個大錯:大家在這一段中,從多尼安人的國王阿德拉斯特身上較清楚地看到我暗指何人,而且這一影射並未逃過吹毛求疵的那幫人,因為連布弗萊夫人都曾多次向我指出了這一點。因此,我堅信我在普魯士國王的生死簿上是被用朱筆勾過的。再說,假設他果然具有我斗膽地加給他的那些行為準則的話,那麼我的作品及我這個作者就憑這一點也要讓他龍顏不悅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惡人和暴君總是恨得我要死,即使他們不認識我,但只要一讀我的作品就會如此。

然而,我壯著膽子去聽憑他的擺佈,而且我認為這樣做危險並不大。我知道卑劣的情感只能支配軟弱之人,對於性格堅強的人則起不了什麼作用,而我一向認為他就是後一種人。我斷定,根據他的統治手腕,遇到這種機會,他是要表現一下豁達大度的,而且他的性格也不是不能讓他這麼表現一下的。我認為,一種卑劣而輕易的報復在他的心裡一刻也不會勝過他對榮譽的追求,而且,我處在他的位置,也覺得他有可能趁此機會以其慷慨來使曾經敢於非議他的人感到無地自容。因此,我懷著一種自認為他會感到其價值的信任,前往莫蒂埃居住了,並且暗自思忖:當讓-雅克以科里奧朗相比的時候,普魯士國王難道還能不如沃爾斯克人的將領嗎? 羅甘上校非要陪我一起翻過山去,親自把我在莫蒂埃安頓好。

波瓦·德·拉杜爾夫人的一位小姑子,名叫吉拉爾迪埃夫人,我要去住的那座屋子她原先住著挺愜意的,見我來了,並不太高興。然而,她仍然豁然大度地讓我住了進去,而且,我在等著泰蕾茲搬來,把我的小家安排好期間,就在她那兒吃的飯。 自我離開蒙莫朗西起,我感到自己從今往後將在世上東躲西藏了,所以猶豫著沒讓泰蕾茲前來找我,不想讓她同我一起過我那注定要過的漂泊無著的生活。我感覺到,由於這次災禍,我倆的關係要有變化了,在此之前是我對她施以寵愛與恩情,今後將變為是她對我施以寵愛和恩情了。如果她的感情能經得起我種種不幸的考驗的話,她也會因我的那些不幸而悲痛萬分的,而且,她的痛苦將加深我的苦痛。如果我的失寵涼了她的心,她將會向我誇耀她的堅貞不渝,視之為她的一種犧牲,而且,她感覺不到我同她分享我最後一塊麵包時的那種樂趣,而只是感覺到無論命運迫使我去向何方,她都願意跟著我去的那種美德。

我必須把話全說出來:我沒有掩飾我那可憐的媽媽以及我自己的缺點,因此,我也就不該對泰蕾茲有所寬容,不管我是多麼樂意於崇敬對我來說如此親愛的一個人,我也不願隱瞞她的過錯,如果說內心情感不由自主的變化也算是個真正的過錯的話。我很早就發現她的心在漸漸地冷下來。我感覺她對我已不像我倆美好歲月時那樣了,而且,我越是對她始終如一,就越是感覺出這一點來。 我重又陷入我在媽媽身邊感受到其後果的那同樣的尷尬之中,而這種後果在泰蕾茲身邊也一模一樣:我們別去尋求自然界中並不存在的完美;這種後果在無論哪個女人身邊都是一樣的。我對我的孩子們所做出的決定,儘管我覺得十分合情合理,但並不總是讓我心安理得的。在我思考我的《論教育》時,我感覺到自己忽略了沒有什麼能夠使我免除的一些義務。我的內疚最後變得如此強烈,致使我幾乎不得不在的開頭就公開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而且話說得那麼一目了然,以致讀完這一段之後,有誰還有勇氣責怪我的過錯的話,那就很令人驚詫了。然而,我當時的處境依然如故,甚至更糟,因為我的那些敵人一心想抓我的把柄,對我恨之入骨。我害怕重蹈覆轍,也不想冒此危險,所以我寧可忍受清心寡欲之苦,也不願讓泰蕾茲今後陷入同樣困境。此外,我早就發現,房事明顯地使我的身體每況愈下。由於這雙重理由,我曾屢下狠心,但有時卻不能堅持,不過,這三四年來,我比以前持之以恆了。正是這樣,自那時起,我便發覺泰蕾茲有所冷淡:她雖說因為義務而對我感情依舊,但在愛情方面則不再一樣了。這必然使我們的夫妻關係少了點樂趣,因此我就在想,她深信無論她身在何處,都能繼續得到我的照顧,所以也許寧願留在巴黎而不願隨我漂泊。然而,在我倆離別之時,她曾是那麼依依不捨,要求我一定答應讓她將去尋我。自我走後,她向孔蒂親王和盧森堡先生都一再強烈地表示尋我的願望,以致我非但沒有勇氣向她提出分手,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當我心裡實在是覺得離不了她之後,我便只想到一再要求她快到我的身邊來。因此,我便給她寫信,讓她動身前來,她也就來了。我離開她還不到兩個月,但這可是我們多年形影相隨之後的第一次分離,我們彼此都覺得這次分離是那麼地痛苦不堪。我們擁抱在一起時,心裡真是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啊,溫情和歡樂的淚水是多麼地甜美!我的心在如飢似渴地暢飲著這甜美的淚水!這樣的淚水人們為何讓我流得這麼少呢?

