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如果種子不死

第13章 第十二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23134 2018-03-16
直到一月份,在蒙彼利埃夏爾·紀德夫婦家短暫逗留之後,我才登船出發。我的意圖是在我還不熟悉的阿爾及爾定居下來。一想到那裡已經是春天我就興奮不已。可是天空陰沉沉的,下著雨,冷颼颼的風,從阿特拉斯山頂或沙漠深處,怒號著刮來了失望。我遭到朱庇特的背叛。我的情緒低落至極,不管這座城市裡怎樣好玩,阿爾及爾並非我想像的樣子。令我氣惱的是,到別的地方都找不到住房,只能住在歐洲人區。如今我更機靈,也更能吃苦耐勞了。那時,習慣了過分的舒適,加上不久前的病還記憶猶新,這使得我怯懦而挑剔。穆斯塔法可能不令我喜歡,它提供的旅店都過於豪華,我想去布里達赫能找到更適合的。於是我讀書。記得費希特的《科學論》除了使我集中了思想之外,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樂趣;過去《實現幸福生活的方法》和《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命運》兩本書裡曾令我著迷的東西,在這本書裡根本找不到。不過我也厭惡自我放任,對一切要求自己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思想的東西向來看好。在一本接一本狼吞虎咽地讀完《小杜麗》《艱難時世》《老古玩店》和之後,《巴納比·拉奇》則使我得到了休息。

出發之前,我突發奇想,給愛瑪妞和母親寫信,勸她們來和我一起走。不消說我的建議沒有結果。但令我相當意外的是,母親並沒像我擔心的那樣不屑一顧地予以回絕。我舅父頭年痛苦地拖了幾天之後去世了,我和愛瑪妞一塊守護過他。這次喪事使我幾個表妹失去了保護,可以指望的只還有幾個姑媽,特別是我母親,這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反而更密切了。我知道,自從家裡對我的人生道路所選擇的方向非常不安以來,讓我和愛瑪妞結婚的想法不僅不再不被看好,而且被認為可能是馴服我的性情的最佳途徑。總之,家里人對我的忠貞不渝還是動了心的。 “不能斷定這樁婚事就會幸福,”叔叔夏爾·紀德在給我母親的一封信中寫道,這封信後來給我看了,“促成這樁婚事,意味著承擔很大的責任。不過,如果這樁婚事不成,雙方很可能無疑(我是按原信給照抄)會不幸。因此,除了在一樁肯定的壞事和一樁可能的壞事之間做出選擇之外,幾乎別無辦法。”對於我來講,我確信這樁婚事一定能成。我等待中表現出的耐心,是出於絕對的自信。我對自己決定要娶的女人的愛情使我深信這樣一點:即使我不需要她,她也需要我,她特別需要我使她幸福。她難道不是指望我帶給她全部幸福嗎?她不是告訴過我,她之所以拒絕我,僅僅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拋棄幾個妹妹,自己應該比她們後結婚嗎?我一直等待著。我的頑強和自信肯定能克服我的道路上、我們的道路上一切障礙。儘管我沒把表姐的拒絕看成是最終的拒絕,但她的拒絕還是給我造成了極大的痛苦。我必須堅強起來。然而,我這種可貴的熱情,過分仰仗於烏云密布的上天露出微笑,已經漸漸地減退。

我春天舊地重遊布里達赫。那明媚芬芳的布里達赫,這回卻顯得陰沉沉的毫無吸引力。我在全城轉來轉去想找個住處,硬是找不到合適的。 我懷念起比斯克拉,對一切都興味索然了。 我感到非常苦惱,特別因為我正帶著這種苦惱,躑躅在我懷著希望想像得十分美好的地方。是冬天使這地方滿目淒涼,也使我和這地方一樣悲涼。 低垂的天空使我的思想感到壓抑,風雨熄滅了我心中的全部熱情。我想寫作,但沒有靈感,只感到無以名狀的無聊。和這種無聊摻和在一起的,是我對上天和對自己的憤憤不平。我蔑視自己,憎恨自己,直想戕害自己,尋思如何使自己的麻木不仁達到極致。 …… 這樣過了三天。 …… 我準備離去,公共馬車已經載走我的手提箱和行李。現在我還看見我在旅館大堂等待賬單的情形。我的視線偶然落在一塊石板上,那上面寫著旅客的姓名,我不自覺地開始看起來。首先是我的姓名,然後是一些陌生的姓名,驀地我心裡咯噔一下子:名單上最後兩個姓名是奧斯卡·王爾德和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勳爵。

我在別的地方已經敘述過: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一塊抹布,抹掉我的姓名,然後付了賬,步行前往火車站。 我不太記得當時我為什麼要抹掉自己的姓名。在第一次敘述中,我提出的理由是羞怯。說到底,自己也許僅僅是受了孤僻性情的支配。在我經常忍受的抑鬱症發作期間,正如當時所經歷的這種情形,我會感到羞愧,否定自己,自暴自棄,像條受傷的狗,貼著牆根走路,跑去躲起來。但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想,王爾德也許已經看見我的姓名,我的做法真乃懦夫所為……總之,我將手提箱、行李重新裝上車,回到了旅店。 我在巴黎與王爾德過往甚密,在佛羅倫薩也遇到過他。這一切我已有詳細記述。後面發生的情形也將詳細記述,但不包括在這裡提供的這個細節。 111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勳爵那本卑鄙的書《奧斯卡·王爾德和我》,太過厚顏無恥地歪曲了事實真相,致使我如今對於是不是說真話都有了顧慮。不過,既然命運注定在這一點上我的道路與他的道路相互交叉,我便把在這裡做證視為自己的責任。

直到這時,王爾德對我始終保持著非常謹慎的態度。他的個人生活習慣,我除了聽到一些傳聞,實際上毫不了解。但在我們兩人都交往的文學界,人們開始說長道短。說實話,人們並沒怎麼認真看待王爾德。那些開始流露出他的真實本質的東西,似乎又是做作的。人們有點感到氣憤,但主要是大家都不把他當回事而公開嘲笑。法國人——我說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對自己感受不到的感情,就難以認為它是真誠的。這一點倒令我讚賞。這期間,皮埃爾·路易於頭年夏天去倫敦度過了幾天。我一回來就看出他有些激動,儘管他的興趣在別處。 “根本不像這裡的人所想像的那樣,”他對我說,“那些年輕人都非常可愛(他所說的是王爾德的朋友們和接近他的人,這批人很快就變得頗令人疑心了)。你想像不到他們的舉止多麼優雅。啊,是這樣,為了給你一個概念:頭一天我被引見給他們,剛被介紹給X,他就遞給我一支香煙,不過他並不簡單地遞給我,就像我們所做的那樣,而是自己把煙點燃了,抽了頭一口才遞給我。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其他一切也一樣。他們善於使一切籠罩上一層詩意。他們告訴我,幾天以前他們舉行了一次訂婚儀式,他們之中兩個人的真正的訂婚儀式,雙方交換戒指。不,告訴你吧,這是我們無法想像的,那是怎麼回事,我們一點概念都沒有。”

