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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四章

懺悔錄 卢梭 29922 2018-03-16
我回來了,但卻沒見到她。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我是多麼地驚詫,多麼地難受呀!這時候,我對卑鄙地撇下勒梅特爾先生才開始感到愧疚;當我得知他的不幸之後,我更是羞愧難當。他那隻藏著他全部財富的樂譜箱,那隻費了那麼多周折才搶救了的寶貴的箱子,到里昂的時候,被多爾唐伯爵吩咐人扣留了,因為教士會曾讓人寫信通知他我們攜物潛逃。勒梅特爾徒勞地要求歸還他的財產、他的衣食飯碗、他一生的辛勞。這只箱子的所有權至少應該通過訴訟解決,但根本沒有。這事就按弱肉強食的邏輯當場解決了:可憐的勒梅特爾就這樣失去了自己天才的結晶、青年時代的成果和晚年的依托。 我受到的打擊沉重至極。但是,我正值不知愁為何滋味的年紀,很快便聊以自慰了。我希望很快得到瓦朗夫人的消息,儘管我並不知道她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歸來。至於我撇下勒梅特爾一事,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那有多大罪過。我幫助他逃走,這是我能幫得上他的唯一的忙。如果我同他一起留在法國,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奪不回他的箱子,而只能加倍地花銷,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當時就是這麼看待這件事的,可今天我不這麼看了。一件卑鄙的事剛做了,並不馬上使人苦惱,而是在很久以後,當人們回憶起它來的時候,才會難受,因為回憶永不磨滅。 為了得到媽媽的消息,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因為我到巴黎什麼地方去找她?這麼遠怎麼去法?只有呆在阿訥西最穩妥,遲早會知道她在哪兒的。因此,我就留在那兒了。但我沒有好好地為人處世。我沒去看望曾保護過我並會繼續保護我的主教。我的女保護人沒在這兒,所以我怕他對我們的逃跑大聲呵斥。我更沒去修道院。格羅先生已不在那兒了。我沒有去看任何熟人。可我本想去看看地方長官夫人的,但我一直都不敢去。我做了比這些更糟的事:我又去找旺蒂爾先生了。儘管我對他很佩服,但自我走後,連想都沒想過他。我發現他在阿訥西大出風頭,頗受歡迎,貴婦們爭相邀請他。他的這一成就使我暈了頭了。我眼裡只有旺蒂爾先生,他幾乎使我忘掉了瓦朗夫人。為了更方便向他求教,我提議同他住在一起,他同意了。他住在一個鞋匠家裡;後者是個有趣逗樂的人,對妻子沒別的稱呼,只用方言稱她為“騷貨”。這稱呼倒是挺般配的。

他同妻子常常吵嘴,而旺蒂爾好像想勸解,其實在故意讓他們去吵。他冷漠地用其普羅旺斯口音說一些效果極大的話,讓他倆吵得令人捧腹。整個上午就這麼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到了兩三點鐘,我們才吃了點東西。然後旺蒂爾去他的交際場所,在那兒吃晚飯,我就獨自一人去溜達,一邊想著他的豐功偉績,讚賞並艷羨他那稀世天才,詛咒我那顆該死的星宿不讓我過上這種幸福的日子。唉!我對這種生活是多麼不了解啊!如果我不那麼蠢,如果我知道更好地享受,我的生活本來會好上一百倍的。 瓦朗夫人只帶走了阿內,把我提到過的女傭梅塞萊留下了。 我發現她仍住在女主人的那套房間裡。梅塞萊小姐比我年歲稍大一些,人不漂亮,但挺可愛,是一位心眼不壞的弗里堡姑娘。她除了有時候同主人有點犟以外,我沒發覺她有什麼缺點。我常去看她。

她是我的老相識。一看到她,就讓我想起一個更可愛的女人,所以我也就愛她了。她有好幾個女朋友,其中有一位吉羅小姐,是日內瓦人,我真是報應,她竟對我感起興趣來。她老是催著梅塞萊帶我到她那兒去。我也就跟著去了,因為我挺喜歡梅塞萊,而且她那兒還有其他一些我很願意見到的女孩。至於吉羅小姐,她百般地挑逗我,使我厭惡透頂。當她把她那張乾癟黝黑、一股西班牙煙草味的嘴湊近我的臉時,我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但我忍住了;除此而外,我在所有這些姑娘中間快活極了,她們或者是為了討好吉羅小姐,或者是討好我,總之,全都爭著熱情地對待我。我把這一切只是看作友誼而已。我後來在想,要往深裡發展,全在於我了,但我並沒有那個心思,沒想到這上面去。

再說,女裁縫、女傭、小女販,我都不怎麼感興趣。我需要的是大家閨秀。人各有所好,我的所好一直與眾不同,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與賀拉斯不同。但吸引我的並不是對門第和地位所具有的虛榮心。我喜歡的是保養得很好的皮膚、纖纖玉手、打扮高雅、整個人具有一種飄逸爽朗的神氣、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衣裙考究精美、鞋要小巧玲瓏、絲帶花邊與秀發相得益彰。我向來寧可要個不太漂亮但須具備這一切的女子。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偏好十分可笑,但我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是這麼想的。 真是巧極了!這種好事又出現了,而且是否享用就看我了。我是多麼地想不時地重新回到我青年時代那愉快的時刻呀!我覺得那些時刻是那麼地溫馨,那麼地短暫,那麼地稀罕,而我又是毫不費力地就品嚐到了!啊!只要一想起那些時刻,我的心中就又升騰起一種純潔的慾念,而我正需要它來鼓起我的勇氣,忍受晚年的煩惱。

有一天,我覺得黎明是那樣地美,便趕忙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跑到野外去看日出。我盡情地享受了這一快樂。那是聖-讓節後的一周。大地草木繁茂,鮮花似錦,一片生機盎然;夜鶯幾近啼春尾聲,但卻好像更加起勁地歡唱;百鳥齊唱,告別春天,歡唱美麗夏日的來臨,歡唱我這麼大年紀的人已看不見了的美麗的一天的來臨,歡唱我今天生活在這淒涼的土地上的人們永遠沒有見到過的美麗的一天的來臨。 我不知不覺地走出城外。熱氣在上升,我便在沿著溪流的一個山谷的蔭涼中散步。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和姑娘們的聲響。姑娘們好像遇到難處,但卻仍舊笑個不停。我回過頭去;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去,看見是兩個熟識的年輕姑娘——格拉芬麗小姐和加萊小姐。她倆騎馬技術都不好,不知如何催馬過溪。格拉芬麗小姐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伯爾尼姑娘,因為年輕,乾了蠢事,被趕出伯爾尼,便效仿起瓦朗夫人來。我在瓦朗夫人家裡見過她幾次。但她不像瓦朗夫人,沒有年金,所以非常高興能與加萊小姐在一起。