我到了莫蒂埃,便給納沙泰爾總督、蘇格蘭元帥基思勳爵寫了信,告訴他我在國王陛下的國土上退隱一事,並請求他予以保護。 他以人所共知、也是我所期待於他的那份豪爽回復了我。他邀請我去看他。我就跟馬蒂內先生一道去看他了。馬蒂內先生是特拉維爾谷的領主,在總督閣下面前甚是得寵。這位德高望重的蘇格蘭人慈眉善目,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靈,我倆之間頓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情,這感情在我來說是始終如一的,而在他那一方面,如果不是那幫剝奪了我一生所有慰藉的奸佞趁我遠離他時,欺他年邁,在他面前把我說得一無是處的話,也是會一直不變的。 喬治·基思是蘇格蘭世襲元帥,也是那位生的偉大、生的光榮的名將基思的兄弟。他年輕時便離開了故鄉,因為忠於斯圖亞特家族而遭放逐。但他發現這個家族一貫生性無義而暴虐,所以很快便對它感到厭惡了。他在西班牙待了很久,很喜歡那兒的氣候,最後,同他兄長一樣,依附了知人善任的普魯士國王,兄弟兩人都受到了重用。普魯士國王也因此而得到了很好的回報:基思元帥為他效盡犬馬之勞,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獲得了元帥勳爵的真誠的友誼。這位可敬可佩的人的那顆完全共和主義的、高尚的靈魂,只有在友情的重負之下才會屈服。但它屈服得又是那麼完全徹底,以致儘管兩人思想迥異,但他一旦依附了腓特烈,眼裡就只有這位國王了。國王委託他負責了一些重大事務,派他去巴黎,去西班牙,最後,見他年邁,需要休息,便委他以納沙泰爾邦總督之職,藉以怡養天年,並使該小邦人民生活幸福。

納沙泰爾人只重金玉其表,不識真知實才,一聽人侃侃而談,便以為是才氣過人,看到一個冷靜而不拘俗套的人,便把他的質樸當作高傲,把他的坦率視為粗俗,把他的言簡意賅當成愚蠢。他們拒絕他的關心愛護,因為他只願助人而不願逢迎,根本就不會討好他所不欣賞的人。珀蒂皮埃爾牧師被他的同行們攆走了,因為他不願意他的同行們永遠被判在地獄中。在這個可笑的事件中,勳爵因反對牧師們僭越權力而遭到他為其著想的全邦人的反對。當我到來時,這愚蠢的反對聲尚未止息。他至少被看作是個易讓人產生偏見之人,而在他所受到的所有責難中,這也許是比較正確的。我在看到這位尊敬長者時,第一個感覺便是為他那被歲月耗盡的瘦削軀體而動容。但是,當我抬眼看到他那神采奕奕、爽朗而高貴的面容時,我不覺一怔,立刻對他肅然起敬,充滿信任,這種感情戰勝了其他的情感。我走上前去,對他簡單說了幾句寒喧話。他只是聽了聽,便談起了別的事情,彷彿我已來了有一個星期了似的。他沒有給我讓座,而他這位領主也直挺挺地站著。但我從這位勳爵的深邃而精明的眼神中,看到一種說不上來的溫情,所以我馬上就感到很自在,無拘無束地走到他坐的那張沙發椅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從他一開始就採用的親切口吻中,我感到我這種隨意的做法讓他高興,我猜想他心裡一定在說:“此人不是納沙泰爾人。”

性格相投真是效果奇特!到了這一大把年紀,人心已經失卻其自然熱力了,可是這位善良老人的心卻為我而奇怪地熾熱起來,令人驚詫不已。他竟跑來莫蒂埃看我,藉口要打鵪鶉,可是,住了兩天,連槍也沒摸一下。我倆之間建立起了那麼深厚的友誼——確實如此——以致彼此誰也離不開誰了。他夏天住的科隆比埃城堡離莫蒂埃六法裡,我頂多半個月就得去那兒住上一天一夜,然後便又像朝聖者似的走回來,心中一直惦念著他。我從前從退隱廬往奧博納跑時的激動心情當然與此迥然不同,但那並不比我走近科隆比埃的感覺更加甜美。一路上,當我想到這位可敬的老者那慈父般的善心,那可親可愛的美德,那慈善曠達時,我流下了多少動情的淚水啊!我稱呼他為父親,他喚我為孩子。這種甜蜜的稱呼部分地說明了把我倆聚在一起的那份依戀之情,但卻還不能反映我倆彼此相互的需要和不斷相見的願望。他非要我住到科隆比埃城堡去,老是催我在我臨時住的那套房間住下去。最後,我對他說,我在自己家裡更自由一些,我寧願一輩子這麼跑來跑去地去看望他。他很讚賞我的坦誠,就沒再提這事了。啊,善良的勳爵!啊,我可敬的父親! 我現在想到您時,心裡仍多麼激動啊!啊!那幫凶狠的傢伙,他們把您硬從我身邊離間開去,給了我多大的打擊啊!不,不,偉大的人啊,對於我來說,您是,而且將永遠是始終如一的,而我也是依然如故的。他們欺騙了您,但卻沒有改變您。 元帥勳爵並不是完美無缺。他是個智者,但畢竟是個人。他具有最深邃的思想,他最能掌握分寸,最了解人,但有時卻也受人矇騙,而且迷不知返。他的脾氣很特別,看問題有點古怪、離奇。他看上去把天天見到的人都忘掉了,可是在這些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他們。他對人的關心常顯得不是時候;他送人禮物全憑自己心血來潮,而不是考慮合適與否。他腦子裡一想起什麼,便立即把禮物送給您或寄給您,不問價值之高低貴賤。有一個日內瓦青年,想去報效普魯士國王,前來找他。勳爵給他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滿滿一小袋豌豆,命他轉交給國王。國王收到這個奇特的“推薦信”,立即任用了送“信”的人。才高智遠的人之間有著一種共同語言,那是凡夫俗子永遠也理解不了的。元帥勳爵的這種類似一位美婦人的任性的小小怪癖,使我覺得他分外有趣。我深信,而且後來也深深體會到,這些小小怪癖並不影響他的感情,也不影響友誼在關鍵時刻要求他對別人施捨的種種照顧。不過,說實在的,在他照顧別人的方式方法上,與他在對人的態度上有著同樣的奇特之處。我只就一件小事舉一個例子。由於從莫蒂埃到科隆比埃一天走到對我來說實在太累,我通常便把它分成兩段來走,午後動身,半路上,夜宿布洛特。居處主人桑托茲,需要向柏林求得一項對他來說極其重要的恩准,便求我轉請總督閣下代為求情。我很樂意幫他這個忙,便帶上他一起去了。我讓他先留在候見廳裡,我去同勳爵談這事,可勳爵沒有吭聲。上午過去了,我穿過候見廳去吃午飯,看見可憐的桑托茲等得心急火燎的。我以為勳爵早已把他給忘了,便在入席之前,又跟他提起這事,他仍舊和先前一樣沒有吭聲。