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27章 第五節

與此同時,背景已經改變了。蒙霜的樹和帶黃色洞眼的高大雪堆已經被一個無聲無息的道具管理員搬走了。夏日的午後,天空中滿是和藍天搏鬥的高層雲。有眼狀斑點的陰影在花園的小徑上移動。不久,課上完了,女士在遊廊上唸書給我們聽,那裡的地墊和藤椅在暑熱中散發出一種帶點香料氣味的餅乾香。在白色的窗台上、在鋪著褪了色的印花布的靠窗坐凳上,陽光透過彩色玻璃上的長菱形和正方形後,碎成了形狀像幾何圖形一樣的寶石。這是女士狀態最佳的時候。 在那個遊廊上她給我們念了多少本書啊!她細細的聲音不斷快速地讀了又讀,從不減弱,連絲毫的磕巴和猶豫都沒有,是一架令人稱羨的閱讀機器,完全不受她帶病的支氣管的影響。這些我們全聽過:Les Malheurs de Sophie, 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 Vingts Jours, Le Petit Chose, Les Miserables, Le Comte de Monte Cristo,還有許多別的。她坐在那裡,從她靜止不動的身體牢籠中提煉出誦讀的聲音。除了嘴唇之外,她下巴中最小的那個真下巴是她菩薩般巨大的身軀上唯一運動著的細部。黑色鏡框的夾鼻眼鏡裡反映出永恆。偶爾,一隻蒼蠅會落在她嚴厲的前額上,上面的三條皺紋馬上就會像三個賽跑的人跨過三道跨欄一樣同時躍起。但是她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我曾多次試圖在我的速寫本里畫出這張臉,因為比起我應該畫的擺在面前桌子上的一盆花或一隻假鴨子來,臉上那缺乏表情的簡潔的對稱對我暗暗移動的鉛筆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不久,我的注意力就會轉得更遠,也許就在那個時候,她那充滿節奏感的聲音的少有的純淨達到了它真正的目的。我看著一棵樹,樹葉的拂動引入了那節奏。伊戈爾正在慢條斯理地侍弄牡丹花。一隻鷯鳧走了幾步,彷彿想起了什麼又停了下來——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展現著自己的名字。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一隻銀紋多角蛺蝶落在了門檻上,伸展著帶尖角的黃褐色的翅膀舒適地曬著太陽,突然,它收攏翅膀,正好顯出了黑色背面上剛出現的細小的白點,然後同樣突然地迅速飛去。但是在她讀書給我們聽的時候,魅力最持久的源泉來自鑲嵌在遊廊兩頭粉刷成白色的框架結構上的彩色玻璃構成的色彩斑斕的圖案。透過這些神奇的玻璃看到的花園變得奇異地平靜、超然。如果從藍玻璃看出去,沙礫變成了煤灰,而黑黢黢的樹飄浮在熱帶的天空中。黃玻璃創造出一個混合進了格外強烈的陽光的琥珀世界。紅玻璃使樹葉把深紅寶石滴落在粉色的小徑上。綠玻璃把青蔥的草木浸泡在更綠的綠色之中。在看過這樣富麗的色彩之後,當你轉向一小方塊普通無色的玻璃,上面落著一隻孤零零的蚊子或跛腳盲蛛,那就像口不渴的時候喝下一大口水一樣,你看見的是熟悉的樹下的一條平淡無奇的白長凳。但是,在所有的窗子中,在後來的年代裡,炙烤著人的思鄉之情、使人渴望能夠從中向外看的,正是這扇玻璃窗。

女士從來沒有發現,她平穩的語聲具有多麼大的影響力。但她後來所聲稱的卻不是那麼回事。 “啊!”她嘆息道,“comme on s'aimait——我們不是相互熱愛嗎!在城堡裡那些逝去了的美好時光!我們有一次埋在櫟樹下的那個死去的小蠟人!〔不是——是一個塞滿了羊毛的黑臉醜娃。〕還有那次你和謝爾蓋跑了,丟下我一個人在樹林深處跌跌絆絆哀叫!〔誇大其詞。〕Ah, la fessee queje vous ai flanquee——啊,我給了你的屁股怎樣一頓好打呀!〔她有一次確實想用巴掌扇我,不過以後再也沒有試圖這樣做過。〕因為她對我無禮,你就用小拳頭打你的姑姑,那位大公夫人。〔不記得了。〕你低聲告訴我你孩子氣的煩惱時的樣子!〔壓根沒有過!〕還有我房間裡的那個角落,你就愛蜷縮在那裡,因為你感到那兒是這樣溫暖和安全!”