後者對她很好,要求母親讓她做自己的女伴,直到替她安排個什麼職位為止。加萊小姐比她小一歲,比她更漂亮。她有著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優雅清純。她既纖巧又豐腴,正值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妙齡。 她倆情投意合,而且性格也都溫柔可愛,如果沒有情人摻合,她倆這種友誼會長久地保持下去。她們對我說要去托訥,那兒有加萊夫人的城堡。她們自己無法讓馬涉溪,便央求我幫個忙。我本想抽趕她們的馬,但她們擔心馬踢著我,也怕自己被掀下馬來。於是,我又另想了一個辦法。我揪住加萊小姐的馬韁繩,牽馬過溪,溪水沒及腿肚。另一匹馬老老實實地跟著過來。過溪之後,我便要向小姐們告辭,像個傻瓜似的離去。但她倆嘀咕了幾句之後,格拉芬麗小姐便對我說:“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就這麼讓您走。您為我們弄濕了衣服,我們理當為您弄乾。對不起,您必須跟我們走,您已經成了我們的俘虜了。”我的心在跳,眼睛盯著加萊小姐。她見我驚呆的樣子,補充說道:“對,對,您是戰俘,騎到她馬背後去,我們得把您押去交差。”“可是,小姐,我尚未有幸得識令堂大人,她見了我會怎麼看呀?”格拉芬麗小姐接著說道:“她母親不在托訥,只有我倆在;我們今晚回去,您同我們一起走。”

這幾句話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比觸電還來得迅疾。我縱身上了格拉芬麗小姐的馬,高興得發抖,而當我為了坐穩而不得不摟住她時,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連她也有所感覺。她對我說,她的心也因害怕摔下馬去而跳得厲害。這話幾乎是在要我從後面摸摸她的心是否真的在跳,但我沒那個膽儿,一路之上,我的雙臂確實是像腰帶似的緊摟著她,但一刻也沒挪動地方。要是哪個女的看到這兒肯定會賞我一耳光的,而且打得有理。 旅途的愉快以及姑娘們的嘰嘰喳喳大大地刺激了我說話的勁頭,所以一直到晚上,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們的嘴就一會兒也沒停過。她倆讓我無拘無束,以致我的舌頭和眼睛全都在說話,儘管說的不一樣。只有幾次短暫時刻,當我單獨同她倆中的一位在一起的時候,談話有點尷尬,但離開的另一位很快便又回來了,沒容我們有時間鬧清為何窘迫。

到了托訥,等我衣服乾了之後,我們便開始吃早飯。然後,就得正兒八經地準備午飯。兩位小姐一邊做飯,還不時地親親佃戶的孩子,弄得我這個可憐的幫手只好饞兮兮地在一旁瞅著。食物已先從城里送來,足夠做出一頓非常豐盛的午餐,特別是點心。但遺憾的是,忘了帶葡萄酒來。對於不怎麼喝酒的小姐們來說忘了就忘了,但我卻挺不高興的,因為我本打算藉著酒勁壯壯膽子。她倆也挺惱火的,也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但我並不相信。她們興高采烈、惹人喜愛的快活勁兒真是純潔無邪,再說,她倆能同我有什麼呢?她們讓人去附近到處尋找葡萄酒,但一無所獲,因為這一帶的農民很窮很苦。因此她們向我表示遺憾,我便對她們說千萬別介意,她們無需酒就能讓我醉倒。這是我當天斗膽說出的唯一一句殷勤話。但是,我相信那兩個淘氣鬼清楚地看出這句殷勤話一點不假。

我們在佃戶的廚房裡吃午飯。兩位女友坐在長桌兩頭的凳子上,她們的客人則坐在她倆中間的一隻三條腿的矮凳上。多麼好的午餐!多麼醉人的回憶!付出這麼一點點,竟能嚐到如此純潔、如此真實的快樂,還會去尋求其他快樂嗎?巴黎的美味佳餚也無法與這頓飯相比,我這並不是單指快樂、甜蜜,也是指的肉慾。 午餐後,我們節約了點東西:早餐剩下的咖啡我們沒有喝掉,而把它留下來與她們帶來的奶油和點心一塊兒在下午享用。為吊胃口,我們還去果園摘櫻桃,當作飯後甜食。我爬到樹上,把一枝枝櫻桃扔給她們,而她們則把櫻桃核兒從樹枝縫中扔還給我。有一次,加萊小姐伸開圍裙,頭往後仰,等著接;我看準了,正好把一束櫻桃枝扔到她的懷裡。我們哈哈大笑。我心裡暗想:我的嘴為何不是櫻桃!那我就非把嘴扔到那兒不可。

這一天就這樣嘻嘻哈哈地度過了,毫不拘束,但又始終規規矩矩,沒有一句出格的話,沒有一句過分的玩笑。這麼規規矩矩,我們並不是強裝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我們的心定下的調子。總之,我很羞怯——別人會說是愚蠢——以致我情不自禁地干出的最放肆的行為只是親了一下加萊小姐的手。說實在的,是環境提供給我這麼個小小的恩惠。我倆當時單獨在一起,我呼吸急促,她兩眼低垂。我的嘴沒有說話,而是無所顧忌地貼在她的手上。我親了之後,她慢慢地把手縮回去,毫無怒意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本會對她說出什麼話來,可她的女友進來了,我當時覺得她的女友真醜陋不堪。 最後,她倆想起來,不能等到天黑了才回城。我們剩下的時間只夠天黑前趕回去,所以趕忙像來時那樣騎馬上路。如果我膽子大的話,我本會調換一下位置的,因為加萊小姐的眼神讓我的心非常激動,但我一聲也沒敢吭,而她又不便主動提出調換。一路上,我們一直在說,這一天不該就這麼結束,但是,我們並沒有覺得時間太短,而是覺得我們很好地利用種種遊戲充實了這一天,從而掌握了使之延長的秘訣。 我幾乎在她們抓住我的同一地方與她們分了手。我們是多麼地依依不捨啊!我們又是多麼高興地約好再相見啊!一起度過的十二小時,對於我們有如幾個世紀的親密無間。對這一天的溫情回憶使這兩位可愛的姑娘並無甚麼不快;我們仨人之間的親密關係有著更加強烈的歡樂,而且只有同這種歡樂一起才能存在。我們互相無猜,親密無間地相愛著,而且願意始終這樣地相愛著。這種品行的無邪具有著它自身的肉慾,與另一種肉慾匹配相當,因為它沒有任何的間斷,永遠繼續著。對於我來說,我知道對這麼美好的一天的回憶比對我一生中所品嚐過的任何歡樂的回憶都更加使我感動、迷戀、心醉。我不太清楚我想從這兩位可愛的人兒身上得到什麼,但我對她倆卻都非常牽掛。我不是說,如果我是自己行動的主宰的話,我的心就會一分為二。我感到我的心是稍有偏愛的。若有格拉芬麗小姐做情婦我會幸福的,但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想我寧願讓她做我的知心朋友。不管怎麼說,在離開她倆的時候,我覺得少了她倆的任何一個我都會無法活下去的。誰會說我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們了,我們的短暫愛情到此為止? 讀到這兒的人肯定會笑話我的這些艷遇,因為他們發現兜了這麼大圈子,最大的艷遇最後只不過是吻了一下手而已。啊,我的讀者們,你們可別搞錯了。我的愛雖以吻手而告終,但我感到的快樂卻比你們在那頂多是以吻手開始的愛中所感受到的歡樂要多得多。 旺蒂爾昨晚睡得很晚,我回來不一會兒,他也回來了。