我以為他的這種態度是在讓我感覺出我很不識相,有點受不了,便不再言語,暗自在為可憐的桑托茲叫苦。第二天返回時,桑托茲一再向我道謝,說他在總督府上受到了盛情款待,吃了頓豐盛的午餐,而且總督閣下還收下了他的呈文,弄得我瞠目結舌。三個星期之後,勳爵把桑托茲所要的詔令派人送給了他。詔令是經國王御批的,由大臣下發的。勳爵在辦這件事時,從不願跟我,也沒跟桑托茲說一句,吭一聲,我還以為他不肯辦呢。 我真想繼續談論喬治·基思。我最後的美好回憶就是源自於他的,而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剩下的就只是痛苦和揪心了。一想起這些揪心事來,我便悲從中來,恍恍惚惚,斬不斷,理還亂,講出來也不可能前後有序,所以,今後我只好信馬由韁,想到哪裡寫到哪裡。 我很快便因得到了國王給元帥勳爵的答复,同意我避難,從而擺脫了不安的情緒。大家可以想像,我把元帥勳爵看作了我的辯護人。國王陛下不僅贊同他的做法,而且還責成他——我得把一切都說出來——給我十二個金路易。好心的勳爵被這樣一個差使弄得進退維谷,不知如何辦才能使我不致感到難堪,於是,他想出一個辦法,把這筆錢折成實物,告訴我說,他奉命給我提供劈柴、木炭,好讓我開始過起小日子來。他甚至還補充說——這也許是他自個兒的意思——如果我願意選定一個地方的話,國王很樂意讓人按我的意願為我建造一座小屋。這份好意讓我深為感動,使我對前面的饋贈的計較顯得小家子氣了。儘管這兩份厚意我都沒有接受,但我已將腓特烈看作我的恩人和保護者了,並且真心實意地依附於他,以致自那時起,我便對他的光榮十分上心,一如我此前一直對他的成就不以為然一樣。因為不久之後對他所促成的和平,我做了一個很別緻的彩燈,以表示我的歡悅。那是一圈花環式小彩燈,我用它來裝飾起我住的那所房屋,而且,說實在的,我有著一種自傲的報復心理,花掉了幾乎是他本想送我的那筆錢的錢數。和約簽訂之後,我以為他在軍事和政治上的光榮達到了頂峰,他將為自己造就另一種光榮,振興自己的國家,化劍為犁,興商重賈,開墾荒地,安置移民,睦鄰友好,由歐洲的災星一變而成為歐洲的主宰。他可以無所憂慮地放下刀劍,可以完全相信別人是不會再迫使他重新握起它來的了。我見他仍不化干戈為玉帛,便害怕他錯誤地利用自己的優勢,只成為半拉子偉人。我為此大膽地給他寫了一信,並且,以他那種氣質的人生來就喜歡的那種隨便的口氣,把那神聖的真理之聲送進了他的耳朵裡。有資格聽到這真理之聲的君王寥寥無幾。我這麼放肆,只是悄然為之,只有他知我知而已。我甚至連元帥勳爵都沒有告訴,我是將此信封嚴後交給他的。他沒問是什麼內容,便把信送出去了。國王沒作任何答复。不久,元帥勳爵去柏林的時候,他只是對他說,我把他給狠狠地訓了一通。因此,我明白了,我的信沒得到好的結果,而我那熱情坦率被看作是一個腐儒的粗鄙無禮了。實際上,這完全有可能;也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採用了不該採用的口氣。但我問心無愧的是,我之所以拿起筆來,完全是用心良苦。 我在莫蒂埃-特拉維爾住下來不久,有了一切可能有的保證,相信人家會讓我在此安靜度日,因此我便穿上了亞美尼亞服裝。這並不是突發奇想。在我的一生之中,這個念頭曾動過多次,在蒙莫朗西時,更是常常這麼想,因為在蒙莫朗西,由於經常使用探條的緣故,我被迫常待在屋裡,這就更使我覺得有一件長袍的好處。正巧有一個亞美尼亞裁縫常來看望他在蒙莫朗西的一個親戚,我便想趁此機會讓他給做一件,這可能會引起閒言碎語,可我並不在乎。然而,我在採用這套新的打扮之前,還是想听聽盧森堡夫人的意見,她倒是極力地勸說我這麼穿戴。因此,我便置辦了一小衣櫥亞美尼亞衣裳。但是,沖我而來的風暴使我把這麼穿戴推遲到平靜些的時候再說。只是在過了幾個月之後,因為舊病又犯了,不得不求助探條的時候,我才覺得可以在莫蒂埃穿這種衣服而不致冒任何風險,特別是我還事先徵求了當地牧師的意見,他對我說,我甚至可以穿上它去聖堂都不會引起嘩然的。於是,我便穿上外套和皮里長袍,戴上了皮軟帽,系上了腰帶,就這麼一副打扮去參加了聖事,然後,便覺得就這樣上元帥勳爵家去也無傷大雅。元帥閣下見我這身打扮,客氣了一句“Salamaleki”,沒說別的,因此,我就這麼定了,日後不再穿別的服裝了。 完全拋開文學之後,我就只想過一種平靜溫馨的日子,自己想怎樣就怎樣。我獨自一人時,從不知煩悶,即使是完全無所事事,因為我的想像力填補了所有的空白,這就足以讓我閒不著了。只有幾個人在屋里相對而坐,縱橫捭闔,胡吹神侃,嘴不停歇,那才叫我無法忍受哩。走走路,散散步,倒還可以,至少腳和眼閒不著。但是,雙手抱臂地坐在那兒,談談天氣如何,埋怨蒼蠅嗡嗡,或者更糟,互相恭維吹噓,那簡直是讓我活受罪,要了我的命了。為了不致活得像個野人,我便想起學著編束帶。我帶上坐墊去串門,或者像女人們那樣坐到門口去幹活兒,同過路人聊聊天。這樣我就能忍受一點無聊的廢話,並能讓我不致厭煩地在芳鄰家消磨點時間。我有好幾位芳鄰長得挺可愛的,而且不乏才智。其中有一位名叫伊莎貝爾·迪維爾諾瓦,是納沙泰爾檢察長的千金,我覺得她挺不錯的,所以便與她結下了特別的友情,這對她大有裨益,因為我給了她許多有益的忠告,在一些重要關頭還照顧過她。因此,現在,已成為賢妻良母的她,也許是虧了我才有了她的理智、她的丈夫、她的生活和幸福。在我這一方面,我也是多虧了她才得到一些非常溫馨的慰藉的,特別是在一個十分淒苦的冬季,我身處病痛和苦惱俱烈之時,她常常跑來與泰蕾茲和我一起度過那漫漫長夜,巧用她那聰明才智,同我們促膝談心,互訴衷腸,使人不再覺得長夜漫漫。她稱我為“爸爸”,我叫她為“女兒”,我倆仍舊這麼互相稱呼著,我希望這種稱呼將永遠給她和我留下親切的回憶。為了使我編的束帶有點用處,我便在我的那些年輕女友結婚時送給她們作禮物,條件是她們將來自己餵養孩子。伊莎貝爾的姐姐結婚時有了我給的這件禮物,而且沒有辜負它;伊莎貝爾也有了一份,她也是一心想著不要辜負它的,可是她卻未能有福份如願以償。我在贈送這些束帶給她倆的同時,曾給她們每人寫了一封信,第一封信曾轟動一時,但第二封信卻無聲無息:友誼本無需如此鬧哄哄的。 我與左鄰右舍有不少的來往,詳情我就不一一贅述了,但我跟皮利上校的交往卻是應該提上一筆的。皮利上校在山里有一所房子,他每年夏天都來消夏。我一直不急於結識他,因為我知道他與宮廷和元帥勳爵的關係不好,他根本就不去看元帥。