女士的房間,無論在鄉下還是在城裡的,對我都是一個怪異的地方——像某種庇護著一棵有著茂密的樹葉、充滿了濃重的遺尿氣味的植物的溫室。儘管我們小的時候她的房間就在我們隔壁,但是它似乎不屬於我們舒適愉快、通風良好的家。在那令人作嘔的霧靄中,除了其他分辨不清的臭氣外,還充滿著氧化了的蘋果皮的褐腐臭,燈光很暗,奇怪的物品在寫字桌上閃著微弱的光:一個放著乾草精棒的漆器盒子,她會用小折刀胡亂切下些黑色小塊,放在舌頭下面溶化;一張美術明信片,上面有湖和一座窗子上鑲嵌著閃閃發光的珍珠質小片的城堡;用她夜裡經常吃的那麼多的巧克力的銀白色小包裝紙團成的一個凹凸不平的圓球;死去的侄子的照片,籤上了Mater Dolorosa的侄子母親的照片,還有某位在家庭逼迫下娶了一個有錢的寡婦的馬朗特先生的照片。

最為威風的是放在表面鑲有石榴石的高級鏡框裡的那幅照片;這是張展示了臉部四分之三的大半身像,上面是一個有深褐色頭髮淺黑色皮膚的苗條的年輕姑娘,穿著一件緊身連衣裙,眼光大膽,頭髮濃密。 “一條辮子有我胳膊這麼粗,一直垂到我的腳踝!”女士極其誇張地評說道。這是過去的她——但是我的眼睛徒勞地在她熟悉的輪廓上探索,企圖找出淹沒其中的那個優美的生靈。我和感到敬畏的弟弟的這類發現只是增加了這個任務的困難度;而在白天看見一個穿得厚厚的女士的大人們從來也看不見我們小孩子看到的景象,當她被我們有一個人在噩夢中的尖叫驚醒後,披頭散發地端著一根蠟燭,裹不住她顫動著的大塊頭的血紅色的晨衣上金色的花邊閃爍著,拉辛的那部荒誕的戲劇中可怕的耶洗別光著腳踏著重重的步子走進了我們的臥室。

我整個一生入睡都很困難。火車上的人,把報紙往旁邊一放,抱起兩條無聊的胳膊,然後帶著令人不快的放肆樣子,立刻開始打起呼嚕來,這使我十分驚訝,就和那毫無拘束地當著一個喋喋不休的桶匠的面自得地大便的傢伙,或是大規模示威遊行的參加者,或者加入某個工會以圖融入其中的人使我感到驚訝一樣。睡眠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聯誼會,會費最高,禮儀最粗俗。我感到這是有損人格的心理折磨。創作造成的緊張和精力的消耗常常迫使我,哎,去吞下一片能讓我做一兩個小時可怕噩夢的強效藥,甚至接受午睡這種可笑的解脫,一個骨痩如柴的老糊塗可能就是這樣踉蹌走向最近的安樂死處所;但是我就是無法習慣夜夜對理性、人性和創造力的背叛。無論多麼累,我對與意識離別的痛苦都存在著難以形容的反感。我討厭睡眠之神索莫納斯,那個把我捆綁在斷頭台上的戴著黑色面具的劊子手;而如果說在歲月的進程中,隨著更為徹底更為可笑的解體的臨近——我承認,如今在晚上,這大大分散了我對睡眠的例行恐懼——我已經如此習慣了就寢時的煎熬,在那把熟悉的斧頭從它雙層底的絲絨襯裡的大盒子裡被拿出來的時候,幾乎還有點得意。可是最初我並沒有這樣的安慰或保護:除了女士臥室裡那蘊藏著光輝的枝形吊燈上的一盞象徵性的燈之外,我什麼也沒有,根據家庭醫生的旨意(我向你致敬,索科洛夫醫生!),女士臥室的門保持微微開啟狀態。那條垂直的閃爍著的微光(孩子的眼淚能夠將它變成耀眼的同情之光)是我能夠緊緊抓住的東西,因為,在絕對黑暗之中,我的頭會發暈,神誌在拙劣模仿的死亡掙扎中消融。