儘管這樣,不久之後,當王爾德的聲譽蒙上陰影時,路易宣稱自己希望心中有底,便去了巴登——我想王爾德在那裡療養——藉口是要求王爾德做出解釋,同時抱著與他斷絕關係的慾望,果真是與王爾德斷絕了關係才返回來。 他向我介紹過那次會見。 “你以為我有朋友,”王爾德好像對他說,“我只有情人。再見。” 顯然,我想他從廉恥進入了令我擦掉石板上自己姓名的那種感情。與王爾德交往已經變得會受連累,當不得不再次面對他時,我並不感到自豪。 王爾德變化極大,不是外貌,而是舉止。他似乎決心拋棄謹慎。我想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經常與他做伴,助長了這一點。 道格拉斯我根本不了解,但王爾德立刻開始向我介紹他,異乎尋常地大加讚揚。他叫道格拉斯博西,弄得我起初都沒鬧明白他在讚揚誰,尤其他裝作只誇他人長得俊。

“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再對我說,“然後告訴我,你是否能找到一個更可愛的神。我崇拜他,是的,我真的崇拜他。” 王爾德用造作的外衣掩蓋著他最真誠的感情。這使他令許多人無法忍受。他不願意停止做戲,大概也做不到。不過他演的正是他自己這個人物,角色本身是真誠的,一個魔鬼不停地給他提詞。 “你在讀什麼?”他指著我的書問道。 我知道王爾德不喜歡狄更斯,至少是裝作不喜歡。我感到很不服,很高興遞給他《巴拿巴·路傑》的譯本(當時我一個英文單詞都不認識)。王爾德做出一副怪相,聲稱“不應該閱讀狄更斯”。由於我開心地大談自己對狄更斯無比景仰——再說這完全是真誠的,我始終保持了這種景仰——他似乎鐵了心,開始談論“神聖波阿斯”,其雄辯顯示出在這種強裝譴責之下隱藏著許多敬意。但王爾德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藝術家,而不能原諒狄更斯的人道。

當天晚上,厚顏無恥的檢察官帶領我們在全城閒逛,王爾德不滿足於向他表示希望會見一些阿拉伯年輕人,還補充說希望會見一些“像青銅雕像一樣美麗”的年輕人,這句話僅僅因為顯得熱烈而詼諧,而且略帶點他很願意保持的英國或愛爾蘭口音,才不令人覺得滑稽可笑。至於阿爾弗雷德勳爵,我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僅僅是在晚餐時我才見到他露面。王爾德和他都吩咐把他們的飯送到房間裡吃。王爾德大概邀請過我把我的飯也送到那里和他們一塊吃。我大概拒絕了,因為那時一切邀請首先都會使我退避三舍……我記不清了。我要求自己答應不給記憶中的空房間配製家具。不過,晚餐後我同意與他們一塊外出。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我還沒走到街上,阿爾弗雷德勳爵就親切地挽起我的胳膊,說道:

“這些嚮導都是笨蛋,怎麼向他們說明都白搭,他們總是把你帶進擠滿女人的咖啡館。我希望你和我一樣厭惡女人。我只喜歡小伙子。既然你今晚來陪我們,我想還是立刻把這一點告訴你為好……” 這番無恥的話令我愕然,但我盡量不露聲色,只跟著他們走。我並不覺得博西像王爾德所認為的那樣優秀,不過他那些像寵壞的孩子般的專橫舉止顯得那麼優雅,我開始明白為什麼王爾德不斷遷就他,聽從他擺佈。 嚮導把我們帶進一家咖啡館,這雖說是一個曖昧的地方,卻並沒有向我兩位夥伴提供他們所尋找的任何東西。我們剛坐下一會兒,就听見廳裡面爆發了一陣打罵聲,接著進來幾個西班牙人和幾個阿拉伯人。西班牙人立刻掏出了刀子。大家看到鬥毆有擴大的危險,每個人都選擇站在哪一邊,或者急於把鬥毆者分開。我們見到開始流血,認為還是避開為妙。關於這個晚上,除此我沒其他東西可以講述,總之這是一個相當令人沮喪的夜晚。第二天我回到阿爾及爾,王爾德幾天后才去找我。

給大人物畫像有某種方式,那就是畫家似乎處心積慮想抓住模特的某個優點。我倒是力戒溜鬚拍馬的畫法。透過王爾德一切明顯的缺點,我感覺到的主要是他的偉大。最令人感到惱怒的,也許莫過於他渴望不斷表現自己的才智的種種乖戾言行。他常常站在做帷幔的布前大聲說:“我要做一件坎肩。”或者站在做坎肩的布前嚷嚷:“我要裝飾我的客廳牆壁。”這類話某些人聽了之後,根本就忘了去琢磨,在他那奇思妙想的偽裝之下,隱藏著什麼真理、智慧,更微妙點說,隱藏著什麼內心的秘密。然而,我說過,現在王爾德和我在一起,卻扔掉了面具。我所看到的終於是他本人了,也許他明白再也沒有必要偽裝,那些使其他人背棄他的東西,並沒有使我背離他。道格拉斯與他一塊回到了阿爾及爾,但王爾德似乎有點盡量躲開他。

我特別記得清楚的,一天黃昏,我去一家酒吧找他。我找到他時,他坐在餐桌邊,面前一杯雪利酒。他兩肘支在桌面上,桌面上鋪滿了紙。 “請原諒,”他說,“這是我剛收到的信。” 他又拆開幾封信,迅速溜一眼每封信的內容,面露微笑,然後神氣活現地咯咯笑道: “有意思!啊,實在有意思!”說著他抬起眼睛望著我,“我得告訴你,我在倫敦有個朋友替我收所有郵件,凡是令人厭煩的信件,如商業信函、供貨賬單等,他都留下來,只把要緊的信、情書寄給我……啊!這封是一個年輕人的……你怎麼說?……一個老手?是的,一個老手。絕對妙不可言(他特別強調這個詞的第二個音節,我現在還音猶在耳)。”他哈哈笑著,神氣得很,彷彿對自己感到非常開心,“這是他頭一回給我寫信,所以還不敢寫連筆字哩。真遺憾,你不懂英語!不然你會看到這……” 他還在笑,還在調侃,道格拉斯突然進來了,身上裹件皮毛領子大衣,領子裡只露出鼻子和兩隻眼睛。他從我身旁過去,彷彿沒認出我,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往王爾德面前一站,用尖嘯、蔑視、仇視的聲音,一口氣拋出好幾句話,可惜我一個字也沒聽懂。說罷,他猛地轉過身,出去了。王爾德忍受了這陣狂風暴雨的襲擊,一聲沒哼,但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博西出去後,我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經常對我大吵大鬧,”王爾德終於說道,“這個人挺可怕。他不是挺可怕嗎?在倫敦,我們在薩沃生活過一段時間,在那裡吃飯,並且在那裡租住一小套出色的房間,憑窗可眺望泰晤士河……你知道,薩沃是家很豪華的賓館,出入的盡是倫敦最上流社會的人士。我們揮金如土,大家都對我們憤憤不平,因為大家都以為我們恣意尋歡作樂。倫敦厭惡尋歡作樂的人。我為什麼對你講這些呢,原因是這樣的:我們經常在賓館的餐廳用餐,那是一個很大的餐廳,我的許多熟人常常來光顧,但更多是認識我而我不認識的人,因為當時正在上演我創作的一齣戲,取得了很大成功,各報都刊載了一些有關我的文章和我的照片。我為了和博西一塊安靜地用餐,便在餐廳裡端挑選了一張餐桌,距離餐廳大門遠遠的,但旁邊有一道通向賓館內部的便門。可是,在那裡等我的博西看見我從便門進來,立刻對我大吵大鬧,啊!吵得挺可怕,挺嚇人。'我不願意,'他對我說,'我不能容忍你從這道便門進來。我要求你和我一起從大門進來,我要讓餐廳裡所有人看見咱倆經過,讓每個人都說:這是王爾德和他的小兄弟。'