然而,由於他跑來看我,而且還對我十分客氣,我只好去回訪他。就這樣,一來二往便熟識了,有時還你在我家吃我到你家吃的。我在他家認識了迪貝魯先生,隨後,便相交甚篤,所以不能不談一談他。 迪貝魯先生是個美洲人,是蘇里南的一位司令官的兒子。司令官死後的繼承人、納沙泰爾的勒尚伯里埃先生娶了他的遺孀。後者再次喪夫之後,便帶著兒子來到她第二個丈夫的故里定居。迪貝魯是獨生子,極其富有,是母親的掌上明珠,受到精心培育,良好的教育使他受益匪淺。他懂得許多知識,但都一知半解,對藝術也有所鍾愛,特別喜歡標榜自己善於推理:他一副冷峻、深邃的荷蘭人模樣,膚色黑紅黑紅的,性格內向,沉默寡言,這大大有助於他的這種自吹自擂。他雖然年紀輕輕的,但耳朵聾,且患有痛風病。這使得他的一切舉止動作都極其穩重,極其嚴肅,而且,儘管他喜歡爭論,有時甚至爭得很久,但一般來說卻說話很少,因為他聽不見。他的整個外表令我肅然起敬。我暗自思忖:“這是一位思想家,一位賢哲,有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會很幸福的。”他常沖我說話,卻從不對我作任何恭維,令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很少跟我談我,談我的書,也很少跟我談他自己。他倒並非是沒有看法,而且他所說的話還挺正確的。他說話之正確與準確,十分吸引我。他在思想上沒有元帥勳爵的高明和精細,但卻不乏元帥說話的質樸,這一點可說是與元帥不謀而合。我對他並不著迷,但因敬重而產生了好感,漸漸地由敬重而變成了友情。與他在一起,我完全忘掉了我當初不願與奧爾巴什男爵交往的那種異議:“他太富有了。”我想我當時的看法是錯的。可是,現實讓我懷疑,一個腰纏萬貫之人,不論他是誰,會真心實意地喜歡我的準則及其製訂人的。 有挺長一段時間,我不怎麼見到迪貝魯,因為我壓根兒不去納沙泰爾,而他也只是每年才到皮利上校的山里來這麼一次。我為什麼根本不去納沙泰爾呢?是因為耍孩子脾氣,這得談上一談。 儘管我因受到普魯士國王和元帥勳爵的保護,在避難中,開始時免遭了迫害,但至少卻並未避免公眾、市政官員和牧師們的紛紛議論。在法國拿我開刀之後,誰要是不至少給我點顏色看看,就不是好樣的,害怕不彷效我的那些迫害者,就顯得是不贊成他們似的。納沙泰爾的那個階層,也就是說,該城的牧師團伙率先發難,企圖鼓動邦議會來反對我。這一企圖未能得逞,牧師們便轉向行政長官,後者立即讓人查禁了我的書,而且一有機會便對我毫不客氣,暗示並直言,如果我本想在該城定居的話,大家也是容不下我的。 他們在其期刊上連篇累牘地載滿了無稽之談和無聊的偽善之語,使明白人看了鄙夷不屑,但卻能煽起黎民百姓起來反對我。 儘管如此,我在聽了他們的那些話語之後,仍得對他們施與我的極大的恩典感激涕零,因為他們讓我在莫蒂埃——其實他們在那兒毫無影響——住了下來。他們真想按品脫計量售空氣於我,條件是我得以高價購買。他們要我因受到保護而向他們表示謝意,其實那是國王不顧他們的反對提供給我的,而且,他們是一直想剝奪掉對我的這種保護的。最後,因為無法得逞,在竭盡全力傷害我,誹謗我之後,竟然大言不慚地拿肉麻當有趣,向我誇耀他們如何仁慈,容我在他們的國土上住下來。我本該對他們嗤之以鼻,不予理會,可我挺蠢的,竟動了肝火,竟荒唐地不願去納沙泰爾,而且把此決心堅持了近兩年之久,殊不知這幫人的所作所為,不論是好是壞,都是不能責怪他們的,因為他們總是被人拿著當槍使,所以對他們太認真的話,反而是過於抬舉他們了。再說,那些既無教養又無知識的人,只看重威望、權力和金錢,根本想像不出應該對天才有所尊重,想像不出侮辱了天才就是在羞辱自己。有這麼一位村長,因貪污被革了職,他對我認識的那位伊莎貝爾的丈夫、特拉維爾谷的警官說:“人家都說那個盧梭才氣過人,您把他給我帶來,讓我看看是真是假。”以這種口吻說話之人的不滿當然是不太會讓遭人不滿者動氣的。 根據人們在巴黎、日內瓦、伯爾尼乃至納沙泰爾對待我的態度,我便不太指望當地的牧師對我有所照顧。可我是由波瓦·德·拉杜爾夫人介紹給他的,而且他也曾十分熱情地接待過我。不過,在這一帶,人們對任何人都一律逢迎奉承,所以親切的表示並不說明什麼問題。然而,我已正式皈依新教。又生活在新教的國土上,我就不能不去參加我所遵奉的新教的公開活動,否則就是違背自己的信誓,違背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義務,所以我便常去參加聖事。 另一方面,我也擔心走到聖桌前,遭到拒絕,受到侮辱,而且,日內瓦的議會和納沙泰爾的教會的叫嚷已甚囂塵上,當地牧師完全有可能不讓我安安靜靜地去他的教堂裡瞻仰聖體。我眼見領聖體的日子快到了,便決心給蒙莫蘭先生——就是當地的那位牧師——寫一封信,表示一下良好的心願,並且向他聲言,我打心眼裡是一直皈依新教的。同時,為了在信條方面免遭吹毛求疵,我還對他說道,我不願對信條作任何私下的解釋。在這方面有言在先之後,我反倒踏實了,相信蒙莫蘭先生不經事先討論是一定拒絕我去領聖餐的,可我又絕不願去爭論一番,因此,這事也就不了了之,而且錯不在我。可是,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在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蒙莫蘭先生來了,他不僅向我宣布,他將按我所說的條件同意我領聖體,而且還說,他同他的老教友們都因有我這麼一個教徒的加入感到無上光榮。我一輩子也沒這麼驚喜過,也沒感到如此欣慰。我感覺在世界上,總是離群索居的話,那命是很苦的,特別是身處逆境之中。在一再受到通緝和迫害時,能夠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至少是生活在自己的教友們中間”,我覺得這真是美不勝言。於是,我滿心激動,流著溫情的淚水去領聖體了,這也許是人們在景仰上帝時的最佳精神狀態了。 不久之後,勳爵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封布弗萊夫人的信,至少據我推測,此信是經由達朗貝爾轉來的,因為他認識勳爵元帥。