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消失了,留下長久的寧靜。
鎏沒有轉過身,雪也沒有迎上來,甚至連眼神的交流也一概失去。某種長久以來達成的默契在空氣裡無聲傳遞,鎏垂下眼將米小愛抱的更緊些,低聲拋下句,“雪,我帶她回宮了,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便頭也不回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里。
他的語氣很淡很淡,很像是災難來臨之前的寧靜,平穩到令人心悸。彷彿剛才發生的事情與他完全無關:他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他忘了,忘了那雙深黑的眸子只差一點就要洩露他的秘密。
確定鎏走後,雪緩緩、緩緩的蹲下來,終於支撐不住,癱倒在地,背上的紅蓮開得更艷麗,一朵一朵浸濕白衣,染紅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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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小愛醒來的時候,鎏的睡顏就橫在她枕邊。他的睫毛長長的,夢裡仍不安的顫動不停,手指無意識的深陷掌心刻下白色短痕,光是看著已經讓米小愛十分心疼。
雪已經是雪國之王了,而她的假身份卻只是雪國養女,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為安跟鎏輕聲匯報之前與雪國簽訂的和平條約要重新推翻再來。這一次,要由雪和鎏親自協定。既然如此,她跟鎏的婚姻,是否連表面上的逢場作戲都嫌多餘了呢?現在想起來,鎏之前對“米蘭”的溫柔,或許全部建立在“身份”的基礎上。
他已經不是她的鎏了。他的所有情緒,她無法再準確感知。重逢的那一刻,她以為他活得很好,他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再一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折磨自己,相反的,他的微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燦爛很多,那樣的笑容,很好的將他的所有情緒完美掩飾,欺騙了她,欺騙了全國魔民,唯獨沒能欺騙得了他自己。
閉上眼,細細的面孔再次出現在腦海裡,心跳突突加快了好幾拍,絲絲寒意湧上心頭,恐懼、心寒將她的心填滿,她只得睜開眼,任目光游離在奢華的臥室裡。
視線很快定格在桌上的八音盒上。曾經碎裂的八音盒,原以為會被女僕拿去丟棄,此刻卻安靜的躺在原有的地方,如果不是盒身之上那幾道深深淺淺的裂縫提醒著她,她幾乎就要忘記幾天前,它剛剛摔得粉身碎骨。
是他!是他拾起尖銳碎片,把它們一片一片重新還原回去嗎?可是為什麼,他的魔法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竟連這點小小裂縫都無法徹底抹去?
“你在想什麼?”他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撐起頭瞇眼看著她,眸中是她鮮少見過的透明色。
她真的不了解他的真實情緒了。
米小愛搖搖頭,抬了抬眼皮忽然問他,“鎏,你會再送我走嗎?”
他愣了愣,眼中閃過轉瞬即逝的幽藍,嘴角隨意的揚了下,將身邊的她抱得更緊,聲音若不可聞,“不會了,再送走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米小愛被他緊緊箍住,他的臂彎比以往更有力,彷彿一旦鬆開,她就會化作蝴蝶永遠離他而去。
“那個,鎏,我喘不過氣了……”
“恩。”
“咳咳……鎏,我真的有點呼吸困難……”
“恩。”
“餵,你在聽我說話嗎?”
“恩。”
“那你快放開我啊!”
——那你,快放開我啊!
他的手臂忽而再加了道力,直到她真的因為窒息而發不出聲音,這才一點一點的撤去臂力。
米小愛渾身發軟,大口喘氣,剛想問他雪的事情,卻見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接著是不聲不響的更衣,不聲不響的穿鞋,不聲不響的把音樂盒收到櫃子裡,然後不聲不響的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聽著門合上的聲音,心里頓時委屈無比,於是一把扔了枕頭,罵道,“彆扭鎏,你究竟在想什麼!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莫名其妙啊!我回不了人間,起碼還能回到雪國去!哼,雪就從來不彆扭,哼!”
門吱呀一聲開了。
鎏又走了進來。
米小愛渾身一抖,愣是把接下來的話一下嚥進肚子裡。
“你你你……其實我……”她尷尬得滿臉通紅,心想剛才不過是發洩而已,如果被他當了真,那後果就……
“如果你要走,我不會攔你。”他淡漠開口,順手取走了椅背上的外套,臨走時補了句,“我只是忘了拿外套而已,幸好回來一趟,否則豈不是差點就錯過了你的真心話現場版演繹?”
“不是那樣的,鎏!”
門輕聲關上,他現在竟連怒氣都能完美隱去。換成從前,門早就被砸到扭曲變形了吧?