唉!這不是挺可怕嗎?” 可是,他的整個講述,甚至最後這幾句話,無不顯示出他對道格拉斯的欣賞,顯示出難以名狀的愛慕的樂趣,那就是任憑道格拉斯主宰。道格拉斯的個性顯得比王爾德的個性強烈得多,突出得多。是的,道格拉斯的確更有個性(甚至從這個字眼最壞的意義上講),某種命定性支配著他,有時幾乎到了不負責任的地步。他從不自我抗拒,因此也不容許任何事物、任何人抗拒他。說實話,博西令我非常感興趣,不過他的確“可怕”,我想王爾德一生中種種倒霉遭遇,其責任都應歸咎於他。在他身邊,王爾德顯得溫順,沒有主見,優柔寡斷。道格拉斯身上有著作惡的本能,那是促使一個孩子砸碎自己最漂亮的玩具的本能。他對什麼都不滿足,渴望不斷地追求。下面這件事可以看出他多麼無恥。一天,我向他詢問關於王爾德兩個兒子的情況,他強調當時才小小年紀的西里爾(我想是西里爾吧?)人長得漂亮,接著得意地莞爾一笑,悄聲說道:“對我來講嗎他……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最最罕見的充滿詩意的天賦,從他那唱歌般的聲音,從他的動作、目光和麵部表情都可以感覺得到,從中也可以感覺到生理學家所稱的'豐富的遺傳特性'。” 道格拉斯第二天或第三天去了布里達赫,想辦法弄到一個卡瓦基年輕人,打算帶往比斯克拉,因為他聽到過我對這片綠洲的描述,加之我自己也打算重返那裡,這對他產生了誘惑。但是,弄到一個阿拉伯年輕人,並不像他最初想像的那麼容易。需要取得其父母的同意,還要去阿拉伯人辦公室和警察局簽署文件。光這些事就夠他在布里達赫忙幾天的了。而在此期間,王爾德感到更自由了,可以更親密地和我傾談,此前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我已經介紹過我們最重要的一次交談,描述過他過分的自信、粗野的笑聲和瘋狂的樂趣,也提到過這種誇張的表現有時透露出怎樣的越來越嚴重的不安。他的一些朋友堅持說,在這段時間,王爾德根本沒有想到在他不久就要返回的倫敦等待著他的局面;他們說,直到那場官司發生不可避免的逆轉,他始終保持著堅定不移的信心。我據以反對這種說法的,根本不是個人的印象,而是王爾德本人的話。我在轉述這些話時唯一關注的是要做到忠實。這些話流露出一種隱約的憂慮,一種他說不清為何帶有悲劇色彩,但他幾乎既害怕又希望的期待。 “我盡可能憑自己的感覺走,走得夠遠的了,”他一再對我說,“我不可能走得更遠。現在該發生某種事情了。” 王爾德對皮埃爾·路易拋棄他表現得非常敏感。他對路易一直表現出特殊的情誼。他問我是否又見到過路易,堅持要了解對於他們的關係的破裂,路易是怎樣對我說的。我告訴了他,重複了我在前面轉述過的那句話。 “他真的對你這樣說的嗎?”王爾德大聲問道,“你肯定沒轉述錯?”我保證轉述是準確的,並補充說他的話令我難過。王爾德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你想必注意過,不是嗎?最拙劣的謊言,是最接近事實真相的謊言。不過,路易肯定沒想要說謊,也不認為自己在說謊。只不過他根本沒有理解那天我對他說的話。我不希望他說謊,但他誤解了,嚴重誤解了我的話的含意。你想知道我對他說過什麼話嗎?在我們所住的那個賓館房間裡,他開始對我說一些可怕的事情,對我進行指責,因為我不願意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向他做任何解釋。我對他說,我不承認他有權評價我,但如果他願意,他所聽到人家對我的議論,他統統可以相信,我一概無所謂。於是路易說,既然這樣,他就只好離開我了。我黯然神傷地打量著他,因為我很愛路易,正因為如此,僅僅因為如此,他的責備使我感到非常難過。但我感到,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便對他說:'再見,皮埃爾·路易。我想有一個朋友,但只剩下情人了。'聽到這句話路易就走了,而我也不想再見到他。” 同一天晚上,他告訴我,他把他的天才都傾注在生活裡,在他的作品裡只傾注了才華。我在別的地方記述了這句披露性的話,此後這句話經常被引用。 另一天晚上,道格拉斯剛離開去布里達赫,王爾德馬上問我願不願意陪他去一家演奏音樂的摩爾人咖啡館。我答應去,晚飯後去他的賓館叫他。咖啡館離得不遠,但王爾德行走困難,我們叫了一輛馬車,把我們送到蒙龐西埃街康貝塔大道第四大台階,王爾德請車夫在那裡等我們。車夫旁邊坐了一位嚮導,他領我們走進一個迷宮般、馬車無法通行的地方,直到那家咖啡館所在的一條斜坡巷子裡,即右手邊的第一條,與康貝塔大道大台階平行的那條巷子。由此可以想像這條巷子坡度有多大。王爾德一邊走,一邊低聲對我講他關於嚮導的理論:按照他的理論,重要的是要去最下流無恥的人中間挑選嚮導,挑到的準是最好的。布里達赫那個嚮導表現得不盡如人意,那是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很醜陋。今晚我們這個嚮導樣子嚇人。 咖啡館沒有任何標誌,門與其他所有門一樣,半掩著,我們用不著敲。王爾德是這裡的常客,我在《阿敏塔斯》中描寫過這地方,因為後來我經常去。有幾個阿拉伯老頭兒蹲在席子上抽大麻。我們在他們身邊蹲下來時,他們也沒有動窩兒。起初我不明白這家咖啡館有什麼吸引王爾德的東西,但不一會兒,我就注意到,黑暗中柴灰已滿的爐灶旁邊,一個還相當年輕的卡瓦基人正在為我們泡兩杯薄荷茶;王爾德喜歡薄荷茶甚於咖啡。這個地方特別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氛,使我開始有點迷迷糊糊,這時半掩的門口出現了一位翩翩少年。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抬起肘頭支住門框,在黑暗襯托下格外引人注目。他彷彿在猶豫是否進來,我呢已經擔心他扭頭走掉,但看見王爾德示意,他微微一笑,過來在我們對面的一條矮凳上坐下。我們按阿拉伯方式,蹲在一個鋪席子的平台上,那矮凳比我們這平台還略低一點。少年從突尼斯坎肩裡掏出一支蘆笛,開始優美地吹奏起來。過後不久王爾德告訴我,他叫穆罕默德,就是博西的那一位,他開始之所以猶豫是否進來,是因為他沒有看見道格拉斯勳爵在這裡。他兩隻大眼睛因為抽大麻而目光無神,他的皮膚呈黃褐色。我欣賞他放在笛子上修長的手指,他那還沒長成的細長的身體,以及他那兩條纖細的光腿,從寬大的白短褲裡伸出來,一條蹺起架在另一條的膝頭。那個卡瓦基青年過來坐在他身旁,與他一塊吹奏一首《達布卡舞曲》。笛子吹奏的舞曲像一泓清澈的水,在萬籟俱寂中流淌,聽得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忘記了自己是何人,忘記了人世間一切憂煩。我們這樣聽著,一動不動,彷彿聽了天長地久,但我願意聽更長時間,如果不是王爾德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打破了這神奇的魔力。 “來。”他對我說。 我們出了咖啡館,跟著醜陋的嚮導,在巷子裡走了幾步。