這是這位夫人自我離開蒙莫朗西之後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在信裡,她嚴厲斥責我不該給蒙莫蘭先生寫那封信,特別是不該去領聖體。我不明白她是在衝誰發這麼大的火,尤其是自我去日內瓦旅行之後,我一直是公開聲稱自己是新教徒,而且我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去過荷蘭教堂,可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我覺得這挺有趣的,布弗萊伯爵夫人竟然想在宗教信仰上對我加以指導。然而,儘管我弄不懂她是什麼意思,但我並不懷疑她這完全是出於好心好意,所以我對她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訓斥委實不覺得生氣,並心平氣和地回了她一封信,說明自己的理由。 這時候,辱罵的印刷品越來越多,其厚道的作者們責怪權勢者對我過於手軟。主謀者們在幕後指揮著的這一片雞鳴狗吠,真是有點淒厲可怕。而我則任人去說,毫不激動。有人肯定地對我說,索爾朋神學院有一紙譴責書,可我根本就不相信。索爾朋神學院根據什麼要摻和這事呢?它想硬說我不是天主教徒嗎?可這是眾所周知的呀。它想證明我不是一個好加爾文教徒嗎?可這與它有何相干?操這份心真是太蹊蹺了,這是越俎代庖,要頂替我們的牧師。在見到這一紙譴責書之前,我以為是他人假借索爾朋神學院之名,使之流傳開去,以取笑於該神學院;讀了它之後,我便完全相信確係如此了。最後,當我對它的真實性再無法懷疑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必須把索爾朋神學院的人送進精神病院去。 另有一個材料更令我痛心,因為那是出自我一向敬重的一個人之手,我敬佩他的堅定,但卻可憐他的盲目。我說的是巴黎大主教反對我的那份訓諭。我覺得我不得不予以答复。我可以做到不失身份;這同我答复波蘭國王的情形幾乎一樣。我從不喜歡伏爾泰那樣的粗暴爭吵。我只會頗有尊嚴地與人相辯,而且我希望攻擊我的人不辱我的回擊,方肯予以自衛。我毫不懷疑,這份訓諭是耶穌會士的手筆,而且,儘管他們當時已自身難保,可我始終可以從中看出他們踐踏落難之人的那一套舊的準則。於是乎,我也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老準則行事,既尊重名義上的作者,又猛擊該文本身:我相信我以前就是這麼幹的,還挺奏效。 我覺得在莫蒂埃的日子很舒服,而且,為了決心在此終我一生,我所缺少的只是可靠的生活來源。此處生活費用挺高的,而我因舊家拆散,安了新家,所有家具什物全都變賣或丟失了,加之離開蒙莫朗西以來我所必需的一應花銷,所以我從前的所有計劃眼看著全被推翻了。我眼見我所有的那一點點錢財在逐日減少。過不了兩三年,剩下的那點也將耗費殆盡,而我又看不見有什么生財之道,除非重新開始寫書,而這又是我已經拋卻的不祥的職業。 我堅信,不久,一切將朝著於我有利的方向轉變,從瘋狂中徹悟的公眾將會使權勢者們為自己的瘋狂而汗顏,所以我便竭力把那點點錢省吃儉用,以維持到那時來運轉之時,那我就有更多的可能從送上門來的生活手段中去加以選擇了。為此,我又拿起我的《音樂辭典》來。這部辭典我已搞了十年,已差不多了,只欠最後潤色,謄清即可。我的書籍不久前送來了,為我完成該作提供了資料。 同時寄來的我的文稿使我可以開始寫我的回憶錄,我今後將一心一意地去寫它。我先開始把一些信件轉抄在一個集子裡,好引導我按事情和時間的先後次序去回憶。我已經將我為此目的而要保存的那些信件作了篩選,而且,將近十年以來的信件我也沒有停止挑選。然而,在我整理它們以便轉抄時,我發現其中有一段空白,使我大為驚異。這段空白差不多有六個月之久,從一七五六年十月到次年三月。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在篩選時已將狄德羅、德萊爾、埃皮奈夫人、舍農索夫人等的許多信挑選出來了,而他們的這些信正好是在這段空白時間寫的,可卻找不到了。都哪兒去了呢?我的文稿留在盧森堡府中的那幾個月中,有誰拿過嗎?這是不可思議的,而且我曾看見元帥先生拿走了我存文稿的那個房間的鑰匙的。由於好幾封夫人們的信以及狄德羅的所有信件都無日期,我曾不得不憑著記憶摸索著給它們把日期注上,以便把這些信按時間順序排好,我起先還以為自己把日期注錯了,所以便把所有這些原先無日期或經我補注上日期的信件重新過一遍,看看是否有屬於這段空白時間的信件。但一無所獲。我看到這段空白確實存在,那些信肯定是被人偷走了。是誰偷的呢?為什麼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些信都寫於我的那些大爭大吵之前,寫於我因《朱麗》而初嘗醉意之時,與任何人都無利害關係。頂多是狄德羅的一點煩擾,德萊爾的一點挖苦,舍農索夫人以及我當時與之關係十分密切的埃皮奈夫人的一些友誼的表示。這些信能對誰那麼重要呢?想拿去幹什麼用呢?只是在七年之後我才猜到這場偷竊的可惡目的。 確證有這一段空白之後,我又在自己的稿子中查來查去,看看會不會發現還有別的短缺。我又發現幾件,而且,由於我的記性不好,致使我猜想在我的眾多文稿之中還會有別的短缺。我所發現短缺的有《感性倫理學》的草稿和《愛德華爵士奇遇記》的草稿。我得承認,這後一部稿子的丟失使我懷疑上了盧森堡夫人。這些文稿是她的僕人拉羅什寄給我的,我猜想世上只有她會對這堆廢紙感興趣。但是,另外那一部以及被竊去的那些信件,她拿去又有什麼用? 她即使對那些信件心懷叵測,也不可能用來損害我的,除非加以篡改。至於元帥先生,我對他的耿直以及他對我的真情實意是很了解的,我一刻也不會懷疑到他的。我甚至都無法懷疑到元帥夫人的頭上。我冥思苦想了許久,一直在尋找這個竊賊,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合情合理的想法,認為是達朗貝爾所為,因為他已經鑽進盧森堡夫人家裡,可能是找到法子探知那些文稿存於何處,並竊走了他所喜歡的,不管是手稿還是信件,或許是為了想法給我造成點煩惱,或許是把可能對他合適的東西竊為已有。我猜想他是被《感性倫理學》這部書名所迷惑,以為發現了一部真正的論唯物主義的著作綱要,他可以從中找到大家想像得出的東西,以反對我。