這一次,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饒有興趣地看他,我小心得很,沒有告訴他我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那兩位小姐同我談起他時一臉不屑,當知道我同這麼壞的人交往時,我看得出她們很不高興。這就使他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分量,而且,凡是使我對她倆分心的所有一切都只能讓我覺得不快。然而,當他跟我談起我的處境時,很快又使我想到他,也想到我自己。我的處境十分嚴峻,難以為繼。儘管我節衣縮食,但我的一點點錢已經告罄。我已窮途末路了。一點媽媽的消息也沒有;我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而且,想到我這個加萊小姐的朋友會淪為乞丐,我感到一陣揪心。 旺蒂爾對我說,他已經跟首席法官先生談起過我,說明天要領我去法官家裡午餐,還說這位法官是一個能通過朋友幫我忙的人,再說,認識一個又聰明又有學問的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一個既有才又喜歡有才之人的人,畢竟也是一件好事。然後,他像平時那樣,把最瑣碎的小事同最嚴肅的事攪和在一起,讓我看一段很美的歌詞,是來自巴黎的,譜上了當時正在上演的穆雷的一出歌劇的曲調。西蒙(首席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歡這段歌詞,所以想根據同一曲調和上一首。他要旺蒂爾也來一首,而這傢伙心血來潮,也要我來一首,說是讓大家第二天像是看見《滑稽故事》裡的馬車似的見到歌詞絡繹不絕地來。 夜晚,因為無法成眠,我便儘自己所能在寫歌詞。就我頭一次寫詩而言,還算可以,可以說是挺好的,或者至少可以說,比當晚寫的話要更有味道,因為主題是圍繞著一種我的心已經投入的極其溫情的情景。到了早晨,我把歌詞給旺蒂爾看;他覺得寫得挺美,便裝進兜里,也沒告訴我說他是否也寫完了。我們去西蒙家午餐,受到盛情款待。他倆談得挺投機:兩個有才氣又博覽群書的人,談起話來當然有趣得很。而我,我當好聽眾,只聽不說。他倆都沒談到歌詞的事;我當然也不會提起,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一直都沒提過我的那段歌詞。 西蒙先生好像對我的舉止挺滿意:這差不多就是他在這次相見之中所注意到的我的全部。他在瓦朗夫人家見到過我好幾次,但並沒太注意我。因此,我可以說是自這頓午餐開始結識他的,就許給我的諾言來說,與他相識對我並沒有什麼用處,但卻為我日後帶來了其他好處,使我想起他來仍很高興。 我若不談他的外貌是不對的,因為他身為法官,而且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才華,我若不說,大家是想像不出他長得什麼樣的。西蒙首席法官先生肯定不足兩法尺。他的腿又直,又細,甚至還比較地長,要是挺直了,會使他顯得高一些的,但卻岔開著,像支得很開的圓規。他的上身不僅短小,而且精瘦,從各方面看都小得可憐。如果脫光了,他大概很像一隻螞蚱。他的腦袋倒是正常大小,臉蛋長得也很不錯,神態高雅,眼睛挺美,很像是插在樹樁上的一個假腦殼。他倒是用不著花錢修飾,因為一頂大假髮就把他給完完全全地罩上了。 他有兩種迥然不同的聲音,談話時不停地變來倒去,反差極大,起先聽著挺有趣,但很快便讓人難受了。一種聲音沉重而洪亮,如果我敢於這麼說的話,是腦袋裡的聲音。另一種聲音清晰,但尖銳刺耳,是他身體裡的聲音。當他自鳴得意地慢吞吞地講話,語氣沉穩,注意呼吸勻稱的時候,他總是能夠用他那粗嗓門說話的。但是,只要他稍微激動,一種更激越的聲調摻雜進來時,這聲調就變得有如譜號的尖音,他就很難再恢復他那低音了。 西蒙先生雖然有著一副我剛才毫不誇張地描繪的尊容,但卻是一位風流雅士,很會甜言蜜語,衣著講究到了輕佻的程度。他由於盡量發揮優勢,便喜歡早上在床上見客,因為當人家看見枕頭上的一顆漂亮的腦袋時,誰也不會去想光是腦袋漂亮而已。有時候,這也引起一些笑話,我相信阿訥西的人還全都記得的。一天早上,他在被窩裡,或者說是在床上,等著訴訟人。他戴著一頂非常考究、非常白淨的睡帽,飾有兩個粉紅色大絲帶結。一個農民來了,敲了敲門。女傭沒在。首席法官聽見不停地敲門,便喊道:“進來。”但因為這一聲說得太用力,發出了尖聲。農民進來,在尋找這女人的聲音是哪兒來的,當他看見床上的人戴著一頂修女帽,還飾有女用絲帶結,便連連地向“夫人”致歉,準備折身出去。西蒙先生火了,叫得更尖。那農民認定床上是女人,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便罵罵咧咧地說她不過是個娼婦,首席法官先生竟在家里幹出這等事來。首席法官怒氣沖天,因為沒有別的武器,便操起自己的夜壺,正要向那個可憐的農民腦袋砸去,她的女傭回來了。 這個侏儒身體上雖未得大自然的寵幸,但從智力上得到了補償。他生性聰穎,自己又刻意增加智慧。他雖然像大家說的是一個比較好的法學家,但卻不愛自己那一行。他致力於文學,而且頗有成就。他從文學中特別汲取了那種華麗的外表,他把那艷詞麗句用在交際中,甚至與女人的交往之中,使談吐妙趣橫生,大受歡迎。他把嘉言集一類書中的妙語背得滾瓜爛熟。他有本事巧妙地運用這些妙語,把一件六十年前的事敘述得栩栩如生,委婉動聽,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似的。他通音樂,唱起男聲來很動聽。總之,對於一位法官來說,他夠多才多藝了。由於老向阿訥西的貴婦們獻媚取寵,他在她們中間成了大紅人。她們也把他當成身邊的一隻小卷尾猴。他甚至聲稱有過一些艷遇,使貴婦們聽了挺開心。有一位名叫埃巴涅的夫人說,對他這種人,讓他吻一下女人的膝蓋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由於他熟諳佳作,又喜歡談及,所以他的談話不僅有趣,而且有益。後來,當我喜歡學習的時候,我與他保持關係,受益匪淺。我有時從我當時所在的尚貝里去看他。他對我的好學精神既讚揚又鼓勵,在閱讀方面給了我很好的指點,我常從中得益。不幸的是,在他那瘦弱的身軀裡藏著一顆很敏感的心。幾年之後,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糟糕的事,使他憂心仲仲,竟至死去。這真可惜;他真的是一個好矮人,大家一開始會笑話他,但最終會喜歡上他。儘管他一生與我關係不深,但由於我從他那兒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誨,所以我認為應該出於感激之情,為他寫下一小段回憶。 我一得空,便跑到加萊小姐住的那條街上去,盼著能看見有人進出,或者至少有扇窗戶打開。可是沒有,連一隻貓也沒見,我等了很久,只見那幢房子關得嚴嚴實實,彷彿沒人住似的。那條街狹窄寂寥,有人走過便很顯眼。偶爾有個人走過,也是進出鄰舍的。我等在那兒,臉色十分難看,覺得大家猜到我為什麼來了。想到此,我像是在受酷刑一般,因為我一直看重我心愛的女子的名聲和安寧,而寧可不顧自己的快樂。 最後,我不想繼續扮演西班牙式情人了,而且我根本也沒有吉他,所以決定去寫封信給格拉芬麗小姐。