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
他為她受過的傷,此刻已經銷蝕在噬魂草蠕動的內壁裡,被消磨的一干二淨。
或許,忘卻並不是件糟糕的事情。
起碼,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什麼也不記得才是最好的吧?
不記得他曾經推開她,不記得他對她說過的那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語,不記得那句“雪,如果鎏有天不要我了,你會收留我嗎?”不記得他在節目現場為她擋下墜落的水晶吊燈……
他應該感到痛的,不是嗎?
但心里傳來的慶幸,卻漸漸沒過抽絲般的絞痛。
還好她忘了。
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
雪觸了觸臉頰那抹已然淡去的粉色疤痕,微微笑道,“這個嘛,是為師揮鞭的時候不小心傷到的。”
米小愛眼珠子滴溜轉了轉,摸著下巴,道,“雪,你騙人哦!你的銀鞭都不在身上了呢,還有,這個傷口一看就是被割傷的,(*^__^*) 嘻嘻……,我知道了!一定是師父長得太帥了,引發群魔爭搶,被瘋狂雪粉抓傷的吧?”
雪大笑,“哎呀~被識穿了呢,寶貝真聰明~!”
米小愛嘿嘿乾笑了兩聲,總覺得雪的眼神多了許多不曾見過的滄桑與落寞,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她難以用語言描述的。
“餵,雪,再怎麼說,你也是魔界一等的馴獸師,怎麼會讓你母親生前住在這麼偏僻貧瘠的地方?你不孝哦!”米小愛瞪雪。
雪側過臉,笑容減淡,“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孝。”
米小愛本來只是打算同他開個玩笑,沒想到一向變態自戀的雪沉靜下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他的睫毛每眨動一下都彷彿沾染著不明顯的晶瑩。
米小愛覺得他的樣子很像是要哭出來,於是心想要趕緊換個話題,“雪,你臉上的疤看上去很深的樣子,痛嗎?”
“不痛。”雪的目光清澈如寒星,他靜靜凝視著自己在她眸中投下的欣長白影,幾秒以後,他輕笑著刮了下她的鼻尖,“騙你的,只是有一點痛,一點點而已。”
米小愛踮起腳尖,將小臉湊到雪面前,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洋娃娃般招人喜愛,“我小時候喜歡跟男孩子玩在一起,人間有個遊戲叫做'丟沙包',我老是被丟中,跑的太快就會摔跤,有次我摔得很痛,把膝蓋蹭掉一塊皮,流了不少血,我以為自己會死掉,就坐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跟我玩的男孩子嚇壞了就叫只好去叫我媽媽來,我媽媽看著我的樣子又是笑,又是罵的,她說'一點點皮外傷而已,你自己摔倒了就該自己爬起來,沒有人有扶你起來安撫你的義務。'我覺得我媽真的好酷哦!”
雪微笑,“女孩子別那麼頑皮,身上留了疤會沒人要哦。”
米小愛皺鼻,“對,我媽也這麼說。但我的膝蓋還是很痛,我就說'媽媽,我還是很痛',我媽就白了我一眼,說,'如果你實在痛,就對自己說一百遍我不痛我不痛我不痛'就不會痛了。”
雪笑,“哦~你試了沒?有效麼?”
米小愛答,“當然有效,我媽媽說的話,很多都是真理。”
“所以呢,雪,你要是痛,就對自己說'我不痛,我不痛,一點也不痛'這樣就真的不痛了。我每次只要數到幾十遍就會睡著,很有效的哩!”
雪微笑。
米小愛叉腰,“餵,我是說真的,不是騙你的!”
雪點頭,“我相信。”
米小愛覺得雪怎麼突然變得跟老頭子一樣,一點也不好玩了,好像有句話叫做“一夜長大”
,她認為安在雪身上真是剛剛好。
雪國的夜晚特別寒冷,米小愛有點累了,蜷到床腳,拉了被子裹住身子,還是禁不住從門縫裡竄進來的寒風,瑟瑟發抖。
雪坐在桌邊,一杯接著一杯的飲茶。
米小愛看著他,腦子混亂不堪。
他的銀髮很好看,但,印像中,他應該是金發的,不是嗎?
他瘦了很多,她每看他一眼,心裡就似打翻了咖啡,苦澀不斷溢出來。
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欠了他很多很多?
有好多好多的問號,好多好多的感嘆號,好多好多的省略號,在腦海裡交替縱橫。
獨獨沒有句號。
混亂之後,是無邊無際的白。
既然是空白,為何會有深淵般的絕望感?
好像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
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呢?