我深信他一看那書稿很快便會釋疑,而且我已決心完全脫離文壇,所以對這些盜竊已不以為然,因為那同一隻賊手已不是第一次偷我了,我以前一直忍著,一聲未吭。不久,我便不再去想這種不義之事,就像從未有過這種事似的,而開始聚集人們給我留下的那些材料,開始寫我的了。 我很久以來就認為,在日內瓦,牧師界,或者至少是公民和市民們,會對通緝我的那道命令違反了教會法而強烈抗議的。但一切都平靜如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其實,一種普通的不滿情緒在醞釀中,只等時機一到,便要爆發出來。我的朋友,或者說那些所謂的朋友,接二連三地寫信給我,要求我去領著他們幹,向我保證說,公眾會彌補議會的過失的。我擔心我的出現會引起混亂和騷動,所以沒有答應他們的請求,而且我忠於我曾立下的誓言,永不染指我的祖國的任何內亂,我寧可讓侮辱繼續存在,寧可永遠被從自己的祖國驅逐出去,也不願以暴力和凶險的手段返回祖國。的確,我是曾期待市民方面以合法而和平的方式出面反對一個與他們利害攸關的違法行為。可是,他們沒有任何動作。領導市民階層的那些人不是在想法伸張正義,而是在努力尋找機會表現自己。他們在暗中策劃,但卻一聲不吭,任隨議會推在前面的那些饒舌之人和偽善者或自稱善良的人去鼓譟,以便讓平民百姓覺著我可憎可惡,並把他們的倒行逆施看作是宗教熱忱。 我原以為有人會出面反對非法訴訟程序,但卻白白地期待了一年多,最後,我打定了主意,眼見自己為自己的同胞們所拋棄,我決心背棄我那使我寒心的祖國,其實,我從未在自己的祖國生活過,也未曾得過它的任何好處和幫助,而作為對我曾盡力為它增光添彩的報答,它竟然全國上下如此一致地可恥地對待我,而那些本該出來說話的人卻什麼也沒說。於是,我便給那年的首席民事代表——我想,是法弗爾先生——寫了一封信,鄭重聲明放棄我的市民權,但我在信中仍注意到禮貌和克制。我的敵人們的殘暴常常迫使我在落難之際做出豪邁之舉時,始終都很注意禮貌和克制的。 我的這一做法終於讓公民們睜開了眼睛:他們感到,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不該不為我伸張正義,於是,他們便捍衛起我來,可已為時晚矣。他們本已心懷不滿,正好把我的事一併算上,作為多次上書的內容,寫得入情入理。議會有法國政府支持,有恃無恐,對他們的要求粗暴、斷然地加以回絕,致使他們更加覺得議會打定主意要奴役他們,所以更加擴大和加重了意見書的內容。因這番爭吵,出了不少的小冊子,但直到《鄉間來信》突然發表之前,這些小冊子都沒起過任何作用。 《鄉間來信》是為議會張目的作品,寫得妙筆生花,國民代表一派被駁得啞口無言,一時間被壓垮了。此作乃其作者稀世奇才的傳世之作,出自檢察長特隆尚之手。特隆尚是個才華橫溢、開明遠見之人,深諳法律和共和國政體。 Siluit terra。國民代表們從最初的頹喪中恢復過來,準備撰文作答,花了不少時間,總算湊乎著寫成了。但是,他們全都用眼睛盯著我,好像只有我能與這樣的一個對手進行較量,有希望將對手打垮。我承認,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的原先的同胞們認為這一尷尬場面因我而起,我有義務用我的筆來幫助他們。在他們的催促之下,我便著手回駁《鄉間來信》,我按原作名稱,把我的駁文稱之為《山中來信》。這項工作我準備並執行得十分機密,以致我在托農跟國民代表的頭頭們會晤,談論他們的事情時,他們把他們的答辯提要拿給我看,我都隻字未提我已經寫好了的我的辯文,生怕漏出點風聲,傳到官員們或我的私敵耳裡,有礙印刷。然而,我未能避免讓這一作品在發表之前在法國為人所知,但是,人家寧可讓它發表,也不願讓我太清楚我的秘密是怎麼被發現的。在這一點上,我將只說我所知道的(其實我知道的很有限),而推測之事我就不說了。 在莫蒂埃,登門造訪者與在退隱廬和蒙莫朗西一樣多,但大部分來訪者卻極其不同。在這之前,來看我的都是一些與我在才能上、興趣上、準則上有點關係的人,他們假藉此關係前來找我,一上來便先跟我談一些我能與他們談的事情。在莫蒂埃,情況就不再是這樣的了,特別是法國方面來的人。他們是一些軍官,或者其他一些對文學一竅不通的人,甚至大部分都從未讀過我的作品,可據他們自己聲稱,卻跑了三十、四十、六十、一百法裡前來看我,瞻仰一番我這個名流、名人、大名人、大偉人,云云。自那時起,人們便不停地粗鄙不堪地衝著我進行寡廉鮮恥的阿諛,而此前來拜訪我的人因對我十分敬重,所以一直使我免受此罪。由於這些不速之客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肯自報家門,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由於他們的知識和我的知識不是一個路數,由於他們沒有讀過,甚至沒有瀏覽過我的作品,所以我都不知道該跟他們談些什麼。於是,我便等著他們自己先說,因為只有他們心裡明白為何前來,該由他們告訴我為什麼要來看我。大家可以想像,對於我來說,這是引不出很有趣的談話的,當然他們可能會感覺有興趣,就看他們想知道些什麼了。我由於並無防人之心,在他們認為宜於向我提出來的所有問題上,我談起來是無所保留的。他們回去時,一般來說,對我的情況可說是同我一樣地知之甚詳。 譬如,我就是這樣接待過范斯先生的來訪。他是王后的馬術教官兼王后衛隊的騎兵隊隊長,他竟然有耐性在莫蒂埃待了好幾天,甚至牽著自己的馬,跟著我徒步走到拉費里埃爾,可我倆除了都認識菲爾小姐,都會玩玩比爾包開球而外,並無共同之處。在范斯先生之前和之後,我還接待過一次更加特別的來訪。有兩個人步行前來,各自牽著一頭馱著自己小行李的騾子,住進客棧之後,自己刷洗乾淨騾子,然後便要求前來看我。看著這兩個趕騾子的人的一身裝束,人們把他們當成了走私販子,消息一下子傳開了,說是有走私販子跑來拜訪我了。他們一開口同我談話,我便知道他們並不是這種人,但是,儘管不是走私販子,卻可能是兩個冒險家,這種疑心使我一時間心存戒備。他們很快便讓我心裡踏實了。原來一個是蒙多邦先生,人稱拉杜爾·迪潘伯爵,是多菲內地區的一位紳士;另一個是達斯蒂埃先生,卡爾邦特拉人氏,是一位前軍人,他把聖-路易十字獎章放在兜里,免得招搖過市。