我本想寫給她的女友的,但又不敢,所以還是先寫給她,因為我是通過她認識另一位的,而且,我跟她更熟一些。寫完信後,我便像我同兩位小姐分別時約好的那樣,把信送到吉羅小姐那兒。這辦法是她們替我想出來的。吉羅小姐是位縫紉女工,有時去加萊小姐家幹活,所以進她家挺方便。我覺得這個信使選得併不太好,但我又害怕,如果對她過於挑剔,她們也沒法替我找個別人。此外,我也不敢說她是想為自己打算的。我感到恥辱,她竟敢自以為與那兩位小姐一樣,對我來說,都是女性。總之,我是退而求其次,只得鋌而走險,找她送信了。 我剛一開口,吉羅小姐便猜出了我的意思;這其實並不難的。 託人捎信給姑娘本身便不言自明,何況我那副狼狽的蠢相更是不打自招。可想而知,這差使使她老大地不樂意,但她還是答應下來,並忠實地去辦了。第二天早上,我跑到她那兒,見到了回信。我多麼急於奔出去看信,並儘情地親吻它啊!這是用不著說的,但更需要說的是,吉羅小姐的態度,我可真沒料到她是那麼地善解人意。 她挺明智,知道自己年已三十七歲,一雙兔子眼,一個破鼻子,嗓子尖,皮膚黑,同兩位風姿綽約、如花似玉的姑娘沒法相提並論,所以既不願壞了她們的好事,也不想為她們效勞,寧可失去我,也不願把我留給她們。 梅塞萊小姐不見女主人的音訊,早就想回弗里堡去了。吉羅小姐讓她下了決心。更有甚者,她還提醒梅塞萊,最好有個人送她回她父親那兒去,並且提議讓我送她。小梅塞萊也挺喜歡我,覺得這主意切實可行。她倆當天便把這事像定了似的跟我說了。由於我覺得這麼使喚我並沒什麼讓我不痛快的,所以我也就同意了,認為這一趟頂多不過一個星期。吉羅小姐可沒這麼想,她另有打算。我不得不講明我的經濟情況;她們也考慮過了:梅塞萊小姐負擔我的盤纏,而且,為了把我所花的費用擠出來,在我的要求下,我們決定把她的小包袱先寄走,我們則慢慢地徒步而行。後來就是這麼做的。 我很遺憾,竟讓這麼多姑娘愛上了我。但是,由於我從這些愛情中並沒有得到什麼值得沾沾自喜的好處,所以我認為可以無所顧忌地把真相說出來。梅塞萊小姐與吉羅小姐相比,人年輕而又單純,從未對我說過過分的挑逗的話。但她卻愛模仿我的口吻、腔調,重複我說的話,對我表現出我本該對她表示的關懷,而且,因為非常膽小,她總是想著晚上我倆要睡在同一間屋裡。人在旅途中,又是在一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和一位二十五歲的姑娘中間,這界限就很少能把握得住了。 但這一次她卻把握住了。我非常單純,所以儘管梅塞萊小姐並不討厭,但一路之上,我腦子裡都沒往這上面去想,連一句獻媚的話都沒說過,也沒動過要說這樣的話的腦筋。而且,即使有此想法,我也因為太蠢,不知如何趁機行事。我想像不出,一個姑娘和一個小伙兒怎麼會睡在一起的,以為必須經過幾個世紀的時間才能準備好這一可怕的安排。如果可憐的梅塞萊小姐通過替我出盤纏而另有圖謀的話,那她可是錯了。我們同從阿訥西動身時一樣,規規矩矩地到了弗里堡。 路過日內瓦時,我沒去看任何人,但到了橋上時,我開始受不了了。我每每見到這座幸福之城的城牆時,我每每進入這座城市時,因過於激動而無時不感到心力衰竭。在自由的崇高形象使我靈魂昇華的同時,平等、團結、道德風尚的形象則使我不禁潸然淚下,激起一種失卻了這所有一切幸福的強烈的後悔。我身在何等的錯誤之中啊,可這又是多麼自然的事啊!我一直以為在自己的祖國看見了這一切,因為它們一直裝在我的心中。 尼翁是必經之地。就這麼走過不去看看老父親!如果我有這個膽量,那我會愧悔而死的。我讓梅塞萊小姐留在客棧裡,便不顧一切地去看望父親。唉!我害怕他真是沒有道理!一見到我,他那顆充滿父愛的心便敞開了。我倆擁抱著,流下了多少的淚水啊!他先還以為我回到他身邊不走了。我把自己的情況和打算告訴了他。 他不同意,但並不堅決。他向我指出我這樣做的種種危險,說是荒唐的時間越短越好。不管怎麼說,他並沒打算硬留住我不放;我覺得他在這一點上是對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未盡其所能地挽留我,這也許是他自認為我走了這一步之後,已不該回頭了,也許是他不知道對我這麼個年齡的人該如何辦是好。我後來得知,他對我的旅伴有一種很不公正、遠離實際但卻是很自然的看法。我的繼母是個好女人,稍稍有點假情假意,她假裝要留我吃晚飯。我沒吃,但我對他們說,回來的時候,打算同他們多待些日子,並把用船運來的我的小包袱存在他們那裡,因為我覺得是個累贅。第二天,我一大早便走了,很高興見到了父親,並敢於盡了為子之道。 我們平安抵達弗里堡。旅行快結束時,梅塞萊小姐的熱情稍稍減退。到了地方之後,她對我相當地冷淡,而且,她父親生活並不寬裕,也沒盛情款待我。我去客棧住了。第二天,我去看了他們父女;他們留我吃午飯,我答應了。我們分了手,並未流淚。晚上,我回到小客棧。到達後的第三天,我又動身了,但並不太清楚打算去往何方。 這是我一生之中上帝給我的又一次機會,讓我過上正是我所需要的幾天幸福時日。梅塞萊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雖不靚麗美貌,但一點兒也不難看。不太活潑,但卻很明理,頂多會使點小性子,哭一陣子就完,從不鬧個天翻地覆。她確實是很喜歡我,我要娶她也不犯難,並可繼承其父業——我對音樂的愛好是會使我喜歡上她父親的。那我就會在弗里堡安家立業了,弗里堡是個小城,不漂亮,但居民們卻是些好人。我無疑會喪失一些大的樂趣,但卻可以平安無事地生活到死。然而我比誰都清楚,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的搖擺。 我沒回尼翁,而是去了洛桑。我想欣賞那個美麗的湖,在那兒看湖可以飽覽無遺。我決定性的秘密動機大部分都不是很堅定的。 遙遠的希望很少有足夠的力量能促使我行動的。前途莫測總是使我把需要長期努力的計劃視為騙人的誘餌。我同別人一樣地投身於希望,只要它無需我費勁乏力就成。但是,如果必須長期堅持的話,我就受不了了。眼前的任何微小的歡樂都比天堂的快樂更吸引我。不過,我是把事後伴隨著痛苦的快樂排除在外的;這種快樂對我沒有誘惑力,因為我只喜歡純淨的快樂,而當人們知道要追悔莫及的話,則無快樂可言。 我急需趕到任何地方,越近越好,因為我途中迷了路,晚上到了姆東,除留下十個克勒蔡爾外,所剩的一點點錢全花掉了;這十個克勒蔡爾第二天也付了午飯錢。晚上,我到了洛桑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身無分文,不顧一切地走進一家小客棧。我餓極了,但裝出落落大方的樣子,叫人上晚飯,彷彿付得起飯錢似的。我什麼也不想地就去睡了,睡得還挺踏實。早晨,吃過早飯之後,與店主結賬,總共七個布茲,我想把外衣留作抵押。正直的店主沒收,說是感謝上蒼,他從未扒過誰的衣服,也不想為了七個布茲開這個頭,叫我留著衣服,方便時再還錢不遲。他的好心讓我感動,但並沒感動得什麼似的,也沒有我回想起此事時那樣地感動。我很快便讓一個可靠的人還了他的錢,並連聲道謝。但是,十五年後,當我從意大利回來又路過洛桑時,我著實後悔,竟忘了客棧及其店主的名字。我本會去看看的,我會真的高興地向他提及他做的好事的,還要向他證明他沒有白做好事。我覺得,無疑是更為重要的但卻是招搖過市的幫助,並不比這位誠實的人的簡單而不宣揚的善行更值得感激。 