我想這個晚上的活動結束了,但拐了頭一個彎,王爾德停住了,將他的大手放在我肩上,俯身(他比我高得多)低聲問我: “親愛的,你想要那個吹笛子的小伙子嗎?” 啊!這巷子裡真黑!我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需要努力鼓起勇氣才回答了一聲“好”,嗓子都像給勒住了。 王爾德立即轉向跟著我們的嚮導,對他耳語幾句什麼話,我一點兒也沒聽見。嚮導離我們而去,我們則走到停放馬車的地方。 我們在車上剛落座,王爾德就笑起來,笑得很響。那不是高興的笑,而是得意的笑,是沒完沒了、情不自禁、肆無忌憚的笑,而且他越看見我不知所措,就越笑得厲害。我應該說明的是,王爾德在我面前暴露了他的生活,相反對於我的生活他還根本不了解。我小心在意,不讓他從我的言行之中揣想出任何情況。他剛才向我提出的建議是一個大膽的建議,使他如此開心的,是這個建議這麼快被接受了。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像個魔鬼。放蕩者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引誘別人放蕩。自從我在蘇斯那次艷遇之後,對魔鬼而言,大概就再也談不上取得對我的重大勝利了。但這一點王爾德壓根兒不知道,也不知道我注定要失敗,或者毋寧說,(既然頭昂得那麼高,談論失敗合適嗎?)他不知道我在想像中和思想上,早就戰勝了我的一切顧忌。老實講,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僅僅是在對他回答“好”時,才猛地意識到。 王爾德不時停止笑,表示歉意道: “請原諒我這樣笑,我是控制不住,忍不住。”說罷,又更厲害地笑起來。 我們在劇院廣場一家咖啡館前面停下來時,他還在笑。我們打發走馬車。 “還太早。”王爾德對我說。我不敢問他與嚮導是怎麼商定的:吹笛子的小伙子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怎樣來找我。我甚至懷疑他向我建議的這件事是否會有結果,又擔心問他吧,會過分暴露我的慾望之強烈。 我們在那家毫無特色的咖啡館只停留了一會兒。我想王爾德是否本來是叫人把我們直接送到綠洲賓館的小酒吧的。我們離開這家咖啡館就到了那裡。在摩爾人咖啡館人人認得王爾德,所以他寧願避開那裡。他故意安排這個中途停留點,是有點想增加公開與秘密之間的反差。 王爾德讓我喝了一杯雞尾酒,自己喝了好幾杯。我們耐心地等了半個小時左右。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王爾德還在笑,但不再是那樣捧腹大笑。偶爾我們說兩句話,也是東拉西扯。終於我看見他掏出了懷錶。 “時間到啦。”他說著站起來。 …… 我們向一個更平民化的小區走去。那小區是在一座大清真寺那邊的坡下,清真寺的名字我不記得了,只記得要去坡下的港口需經過它前面。港口區即全城最破敗的小區,過去也許曾經是全城最漂亮的小區。王爾德領著我進了一座有兩道大門的房子。我們還沒有邁過門檻,就有兩個彪形大漢的警察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們是從另一道門進來的,把我嚇了一跳。王爾德見我驚恐萬狀,非常開心。 “啊!親愛的,正相反,這表明這家賓館很安全。他們是來保護外國人的,我認識他們,是兩個出色的小伙子,很喜歡抽我的香煙。他們心裡很明白。” 我們讓兩個警察在前面領路。他們上了三層,我們在那裡停下來。王爾德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帶我進到一個兩室的小套間。過了一會兒,醜陋的嚮導來了,後面跟著兩位少年,都裹著阿拉伯呢斗篷,遮住臉。嚮導退了出去。王爾德叫我和小穆罕默德進裡面的房間,他則與吹奏《達布卡舞曲》的小伙子反鎖在第一個房間裡。 自此之後,每次我尋找歡樂,都追憶這天夜裡的情景。蘇斯那次艷遇之後,我再次可恥地墮落了。快樂,我偶爾順便得手一次,那都是偷偷地進行的。然而一天晚上(那是在抵達拉布雷維納之前不久),在船上與科姆湖一個年輕船員,卻是妙不可言:湖面奇幻的輕霧和岸邊潮潤的芳香融於月光裡,我在月光籠罩下,心醉神迷。過後呢,什麼也沒留下,只是一片可怕的荒漠,充斥著沒有應和的呼喚,沒有目標的衝動,不安,爭鬥,令人疲乏不堪的夢,想像的激奮,惱人的頹喪。離開拉羅克前兩年的夏天,我覺得自己變瘋了,在那裡度過的所有時間,都是關在房間裡。本來只有工作能把我留在房間裡,可是強迫自己工作也白搭(我正在寫作《烏連之旅》),我像著了魔,像魔鬼附身,大概希望從毫無節制之中尋求排遣,從另一面登上藍天,讓糾纏我的魔鬼精疲力竭(我承認正是我的魔鬼給我出的主意),結果被搞得精疲力竭的是我自己,我狂躁地消耗著自己,直到徹底衰竭,直到自己面前只剩下癡愚和瘋狂。 啊!我脫離的是多麼可怕的地獄!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訴說,沒有任何人出出主意;我相信一切調和都是不可能,起初死活都不肯退一步,所以只有沉淪……可是,有什麼必要重提那些淒慘的日子?難道對它們的回憶能夠解釋我這天夜裡的瘋狂?在梅莉姆身邊的嘗試、“正常化”的努力,都沒有結果,因為在我的感覺中這行不通。現在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正常狀態。這裡不再有任何壓抑、匆忙、曖昧,我所保留的回憶中沒有絲毫灰色。我的快樂是巨大的,假如摻和了愛情,我都無法想像它會有多圓滿。怎麼會有愛情問題呢?我怎麼會讓愛情支配我的心呢?我的快樂沒有不可告人的想法,不會產生任何後悔。可是,把那個美好、野性、熱烈、淫蕩、神秘的小小肉體摟在自己赤裸的懷裡時,那種衝動叫作什麼? 穆罕默德離開我之後,我久久地沉迷在激動不已的狂喜狀態。在他身邊我已經五次達到高潮,但還是一次又一次設法重現那種銷魂的快感。回到賓館的房間,直到清晨,意猶未盡。 我知道,這裡敘述的某些細節會引人發笑,其實我很容易略而不提,或者以情理上逼真為準加以修飾。但是,我追求的不是逼真,而是真實;真實,難道不是恰恰在它最不逼真的時候,最值得講出來嗎?你想吧,我除了實話實說還能做什麼? 由於我在這裡僅僅是發揮了自己的能力,此外我剛剛讀完薄伽丘的,所以我想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大驚小怪,倒是穆罕默德的驚訝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什麼地方超過了這種限度?那是在隨後發生的事情之中;正是隨後發生的事情中,開始了對我來講不可理喻的情形:儘管我已經那樣心醉神迷,那樣精疲力竭,但我還是不知道停止和休息,而是把自己搞得更加精疲力竭。隨後我常常感覺到,試圖節制也做不到,儘管理智告訴我要節制,要謹慎。每次我試圖這樣,隨後就不得不孤獨地把自己搞得徹底精疲力竭;不徹底精疲力竭,我就得不到任何休息,而休息,想少付出代價是得不到的。總之,我根本不負責解釋,我知道我一定會什麼也沒明白,或者對人體的機能知之甚少,就拋棄生命。 