這兩位先生都很可愛,都很有才氣,他們的談吐落落大方而又妙趣橫生。他們的旅行方式極不合法國紳士風度,但卻與我的口味頗為相投,致使我對他倆產生了某種好感,而他們的談吐更加強了這種感情。與他倆的交往並未到此結束,因為現在還在來往,他們又來看過我好幾次,不過不再是走來的,一開始走了來倒是挺好的。然而,我越看這兩位先生,就越覺得他們同我的興趣沒有什麼共同之處,越感到他們的信條不是我的信條,越發覺我的作品他們並不熟悉,他們和我之間沒有任何真正的共鳴。那他們到底對我何所求呢?為什麼這麼一身打扮跑來看我?為什麼一待就是好幾天呢?為什麼後來又來了好幾次?為什麼那麼殷切希望我去做客?我當時沒有想到對自己提出這些問題,而是自那以後,我有時候這麼自己在問自己。 我為他們的主動來訪所感動,便未加思索地把心交了出去,特別是對達斯蒂埃先生,他神情開朗,我更喜歡。我甚至同他保持通信,而且,當我想讓人排印《山中來信》的時候,我曾想找他幫忙,以騙過那幫在去荷蘭的路上等著我的郵包的人。他曾對我大談特談——也許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在阿維尼翁的出版自由,他還主動地提出要為我幫忙,如果我有什麼東西要拿到那兒去印的話。 我正好藉此機會,陸續通過郵局給他寄去我的頭幾分冊手稿。他把它們留了很久之後,又給我寄了回來,說是沒有一個書商敢於承印,於是,我只好又去找雷伊,並且留著心思,一分冊一分冊地寄去,在得知收到前一分冊之後,才寄去下一分冊。在該作品出版之前,我知道它已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裡被看過了,而且,納沙泰爾的德斯什尼還跟我提到過一本名為《山中人》的書,說是奧爾巴什跟他說過是我寫的。我如實地告訴他說,沒有叫這麼個名字的書。當《山中來信》發表的時候,他暴跳如雷,斥責我撒謊,其實我對他說的只是實情。這就說明我是怎麼確知我的手稿被人看過了的。我深信雷伊的忠實,所以便不得不往別的方面去猜,而我猜得最多的是郵包在郵局被人拆開過。 幾乎與此同時結識的另一個人,一開始是通過書信往來,他名叫拉利奧先生,尼姆人氏,他從巴黎寫信給我,請我給他寄一張我的側影像,說是需要用來讓勒穆瓦納先生替我雕一尊大理石半身像,放在他的書齋裡。如果這是為了感化我而想出的一種奉承辦法,那它是完全奏效的。我斷定,一個想把我的大理石半身像放在自己書齋裡的人,一定飽覽我的著作,因此,也折服於我的信條,並且非常喜歡我,因為他的心和我的心是靈犀相通的。這麼一想,我很難不受到誘惑。後來,我見到拉利奧先生了。我發現他非常熱心,想幫我許多小忙,想插手我的許多小事。但是,我畢竟感到懷疑,在他一生中所讀過的那不多的幾本書中是否有我的一本。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個書齋,即使有,是否物盡其用,至於那半身像,只不過是一個差勁的黏土雛形,確係勒穆瓦納所塑,雕的是一個醜陋不堪的人像,但他卻到處宣揚是我的雕像,彷彿它與我有點相像似的。 因對我的情感以及我的著作感興趣而前來看望我的唯一的一個法國人,是利穆贊團的一位年輕軍官,名叫塞吉埃·德·聖布里松先生。他因具有令人讚賞的才華和自命不凡而在巴黎,在社交界出過風頭,也許現在仍風頭不減。在我遭難前的那個冬天,他曾跑來蒙莫朗西看我。我覺得他感情奔放,我很喜歡。後來,他寫信到莫蒂埃給我,而且,也許是想討好我,也許是他讀了之後,確實暈頭轉向,反正他告訴我說,他要脫離軍旅,獨立地生活,還告訴我說他將學木工活兒。他有一位兄長,是同一個團的上尉,是他母親獨寵的兒子。他母親是一位過分虔誠篤信的信徒,不知是受哪一位偽善的神父指導,對小兒子非常不好,斥責他不信教,甚至譴責他與我來往,實屬十惡不赦。他因此而憤懣不平,欲與他的母親斷絕關係,走我剛才說的那條道,乾脆做一個小“愛彌兒”。 他這麼急不可耐的,讓我著實亂了方寸,我連忙給他寫信,讓他回心轉意。我儘自己的可能,使出渾身解數,去規勸他,總算將他說動了。他恢復了對母親的孝道,並且從團長手裡要回了他的辭呈。他在把辭呈遞交團長之後,團長審慎地未作任何處理,以便讓他有時間好好地考慮考慮。聖布里松丟開了他的那些瘋狂念頭之後,又動了一個念頭,雖說不那麼荒唐,但卻不怎麼合我口味:他想當作家。他連續地出了兩三本小冊子,看得出他倒並不是一個沒有才氣的人,但我卻並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就此對他有所讚揚,沒有鼓勵他繼續此道而問心有愧。 不久之後,他跑來看我,我倆一起前往聖皮埃爾島一遊。在這次遊玩中,我發覺他與我在蒙莫朗西見到他時判若兩人。他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矯揉造作的架勢,我開始倒並不覺得惱火,但自此之後,我腦子裡總要常常回想起來。當我前往倫敦,路過巴黎時,他到圣西蒙旅店又來看過我一次。我在那裡得知——他先前並未告訴過我——他生活在上流社會之中,並且經常見到盧森堡夫人。我在特利時,他就音信全無了,也沒託他的親戚塞吉埃小姐轉告我點消息。塞吉埃小姐是我的鄰居,但看樣子對我始終無甚好感。總而言之,聖布里松先生對我的仰慕,如同與范斯先生的交往一樣,一下子便中斷了。可是,范斯並不欠我什麼情,而他則欠我點什麼,除非我阻止他做的那些蠢事只不過是他耍的一個把戲:實際上,這倒是大有可能的。 從日內瓦來看我的人也非常之多。德呂克父子就相繼選上我當他們的看護:父親是在半路上病倒的,兒子從日內瓦一動身便病了,父子二人都前來我處休養了。牧師們、親戚們、偽善者們,以及各種各樣的人都從日內瓦和瑞士跑來,他們不像從法國來的人,為了崇拜我或挖苦我而來,他們則是為了斥責我、教訓我而來的。唯一使我覺得開心的人是穆爾杜,他跑來同我一起待了三四天,我真想再多留他一些時日。來人中跑得最勤、最死皮賴臉、煩得我夠嗆的是迪維爾諾瓦先生,他是一位日內瓦的商賈、法國難民、納沙泰爾的檢察長的親戚。這位日內瓦的迪維爾諾瓦先生每年來莫蒂埃兩次,是專程前來看我的,一連好幾天,從早到晚地待在我家,跟我一起散步,給我帶來各種各樣的小禮物,讓我無可奈何地探聽我的隱秘,凡是我的事他都要插上一手,可我倆之間在思想上,愛好上,感情上,知識上,都沒有任何可以溝通的。