走近洛桑,我在想像著我那潦倒落魄狀,考慮著如何才能擺脫窘迫,別讓繼母看出來,我把在這徒步朝聖中的我,比作剛到阿訥西的我的朋友旺蒂爾。這麼一想,我有了勁頭,沒考慮我既不像他那麼俏皮,也沒他那份天才,竟想在洛桑充作小旺蒂爾,教授我並不通曉的音樂,還要自稱是從巴黎來的,其實我從未去過巴黎。由於那兒沒有音樂訓練班,找不到代課的活兒,而且,我也沒膽儿闖到音樂圈中的人堆裡去,所以,按照我那美好的計劃,我先打聽有沒有一家價廉物美的小客棧可供食宿。有人告訴我說,有一個叫佩羅泰的人,留宿過往客人。這個佩羅泰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我把事先編好的瞎話向他說了一遍。他答應為我張羅,設法為我找點學生,並對我說,等我掙了錢之後再結他的賬。他的膳宿費是五個白埃居,這價錢實在不高,但對我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勸我先入半夥,即午餐只有一個濃湯,沒有別的,但晚上卻可美餐一頓。我同意了。這個可憐的佩羅泰以菩薩心腸對我關懷備至,竭盡全力為我效勞。為什麼我年輕時候盡遇上好人,而年紀大了就見不到什麼好人了呢?是好人死絕了?不,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那個階層已非我當年遇上好人的那個階層了。在平民百姓中,澎湃的熱情只是偶然為之,但自然情感卻常常流露。在上流社會,這種自然情感被徹底窒息了,在感情的幌子之下,從來只有利益或虛榮在支配著。 我從洛桑給父親寫了封信;他把我的包袱寄了來,並附信向我提出一些很好的忠告,我本該更好地從中得到教育的。我已經提到過,我有時候神誌不可思議地混亂,自己都不再是自己了。下面又是一個明顯的例子。為了弄清楚我當時頭腦錯到什麼程度,只需看看我一下子都乾了多少荒唐事就行了。我連譜都不識竟當起音樂教師來了。我是曾同勒梅特爾一起待過六個月,可能使我有所得益,但六個月是遠遠不夠的。而且,我又是師從一位大師,這就注定我是學不成的。我是日內瓦的巴黎人,又是新教國家的天主教徒,我認為應該改名換姓,就像我改變宗教和祖國一樣。我始終在盡可能地向我所模仿的那個大人物靠攏,他名叫旺蒂爾·德·維爾納夫,因此,我便把盧梭這個名字的字母倒騰一下,變為沃索爾,這樣,我就叫沃索爾·德·維爾納夫了。旺蒂爾會作曲,儘管他毫不誇耀;而我,儘管不會,卻跟誰都吹噓會作曲,而且,我連最簡單的諷刺民歌都記不下來,卻以作曲家自詡。這還不算。我被介紹認識法學教授特雷托倫先生,他喜歡音樂,常在家裡舉行音樂會。於是,我就想向他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就想煞有介事似的為他的音樂會膽大妄為地作起曲來。我堅持著一連寫了半個月,把這個精品寫好,謄清,標定音部,信心滿懷地劃分樂章,彷彿這真的是一部管樂佳作似的。最後,大家很難相信,但卻實實在在的是,為了無愧于這部上乘之作,我在最後給它加上了一段優美的小步舞曲,竟然廣為傳唱,大家也許還記得這幾句當時無人不知的歌詞: 這有低音的曲子是旺蒂爾教我的,原詞猥褻下流,因此我才記住了。我便把這支小步舞曲及其低音放在我的作品的末尾,但刪去了歌詞。我就像是對月球居民說話似的那麼斬釘截鐵地說,這曲子是我作的。 大家聚集起來演奏我的作品。我向每個人解釋速度快慢、演奏風格、各音部的反复,忙得不亦樂乎。大家調音時的五六分鐘,對我來說,猶如五六個世紀。最後,一切準備就緒,我用一卷漂亮的紙捲,在我那指揮台桌上敲了五六下,讓大家注意了。大家安靜下來,我便嚴肅地打起拍子。開始了……不,自從法國歌劇存在以來,人們從未聽到過這麼不協調的音樂。不管大家對我所謂的才能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反正這次的效果似乎比人們想像的要糟糕得多。 樂師們憋著,免得笑出聲來;聽眾們睜大了眼睛,而且可能真想堵上耳朵,但又無法辦到。我的那些劊子手般的演奏員們,故意湊熱鬧,弄出很大噪音,連聾啞人的耳膜都能穿透。我始終堅持指揮著,當然,滿頭大汗淋漓,但因臉面關係,不敢溜之大吉,也不敢撂下不管。可結果是,我只聽見周圍的聽眾在竊竊私議,或者是對我悄聲在說:“簡直是受不了!多麼瘋狂的音樂!真是群魔亂舞!”可憐的讓-雅克,在這殘酷的時刻,你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你的音樂在法國國王及其整個宮廷面前會激起驚嘆和掌聲;想不到有一天,你周圍包廂裡的最可愛的女人們會竊竊私語:“多麼動聽的音樂!多麼迷人的樂聲!所有這些歌曲是多麼地扣人心弦啊!” 但是,使大家樂不可支的是小步舞曲。剛演奏出幾個節拍,我便聽見四面八方爆發出笑聲來。每個人都就我歌曲的優美韻味祝賀我,並肯定地說這小步舞曲必將使我名聲鵲起,一定到處受到讚頌。我無需描述我多麼苦惱,也無需承認我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我的一個名叫呂托爾的演奏員前來看我,他挺厚道,沒有對我的成就表示祝賀。我深感愚蠢,羞愧難當,追悔莫及,對落到這步田地十分沮喪,所以不可能把那麼大的痛苦憋在心裡,便向他敞開了心扉。我任由眼淚嘩嘩流淌。我不僅向他承認自己對音樂一竅不通,還把前後經過全告訴他了,只是要求他別講出去。他答應了,但他是否真的保守了秘密,大家可想而知。當天晚上,全洛桑的人都知道我是什麼貨色了,但了不起的是,沒有誰在我面前表露出來,連好心的佩羅泰也沒有,而且仍舊供我食宿。 我繼續活著,但十分悲傷。有了這麼個開端,那對我來說,今後洛桑就不是個久留之地。學生沒幾個,而且沒有一個女的,都不是本城的人。總共只有兩三個肥胖的德國人,同我的無知一樣蠢笨,讓我煩得要死,在我手裡成不了大音樂家的。只有一家請過我。這家有個狡猾的女孩,故意拿出許多樂譜讓我看,可我連一個譜也不識,她隨即便在老師大人面前唱了起來,讓老師知道該怎麼唱。我毫無一看便知的識譜能力,所以,在我提到的上面那次輝煌的音樂會上,我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上演奏,不知道大家是否把我眼前擺著的、我親自作的曲子演奏得很好。 我陷於這麼多的羞辱之中,但卻因不時地獲得兩位可愛的女友的信息而得到一些溫馨的安慰。我一直能在異性中找到一種巨大的慰藉,在我倒霉的時候,沒有什麼比一個可愛的女子的關心更能撫平我的痛楚了。但這種鴻雁往返,不久便停止了,而且再沒續上。那是我的過錯。我換了住處,竟忘了把地址告訴她倆,而且由於我被迫常常考慮自己,竟然很快便把她倆給拋諸腦後了。 我好久沒有提到我那可憐的媽媽了。但如果大家以為我也把她給忘了,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一直想念著她,總想重新見到她,不僅僅是為了我的生計,而且更是我的心的需要。我對她的依戀,不管多麼強烈,多麼溫馨,都不妨礙我去愛別人;但那不是同一種方式的愛。所有別的女人受到我的鍾愛皆因其姿色使然,一旦沒了姿色,我的愛也就隨之消失;但媽媽卻不然,儘管她會變得又老又醜,可我的愛卻不會減退。我的心已經全然把它起先對她的美貌的崇敬轉移到她本人身上。不管她有何變化,只要始終是她,我的感情就不會改變。