天剛濛濛亮,我就起了床,穿著便鞋,遠遠地跑到——是的,的確是跑到穆斯塔法城外。剛過去的一夜絲毫不感到疲倦,相反感到非常快活,靈魂和肉體都感到輕鬆,而且整個一天都是這樣。 兩年後我重新見到穆罕默德。他的面部沒有多大變化,只稍稍顯得不那麼年輕了,身材還是那麼富有魅力,但目光中再也沒有那種憂鬱的神色,我從中覺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冷漠、不安和下流。 “你不再抽大麻了?”我明知故問。 “不抽啦,”他答道,“現在我喝苦艾酒。” 他仍然富有吸引力——我說什麼?比任何時候都更富有吸引力,但看上去厚顏無恥多於淫蕩好色。 達尼埃爾和我在一起。穆罕默德把我們領到一家不三不四的旅館的五層;底層有一家酒吧,一些海員在喝酒。老闆問我們姓名,我在簿子上登記了凱撒·布洛克。達尼埃爾要了啤酒和汽水。 “為了裝得像那麼回事。”他說。我們進入的房間只靠剛才上樓時所拿的那支蠟燭照亮。一個侍者送來啤酒、汽水和玻璃杯,放在蠟燭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只有兩張椅子,達尼埃爾和我坐下,穆罕默德則坐在我倆之間的桌子上。他現在穿了件白罩袍,代替了過去那套突尼斯服裝,向我們伸出兩條裸腿。 “每個人一條。”他笑著對我們說。 …… 我坐在飲了一半的玻璃杯旁邊沒動,達尼埃爾抓住穆罕默德,摟在懷裡,抱到房間裡端的床上,讓他仰著橫臥在床邊上。不一會兒,我只看見垂在大動的達尼埃爾身體兩邊的兩條細腿了。達尼埃爾甚至沒有脫大衣。他個子很高,靠床站著,只模糊地看見背部,臉被黝黑的長鬈髮遮住。達尼埃爾穿著那件長及腳跟的大衣,顯得非常魁梧,俯在那個小小的身體之上,蓋住了它,像一個高大的鬼在吸一具屍體的血。我差點恐怖地叫喊起來…… 人們總是很難理解別人的愛情和別人做愛的方式。甚至包括動物的做愛方式(我似乎應該把這個“甚至”留給人類)。人們可能羨慕鳥的歌唱和飛翔,寫道: 啊!你知道魚在海底是什麼樣嗎? 它們那麼舒適! 甚至啃著骨頭的狗,也從我身上看到某種與禽獸相通的東西。最令人困惑的,莫過於每種動物獲得快感的姿勢,儘管不同種類之間千差萬別。關於這一點,古爾蒙先生竭力看到人與各種動物之間存在難以置信的相似之處。但不管他怎麼說,我認為這種相似之處只存在慾望領域,而在古爾蒙先生所稱的“愛情物理學”方面,也許正好相反,不僅在人與動物之間,而且往往在人與人之間,不同最為明顯,以至於如果允許我們進行觀察,我們身旁人的做法,在我們看來像兩棲類和昆蟲以及狗和貓的交配一樣,往往顯得稀奇古怪、荒唐可笑,乾脆說吧:顯得極為可怕。可是為什麼扯得這樣遠? 大概也因為這樣,在這一點上,不理解非常深,不妥協非常劇烈。 我呢,只理解面對面的、相互的、不帶強暴的快樂,像惠特曼一樣,在偷偷地接觸滿足之後,常常感到恐懼,因為一方面看到達尼埃爾那種搞法,另一方面看到穆罕默德那樣心甘情願地順從。 這個難忘的晚上之後不久,王爾德和我就離開了阿爾及爾。他趕回英國,需要去了結博西的父親肯斯貝利侯爵對他的指控。我呢,則希望趕在博西前頭到達比斯克拉。博西已決定把他愛上的布里達赫阿拉伯青年阿里帶到比斯克拉。他的一封信通知我他即將返回,希望我同意等他,以便與他、與他們進行一次為期兩天的長途旅行,因為他與阿里單獨去,可能會有性命危險。他披露,阿里不會講法語,也不會講英語,而博西自己不會講阿拉伯語。我天生性格不好,這封信反而促使我趕快離開。或許因為我不樂意促成這次冒險,幫助一個認為一切都該著他的人,或許因為沈睡在我心靈裡的道學家認為拔掉玫瑰的刺不合適,或者更簡單,是因為我陰鬱的心情佔了上風,抑或是各種因素加在一起,我離開了。但在我停留過夜的塞蒂夫,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我手裡。 我以反常的熱情,歡迎行將摧毀我的道路的一切東西;我不力求解釋,這正是我天性的一個特點,因為我無法理解……總之,我立刻中止旅行,開始在塞蒂夫等待道格拉斯,像先天逃避時一樣心甘情願。儘管這樣,從阿爾及爾到塞蒂夫的旅程我覺得非常漫長,可是很快我就覺得這種等待更加漫長。真是沒完沒了的一天! “明天那一天又會怎麼樣呢?中間隔著一個比斯克拉呢。”我想道,在這座醜陋的軍事和殖民山城一條條規則而枯燥乏味的街道上大步走著。在這裡碰到的幾個阿拉伯人看上去都是流亡者,可憐兮兮,我無法想像人們會到這裡來做生意或奉命住在這裡。 我迫不及待地想認識阿里,估計他是一個很樸素的卡瓦其人,穿著大概與穆罕默德差不多。但是我看見從火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年輕貴族,穿著非常講究,系一條絲質腰帶,纏著綴滿金飾的頭巾。他還不到十六歲,但舉手投足顯得多麼高貴!目光眼神顯得多麼高傲!對旅館裡向他鞠躬的侍應生,他帶著多麼不可一世的笑容掃視他們!他很快就明白,儘管昨天他還是那樣卑賤,現在該他頭一人進來,頭一個坐下……道格拉斯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他本人也算穿得考究,但看上去像一個聽從闊綽的僕人吩咐的隨從。任何阿拉伯人,不管他多窮,都心懷一個即將誕生的阿拉丁,只要經命運點化,他就會成為國王。 阿里無疑很帥,膚色白皙,前額清純,下巴勻稱,小嘴可人,面頰豐滿,眼若仙子,但他的美貌對我絲毫沒產生支配的效果。他的鼻翼顯示出某種凶悍,太過勻稱的眉毛弧線顯示出某種冷漠,嘴唇輕蔑地噘起時則流露出殘忍,這使我一切慾望全部消失。他整個人最令我產生排斥感的,是他那女性的外表,而恰恰這一點也許會使其他人神魂顛倒。我說這些話無非是想讓讀者明白,我在他身邊生活了相當長時間而方寸未亂。甚至像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道格拉斯那副如痴似醉的樣子,反而促使我情緒更加恬淡,他走後我在比斯克拉逗留期間,一直保持著這種情緒。 綠洲賓館,頭年我們在這裡租住過主教套房,已經擁有這類房間。但剛剛開張的皇家賓館,所擁有的設備,從情趣和方便上講,僅略遜於綠洲賓館。一層三個房間,其中有兩間緊挨著,位於一條走廊盡頭,那裡有一道門通到外邊。走廊那道門只供我們出入,我們有鑰匙,這樣到自己房間就不必穿過賓館。不過,我通常是從窗戶進出房間。我的房間與道格拉斯和阿里的房間隔著走廊,我吩咐搬來一架鋼琴放在裡面。他們那兩個房間朝向新開的娛樂場,中間隔了一塊相當寬闊的空地,上面有一些停課的孩子在嬉戲,就是頭年到我們的陽台上來玩的那些孩子。 我說過阿里不懂法語,我推薦阿特曼給他們兩個當翻譯,因為阿特曼聽說我要來,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希望到我身邊來幫忙,我正不知道如何用他。但隨後我就責備自己,竟然想到給他安排這樣一個位置。除了道格拉斯和阿里的關係,對一個阿拉伯人來講,沒有任何稀奇之處,我當時對阿特曼也沒有那麼深厚的友誼,後來要那樣為他操心——不過不久他就值得我操心了。起初我一提出那個建議他就連忙接受了,我很快明白,他是為了有更多時間待在我身邊。可憐的小伙子看到我決心不陪道格拉斯外出溜達,總之明白他很少有機會見到我,感到十分難為情。