星期六晚上曾經或應該有令人高興的期待,因為那是女士——一個屬於正統衛生學派、認為我們toquades anglaises只是感冒的根源——縱容自己進行一周一次洗澡這個充滿危險的奢侈享受的夜晚,因而使我的微光可以延續較長的時間。可是後來更不易覺察的折磨開始了。 我們這時搬進了城裡的住宅,在聖彼得堡莫斯卡亞街(現赫爾岑街)四十七號,這是一幢用芬蘭花崗石建造的意大利風格的建築,是祖父在一八八五年前後建成,三樓(頂層)上方有畫著花卉的壁畫,二樓有一扇凸肚窗。小孩們住在三樓。在一九〇八年,就是要在這裡描寫的那年,我仍舊和弟弟住在同一間兒童室裡。分配給女士用的浴室在一條之字形走廊的一頭,離我的床大約有心跳二十下的距離,我處於既怕她過早地從浴室回到她在我們儿童室隔壁的亮著燈的臥室,又羨慕弟弟在隔開我們的日本式屏風後面的均勻的微帶呼哧聲的呼吸的狀態,從來也沒有能夠很好利用這多出來的時間趕快入睡,而黑暗中透過裂縫的一線光亮仍然顯示出虛無中我的那一點自己。最終它們會出現,那無情的腳步緩慢沉重地沿走廊過來,使得某件偷偷和我一起守夜的纖巧的玻璃物品在架子上驚恐地震動起來。

現在她已經走進了她的房間。光線一陣快速的明暗交替告訴我,床頭櫃上的蠟燭已經接過了天花板上的一簇燈泡的任務,在兩下咔嗒聲後亮度自然地然後是超自然地二度上升,最後咔嗒幾聲完全熄滅。我的那一條光仍然存在,但已變得陳舊暗淡,只要女士一翻身,床吱嘎一陣響,都會搖曳閃爍。我現在仍然能夠聽見她。一會兒是像發“Suchard”音的清脆的沙沙聲;一會兒是水果刀裁開La Revue des Deux Mondes的書頁的嚓嚓聲。開始了一段減弱期:她正在讀布爾熱的文章。他身後不會有一個字流傳下來。劫數難逃。我處於強烈的苦惱之中,拼命想誘得睡眠的到來,幾秒鐘睜開一次眼睛,看看那變暗了的一絲光線,想像著天堂是一個不眠的鄰人在永恆的蠟燭的光照下讀一本無窮盡的書的地方。

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夾鼻眼鏡盒啪的一聲關上了,雜誌被胡亂推到了床頭櫃的大理石面上,女士撅起嘴唇吹了一大口氣;第一次的嘗試失敗了,搖搖晃晃的火焰扭動著躲閃開了;於是第二次猛衝,火光熄滅了。在那一片漆黑之中我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我的床似乎在慢慢地漂移,驚恐使我坐起身子大睜著眼睛;最後,我的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在眼內出現的漂浮物中分辨出了某些更寶貴的模糊痕跡,它們在遺忘狀態下無目的地遊蕩,直到在半記憶中定格下來,原來是窗簾隱約的褶皺,窗簾外面,街燈還在遠處亮著。 聖彼得堡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早晨和夜裡的苦惱是多麼不同啊!猛烈而柔和、潮濕而炫目的北極之春推擁著碎冰沿著海一樣晶瑩的涅瓦河匆匆而下。它使屋頂閃閃發光。它給街道上半融的雪泥塗上了一層濃重的紫藍色,後來我在任何別的地方再也沒有看見過。在那些陽光燦爛的白天,on allait se promener en equipage——我們這群人裡流行的舊時的用語。我很容易就能夠再度感受到那令人興奮的變化,從有時髦的海狸皮領、厚厚的襯墊、長及膝蓋的羊皮大衣換成有錨形圖案的銅鈕扣的海軍藍的上衣。在敞篷四輪馬車裡,一條蓋在腿膝上的毯子那起伏的山谷把我和坐在更有趣的後座上的人連在了一起:莊重的女士,沾著淚痕、洋洋得意的謝爾蓋,我剛和他在家裡吵了一架。我在合蓋的毯子下面時不時地輕輕踢他,直到女士嚴厲地制止我。我們飄然駛過法貝爾熱的櫥窗,它那怪異的礦石,放置在大理石鴕鳥蛋上的鑲有寶石的三駕馬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它們深得王室喜愛,對我們的家庭來說是荒誕不經的艷俗的標誌。教堂的鐘聲在敲響,第一束黃色焰火升起在皇宮的拱門上空,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回到鄉間去了;當我抬頭仰望的時候,我能夠看見在街道上空飄揚著巨大的、繃得緊緊平平的半透明的旗幟,掛在從一棟房子的正面到另一棟房子的正面的繩子上,它們寬寬的三道顏色——淺紅、淺藍和單純的灰白色——被陽光和疾駛而過的雲影剝奪了和全國性假日的任何過於直接的聯繫,但是此刻,在這座記憶之城中,它們無疑是在慶祝著那個春日的精髓,泥漿的刷刷聲,即將發作的腮腺炎,還有女士帽子上的那隻羽毛倒豎、一隻眼睛血紅的奇異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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