不知不覺,她竟然一直在拿他與以前做對比。
米小愛坐起身子,簡單的挽了個髮髻,開始考慮接下來的日子該怎樣打發下去。既然雪已經稱了王,她這個養女王妃在魔民心目中的地位必然要下跌不少,再加上跟鎏還沒冰釋前嫌又風波再起,她開始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如果鎏再次拋棄她,她該到哪裡去?回人間嗎?可是她已經沒有了父母。回雪國嗎?雪已經有了細細,雖然細細現在不知道去了哪兒,但他倆仍是名義上的夫妻……
啊,不知不覺又想起了雪。
“依賴”真不是個好東西。在雪身邊時間長了,突然沒了他的陪伴,突然看不到他的笑容,一天兩天還不覺得什麼,三天四天也還可以,若是時間再長些,心里居然會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些什麼。
恩,由此看來,“習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習慣了他的照顧,習慣了他的寵溺,習慣了他萬年不變的絕美笑顏,習慣了每次跌入冰谷前被他擁在懷裡,習慣了他總叫她“傻瓜”,便沒法習慣他成了雪國之王,從此遠遠的自她的視野裡漸漸淡去。
記憶裡,溺水時候跳入泉水中救起她的那個人,好像就是雪。
記憶裡,瀕死之時腦中浮現的那個背影始終還是沒轉過來。
該死,她不該考慮這些問題!
她該考慮的是,晚上要怎樣跟鎏解釋清楚方才的誤會!
那啥,以前上勞技課時老師曾經說過,女孩子如果燒得一手好菜,會贏得心愛男人的歡心!
米小愛振作精神叫來為安,兩人小小商量了番,定下菜譜,決定一同上廚房去。米小愛興奮異常,打算做個滿滿一桌人間美味,讓那個沒吃過人間美味的大魔王見識下什麼叫做真正的美食。
今夜的月色格外好,米小愛換了身性感睡衣坐在窗邊,瞪著滿桌冷菜眼光直直的。
鎏竟然還沒回來。
她知道最近元老院老找他開會,她也知道惡魔族最近很是不安分。可他再怎麼忙,也從沒像今天一樣,這麼晚也不回宮來。
是在生氣嗎?
米小愛打了個哈欠,睡意上來,她伸了個懶腰就往床邊走去。
屋外卻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她假裝生氣,大步走過去一把拉開門——
他靠在門邊,手指停在門把的位置,見她提前開了門,目中有些來不及掩飾的怔忪。
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米小愛深呼吸,“你喝酒了?”
鎏的目光沒有焦距,嘴角卻始終帶著笑意,他擋開她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差點踢到床沿。她走過去要扶他,反倒被他一下推倒在床。
米小愛嗅著他滿身酒味,自己也有些醉了。
“鎏,你告訴我,你怎麼了?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他深深的凝視她,眸光鮮紅,一如從前發怒時的鮮紅。
米小愛覺得自己變態了。
見他酒後終於露出些真性情,她竟然覺得高興。
“我去找為安給你拿解酒丹。”她撐住他的胸膛,急急忙忙便要起來。
“不必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清醒,“我沒醉,只是有點累。”
“哦。”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知道你會離開我,只是早晚的事。”他將頭埋在她頸窩裡,嘴唇貼著她的脖子,冰涼的觸感。
“鎏,你真的醉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怎麼可能會離……”
“從小,我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他打斷她的話,笑聲更濃,貼著她的身體輕輕顫抖。
“……鎏。”
“噓,聽我說。就像你說的,我曾經拋棄過你;所以,如果哪天你要離開我,我並沒有拒絕的權利。”
“鎏!”
“其實,離開我是正確的選擇。不管是你還是父親,都會覺得雪更加溫柔優秀吧?”他轉過頭凝住她的側臉,卻伸手蓋住她的眼睛,不肯讓她看到他眼中滲出的銀色液體。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怎麼又扯到了你的父親……”
他的手涼了一下,後又游移到她的嘴角,“就連你的初吻對象,也是雪吧!”
“暈,那個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鎏,你很不正常!”米小愛有些惱火,正要發作,卻被他狠狠吻住。
多久沒吻了?
不記得了呢。
她只知道,那個被稱作理智的玩意,只是短短幾秒便沉默在他輾轉加深的吻裡。
咦,有什麼東西濕濕的濺在她的臉上?
“鎏,你在哭嗎?”米小愛很想睜開眼,卻有個聲音不斷告訴她,“不要看,不要看,請留給他最基本的王的自尊。”
“米小愛。”他停止吻她,清晰的叫著她的名字。
“恩,我在。”她在黑暗中點頭。
“除去王的名義,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你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