道格拉斯每天帶他和阿里乘馬車去附近某個綠洲,如舍特馬、德洛赫、西迪·奧克巴等,在賓館的陽台上,可以望見這些深綠或翠綠的綠洲,鑲嵌在沙漠赤黃色的外衣上。道格拉斯硬想拉我去也不成。他與那兩個年輕隨從在一起肯定會感到無聊,因為在我看來,那兩個人像是快樂的贖金,但我對他沒有絲毫同情感。 “這是你心甘情願的!”我想道。對於按天性自己多半會傾向於接受的事,我擺出鐵面無情的架勢穩住自己。關於贖金的想法也是這樣,我更加埋頭工作,自鳴得意地覺得正在贖回某種東西。如今歲月使我變得更加循規蹈矩了,一種舊的倫理竟有如此多遲疑和殘餘,真是令我吃驚。這種舊倫理我根本不再贊同,但人們仍然依據它做出道德上的反應。我試圖弄清楚,是什麼動力使我的機體情不自禁地如此反抗。應該老老實實承認,我弄明白了主要是反感和沒有誠意。不過博西也很不令我喜歡,或者更確切地說,他令我感興趣遠遠甚於令我喜歡。儘管他殷勤、體貼,甚或也許正因為這些,我總是嚴陣以待。與他交談我很快就會厭倦。我寧願相信,與一個英國人,或者僅僅與一個比當時的我稍許更精通英國情況的人交談,這種交談也會更豐富多彩。可是道格拉斯呢,一般的話題談完了,就總是以一種令人討厭的固執,一次又一次談那些我一談就感到非常尷尬的話題,他一點也不尷尬就使我愈加尷尬。只要在那沒休沒止的客飯席上再見到他,就夠我受的了。他會多麼可愛、風趣、優雅地突然嚷道:“我絕對要喝香檳!”我為什麼一定要不快地拒絕他遞來的那杯香檳呢?有時,在與阿特曼和阿里一塊飲茶時,我聽見他上十次重複——他得意的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他這樣重複:“阿特曼,告訴阿里,他有一雙羚羊一樣的眼睛。”他每天使他無聊的極限後退一點兒。 這種溫柔的調情突然結束了。博西以相當強烈的興趣,看到阿里與溫泉的一個年輕牧羊人之間開始產生一種曖昧的關係,但當他終於明白,阿里對烏拉·納伊爾族人的魅力,特別是對梅莉姆的魅力也會大動感情,不禁怒不可遏。一想到阿里會和梅莉姆那個女人睡覺就無法忍受。他懷疑他們已經睡過覺(我可不相信),越發惱火,要求阿里供認、悔恨、保證,發誓說如果阿里違背諾言,就立即打發他走。我覺得道格拉斯並不真的那麼嫉妒,而是惱怒。 “男孩子嘛,”他辯駁道,“是的,男孩子嘛,他要多少由他,我讓他自由,但是他去與女人搞,我不能容忍。”儘管如此,我壓根兒不相信阿里真的對梅莉姆懷有慾望,我想他多半是經不住她那迎合的誘惑,而且覺得這也駁斥了他聽到的說他陽痿的議論。我相信阿里是裝模作樣,模仿大人,表示自己長大了。他裝出順從的樣子,但道格拉斯已失去對他的信任,疑竇叢生,一天竟毫無顧忌地翻阿里的箱子,在衣服底下發現一張梅莉姆的照片,立刻撕得粉碎……這一下非同小可,阿里像猛挨了一頓鞭子,大喊大叫,把賓館裡所有人都引來了。我聽到叫喊,但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覺得不介入更明智。傍晚,道格拉斯出現在晚餐席上時,臉色蒼白,目光冷酷,宣布讓阿里乘頭一趟火車,即翌日早晨那趟回布里達赫。他自己也在兩天后離開了比斯克拉。 這時我才意識到,出於反抗而去散心觀景,會使我產生多麼高的工作熱情。現在我再也不需要頂住乘馬車出去兜風的誘惑,每天往往一大早就動身穿越沙漠,進行令人精疲力竭的遠足。時而順著乾涸的河床走,時而登上高高的沙丘,有時就待在沙丘上等待夜幕降臨,陶醉於眼前的廣袤、奇特和靜謐,心比鳥兒更輕盈。 傍晚時分,阿特曼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經常來找我。自從道格拉斯和阿里走後,他重新撿起了嚮導的行當。這是一個可憐的行當,但非常適合於他柔順的性格。他天真無邪,不自覺地但也不那麼難為情地同意把外國人帶到烏拉·納伊爾族人家裡,同意向阿里轉達道格拉斯的甜言蜜語。他向我講述他的每一天是怎樣安排的,我對他的友愛與日俱增,他的這種殷勤也與時俱增,而隨著他的信任的增加,他向我講述的事情也就越多。 一天傍晚,他興高采烈地跑來。 “嘿!今兒這一天真不錯!”他大聲說,隨即向我介紹他怎樣賺了三十法郎:他同意把一個英國人帶給一個烏拉·納伊爾族女人,收取手續費十法郎,加上烏拉·納伊爾族女人付的工錢十法郎,又得到英國人付的小費十法郎。我生氣了:他當了拉皮條的,我不反對,可是他不誠實,這我絕不能容忍。他吃了一驚,起初以為我是突然發脾氣。我讓他承認錯誤,他僅僅表示後悔對我說得太坦率。我感到慶幸的是,在每個阿拉伯人身上都能發現一種貴族式的感情,於是我想喚起他這種感情。他似乎理解了。 “好吧,”他咕噥道,“我把這錢還回去。” “我並不是叫你還回去,”我駁斥道,“只是你如果想做我的朋友,就不要再乾這種不光彩的勾當。” “那麼,”他微笑著說道,我立刻又見到了我喜歡的那個聽話的孩子,“我想我最好再也不帶外國人去女人家了;跟女人嘛,賺的機會太多啦。” “你知道,”我以鼓勵的方式補充道,“我之所以這樣要求你,是為了你無愧于我的朋友們,當你將來在巴黎遇到他們的時候。” 把阿特曼帶回巴黎的想法,在我心裡慢慢變得強烈,我開始在信裡對母親提這件事,起初是怯生生地,後來當母親表示反對時,才變得更堅定。對母親的申斥,我一向過分傾向於採取反抗態度,但應該說母親的申斥也有點太過隨意。她的信通常都是一連串的責備,而她的責備有時可能掩蓋在這樣親切的客套話裡:“我不是對你提出忠告,而僅僅是引起你注意……”但這類話最令我惱火。事實上我知道,如果這樣提起我注意而毫無效果,她會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再提醒,因為我們兩個人的意圖,誰也不會向誰讓步。在這件事情上,我盡力說服她也白搭。我終於說服了自己,現在牽涉到一次道德的救助,阿特曼的得救,取決於他移居巴黎,就好像我收養了他……我前面那些信那麼激烈,已使母親感到不安,她相信寂寞和沙漠擾亂了我的大腦。一封信使她的擔心達到了極點。在這封信裡我突然告訴她,我用從祖母那裡繼承的一點錢,在比斯克拉買了一塊地(我現在仍然擁有)。為了賦予這種異想天開的做法某種明智的外表,我是這樣陳述理由的:如果比斯克拉成為一個時髦的冬季度假站,我因此而不再對它感興趣,而地價升了,那麼我就把它轉手出去,賺一大筆錢;如果比斯克拉保持目前的樣子,要知道這是世界上我最喜歡生活的地方,那麼我就在這塊地皮上蓋座房子,每年冬天都來居住。我幻想在我這座房子的一層開家摩爾人咖啡館,讓阿特曼經營;我已經邀請所有朋友……最後這個打算我沒有對母親講,其餘的已足夠讓她認為我瘋了。 母親千方百計加以阻止,把阿爾貝以及所能找到的我的朋友,都動員起來為她幫腔。我對她鼓動這幫人結成聯盟來對付我,十分惱火。我收到的是一些什麼信!懇求,斥責,威脅;我如果把阿特曼帶回巴黎,定會招來奇恥大辱,我讓他幹什麼呢?愛瑪妞會怎樣看我呢……我固執己見。最後,年邁的瑪麗的一封發狂的信,才使我不得不放棄:瑪麗發誓,等我那個“黑鬼”一進家門,她就離開我們家。唉!沒有了瑪麗,媽媽怎麼辦呢?我讓步了,必須這樣。 可憐的阿特曼!我無心一下子推倒一座想像中的建築,它每天都因一分新的希望而在增高。我不是經常會放棄的,挫折從我這裡所獲得的,只不過是暫緩一段時間。