我很清楚,我欠她的情,但我實際上卻沒這麼去想。不管她為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反正都是一樣的。我之所以愛她,並不是出於義務、利益,也不是因為中意,而是因為我生來就是愛她的。當我愛上了別的女人時,我會分心,這我承認,而且對她思念得也少了些,但我仍舊是以同樣的愉快心情去想著她。不管我愛沒愛上別的女人,反正我想到她的時候,總感到只要離開她,我的生活中就從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雖然那麼久沒有一點她的消息,但我從沒以為我會完全失去她,也沒認為她會忘掉我。我尋思,她遲早會知道我漂泊無著的,會告訴我她的一點音訊的。我堅信,我將能與她重逢。在此期間,能住在她的故鄉,能走在她走過的街道上,能在她曾住過的那些房子前走過,對我來說,是一件美事。但這一切全都是觸景生情,因為我有一種荒謬的怪癖,不敢打聽她,也不敢說出她的名字,除非迫不得已。我覺得,一提她的名字,我就把我對她的一片癡情暴露出來了,嘴便管不住,道破了心中的秘密,這樣也就可能連累她。我甚至認為,這其中夾雜著某種恐懼,怕人家對我說她的壞話。人們對她的出走議論紛紛,對她的行為舉止也有所談論。我害怕別人不說我願聽的有關她的話,所以我寧可別人根本別談論她。 因為我的學生佔用我的時間不太多,而且她的出生地離洛桑也只有四法裡,我便在那兒玩了兩三天,心情始終愉快極了。日內瓦湖及其湖岸的綺麗風光映入眼簾,有著一種我難以形容的特殊魅力,但這並不單單是因為景色之美,而是因為我說不出的更加有趣的東西,在使我忘懷,使我鍾情。每當我走近沃州,我便浮想聯翩,回憶起在此地出生的瓦朗夫人、在此地生活過的我的父親、在此地使我情竇初開的維爾松小姐以及我童年時在此地作過的好多次愉快的旅行。而且,除此而外,我覺得還有某種比這更加秘密、更加強烈的原因。當我強烈渴望的那種從我手中逃逸、而且我為之而生的幸福甜蜜的生活前來刺激我的幻想時,我的思緒總是定在沃州那地方,定在那臨湖之地,定在那迷人的田野。我只需要在這湖邊而非別處有座果園;我需要有一個可靠的男友、一個可愛的妻子、一頭奶牛和一條小船。只要有了這一切,我就會感到幸福美滿。 我笑話自己的單純,曾多次去到那地方,單單是為了去尋找這種想像中的幸福。我一直很驚訝,在那兒看到的全是與我尋找的人性格迥然不同的居民,特別是女人。我覺得這是多麼地不相稱啊!我始終感到那地方與那地方的人是很不協調的。 在我去沃韋的旅途中,我沿著那美麗的湖岸而行,心中充滿著最溫情的憂傷。我激情滿懷,心兒撲向無數純樸的幸福:我動情,我嘆息,還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有多少次,為了哭個痛快,我駐足停步,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眼淚掉進水里。 我到了沃韋,住在拉克萊客棧,兩天中,誰也未見。我對該城有了一種愛,使我在所有的旅行中都心往神馳,終於使我把我小說的主人公安排在了這裡。我會很樂意地對那些具有品位、富於感情的人說:“去沃韋吧,去看看那地方,觀賞一番它的景色,在湖上蕩舟划船,然後,你們說說看,大自然是不是為了朱麗,為了克萊爾,為了聖普樂而造就的這個寶地。但是,別去那兒尋訪他們。”現在,我還是回到自己的事上來吧。 由於我是天主教徒,而且自認不諱,我便大大方方、無所顧忌地遵從我所信奉的宗教的祭儀。每個星期天,當天氣晴和時,我便去離洛桑兩法裡的亞森做彌撒。我通常同其他一些天主教徒,特別是同一個巴黎繡花工一起去的。後者的名字我忘了。他不是像我這樣的巴黎人,而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一個獻身上帝的地道巴黎人,是個像香檳省人一樣的好心人。他非常熱愛自己的故鄉,因此,從不願意懷疑我是不是巴黎人,擔心失去談論家鄉的機會。副司法行政官克魯扎先生有一名園丁,也是巴黎人,但人不隨和,認為無緣成為巴黎人而膽敢冒充巴黎人,那是在損害自己故鄉的榮譽。他常以一種肯定會讓我露餡的神氣詢問我,然後便詭譎地笑笑。有一次,他問我新市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想而知,我胡謅了一通。在巴黎度過了二十年後,我現在該是很了解這座城市了,但是,如果有人今天還問我這個問題,我仍舊是答不上來,而且人家可能也會據此認為我從未到過巴黎。即使事實明擺著,人們也會根據一些錯誤的原則判斷事物的。 我說不准究竟在洛桑呆過多久,我對這座城市沒有太深的印象。我只知道因為在那兒找不到辦法生活下去便去了納沙泰爾,並在那兒過了一冬。我在納沙泰爾還挺順利,收了幾名女生。儘管我欠我的好朋友佩羅泰不少錢,但他還是誠懇地把我的小行李寄還給了我,所以掙到錢後,我還清了他的債。 我邊教音樂,邊不知不覺地在學音樂。我的生活挺適意,一個有理智的人本會感到滿足的,可我那顆不安分的心卻向我要求別的。星期天或閒暇時日,我便跑到附近的田野和樹林中去,沒完沒了地游來蕩去,冥思苦想,唉聲嘆氣。每當我一出城,非等天黑了才返回不可。有一天,在布德里,我進了一家小酒店吃午飯,看見一個長著大鬍子的男子,穿著一件希臘式的紫衣服,戴著一頂皮帽,服飾和儀表相當高貴,但是說的卻是一種幾乎聽不清的方言,簡直使周圍的人全都聽不明白,有點近似意大利語。可他的話我幾乎全聽懂了,而且只有我一人聽得懂。他只能連說帶比劃地同店主及當地人表明自己的意思。我同他說了幾句意大利語,他全聽懂了。他站了起來,激動地走過來擁抱我。我倆立刻成了朋友,而且,從這時起,我便充當了他的翻譯。他的午飯挺豐盛;可我的卻連一般都談不上。他邀請我同他一道吃,我也就沒有謙讓。我們邊吃邊說,很是投機,等吃完飯,已經是難捨難分了。他對我說。他是希臘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長,是為修復聖墓而來歐洲募捐的。他拿出俄國女皇和奧國皇帝的漂亮的證書給我看;他還有許多其他國家君主給他的證書。他對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募捐到的挺滿意。但在德國曾遇到一些難以想像的困難,因為他德語、拉丁文和法語一句也聽不懂,只好說希臘語、土耳其語,實在沒法還得說法蘭克語。 這就使他在德國一籌莫展,所獲甚微。他建議我陪伴他,做他的秘書兼翻譯。儘管我穿著一件新買的紫色小外衣,跟我的新職位倒也般配,但是看上去穿得很不怎麼樣,所以他認為把我弄到手並不煩難。他確實沒有想錯;我們很快便談妥了。我沒提任何要求,但他卻許了不少願。我一無保人,二無保證,三無熟人,卻跟了他去,第二天便動身去耶路撒冷了。 我們的旅程從弗里堡州開始,在那兒沒有什麼大的收穫。主教的身份要緊,不能去乞討,也不能去向個人募捐。他向元老院陳述了自己的任務,獲得了一小筆錢。我們從那裡到了伯爾尼。這里手續繁雜,檢查他的證件一天是辦不完的。我們下榻在當時的上等旅館——雄鷹旅館,裡面住的盡是上流社會的人,就餐的人很多,飯菜一流。