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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千山暮雪 匪我思存 8000 2018-03-16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么是放乾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裡沒有動,只讓他:“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了,只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只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交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麼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不管你有多少藉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 ”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只是跟對方說著話。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裡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 ”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我連對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只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係,而且關係還不淺。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麼又不姓莫呢?我雖然對莫紹謙知道的不多,但隱約也聽說他父親是白手起家,正趕上了經濟騰飛,從化工廠開始,後來做碼頭集裝箱,一手開創出不凡的基業。可是他父親正方盛年的時候突然去世,於是,弱冠之齡的莫紹謙被迫從國外中斷學業回來,開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學的就是工商管理,十餘年下來,百尺竿頭更近一步。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爛了。

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麼人又關我什麼事?慕振飛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裡的招牌菜。 飯菜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鐘,座位上只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 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範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 看得心裡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交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 “讓司機送你回去。”“不用。”“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面,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藉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他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麼大的周折,他只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的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迴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 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慕紹謙的不正當關係,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麼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慕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時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麼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嗎?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 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復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踪影。悅瑩起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不知道她怎麼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的,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麼,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裡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髮,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住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甜口和飲口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裡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麼。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裡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面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裡面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地在水中舒展開來。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裡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係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麼也不會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只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裡,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地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麼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毛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非曲直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 “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系裡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麼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在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裡去找他,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的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裡。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捲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彷彿刀割一般。 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得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裡原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里。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里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人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復雜微妙的情緒裡。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里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裡,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是什麼都忘了,是關於里的一段,下面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麼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麼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制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麼?”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麼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於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裡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麼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裡似乎被針刺得一跳,彷彿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麼,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彆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此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變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錯,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裡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註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記他,需要用盡一生。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面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子,無意摩沙著上面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裡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歷。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裡走,這裡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小區的院門。門衛室裡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在門檻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面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幸,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裡。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濛蒙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次磚,冰冷沁骨。這麼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窗口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裡,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裡來。 對面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萌。”筆跡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學生。 小時候常常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鐘。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麼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只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麵,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隻碗裡,湯倒是不少,只是有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裟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裡學會用筷子吃麵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麼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裡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藉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裡划船,他帶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裡。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裡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座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裡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郝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時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里切蕃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麼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讓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沖沖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這要去買菜。 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嚐嚐,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凌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麼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 。等回到老房子裡,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麼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訴他:“蛋炒飯。”。 。最後還是蕭山大展身手,雖然他水平也不怎麼樣。我倆擠在廚房裡亂作一團,我堅持番茄和蛋是一齊下鍋的,蕭山說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後油鍋燒熱了,一看見他把番茄倒進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進去。 。 。剛燒開的油鍋很熱,蛋液被炸得飛濺到我手上,燙得我大叫了一聲,蕭山抓著我的手就擱到了水龍頭下,一邊沖一邊著急:“燙哪兒了?”。 。涼涼的自來水從手背滑過,被燙到的地方漸漸麻木。蕭山的胳膊還扶在我的腰里,他的手真熱,掌心滾燙,隔著薄薄的的裙子,我只覺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讓我心裡發慌。我覺得不現在,訕訕地說:“不疼了…”。 。廚房裡很熱,抽油煙機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夏日的午後,彷彿萬籟俱寂,連客廳裡電視的聲音都彷彿隔世般恍惚。樓上樓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發虛,而他的臉慢慢低下來,他比我高許多,這麼近的視野裡,他的睫毛真長,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壓過來,我都嚇得傻了。兩唇相觸的一剎那,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只油鍋,轟的一聲只差沒有燃起來。 。 。所有水分都似從體內蒸騰,當他的唇終於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了。我覺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連脖子都紅了,我腦子裡直發暈,就像是中了暑,透不過來氣。 。 。 “吸氣啊!”他的聲音很低,彷彿喑啞的喃喃,而我真的連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狽地喘了口氣。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幹嗎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兇巴巴的,其實更多的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漲紅著臉,手還抓著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鍋還在滋滋地響,我推開蕭山跑過去拿起鍋鏟,幸好還沒有糊,我拿著鍋鏟把番茄和蛋炒來炒去,腦子裡還是暈乎乎的。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不吭聲。 我把火關了,盡量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他:“盤子呢?”。 。後來這盤番茄炒蛋端到飯桌上,蕭山先挾了一筷子,我才想起來沒有放鹽。可是那樣老大一盤,竟然也被我和蕭山吃完了。 。 。少年時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沒有任何調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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