我表面上順從了,但這個美好的計劃,我最終會把它變成現實,可是這回一直等到四年後。 這時阿特曼明白遇到了麻煩。我起初沒有告訴他,因為我對自己堅定的決心仍充滿信心。他呢,揣摩著我的沉默,觀察著我陰沉的臉色。收到瑪麗的信之後,我還等了兩天,但終於不得不下決心把一切告訴他…… 我們養成了習慣,每天傍晚在火車到達時溜達到火車站。現在他認識我所有的朋友,因為我不斷向他談起我的朋友們。在孤獨中回憶自己的朋友,會使生活變得充實。因此溜達時,我們像做有點幼稚的遊戲,假裝是去迎接我的某個朋友。這位朋友大概在旅客們之中。我們會看見他從火車上下來,撲進我的懷抱,嚷道:“啊!多麼漫長的旅行!我以為永遠到不了了呢。總算見到你啦……”但都是一些與我們無關的人從身邊流動過去。我們孤獨地待在那裡,阿特曼和我。不過往回走時,我倆都覺得,這種孤獨使我們變得更親密無間了。 我說過我的臥室直接通到外面,無須上下樓。前面不遠處是土古爾路,每天夜里阿拉伯人都走這條路回家。將近九點鐘,我聽見有人輕輕叩關上的護窗板。是阿特曼的大哥薩德克和另外幾個人。他們跨過窗台。我這裡有飲料和小吃。大家蹲成一圈,聽薩德克吹笛子,聽得忘記了時間。只有在那裡我才有這種情形。 薩德克只知道幾個法語單詞,我只知道幾個阿拉伯語單詞。但是我們即使說同一種語言,我們所說的話也不可能超過我們的眼神和動作所表達的,尤其是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裡那種親切的方式:他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我們就這樣向前走,胳膊挽著胳膊,靜悄悄的像兩個影子。最後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溜達著。 (啊!我真下不了決心離開,就彷佛是要告別了自己的青年時代。)我們久久地溜達著,薩德克和我,在咖啡館街,在烏拉街,不時向昂·巴爾卡、向梅莉姆、向小小的摩爾人咖啡館投去一個微笑。阿特曼把那家小摩爾人咖啡館稱為我的小賭場,因為去年,當保羅陪同D.大夫的太太去剛開張的、真正的賭場賭錢時,我則與巴希爾、穆罕默德和拉爾比,來這間又黑又髒的小廳裡打牌。離開了烏拉街、燈光和嘈雜聲,我們一直漫步到牲口飲水池邊,我經常到這裡來坐坐。 於是,為了不一下子拋棄一切,我建議阿特曼至少陪伴我到坎塔拉,我在那裡再勾留兩天。棕櫚樹下已透出春天,杏樹開花了,蜜蜂嗡嗡飛舞,渠水灌溉著大麥田,棕櫚樹掩映下白色的杏花那樣明麗,超乎人們的想像,而在它們的陰影遮蔽下,在它們的蔭庇下,生長著嫩綠的莊稼。我們在這個天堂般的樂園裡度過了兩天,這兩天的回憶極為愉快,極為單純。及至第三天早晨,我到房間裡找阿特曼向他告別,連人影都沒找到,只好不辭而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在,但當火車駛離坎塔拉已經很遠,我從車窗裡瞥見西面的天邊他那件白色的阿拉伯長袍。他坐在那裡,雙手捧住頭,在火車經過時也沒抬起來,連我向他揮手也沒抬頭看一眼。列車載著我疾馳而去,許久我眼前還浮現著沙漠裡那張呆滯、失神、憔悴的小臉——它是我的絕望的寫照。 我回到了阿爾及爾,要在那裡搭船返回法國,可是我任憑四五班客輪走了而沒有搭乘,藉口是海上風浪太大。其實是一想到要離開這個國家,我的心都碎了。皮埃爾·路易病體復原,從塞維爾來找我,他在那裡過冬。我甚至記得,他過於殷勤和迫不及待地趕來和我會合,在阿爾及爾前幾站,我就意外地看見他出現在我的車廂門口。咳!我們在一起還不到四個鐘頭(這我記得非常清楚),就爭吵起來了。我承認這中間也有我的一點過錯。根據我前面所講的一切,讀者想必明白,當時我的性格並不特別隨和,也不像我現在這樣好通融。不過我知道,只有跟路易我才會那樣爭吵,而我相信他則不僅僅是跟我爭吵。無論遇到什麼事或者什麼事也沒有,都會爭吵起來。以後如有人出版他的書信,人們就會看到這方面的許多典型例子。他時刻關心的,就是讓他的意見或興趣壓倒你的意見或興趣。可是,我覺得他並不很希望你讓步,或者至少不希望你讓步太快,他所看重的並不那麼在乎有理無理,而是與另一個個人較量,如果不說鬥爭的話。這種愛爭吵的性格成天會以任何事情為藉口表現出來。有人希望到陽光下走走,他立即會說他更喜歡待在陰涼的地方。總得讓著他。你對他說話,他不是一聲不吭,就是哼唱帶挑釁性的短短的副歌;當人家希望保持沉默時,他卻提高嗓門。這一切都使我非常惱火。 儘管這樣,他還拉我去逛窯子。從我說這話的方式,諸位可能以為我不肯去。不,我以什麼也不拒絕而自鳴得意,就是說我不太勉強地跟隨他去安達盧西亞之星,一家可以跳舞的咖啡館,那裡根本沒有阿拉伯人,也沒有西班牙人,其低級庸俗立即讓我感到噁心。這時,皮埃爾·路易宣稱,比其他一切更令他感興趣的,就是這種低級庸俗。聽到他的話,我心裡的反感使我簡直要把他和其他東西一塊嘔吐掉。然而,我並不憑一時之興讓反感左右自己,一種邪惡的需要促使我走到底,不知道是一種什麼陰暗、骯髒的情感,大概其中什麼都有一點吧,但肯定不包含慾望,使我再次進行這種嘗試。頭年與昂·巴爾卡已可悲地失敗過一回了。不過這一回成功一些,以至於厭惡之餘,我立刻又添了一分擔心,怕自己變得好淫。對這種擔心,路易則開心地火上澆油,一方面暗示說,事實上,和我一起關在房間裡的“安達盧西亞之星”,雖然算得上星座最美麗的一顆星(我應該說最不醜陋的一顆星),但也許是最不可靠的,只有這個才能解釋她當時沒人問津,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會選擇她。其實,她那尚存的一點青春和嫵媚使她比較出眾,但本應引起我的警惕,還有其他女人看見我選擇她而發笑的情景,這一切我竟全然沒有註意到。我嚷起來,說他應該在還來得及時提醒我的。他申辯說,另一方面,我很可能馬上就要受到其後果影響的這件壞事,本身毫不可怕,不過必須接受它,將之視為快樂的一種代價;設法避免它,那就是試圖逃避普遍的法則。為了使我放心,他接著列舉了許多偉人,他們四分之三的天才無疑是多虧了梅毒。 這種煽情,現在想起我當時聽了所露出的表情,尤其現在知道那時自己無緣無故地驚恐不安,覺得相當滑稽有趣,可是當時聽了一點兒也不開心。除了反感和不安,很快又對路易產生了一種狂怒。顯然,我們不可能再和睦相處,不可能再相互容忍。這種相互接近的努力,我相信是最後一次了。皮埃爾·路易離開我之後,我在阿爾及爾還生活了幾天,那是我最渴望重新經歷的幾天。那幾天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確切的回憶,只記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一種快樂,一種狂熱,使我每天天剛亮就醒來,使每個鐘頭的每一刻都長駐不逝,使一切貼近我的心的東西都變得像玻璃和空氣一樣透明。 母親收到我當時寫給她的信,開始感到非常不安。她從信中覺察到的那種興奮,覺得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想像我肯定墮入了情網,交了女朋友,不過她還不敢點破。但是她的信裡充滿了暗示,讓我窺見了幽靈。