我長期以來一直是粗茶淡飯,很需要補補身子,這次有了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主教大人也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喜歡邊吃邊聊,性格又開朗,跟聽懂他的話的人很能聊。他知識面較廣,賣弄起自己淵博的希臘知識時很是津津樂道。有一天,在吃飯後甜食時,他在夾榛子的時候,把指頭夾破一道很深的口子。由於血流如注,他便把破手指伸給同桌的人看,一邊笑哈哈地說:“先生們請看,這是古希臘人的血啊!” 在伯爾尼,我對他還是挺有幫助的,不像我起先擔心的那麼糟。比起替自己辦事來,我膽子大得多,說話也更流利。這裡的事沒有在弗里堡時那麼簡單。必須同邦首腦們不斷地進行長談,而且審查起他的證件來也是慢騰騰的。最後,一切手續全辦妥了,他才被允許拜謁元老院。我作為翻譯同他一起進了元老院,而且有人還叫我發表談話。這真出乎意料,我壓根兒沒有想到,同元老們分別長談之後,還必須當眾說一番,彷彿先前什麼都沒談起似的。可想而知,我多麼窘迫啊!對於一個非常靦腆的人來說,不僅要當眾發表談話,而且是面對伯爾尼的元老們,又是即興發言,事前沒有一分鐘的準備,這真夠要我的命的。但我並沒被嚇住。我簡明扼要地闡述了希臘主教的使命。我讚揚了一番對他前來募捐有所貢獻的王公們的善行義舉。為了激起元老們的勁頭,我以激將的口吻說,我對他們沒少抱希望,因為他們一向樂善好施。然後,我竭力證明對所有的基督徒來說,不論他是哪個教派,這都同樣是一件善事。 我最後還說,上蒼將會賜福於願意參與這一義舉的人。我不敢說我的演講產生了效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話受到了讚賞,所以從元老院出來,希臘主教獲得了一筆像樣的捐贈,而且,他的秘書的才能也得到賞識,把讚揚我的話翻譯出來當然是件快事,但我沒敢逐字逐句地翻給他聽。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當眾說話,還是當著權貴們,而且也是我平生頭一次說得這麼大膽,這麼好。同樣一個人,才能竟有如此大的差別!三年前,我去伊弗東看我的老友羅甘先生時,我曾接見過一個代表團,因為我向該市圖書館贈過一些書,該代表團是來向我表示感謝的。瑞士人善於誇誇其談,他們對我大大地感謝了一番。我不得不致答詞,但我卻窘迫不已,不知說什麼是好,腦子裡亂糟糟的,想不出詞兒來,出盡了洋相。我儘管生性靦腆,但年輕時有時候也挺膽大的,年紀大了反倒不行。我越是見多識廣,越是不能適應世事。 我們離開伯爾尼,去了索勒爾,因為主教打算再走德國,經匈牙利或波蘭回國。這就繞大圈子了,但是,由於一路上,他的錢袋進多出少,所以他不怕繞遠。至於我,我是騎馬或步行幾乎都喜歡,如果能如此這般地漫遊一生一世,我真求之不得。但命中註定,我走不了那麼遠。 到達索勒爾,我們做的頭一樁事,就是去拜會法國大使。對於我的主教來說,不幸的是這位大使是博納克侯爵,曾任駐土耳其蘇丹宮廷的大使,有關聖墓的一切事情他大概都一清二楚。主教拜會了一刻鐘,我沒被允許進去,因為大使先生聽得懂法蘭克語,而且意大利語說得起碼同我一樣好。當我的那位希臘人出來時,我正想跟上去,但被攔住了:該我去拜會大使了。我既然自稱是巴黎人,就該像巴黎人一樣地受大使閣下的管轄。大使問我是何許人也,要我向他說實話。我答應了,但要求與他單獨談;他同意了。大使先生把我領到他的書房,隨即關好門。我立即跪倒在他的面前,說出了實話。即使我沒許諾,我也不會少說的。因為我一直盼著隨時能把滿腹心思倒出來,而且,我已經向樂手呂托爾毫無保留地敞開了心扉,就用不著再向博納克侯爵藏藏掖掖的了。他對我的簡短經歷以及我敘述時所流露出的激動心情很滿意,便抓住我的手,走進大使夫人屋裡,把我介紹給她,並向她簡略地談了談我的經歷。博納克夫人親切地接待了我,並說不能讓我同那個希臘教士走,因此,決定讓我留在使館,等著看看如何安置我。我本想去向我那可憐的希臘主教告別,因為我對他已經產生了好感,但沒得到准許。他們派人去通知他我被留下了。一刻鐘過後,我看見我的小行李送來了。 大使館秘書拉馬蒂尼埃先生看來是負責照管我的。他把我領到我住的房間時說:“這間房間,在迪呂克伯爵時期,是一個與您同姓的名人住的,您應該在各個方面都能取他而代之,等到有一天,能讓主人說起來,稱為'大盧梭','二盧梭'。”我當時並不怎麼想這麼比試,如果我能預見我每天要為此付出多大代價的話,我是更不會躍躍欲試的。 拉馬蒂尼埃先生對我說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讀起我住了其房間的那人的作品。因為受到別人的讚揚,以為自己有寫詩的天分,我便寫了首詩,作為試筆,頌揚博納克夫人。但寫詩的興趣未能持久。我不時地寫些平庸的詩句,對於熟悉優美的倒裝句以及學會更好地寫散文來說,這倒是一種較好的練習。但是,我從來沒有在法國詩歌中發現較大的魅力,使我完全投身其中。 拉馬蒂尼埃先生想看看我的文筆,要我把對大使先生說過的同樣內容寫下來。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聽說這封信後來被馬利亞納先生保存過。後者早就一直跟隨博納克侯爵左右,後來在庫代伊任大使的時候,接替了拉馬蒂尼埃的職位。我曾求馬爾澤布爾先生想法替我弄一份這封信的抄件。如果我能通過他或其他人得到抄件,那大家就可以在我的的附集中找到它。 我開始取得的經驗逐漸抑制了我的浪漫計劃。例如,我不僅沒有愛上博納克夫人,而且一開始就感到我在她丈夫的手下是不會有大的發展的。拉馬蒂尼埃先生是現任秘書,而馬利亞納先生可以說正等著補他的缺,所以我的最大希望頂多是當個助理秘書,這對我可沒多大的吸引力。所以,當人家問起我想做什麼的時候,我便表示很想去巴黎。大使先生很讚賞這個想法,這至少可以使他擺脫掉我。使館的秘書兼翻譯梅韋耶先生說,他的朋友戈達爾先生是一位瑞士籍上校,現在法國服役,正在替他那個很小就入軍營的侄子找個伴兒,認為我可能挺合適的。我根據這個輕率地提出的主意便決定動身了。我想到的是旅行,而且目的地是巴黎,所以打心眼兒裡覺得高興。他們交給我幾封信和一百法郎盤纏,還千叮嚀萬囑咐的,然後,我便上路了。 這趟旅行我用了半個月,可以歸入我一生中的幸福時日。我年輕,身體又好,身上還帶著不少的錢,心中滿懷著希望地走呀走,徒步地走,獨自地走。不了解我性格的人看到我把這也算作好事,會很驚訝的。我的甜美夢想伴隨著我,而我那豐富的想像力從未產生過這麼美妙的幻想。當有人的車上有空座,請我上車,或者有誰在途中湊近我,我會因看見我在步行途中建起的空中樓閣在傾覆而生氣惱火。這一回,我想像的是軍旅生活。我將依附一位軍人,自己也要成為軍人,因為他們已經安排好讓我從當一名士官生開始。 我已經看到自己身著軍官服,軍帽上還有一支漂亮的白羽飾。一想到這副氣派,我心花怒放了。我粗通幾何學和築城術,又有個舅舅是工程師,所以可以說是行伍家庭出身。我視力弱,多少有點麻煩,但這也難不住我,因為我深信,沉著鎮靜和不屈不撓是能彌補這一缺陷的。我曾讀到過,森貝爾格元帥視力就很弱,那為什麼盧梭元帥就不許近視呢?我的心為這些奇思怪想激奮著,眼前閃現的盡是軍隊、城防、堡壘、砲台,而我卻在砲火硝煙中,手握望遠鏡,鎮靜自如地下達命令。然而,當我走在美麗的田野上,看見樹林和溪流時,那動人的景色使我因惆悵而歎息。在這份光榮輝煌之中,我感到我的心並不適應那連天炮火,而且,不知怎麼搞的,我很快便又回到了我的那些親愛的田園詩中去,永遠拋棄了戰神的活計。 