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8章 第二節

童年無數次生病使母親和我更親了。很小的時候,我表現出了對數學反常的悟性,但在我簡直毫無才能的青年時期完全失去了它。這個才能在我和扁桃體週膿腫及猩紅熱的搏鬥中扮演了一個可怕的角色,我感到龐大的球體和巨大的數字在我疼痛的腦子裡無情地膨脹。一個愚蠢的家庭教師過早地向我解釋了對數,我還讀到了(我想是在一本叫《少年自己的文章》的英國出版物中)某個印度計算者在正好兩秒鐘的時間裡能夠算出,比方說,3529471145760275132301897342055866171392的17次根(我不能肯定我記對了這個數字,反正根是212)。這些就是在我神誌不清時大肆作怪的怪物,唯一能夠阻止它們從我的頭腦裡把我自己擠出去的方法,就是挖出它們的心來將它們殺死。但是它們實在是太強大了,當我企圖向母親解釋事情的時候,我會坐起來,費勁地說出混亂不清的句子。在我的譫語中,她聽出了她自己也曾經有過的感覺,她的理解會把我膨脹的宇宙帶回到牛頓學說的準則上來。

有像自我抄襲這類乏味的文學知識的未來的專家,會想要在我的小說《天賦》中將主人公的經歷和原始事件進行核對。一天,在病了很久以後,我身體仍然很虛弱,躺在床上,發現自己沉浸在一種奇特的輕鬆和安詳的愉快感之中。我知道母親出去給我買每天的禮物了,它們使得病癒後的恢復期令人感到如此的愉快。我猜不出來這次的禮物會是什麼,但是透過我奇怪的半透明狀的水晶球,我眼前生動地出現了她沿莫斯卡亞街駛向涅夫斯基大道的情景。我辨認出了由栗色駿馬拉的那輕便雪橇。我聽到了它噴著鼻息的呼吸聲,陰囊有節奏的啪嗒聲,以及凍土塊和積雪撞擊雪橇前沿的砰砰聲。在我的眼前以及母親的眼前隱現出車夫的後背,穿著絮得厚厚的藍袍子,放在皮套子裡的表(兩點過二十分)扣在腰帶後面,腰帶下現出他巨大的有著南瓜般褶皺的穿得厚厚的臀部。我看見母親的海豹皮衣,隨著車速的增加越來越冷,看見她把手籠抬到臉前——一個聖彼得堡的貴婦冬季乘車的優雅姿勢。攤開著一直蓋到她的腰部的巨大的熊皮的兩個角用環掛扣在她座位低矮的靠背側面的球形把手上。在她身後,一個帽子上有帽章的男僕緊抓著這兩個把手,站立在滑板後端上方狹窄的支撐物上。

當我仍在註視著雪橇的時候,我看見它在特羅曼商店(賣書寫用具、青銅小玩意兒和牌)外停了下來。不久,母親從這家商店出來,男僕跟在她身後。他拿著她買的東西,我看著像是一支鉛筆。這麼一件小東西她自己都不拿,我感到吃驚,這個有關尺寸的不愉快的問題重新引起了微弱的、我本希望它已經和發燒一起消失了的“頭腦膨脹效果”,幸運的是時間很短。當她再一次坐上雪橇,讓人掖好蓋著的熊皮的時候,我看著大家,包括馬在內,呼出來的水汽。我還看著她為了使那繃得太緊的、緊貼著臉的面紗的網鬆動一些而做的那熟悉的撅嘴動作。如今在我寫下這些的時候,當年每當我吻她戴著面紗的面頰時,我的嘴唇所感到的網狀的溫柔又回到了我的記憶之中——伴隨著一聲快樂的叫喊,從雪藍的藍窗子(窗簾還沒有拉上)的過去中飛出來,飛回到我的記憶之中。

幾分鐘以後,她走進了我的房間,懷裡抱著一個大包裹。在我的幻覺中包裹被大大地縮小了——也許是因為我下意識地糾正了邏輯警告我仍然可能存在的高燒時膨脹的世界的可怕殘留。現在發現這個東西是一支巨大的多邊形的費伯牌鉛筆,四英尺長,粗細度與之相稱。它一直作為陳列品掛在商店的櫥窗裡,她認為我垂涎於它,因為我垂涎於一切不太可能購買得到的東西。店主不得不給一位代理商打電話,一個叫利博納的“醫生”(好像這交易確實具有某種病理學上的重要性似的)。在可怕的一瞬間,我心想不知筆尖是不是用真的石墨做的。是用石墨做的。幾年後我在側面鑽了個孔,滿意地看到鉛貫穿在整支鉛筆之中——這是費伯公司和利博納醫生方面為藝術而藝術的完美的例子,因為這支鉛筆實在太長了,沒法使用,而且也不是為了使用做的。

“啊,是的,”每當我提到這種或那種非同尋常的感覺的時候她就會這樣說,“是的,這我都知道。”並且以有些令人感到怪異的坦率討論諸如雙重視覺、三腳桌的木結構裡輕輕的敲擊聲、不祥預感以及似曾經歷的錯覺。她直系先輩中全都顯示了些許宗派特點。她只在大齋節的第一個星期日和復活節才去教堂。這種宗派心態在她對希臘天主教的儀典和神父相當程度的反感上表現了出來。她被福音書中的道德和理想化的一面深深吸引,但是並不感到需要支持任何的教義。死後生活可怕的無保障和缺乏私密性的想法從未在她的思想中出現過。她強烈和單純的虔誠性表現在她既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又相信從塵世生活的觀點不可能理解這個世界。人能做的僅僅是在朦朧和幻想中瞥見前面的真實的東西,正如天生具有在白晝能夠超乎尋常地持續活動的大腦的人們,在最深沉的睡眠中,在錯綜糾纏和毫無理性的噩夢的痛苦以外,能察覺到醒時有秩序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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