我懷疑他一輩子是否讀完過任何種類的任何一本書,甚至連我的書寫的是什麼恐怕都未必知道。在我去採集植物標本的時候,他也跟著我去,可卻對此毫無興趣,而且也沒什麼話好跟我說的,而我也沒什麼話好跟他說。 他甚至有勇氣在古穆安的一個小酒館裡,跟我相對而坐了三整天,我以為他會因為感到厭煩並且看出他讓我有多麼討厭而識相地離去,可他仍舊死賴著不走,我也搞不懂他到底為何如此有耐心。 在所有這些我只是迫不得已結識和維持的關係中,只有一個是我感覺愉快並且打心眼兒裡真正關切,是我不應該漏掉不說的。 那是一個匈牙利青年,他來到納沙泰爾定居,然後,在我定居莫蒂埃幾個月之後,他從納沙泰爾也到了莫蒂埃。在當地,人們稱呼他為索特恩男爵,他就是以這個名字從蘇黎世介紹來的。他身材魁偉,相貌堂堂,面容討喜,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他逢人便說,而且還暗示於我,他只是衝著我才來納沙泰爾的,想通過與我的交往,趁年輕之時修身養性。他的容貌、風度和舉止使我覺得與他的談吐相一致,我以為,這個我看著無處不好,又是懷著如此可敬的動機前來尋我的年輕人,我若是將他拒之門外,那就是未盡到一個最偉大的義務了。我與人交往,從不會半心半意的。很快,他就獲得了我的全部友情、全部信賴,我倆變得形影不離了。我每次去徒步郊遊,他都相隨相伴,而且也喜歡上徒步旅行了。我領他去元帥勳爵家,後者對他百般地疼愛。由於他還不能用法語表達,他同我說話,給我寫信便只有用拉丁文,而我則用法語回答他。兩種語言的交替使用絲毫未使我倆交談的流暢和熱烈受到影響。他跟我談到他的家庭、他的事務、他的遭遇,也談到維也納宮廷,而且對其中的內幕瞭如指掌。總之,在我倆相處最為親密的近兩年當中,我只覺得他性情溫和,凡事不急,品行不僅正直,而且高雅,衣著整潔乾淨,談吐極其彬彬有禮,總之,他透著良家子弟所有的特徵,令我覺得非常可敬可佩,不能不喜歡他。 在我倆過從甚密之時,迪維爾諾瓦從日內瓦寫信給我,讓我當心前來我身邊住下的匈牙利青年,說有人告訴他說,此人是法國政府安插在我身邊的一名奸細。這一警告是會讓我覺得很不安的,因為在我住的地方,大家都提醒我凡事要留神,說有人在窺視我,在想方設法地要把我引到法國領土上去,以便在那兒對我下毒手。 為了一勞永逸地把這幫無聊的警告者們的嘴給堵上,我便事先未向他有任何透露地建議他一起去蓬達里埃徒步遠遊,他同意了。到了蓬達里埃時,我便將迪維爾諾瓦的信拿出來給他看,然後,我熱烈地擁抱著他說:“索特恩無需我向他證明我對他的信任,但公眾需要我證明我是知人識人的。”這擁抱非常溫馨;這也是心靈的一種快樂,是迫害者們所不識,也無法從被迫害者那兒奪走的。 我永遠也不會相信索特恩是個奸細,不相信他會出賣我,但他卻欺騙了我。當我毫無保留地把心掏給他的時候,他竟然有勇氣經常將他的心向我緊鎖著,並且用一些謊言來矇騙我。他跟我胡謅了一個不知什麼故事,竟使我覺得他非回國去不可。我還勸他盡快動身。於是,他走了。當我以為他已經回到匈牙利的時候,我卻聽說他在斯特拉斯堡。他去斯特拉斯堡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曾在那兒把一個家庭攪得亂七八糟:那做丈夫的知道我常與他見面,便給我寫了一封信。我不遺餘力地勸說年輕妻子回歸婦道,勸說索特恩別忘了為人之道。當我以為他倆已完全分手的時候,這對男女卻又聚首一處了,而且做丈夫的還殷勤地將年輕人又邀至家中住下。這時候,我就不再好說什麼了。我得知那個所謂的男爵用了一大堆謊話騙了我。他根本就不叫索特恩,而叫索特斯漢姆。至於男爵那頭銜,是人家在瑞士加給他的,我不能責怪他,因為他從未自稱是男爵。但是,我並不懷疑他確實是個小貴族,而且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元帥勳爵,曾經去過匈牙利,他一直視他為貴族,並且是以此相待的。 他剛一離去,他在莫蒂埃用餐的那家客棧的女傭便聲稱身懷有孕了,說是他搞的。那女傭是個下流賤貨,而索特恩在整個地區都因其行為道德之高尚而遍受敬重和愛戴,而且他又一向喜歡幹乾淨淨的,所以這盆髒水令大家都非常惱火。當地最可愛的那些女人曾百般挑逗他都未能如願,聞聽此事,都怒不可遏。我也氣得七竅生煙。我竭盡全力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閉嘴,允諾負擔她的一切費用,並且為索特斯漢姆作保。我給他寫了信,我不僅深信那女人的肚子不是他搞大的,而且她是裝出來的,而這一切全都是他的仇敵和我的敵人玩的一個把戲。我要他回來羞辱這個女混蛋和教唆她的那幫人。可他回信中的軟弱令我驚奇。他寫信給那個下賤貨所在教區的牧師,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一看這個架勢,便不再摻和了,非常驚奇如此放蕩不羈的一個人,竟能相當地克制自己,在與我過從甚密之時,以其矜持將我給矇騙了。 索特斯漢姆從斯特拉斯堡到了巴黎,去尋出路,但找到的只是貧困。他給我寫信,訴說了他的Peccavi。我回想起我倆往日的友誼,不禁心有所動,於是便寄了點錢給他。第二年,在路過巴黎時,我又見到了他,看他差不多還是那麼窘困,但已是拉利奧先生的好友了,可我卻無法知曉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不知他們是老友還是新朋。兩年之後,索特斯漢姆回到了斯特拉斯堡,從那兒給我寫過信,後在那兒去世了。這就是我倆交往的簡單情況,以及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遭遇。不過,我雖悲嘆這位不幸青年的命運,但仍始終深信他是個良家子弟,深信他之所以放浪形骸,全都是他所處環境使然。 這就是我在莫蒂埃所交往和結識的人。得有多少這樣的交往和結識才能補償我在此同一時期所受到的慘痛損失啊! 第一個損失就是盧森堡先生之死。他是被醫生們長期折磨之後,終於成了他們的犧牲品。他得的是痛風,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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