走近巴黎時,那情景同我所想像的相去甚遠!我在都靈看見的美麗市容:漂亮的街道、房舍的對稱和整齊,使我想著在巴黎見到更好的東西。我想像著巴黎是一座美麗寬廣、莊嚴氣派的城市,人們見到的全是壯麗的街道、金碧輝煌的宮殿。當我從聖-瑪爾索市郊進城時,看見的只是骯髒發臭的狹窄街道,醜陋墨黑的房舍,一幅不潔、貧困的景象,乞丐、車夫、縫補女、叫賣藥茶和舊帽的女人隨處可見。這一切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我後來在巴黎所見到的一切真正的富麗堂皇的東西都沒能消除我這第一印象,並且厭惡這個都城的那種沒有說出的情緒就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可以說,我後來在巴黎生活的整個時期,都在竭力尋找辦法讓自己能夠遠離它而繼續生活。這就是太活躍的想像的結果,它誇大了人們已經誇大的東西,看到的總是比人們對他說的還要多得多。人們曾對我大吹特吹巴黎,以致我把它想像成了古老的巴比倫。不過,如果真見了古老的巴比倫,與自己想像的大相徑庭,我也許也會對它大加貶損的。我到的第二天就急著去歌劇院了,我同樣也感到非常掃興。後來去看凡爾賽宮以及再後來去觀海,我也都有同感。總之,在觀看人們對我過於誇讚的東西時,我始終都覺得非常敗興,因為要使我的想像的東西更加豐富多彩,是人力所不能為之,也是大自然難以為之的。 從我手持推薦信去拜訪的所有的人對我的態度來看,我認為我時來運轉了。我被最極力推薦給的那個人反倒對我最不親切。他就是蘇貝克先生,已經退役,樂天知命地住在巴涅,我去看望過他好幾次,但他連杯水都沒請我喝過。使館翻譯的弟媳梅韋耶夫人以及他那位當近衛軍官的侄子對我倒是挺熱情,母子倆不僅殷勤有加地接待我,而且還留我吃飯,因此,我在巴黎期間常去叨擾。我猜想梅韋耶夫人從前一定很漂亮,她秀髮烏黑,按老式盤成鬟,緊貼兩鬢。她風韻雖減,但十分令人喜愛的才智卻未消失。我覺得她也很欣賞我的才氣,並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我。但沒有一個人支持她,所以我很快便清醒了,知道人們只是表面上對我表示極大關懷而已。不過,也得還法國人一個公道,他們並非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沒完沒了地保證,但是,他們所做的保證幾乎總是真心實意的。可是,他們常做出好像很關心您似的樣子,這比嘴上說的更能騙人。瑞士人笨拙的恭維只能騙傻瓜,而法國人的態度在這方面則更加迷人,因為他們的態度比較單純,人們會以為他們沒有把想做的一切全對您講出來,以便讓您更驚喜,更愜意。我還認為,他們在流露感情時,並非矯揉造作,他們生性親切、仁愛、和藹,而且,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甚至比別的民族更加純真,但卻比較輕佻浮華、見異思遷。 他們確實是有向您表示的感情,但這種感情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們在同您說話的時候。對您滿腔熱情;但等您一走,他們就忘掉了您。他們心裡不存事,全都是五分鐘熱度。 因此,我受了不少恭維,但卻沒得到什麼幫助。我被派到其侄子那兒去的那位戈達爾上校,是一個壞透了的老守財奴,儘管腰纏萬貫,但見我一副窮困潦倒樣兒,反而想白使喚我。他聲稱,我是他侄子身邊的一個不拿薪俸的僕人,而不是一名真正的家庭教師。我老要跟著他侄子,因此就不用去幹勤務,但我必須靠我的士官生,也就是士兵的薪餉過活。他很勉強地答應給我一套制服,他本想讓我穿軍隊發的兵服就行了。梅韋耶夫人對他的提議很憤慨,親自勸我不要答應。她兒子也是這個態度。他們為我另想法子,但一無所獲。而我已開始吃緊了,我做盤纏的那一百法郎所剩不多,維持不了多久。幸好,我從大使先生那兒又得到了一點錢,派上了用場。我在想,如果我當時再耐心點就好了,他是不會撇下我不管的。但是,苦惱、等待、懇求,我是辦不到的。我灰心喪氣,不再願意拋頭露面,所以一切都完了。我沒有忘記我可憐的媽媽,但又怎麼去找她呢? 去哪兒找她?梅韋耶夫人知道我的情況,倒是曾幫我找過,而且找過很久,但毫無結果。最後,她告訴我說,瓦朗夫人兩個月前又走了,但不知道是去了薩瓦還是都靈,而且有人說她回了瑞士。我一聽,立即決定找她去,深信不管她在何方,我都能在外地找到她,比在巴黎找她容易得多。 動身之前,我試了試我新的寫詩才能,給戈達爾上校寫了一封詩體書簡,盡情地損了他一通。我把這篇塗鴉之作拿給梅韋耶夫人看;她非但沒像應該做的那樣批評我一頓,反而對我那尖刻的諷刺大笑不已。她兒子也笑個不停。我想,她兒子也不喜歡戈達爾先生。 應該承認,戈達爾是不討喜。我想把這封信寄去;他們也慫恿我。於是,我把信裝好,寫上地址。但由於當時巴黎尚不收寄本市信件,我便把它裝在兜里,路過歐塞爾時才發出去。每當我想到他讀到這篇他被描繪得惟妙惟肖的頌詩該是什麼嘴臉時,我不禁仍要哈哈大笑。那頌詩是這麼開頭的: 這首小詩實際上作得很差,但卻挺有味,說明我的諷刺天才,然而卻是出自我的手筆的唯一一篇諷刺詩作。我太不記仇,所以這方面的才能顯現不出來,但是,我認為,從我為了辯護而不時地寫的一些論戰文章,大家可以斷定,如果我生性好鬥的話,攻擊我的那些人是很少有笑的時候的。 我最為遺憾的事情是,沒有寫旅行日記,所以生活中的許多細節都記不起來了。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像在獨自徒步旅行中想得那樣多,生活得那麼充實,那麼有意義,那樣充分地表現自己。徒步時,有某種東西在啟迪和激發我的思想。我呆著不動時,幾乎不能思考。為了使腦子動起來,就得使我的身體活動起來。田野的風光、連綿的秀麗景色、清新的空氣、步行增進的食慾和健康、小酒館的自由、遠離使我感到依賴的所有一切的輕鬆、遠離使我聯想到我的處境的所有一切的愉快,全都在解放我的心靈,給我以更大的勇氣去思考,可以說是把我投入世間萬物之中,讓我隨心所欲地、無拘無束地、大膽地去組織,去選擇,去佔有。我主宰著整個大自然。我的心從一個事物飄蕩到另一個事物,遇上稱心如意的東西便與之融匯,渾然一體,它被一些美妙的形象圍繞著,被一些醇美的感情陶醉著。如果我有興趣在我心中把它們描繪出來,以便使之永駐,那我要賦予它們何等遒勁的筆觸、多麼亮麗的色彩、多么生動的語言呀!據說,在我的著作中,儘管是晚年寫的,也能發現這一切。啊! 要是大家能讀到我青春年少時寫的東西,看到我旅行中寫的,看到我構思好了但從未寫出的東西,該有多好啊! ……你們會問:“為什麼沒把它們寫下來?”那我將回答你們:“幹嗎要寫下來呢?”為什麼要為了告訴別人說我曾享受過而剝奪自己實際的美的享受呢?當我在空中翱翔時,讀者、公眾以及整個世界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再說,我身上有紙和筆嗎?如果我考慮到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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