頭很痛。
米小愛把頭蒙在被子裡,難受得滾來滾去。
“小愛,不舒服嗎?”雪放下茶杯,在床邊坐下來,“乖,讓為師看看。”
被子裡沒什麼空氣,米小愛痛得窒息。
就是這窒息,讓她驀然想起什麼來。
是雪的聲音。
與被子外面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起初只是翻來覆去重複著一句話,“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他說過這句話麼?米小愛不確定。
她只知道,她好像曾經不願相信這句話。
彷彿被這句話逗弄過,傷害過,後來便不願意去相信了。
具體是什麼事情,想不起來,僅見惱人的空白。
後來,窒息稍微緩了些,米小愛把自己包裹的更緊些,因為不那麼難受了,於是也就不再痛苦地滾動。
雪此刻的表情是怎樣,她猜不出來,反正有雙手不輕不重的隔著被子撫摸著她的頭,暖暖的氣息,令人心安。
有個聲音溫柔的說,“小愛,如果你實在不舒服,就要說出來,有時你對自己說千百遍'我不痛',只會讓傷口變本加厲的發炎。你要知道,為何要對自己說上千遍不痛,正是因為太痛太痛。”
那聲音傳到米小愛耳朵裡,猶如小石子落進深潭,有迴聲從潭底不露聲色的一點一點冒泡。
——“我要聽雪的真心話。”
——“寶貝,你這樣會使我很困擾。”
——“小愛,對不起。”
——“雪,如果鎏有天不要我了,你會要我嗎?”
很久遠的聲音,如同破碎的蝴蝶翅膀,灑下五顏六色的粉末,墜在心臟上,嘶嘶作響。
這些對話,是真還是假?
若只是幻覺,又是誰在撕扯胸口?
雪見米小愛躺著不動,終於忍不住,一把扯下蒙在她臉上的被單。
她的手摀住了臉,有光芒閃爍著,順著她的指縫滾落下來。
“怎麼突然哭了?”他握住她的手,“乖,不要哭。”
“我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雪默了默,溫言道,“你是太累了,別太想多,乖。”
“雪,有些畫面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一下子就不見了,我什麼也抓不到……”
雪沉默。
“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嗎?”米小愛又問。她彷彿看到自己曾在黑暗中擁抱過眼前的這個人,之後呢?他的反應她記不起來。
“小愛,睡吧。”
“不,你不說,我就不睡!”
“小愛……”
“不對,有很多事越想越不對,你一定瞞了我什麼……”米小愛揮開雪的手,用力凝住雪,恨不得直看到雪眸子深處,把他的秘密統統挖出來。
“你臉上的疤跟我有關對不對?”。
雪的臉迅速白下來。
“是我割傷的?”米小愛睜大眼睛。
“不是。”
“騙人。”米小愛看著雪,一字一句道,“我的記憶很模糊,但有一點我感覺很清晰,你老是騙我。”
“小愛,不管為師做什麼,都是為……”
“都是為我好。”米小愛目光如炬,“這句話好熟悉,好像你對我說過不止一遍。”
雪唯有苦笑。
是藍雪之盟。
定是這個盟約深埋在她的靈魂深處,多多少少帶入了他個人的意願吧?或許,在噬魂草吞沒她的記憶時,真正的那部分自己不由自主的不希望被她全部忘記吧?
所以,她幾乎忘記了鎏,卻依然留了些屬於他倆的記憶?
原來,他並不偉大。
自認為成熟的安排了鎏和小愛的人生,貌似溫柔且深沉的為別人選擇了自己認為最適合他們去走的道路,然後帶著微笑,胸口淌著血,像個聖人似的,摀住心窩微笑。
結果呢?
大家都沒有如他料想的幸福。
如果,當初沒有推開她,很多事是不是不會發生?
可惜生命沒有回頭路,太多事情已經發生。
………………
………………
米小愛越來越難哄了。
雪感覺自己一天比一天笨拙。
面對她的質問,他逐漸失去氣力,很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的眼睛很亮,亮的如同黑暗裡的明燈。
雪看著她的眼睛不斷問自己,究竟是誰救贖了誰?他曾以為自己是可以保護別人,照亮別人道路的那盞燈,事到如今,自己反倒前所未有的茫然起來,就連自己的路,也看不清楚。
每天,他都會在她醒來前輕手輕腳的推門進來,坐在她床邊,看她睜開眼,然後笑著說些有的沒的,如果她回應他,他就會稍稍安心一些,若是她不說話,或者提些跟從前有關的問題,他就會艱難的轉移話題,然後找些藉口,帶她去雪山的另一邊看雪花墜下來。若是她高興了,他的心情也會變得很好;若是她還是揪著那些問題不斷追問他,他就變些魔法給她看,一般情況下,她總會開心的拍著手,單純的把那些問題暫時拋開。
後來,她隱約覺出些什麼來,也就不再去提那些過往雲煙,她想,像雪這樣的男子,看著是很溫柔的一個人,心裡沒準是比誰都倔強的。對於他不想說的,她再怎麼逼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就比如他總是笑,說不定心裡的雨會在沒有人的時分下個沒完。她揣測過他的笑容,僅僅是揣測,已經令她呼吸困難。
【記憶】是個玄妙的東西。
當你失去它的時候,心會擺脫枷鎖飛得很高,感覺也會特別靈敏。
有些事情,在你記著它的時候,往往反而會看不真切。
有些事情一旦忘記,除了心裡徒留些空虛,真實感將十倍百倍的告訴你,如果沒有回憶的束縛,你其實會這樣做,不會再做那樣的傻事。
那一天的朝陽很圓很紅。
米小愛閉上眼,忽然很想靠在雪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