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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千山暮雪 匪我思存 5240 2018-03-16
那位材料學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只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緻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他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歷,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鐘,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裡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麼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裡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只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裡,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嘆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嘆氣做什麼?”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處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制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里,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只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莫紹謙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只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嘆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要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彷彿是十分唏噓,最後她只是嘆謂:“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閒聊,或者曬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放。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裡就是香雪十里,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誰會這麼早來尋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著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週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只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麼端倪,然後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雙休日寢室裡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只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裡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里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無表情地說:“對不地,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沖塌手指縫裡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親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裡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麼?”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麼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于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里人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像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乾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童小姐,我只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只有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無動於衷,“這比您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脅利誘,我也不得不低頭,因為他說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能不能批下來是一回事,光你複雜而漫長的手續和審批,都會讓我覺得絕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門的瞬間我仍有掉頭逃跑的衝動。我好不容易衝這裡逃掉了,再次回來令我有種再次進入牢籠的錯覺。 “莫先生在樓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臥裡。” 主臥的門緊鎖著,管家敲門,裡面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管家又敲了幾下,說:“莫先生,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厭惡他這種說法,所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猶如不覺,只是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我覺得莫紹謙估計是睡著了。 管家問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讓人把門撬開?莫先生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出來過,他一直在發燒,沒有吃藥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怕會出事。 問我作什麼?這事根本和我沒有關係,我冷淡地說:”你願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電工來,一會兒功夫就把門撬開了。 屋子裡很黑,沒有開燈,所有的窗簾又都拉著,一時什麼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後面輕輕推了一把:”進去啊。” 我被迫往裡面走了兩步,很小心地觀察,提防這是不是個圈套。莫紹謙做得出來,他素來喜怒無常,再說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也許覺得折騰我折騰得還不夠。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紹謙沒有睡覺,他一個人坐在床邊,臉朝著窗子,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像。可是窗簾是拉上的,他坐在那里幹什麼呢? 我想這也算交代得過去了吧,反正管家只說見見就可以了。我回頭看,管家在門口朝我打手勢,我只好有點僵硬地走過去:“莫先生。” 他沒有動。 “麻煩您高抬貴手,我不知道連助學金您都有生殺大權,至於貸款,那更是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不批。”我的語氣幾近譏誚,“我懶得換銀行了,他們讓我來,我就來了。您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踐得夠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只有您滿意就好。還有,您母親也跟我見面了,她把您描述得像個小孩子樣可憐......" 我提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才有一絲震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可愛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還是他媽送給他的呢。 不過為條狗傷心成這樣,還真不像是莫紹謙。事實上,他孤零零坐在這裡,和我從前認識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莫紹謙在我心裡就是生殺予奪的混蛋,從來沒有像今天似的六親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可憐。 算了吧,一條毒蛇可憐?我又不是農夫!我仔細觀察著他。屋子裡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頰微紅,彷彿是喝過酒,管家說他是在發燒,發燒倒也可能臉色發紅的,何況他的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還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 大約我盯著他的樣子太久,他的眼睛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怎麼在這兒?”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來看看。” 他移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是他多事,現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莫紹謙。 不知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不過這混蛋陰陽怪調的樣子最能氣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剛走了兩步,就听到背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莫紹謙竟然載到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嚇了一跳,看門外,管家卻不在了。我想了想還是走了回去,莫紹謙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我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真病了,管家沒撒謊。 我跑下樓去叫管家,他馬上打電話給司機,兩個人上來抬莫紹謙去醫院。我打算回學校去,管家卻朝我軟語相求:“童小姐你也去醫院好不好?” “你說過我只來看看就行了。”我只覺得忍無可忍,“你給他太太打電話,或者給他媽媽打電話,我又不是他什麼人,你為什麼非逼著我做這做那,再說他也不想見到我。” “你受傷的時候莫先生送你去醫院,他連鞋子都沒有換,是我帶著鞋子和衣服去的醫院。你在手術室裡縫針,他也在急診室裡清理傷口---其實碎瓷片把他的腳也給扎了。他還抱你下樓,他傷得是右腳,還一路開車踩油門,最後那個瓷片扎進去有多深你知道嗎?他那天走路的樣子一直不對你知道嗎?他能這樣對你,你為什麼不能陪他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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