她懇求我回去,“一刀兩斷”。 事實真相,如果她知道了,更會把她嚇壞,因為與女朋友一刀兩斷容易,要擺脫自我就難了,要想成功,要有這種願望才成。然而,我並沒有立刻開始自我暴露,不能立刻指望擺脫自我,也並非馬上就能發現我心裡的新十戒板。因為對我來講,僅僅從戒律中解脫出來是不夠的,我企圖使我的狂熱合法化,給我的瘋狂找到理由。 上面這幾行文字的語氣,肯定會使人以為我在這裡承認錯誤呢。其實,從中應該看到的,多半是謹慎,是對我所知道的人家可能對我提出非議的一切事的回答,是讓別人聽到我已經自己對自己提出非議的一種方式。因為我不認為存在考慮道德和宗教問題的方式以及面對這一問題的行為方式,我在此生某個時刻可以認識到並變為自己的方式。其實,我願意調和各種問題和五花八門的各種觀點,但我什麼也不能排除,只好準備交給基督去解決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羅之間的爭端。我的愛慕驅使著我,總是不斷深入這片沙漠,不斷向前走,去尋求我所渴求之物,那麼我怎樣在這沙漠的那邊——怎樣以什麼樣的愛的激情,重新找到《福音書》呢?現在還不到談論這個的時候,也還不到談論我從中汲取的教誨的時候。當我以新的眼光閱讀它的時候,我會看到思想和文字突然被它照得通明透亮。對於教會對《福音書》的解釋,對於經過教會的解釋,《福音書》的神聖,教誨我幾乎辨認不出來了這個事實,我既感到遺憾,又感到憤慨。我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我們西方世界正因為根本看不到這一點,或者根本不願意看到這一點,而正在消亡。這已成為我的深刻信念,揭露這種弊端的責任落到了我頭上。因此我打算寫一本書,題目想定為:《反對基督的基督教》。這本書已經寫了許多頁,在更平靜的時期也許早就已經發表了,還有就是如果不使一些朋友難過,不嚴重損害思想自由的話。我把思想自由看得比其他一切都更可貴。 在所有問題之中,尤其是這些嚴肅的問題,本應立刻使我感到苦惱的,卻只是後來才真正讓我費腦筋。如果說當時我還沒有明確提出來,但它們已縈迴在我心裡,使我無法從輕易得到、春風得意的享樂主義中去尋求安逸。關於這一點,現時我談得夠多的了。 我終於順從了母親的懇求,在她去拉羅克之前半個月,回到了巴黎她身邊。我應該在七月份去拉羅克與母親相聚,可是我到那裡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氣息奄奄。和母親一起生活的這最後幾天(我說的是在巴黎的那幾天),是放鬆和暫息的幾天。應該承認,與正在醞釀的爭論和鬥爭相比較,回憶起這幾天,回憶起我們最明朗的關係,我感到某種安慰。甚至在這裡我之所以用了“暫息”一詞,是因為在我們之間任何持久的平靜都是不可能的;能使彼此稍微喘息的相互讓步只可能是暫時的,無意中一個誤解就又會爭論起來。儘管如此,我並不完全把錯歸咎在母親頭上。我覺得她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甚至在她折磨我最厲害的時候。我不能想像,任何意識到自己的職責的母親,能不設法把自己的兒子管得服服帖帖,不過孩子不服管也挺自然。由於我覺得應該是這樣,所以每當遇到父母與孩子之間能夠完全和睦相處的例子,比如保羅·洛朗和他的母親,就不免感到驚異。 帕斯卡爾不是說過嗎,我們根本不是愛人,而是愛人的品質。我想對於我母親,她所愛的品質根本不是她所愛的人事實上具有的品質,而是她希望看到他們具有的品質。至少,她對別人,尤其是對我所進行不懈的工作,就是這樣理解的。她這種工作搞得我煩透了,都不知道我的惱怒是否最終損害了我對她的全部愛。她愛我的方式有時令我恨她,使我老想發火。請想像一下吧,如果我總是惹你生氣,請想像一下吧,如果通過不斷監視你表示對你的關心,如果對你的行為、你的想法、你的開銷、你選擇一塊什麼布、你選擇讀什麼書、你的一本書用什麼題目,都要不停地叫你怎樣做,不停地來煩你,那會出現什麼局面呢……《人間食糧》這個題目母親就不喜歡,由於要改變還來得及,所以她就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要求我改。 幾個月來,微不足道的金錢問題,又在我和母親的關係中,增添新的生氣的原因。母親每個月給我一筆她認為夠我花的生活費,即三百法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筆錢我一般拿出三分之二購買樂譜和書籍。她認為把父親留給我的那份財產讓我自由支配是很不謹慎的。那份財產數額多少我不知道,而且母親小心在意不讓我知道我長大了有權利支配那筆錢。這裡請大家不要誤解,引導母親這樣做的不是任何私利,而僅僅是出於防止我自己亂來和把我置於監護之下(最令我生氣的正是這一點)的願望,是出於某種適當感,冒昧地說,即份額適當(這裡涉及的是我的一份)。這種適當感使她按照她對我的需要的估計,來衡量她決定給我多少合適。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權利時,她給我看的賬目顯示收支根本無平衡可言,我聽到談論的“數字勝於雄辯”。與母親打交道,每份賬單都能作為一篇辯護詞,旨在向我證明:改變方式我撈不到任何好處;她每月付給我的錢,等於甚或超過我的財產的收益。我們共同生活的一切開銷,在這裡都是以扣除來計算的,所以我覺得調和一切的辦法應該提出相反的建議,凡是我待在她身邊的時候,都付給她膳宿費。正是這種折中的辦法,使我們的爭論得以平息。 不過我說過,在長時間分別之後這半個月的共同生活猶如萬里晴空。當然,我是很盡心的,彷彿我們雙方都有點預感到,這些日子是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後日子了,因為在她那方面,媽媽顯出我從未見過的隨和。重新見到我的快樂,並沒有像她根據我的信所想像的那樣受到損害,大概也是使她心腸軟下來的原因。我只感到她是一位母親,我也很高興地感到是她的兒子。 這種共同生活,我本來以為再也不可能了,這時又開始懷有希望,並且打算整個夏天留在拉羅克待在她身邊。母親先於我去了拉羅克,去打開房子的門窗,愛瑪妞也可能去那裡與我們相聚。彷彿是為了確保我們的和諧更加完美,母親終於向我承認,她殷切盼望的,莫過於看到我與她早就視為自己兒媳的姑娘結婚。可能也因為她感到自己體力越來越不濟,擔心撂下我孤單一人吧。 我在聖隆-拉布雷太什我的朋友ER處逗留,準備離開這裡再到母親那裡去,突然我們的老用人瑪麗拍來一封電報叫我火速前往。我趕到那裡。再見到母親時,她躺在大房間裡,這個房間我前幾年夏天當作工作室。平常母親來拉羅克住幾天,並不把所有房間都打開,喜歡住在這個大房間裡,而不睡在她自己的臥室裡。我覺得她認出了我,但她似乎對時間、地點、她本人以及她周圍的人,已經沒有清醒的意識。她既沒有見我來了表示驚喜,也沒有再見到我表示高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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